(德国)贺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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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史葳斯特之夜[8]底奇遇

楔子

那狂热的流浪人,他底画册献给我们这幅迦罗[9](Jacques Callot,1592—1635)式的幻想画,显然那么分不清他底内在生命和外在生命,以致我们很难指出它们底界限;但是,善意的读者,既然你自己对于这些界限并没有一个这样准确的观念,我们这幻想家也许令你不知不觉便超越了它们,于是你突然发觉自己被抛到一个奇异的境域,那里的神秘居民将渐渐加入你底外在的实际的生命;因而你们不久便很亲密地相处,像多年的老伴一样。

就这样接受他们罢,熟习他们底诡秘的行藏,以便易于抵受那些他们底直接交易有时带给你的轻微的寒颤:我极力恳求你,善意的读者呵。这已经在各处,尤其是柏林,在圣史葳斯特底晚上碰到许多古怪和疯狂的奇遇的狂热流浪人,我还能为他干什么呢?

一爱人

死,冰冷的死在我灵魂里,我仿佛感到许多尖锐的冰块从我底心溅射到我底热烈的血管里。迷惘中,我不戴帽子,不穿外套,投入那浓厚的、暴风雨的黑夜底胸怀。风标轧轧地响着;你仿佛听见那可怕的永恒的时间之轮在转动,仿佛那旧年,和巨大的重量一般,脱落而且哑重地滚入无底的深渊里。你知道这时期,圣诞节和新年,你们都带着一种纯洁宁静的满意去欢迎,永远把我赶出我那安静的居室,入到一个怒溅着白沫的海浪里去。

圣诞节!……这些节日底可爱的光彩早就把我底灵魂勾去了;我几乎不能等待了。我变得比年中其余的日子更良善、更天真;我这颗开向一切天上的欢乐的心不能怀有丝毫黑色的或怨毒的思想;我返老还童,带着一个童子底喧闹活泼的快乐。在那些圣诞节的商店光彩夺目的陈设里,我看见许多天使底慈颜向我微笑;圣洁的风琴底叹息,透过了街上的熙攘,仿佛远远地达到我心里;“因为天婴降生了!”但是节期既过,声响沉没了,这一切光彩都散失在哑重的黑暗里。每年都有许多花朵凋谢,许多花芽枯死,永无阳春复苏它们底枝条的希望!

这个我当然知道;但是一种仇恶的威力,每当流年将尽的时候,永远带着一种残酷的快意重新提醒我。“看,”它向我耳语道,“看多少的快乐今年又永远离开你了!但你也变得更聪明了,今后你不再看重这些轻佻的娱乐了;看,你已经变成一个越来越严肃的人,一个没有乐趣的人了。”

魔鬼永远在圣史葳斯特底晚上为我保留一个稀奇的盛宴:他不慌不忙地准备,然后带着狞笑跑来用利爪撕破我底心,饱喝我心里最纯洁的血。身边一切现成的东西都可以帮助他达到这目的;试看昨天晚上那法院顾问官便做了他所需要的工具。圣史葳斯特底晚上,这顾问官常在家里举行一个盛大的聚会;他那时候很热心地要为每人底新年准备一个意外的惊喜,但做得那么蠢笨,他所费尽心机想出来的快乐往往竟变为一个可笑可痛的失望。我刚到外客厅,他便跑来会我,使我在客厅门口站住,一缕缕热茶底蒸气夹着美妙的芳香从那里透出来;他很诡秘地微笑,并且用尽了他所能做到的殷勤对我说:

“好朋友,好朋友,客厅里有件乐事等着你!一个配得上这圣史葳斯特底美丽的晚上的意外惊喜。你可别害怕呀!”

这些话很沉重地落在我心上,引起了许多阴沉的预感;我感到一种残酷的压迫。门开了,我急忙跑进客厅去;在沙发上,在许多仕女中间,我瞥见了她底艳影。果然是她!是她本人,我不见她已经许多年了!我毕生幸福底时刻,像一道神速有力的电光一般,又一度闪过我底灵魂了。再没有不幸的隔别了!甚至一个新的离别底念头也离得很远了!

什么神奇的机缘带她回来呢?她和那从不曾对我提过她的顾问官底社会有什么关系呢?

我并不在这些思想上停留须臾……我终于再找着她了!

兀立不动,像一个被雷殛的人,大概就是我当时的情景罢。

顾问官轻轻地推我:

“去罢,我底朋友,我底朋友!”

我机械地向前走;但我只看见她,从我那被压迫的心胸几乎透露不出来这些声音:“上帝!上帝!玉丽在这里!”

我站在茶桌边;玉丽这时候才看见我。她站起来用一种生疏的口气对我说:

“我很喜欢在这里遇见你。你底健康似乎很好!”

一朵娇媚的花在芬芳馥郁中闪耀于你眼前,你走近去;但是,正当你低头要欣赏它底鲜艳的颜色的时候,忽然一条冰冷恶毒的妖蛇[10]从那火焰似的花心冲出来,用它底虚诈的目光射死你……这就是我刚才的经验了。我很笨拙地向在座的太太们行礼,而且,为要在我底深切的痛苦上添上可笑,我匆匆地转身的时候手腕竟撞着那站在我背后的法院顾问官,把他手上那热烘烘的茶杯抛在他底摺得很亮的胸饰上。大家都笑顾问官底不幸,更笑我底举动笨拙。这样,这天晚上什么都要把我弄成小丑似的,我只得安于命运了。玉丽并没有笑;我迷惘的目光碰着她底,这仿佛是一道过去的幸福——那整个爱和诗的生命——底光辉回来向我微笑。

有人在邻室开始弹钢琴,全座的人都动起来。据说那是一个名叫白尔爵的外国琴师,技术如神,大家都得格外注意他。

“别敲你底茶匙,眉眉!”顾问官喊道。

于是手微微指向门那边,他用一声很和悦的“来罢?”邀请那些太太们走近琴师。玉丽也站起来,慢慢向邻室走去。她身上的一切都仿佛戴上一种不可言喻的光辉;我觉得她比从前高了,她底形体也发展得足以奇妙地增加她底艳丽。她那剪裁得很巧妙的满是褶纹的白袍领盖着她底颈背和背膀底一半:她那宽大的袖子到腕部渐渐紧缩起来;那在额前分开的美发结成无数的小辫披散在颈后:这些都给予她一种古雅的丰姿;令你记起密尔里底画里的贞女……而同时我又仿佛在什么地方亲眼看见过玉丽现在所变成的丽人似的。她脱下手套,什么都齐全,甚至那戴在手上的刻镂精细的手镯,使它完全像从前那永远更灵活更艳丽地袭击我的倩影。

玉丽在未走进隔壁的客厅以前回头望我,我仿佛瞥见这年轻妩媚的天使底面庞收缩成一种苦涩的讽刺的表情:一个可怕的疯狂的感觉占据着我,使我全身底神经都拘挛地颤动起来。

“啊,他弹得神妙极了!”一个年轻姑娘,大概受了甜茶底鼓舞罢,这样喃喃着。

不知怎地她底手臂竟插在我手臂里,于是我领着她,或不如说,她拉着我到邻室去。白尔爵这时正在使那最猛烈的飓风怒吼着;那强劲的波起伏得和怒涛一样;这于我很有好处。玉丽恰巧在我身边,用从前那最温婉最娇柔的声音对我说:

“我很愿意看你弹琴,歌唱着那消逝了的希望和幸福!”

仇敌离开我了,我很想在“玉丽”这一声里表出那回来临照我的一切天上的福乐。别的宾客从我们中间走过,把我和她隔开了。显然地,她现在要回避我了;但我依然能够时而呼吸她底温馨的气息,时而摩擦她底衣裳;那明媚的春天,我以为永远消逝了的,又带着绚烂的颜色复生了。白尔爵已经停住了那暴风雨底怒吼,天色开霁了,像清晨朵朵金色的小云般,轻盈的音调在最低沉的音阶里浮荡着。

奏完之后,那琴师得到大众底普遍而且应得的鼓掌;然后大家又纷纷混乱起来,因而我又和玉丽一起。我底精神极兴奋,在那痛楚的热情里,我想抱住她吻她,但那讨厌的仆人底可咒诅的面目突然在我们中间出现了。

我可以奉献你们……吗?……他带着可憎的声音对我们说,一边把一大盘点心奉给我们。在许多盛着热烘烘的香醪的玻璃杯当中,站着一个雕镂得很精美的玛瑙杯,似乎也盛着同样的酒。这杯怎样会来到这里,那个我一天比一天熟悉的,那个走路时永远用脚画些古怪的括弧的,那个最爱红袍和红花翎的[11]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玉丽把这闪着异光的玛瑙杯擎在手里献给我说:

“你还和从前一样愿意从我手里接受这香醪吗?”

“玉丽!玉丽!”我叹息着喊道。

我把杯接过来,轻轻触着她底纤指;无数电光底火花闪烁着,散布于我全身底血脉。我喝了又喝;我觉得有无数淡蓝色的小小的火舌在杯面和我舌头底四周熠熠着,杯干了,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忽然在一间给一盏雪花石膏的灯照着的小房里,坐在一张长椅上。而玉丽!玉丽呢!她坐在我身边,用稚气的目光向我微笑……和从前一样!……

白尔爵又开始弹钢琴了;她弹着莫差尔特底崇高的交响乐底平调;乘着和谐底强劲翅膀,我底灵魂重复找着我底爱与幸福的良辰……不错,就是玉丽!就是玉丽本人,美丽温柔和天使一样!我们底谈话——热爱底呻吟——不用语言表达,只靠眉目传神;她底手在我底手里。

“今后我不再离开你了,你底爱情就是火花,在我里面重燃起一个诗与艺术里的崇高的生命:没有你,没有你底爱,一切都是冷,一切都是死的!但是你回来可不是要永远属于我吗?……”

正在这时候,一个长脸,蜘蛛腿,眼睛像蛤蟆般凸出头顶的人很累赘地摇摇摆摆进来。脸上浮着谄媚的微笑,他用低沉尖锐的声音喊道:

“但是我底太太跑到什么鬼地方去呢?”

玉丽站起来对我说,她底声音全变了:

“我们回到大众中间去罢;我底丈夫找我。你刚才依旧是很好玩的,亲爱的朋友:依旧是从前一样古怪变幻多端的脾气;只是,对于酒要谨慎一点。”

于是那蜘蛛腿的小丈夫握住她底手,她笑着跟他走进客厅去了。

“永远失掉了!”我喊道。

“当然啦,哥狄尔,亲爱的!”一个在黑影里玩耍的畜生插嘴说。

我跑出去,跑出去,在暴风雨的夜里!……

二酒吧中的伴侣

大踏步在菩提树下散步也许是很舒服的,但断不是在一个雪花乱飞、寒风彻骨的圣史葳斯特底夜里。这是我底感想,当我既无帽子又无外套,感到一阵阵冷风包围住我那发烧的身体的时候。我在这种景况下踏过歌剧院桥,经过堡垒底面前,然后转身向水闸桥走去,把造币厂留在后面。

我走到猎人街,在梯尔曼商店附近:屋内照耀得很明亮,我刚想走进去,因为我已给寒气浸得发抖了,我需要畅饮一杯很猛烈的酒。这时候,一大群人高声谈笑着从屋内冲出来:他们说及上等的生蚝和一八一一年底无上的陈酒。

“他说得很对。”其中一个喊道。我认得他是枪骑兵底上校,就是他去年在玛因斯大闹那些酒店底小子们,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肯在一七九四年卖给他那一八一一年底旧酒。

大家都张开喉咙大笑。我不觉再往前走几步,走到一间独点着一盏灯的酒吧面前。莎士比亚剧中的亨利王第四有一天可不也疲倦和卑鄙到想起一杯小啤酒吗?事实是,同样的情形临到我身上:我想喝一瓶上好的英国啤酒,于是便匆匆往那酒吧走下去。

“你想要什么呢?”店主人手放在帽边,很和蔼地迎上前来说道。

我问他要一瓶上等的英国啤酒,和一撮好烟;我马上感到一阵这么崇高的和平,就是魔鬼自己也不得不尊重我,让我有片刻的安静。——啊,法院顾问官!如果你看见我从你那灯火辉煌的客厅走出来,在一间幽暗的酒吧里喝的不是茶而是小啤酒,你也许会傲岸地避开我罢。

“这有什么稀奇呢,”你会喃喃道,“这样的人会弄坏了那最美的胸饰?”

没有帽子,没有外套,对于这些人我该是一个惊诧底题材罢。店主底唇边正挂着一个问题;忽然,有人拍在窗上;上面一个声音叫道:

“开门!开门!我来了!”

店主赶快跑上去又马上走回来,手里捧着两枝蜡烛,一个很长很瘦的人跟着他下来。经过那颇矮的门的时候,他忘了低头,很重地撞了一下;但是他头上那角形的黑帽为他防备着一切意外。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墙边走过,在我对面坐下,当侍役把灯放在桌上的时候。我们可以说他看来很高雅却又不甚得意的样子:他气愤愤地要烟和啤酒。他才吸了几口,一片浓厚的烟云便包围着我们。而且,他样子那么奇异又那么迷人,我立刻倾倒了,虽然他脸色很阴沉。他那浓黑的鬈发在他额前分开和披散在两肩上,使他酷肖吕滂画的小像。他脱下那阔的外套后,我发觉他穿着一件发织的黑袍;但最令我惊异的,就是他在靴上更穿着一双很美丽的睡鞋,我注意到这个当他敲他那五分钟内便吸完的烟斗的时候。我们很难找到什么话来谈,这生客似乎很关心从囊中取出来的许多异草,仔细审视它们。我对他表示我很惊讶得看见这许多美丽的异草,又因为它们看来还很新鲜,说是从植物园或布谢家里采来。他带着怪笑说:

“你对于植物学似乎是门外汉;否则你就不会这么……”

他踌躇了半晌,我低声接着说:

“愚昧地……”

“发问了。”他用一种和蔼的爽直的口气说完了。“你就会,”他继续说,“一眼认出这是些亚尔帕山底植物,只在尖坡罗夏才能生长的。”

那生客几乎很低声说出这几个字,你可以猜想它们使我起怎样奇怪的感觉了。许多问题到我唇边便消失了;但我心里生了一个预感,我想象如果我不常见这生客,至少也梦见过他。

又有人趴在窗上叫门了,店主人把门打开,一个声音喊道:

“多烦你把镜子盖住吧!”

“哈!哈!”店主说,“是梭摩洛夫将军,老是很晚才来!”

店主把镜子盖好;一个矮子立刻带着颇笨拙的速度,或更准确一点,带着很沉重的轻松跳进来,身上裹着一件奇怪的褐色外套,这外套褶成无数极小的皱纹在他身上荡漾得那么奇怪,烛光下你竟以为看见几个形体在或开或翕,像欧士勒底幻灯一样。他开始搓他那双藏在长袖底下的手,喊道:

“冷呀!冷呀!啊真冷呀……意大利就完全两样!完全两样!……”

他终于在我和那高大的邻人中间坐下说:

“这烟味很难受!……用烟抵抗烟!……只要我有一口!……”

你送给我的那个光亮的铜烟盒恰巧在我口袋里;我拿出来打算把烟送给他。他一瞥见便立刻用两手猛烈地推开说:

“拿开!拿开这可恶的镜子!……”

他底声音是怪可怕的,而且,当我愕然望着他的时候,他和刚才完全两样了。他跳进来时脸色又清爽又年轻:现在却露出一个凹眼的老人底死似的苍白的皱脸了。

给恐怖抓住,我跑向那高大的生客。

“体念上天底名,看看罢!”我快要喊出来。

但是他正全副精神集中在他底植物上,并没看见刚才的事变,同时那矮子已用他那微带造作的口气喊道:“拿北方酒来!”

不久我们便开始谈话了:我觉得那矮子颇讨厌,但那高个子的却会把些表面上无关轻重的东西说得很深刻很悦耳,虽然他得和一个不是他母舌的语言挣扎,并且常用错字;但这反而给他底语言一种辛辣的个性。因此,他不独使我尊敬和亲近,并且减轻了那矮子所引起的不快之感。

这矮子仿佛是给弹簧撑着的,因为他在椅上动来动去,做种种的手势,——但一滴冰冷的汗从我底头发直流到背上,当我很清楚地发现他用两副不同的面孔凝望我;他尤爱用他那副老脸审视那另一位生客(虽然没有看我时那么可怕):这后者底沉静的气象和他底不歇的动摇正好成对照。

在我们这下界生命底化装舞中,心灵底深刻的眼睛往往直透面具底下面,认出那些同属一家的心灵;就是这样我们三人,和其余的人那么不伦不类,在这酒吧里互相凝视和认识。自那刻起,我们底谈话便带上这只适于受了致命伤的灵魂的忧郁的特质。

“又是钉在生命上的一口钉。”那高个子的说。

“啊上帝!”我接着说,“那魔鬼可不到处被我们钉上吗?在我们住宅底墙上,在丛林里,在玫瑰丛中……我们经过什么地方不要被钩去一块呢?我尊贵的伴侣呵,似乎我们每个都这样丢了一些东西。我自己,比方说,今夜就短了一顶帽子和一件外套,两者都挂在法院顾问官底外客厅墙上,像你们所知道的。”

矮子和长人同时打了个寒噤,仿佛同时意外地被打了一下:那矮子做出极丑怪的鬼脸望着我,然后跳到椅上,把那盖着镜子的布按稳一点,另一个却小心擦着烛台。

我们底谈话很难重温起来;可是我们终于无意中说起一个名叫腓力的显赫的年轻画家,和他为一位公主画的肖像。这像画得非常的好,因为他不独受了爱神底启发,并且从他爱人底极虔诚的灵魂汲取那对于天上事物的怅惘。

“这像画得那么惟妙惟肖,”那高个子的说,“与其说是肖像还不如说是影子。”

“真的,”我叫道,“我几乎以为是从镜中偷来的!”

那矮的忽然站起来,用他那副老脸怒向我,眼睛炯炯的,似冒着火。

“真是好笑,”他喊道,“这真无意识!谁能从镜里偷取影子呢?”

“谁能够?照你底意思,或许那魔鬼罢?”

“哈!哈!兄弟呀!”他用他那笨重的爪把镜子打破了,一个女人底影子底纤白的手满盖着伤痕和鲜血。“嗄!嗄!试把那从镜里偷来的影子给我看,我就在你面前像鲤鱼般从千丈高处跳下来。你听见了吗,倒霉的小丑?”

那高个子的也站起来,走向那矮子并对他说:

“别这么捣乱,朋友,否则我要把你从梯底下抛到梯顶去。而且,我相信,你自己的影子是难看的。”

“嗄嗄嗄!”那矮子轻蔑地带着一种狂热笑着叫出来;“嗄嗄嗄!真的吗?……真的吗?……我至少还有我底美丽的影子呀,可怜的小子,我至少还有我底影子呀!”

说完,他便跳出酒吧去,我们还听见他在街上大笑大叫道:

“我还有影子呀!……我还有影子呀!……”

那高个子的疲惫而且惨白地倒在椅上了,双手捧着头,那被压迫的心胸很艰难地叹出一口气来。

“什么事了?”我关心地问。

“呀,先生,这个刚才对我们这么无礼貌的鄙夫缠绕我一直到这酒吧里,这是我惯常的隐息所,中间只有几个小精灵来探访我,伏在桌底下拾吃面包屑的。这个坏蛋竟将我重复浸在我底残酷的不幸里了……唉!我失掉,永远失掉我底……了。再会罢!”

他站起来走出地窖去。他走过的时候,周围的东西全是明亮的:他并不投射丝毫的影子。我很兴奋地冲出去追他。

“彼得士里弥尔[12]!彼得士里弥尔!”我很高兴地喊着。

但他已经扔掉他底睡鞋了;我看见他跨过巡捕营,消失在黑暗中了。

当我想回到地窖里去时,店主人把门打在我底鼻子上,并叫道:“愿上帝保佑我不要来这样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