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凯特·萧邦Ctrl+D 收藏本站

大厅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了,蜡芯都挑得高高的,简直都要冒烟或爆炸了,整个大厅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盏灯靠墙而立。有人用采来的柑橘枝和柠檬枝编成典雅时髦的装饰花篮吊在大厅中间,那暗绿色的枝条,在垂挂在窗上的白色麻布帷幔的衬托下,灼灼发光,显得格外耀眼。从海湾吹来一阵阵强劲而难以捉摸的海风,把帷幔吹得起伏飘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是一个星期六夜晚,离罗伯特和莱迪奈太太那次从海边一同回来私下交谈已有好几周了。许多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和亲友都回来过周日。他们受到家属们的舒适的款待,奈波伦太太也提供了物质上的帮助。餐桌早已被搬到大厅的一角,椅子有的摆成长排,有的围成了圆圈。还不到傍晚,人们就以家庭为单位团坐在一起聊天,聊一些家常话。显然人们的情绪是想放松一下,扩大说知心话的范围,使谈话的内容更广泛一些。

许多孩子也被允许比往常晚一些时候睡觉。有一小群孩子趴在地板上,看着彭迪列先生带回来的报纸上的彩色连环画。小彭迪列哥俩允许他们看,还不时地流露出只有权威人士才有的得意的神色。

消遣的节目有音乐、舞蹈和一两首诗歌朗诵。这些节目与其说是安排的,还不如说是提供的。表演没有先后的顺序,看不出有事先安排或计划的痕迹。

晚会开始的时候,法雷瓦家的孪生姐妹,在众人的迫切要求下演奏了钢琴。她们刚刚十四岁,总是穿着白色和蓝色的衣服。

然而,她们的表演很明显地告诉大家她们在接受洗礼时就已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圣母。她们表演了《赞姆巴》剧本中的二重奏,在大家的再三请求之下,她们又演奏了《诗人和农民》一剧的序曲。

“该死的,滚出去!”门外的鹦鹉大声尖叫起来。它是在场的惟一具有足够勇气的生灵,公然表示它没有倾听这对孪生姐妹演奏的动听的音乐。这种干扰使老法雷瓦先生———这对孪生姐妹的祖父———深为恼火,他非要把这只鸟拿走,放到暗处去不可。威戈恩却表示反对,而他的意见就和上帝下达的指令一样无法更改。幸亏这只鹦鹉没有再继续捣乱。非常明显这只鹦鹉一直把它的怨恨藏在心里,只是等那吵闹的捧场声响起来时,它才把厌恶扔向这对孪生姐妹。

接着,另一对兄妹表演诗歌朗诵。这些诗,许多人在城里举办的冬季晚会上已听过数次了。

一个小姑娘在大厅中央表演了裙舞,她母亲一边为她伴奏,一边用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她,心里忐忑不安。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担心,这种场合这孩子早已很轻松自如地就能应付了。她穿着入时,得体的黑色丝绸衣裙,小脖子和胳膊袒露着,她卷起的、蓬松的头像黑色羽毛。她的舞蹈姿势优美,裹着黑绸的小脚上下穿梭般地跳动着,令人眼花缭乱。

大家都控制不住自己地跳了起来。可是,莱迪奈太太不能跳,但她非常高兴地给大家伴奏。她伴奏得很出色,优美动听的音乐伴随着愉悦的华尔兹舞步,使那迷人的表演和动人心魄的曲调浑然融为一体。莱迪奈太太说,她只是为了孩子们才没丢下音乐。她和丈夫都认为音乐会给家庭带来欢愉,为家庭生活增添乐趣。

在音乐的伴奏下,几乎所有的人都跳起舞来了,只有那对孪生姐妹例外。在这短暂的片刻,谁也不能让她们分开,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挽着男人的胳膊在大厅中如旋风一般疯狂地转着。她们俩人自己是可以跳舞的,可她们却没想这样做。

孩子们都被要求去睡觉了。有一些很听话地走了;有一些在尖声和抗议声中给拖走了;有一些在大人答应孩子们吃完冰淇淋后再走,这自然表现着大人们宽容的最大限度。

冰淇淋同点心放在一起,在人群中传来传去———点心有金色、银色两种,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平底盘中。冰淇淋是两个黑人妇女下午在厨房里精心调制并冰冻好的,威戈恩当场进行技术指导。大家不约而同地夸奖冰淇淋做得不错,如果再多放一点香精或糖,冻得再坚实一点,再多放点盐,味道就更棒了。威戈恩对自己的成绩喜形于色,在大厅里来回走着,不停地向人们介绍,鼓励大家多吃点,一饱口福。

彭迪列太太和丈夫跳了两轮舞以后,同罗伯特跳了一轮,最后又同莱迪奈先生跳。莱迪奈先生个子瘦高,跳起舞来像随风摆动的芦苇一样,左摇右摆。跳了一会儿之后,彭迪列太太走到外边阳台上,在低矮的窗台边坐下来。在那儿,她既可以看到大厅里人们的活动,又能远眺海湾。东方薄暮暝暝,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把它那牛乳般的月华,撒向遥远的浪海翻涌的大海。

“你想听莱思小姐演奏乐曲吗?”罗伯特走上阳台,向彭迪列太太问道。艾琳娜当然爱听莱思小姐演奏,但又害怕她不肯赏脸。

“我就去请她,”他说,“我就说你想请她演奏。她喜欢你,一定会来的。”罗伯特转过身,匆匆向离这较远的一个小别墅走去。莱思小姐正在那儿踱来踱去。她把一把椅子拖进屋里,接着又拽出去,不时地抱怨一个婴儿发出的哭声。一个保姆正在隔壁那间别墅哄着那个孩子睡觉。莱思小姐是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个头不高的女人,已过青春年华。由于她孤高自傲,喜欢干涉别人的自由,她几乎跟所有的人都吵过嘴。罗伯特没有费多大

劲,便把她请来了。

莱思小姐和罗伯特走进大厅时,正赶上跳舞的间歇。她一进门,便向大家小心而又傲慢地鞠了个躬。她长相一般,脸上已出现了皱纹。她身材矮小,但眼睛却炯炯有神。她从不在意自己的衣着,发卡上戴着一串用旧黑丝带系着的人工紫罗兰花。

“请问一下,彭迪列太太喜欢听点什么?”她向罗伯特询问道,端端正正地坐到钢琴旁。在等罗伯特去寻问坐在窗台上的艾琳娜的口信时,她一直没有碰琴键。这位钢琴家的到来,使大厅里产生一种异常的气氛,每个在场的人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大厅里安静下来,人们都以期待的心情等待着。

因为独自得到这位骄矜矮小妇人的垂青,艾琳娜感到有点不安,她不敢鲁莽地在乐谱上指点,就请莱思小姐自便。

艾琳娜一向觉得自己与音乐有不解之缘,特别是那些出色的演奏,能在她的内心唤起一幅幅画面。莱迪奈太太上午有时弹奏或练习乐曲时,艾琳娜总是喜欢坐在屋里倾听。莱思小姐演奏的曲子中,有一支艾琳娜称作“孤独”的曲子。这是一首充满哀怨的小调,它很可能有别的名字,可是,艾琳娜叫它“孤独”。每听到这首曲子,她的想像中就出现一个站在海边礁石上孤独且寂寞的男人形象。他赤身裸体,凝神眺望着展翅飞翔的海鸟儿,表

现出一副恍然若失的神情。

另一支曲子则在她心中唤起了一个穿着宫廷服装的美丽的妙龄女郎的楚楚动人的丽影,她沿着由颀长树冠围成的长廊,迈着轻盈的舞步向她走来。还有一支曲子使她联想到孩子们玩耍的情景,而另一支曲子却没有勾起她任何的想象,她只看见一位文静、雅丽的太太在抚摸着一只温顺的猫。

莱思小姐在琴键上弹出的旋律在彭迪列太太激情大发的心中激起了一股微微颤抖的波澜。她当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艺术家弹奏钢琴,但却第一次感受到心灵的震颤,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心与永远不变的真理融合在一起。

她期待着那些被唤起的画面能够汇合在一起,在她的想象中像火焰般奔突。可是,她的希望被打破了,出现在想象中的画面既没有安慰,也没有希望,更没有追求,甚至连失望也没有。但却触动了她心灵的深处,激起了她强烈的情感。每当这些情感的波浪拍打着她的躯体时,她都感到她的灵魂像受了一阵鞭打似的痛苦地抽搐着。她颤抖了,哽咽起来,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

莱思小姐结束了演奏,站起身来。离开时,她小心而又高傲地向人们点头致意,既不停下脚步,也不鼓掌回谢。在她沿着外廊走出时,拍了拍艾琳娜的肩膀。

“喂,你喜欢我弹的乐曲吗?”她问道。年轻的太太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握紧了钢琴家的手。莱思小姐看出了她激动的心情,甚至看见了她的滚动的眼泪。她又一次拍了拍艾琳娜的肩膀,说:“你是惟一值得我为之弹奏的人,其他那些人,呸!”说完,她拖着脚步,侧过身子,沿着外廊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但是,莱思小姐错怪了其他人。她的弹奏激起了一种狂热的情绪。“弹得多么有感情!一位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我早就说过没有一个弹肖邦作品的人能像莱思小姐弹得这么好!”“那最后的一段,我的上帝,真是震撼心灵的绝调!”夜深了,该回房就寝了。可是有一个人,或许是罗伯特,却想在这万籁俱寂的时间里,在神秘的月光下,去海里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