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中,她的思绪始终没有停过。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侵入私宅的罪行;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权利,这更是严重违宪。将近两个世纪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基地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而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都是正确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想到这一点,她便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可以算是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它是“英雄时代”,但是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大概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有关基地的所有传说中(甚至正史也一样),都将他们视为基地的三大支柱。
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更没有人知道,就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实力愈来愈强大之后,无论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不是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计——那是个并没有必要,却十分成功的行动。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的敌手,也早已变得默默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过去所有的敌人,唯有骡曾经颠覆谢顿计划,并击败且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的“大敌”,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一位“大帝”。
不过,并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泰·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第二基地,使这个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这段事迹也几乎为人遗忘。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简化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英雄出现,就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只能算小场面而已。所以说,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甚至未曾损失半艘船舰。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是一段受用的太平岁月,这点布拉诺绝不否认。虽然基地尚未建立第二银河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联邦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联邦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银河,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鲜有不肃然起敬。而在上千万个住人世界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聚落,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的最边陲。但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仅有几乎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能令人产生同样的敬畏。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谨慎的规范。对于当年的茵德布尔家族,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并不是他们的专制极权,而是在他们的统治下,基地落入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但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跟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今天,她终于获得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还早哩!过早跳进银河内围,可能会由于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和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基地所有成员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随时会忘掉这件事,这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偏偏在今天,就敢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并没有错!
危险就在这里,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有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和他面对面,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咆哮不可?你的想法实在愚蠢,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口没遮拦的孩子,你可知自己闯了什么祸?”
02
崔维兹觉得自己满脸通红,只好拼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快满六十三岁了。面对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开口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百炼成钢,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等于已经赢了一半。不过想要这种战术奏效,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对那番话充耳不闻,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这个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但穿在她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这位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当然非她莫属),看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无论多么努力把“孩子”这个称呼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拥有年轻和英俊这两方面的优势,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个事实。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无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声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请你尽可能全神贯注,并且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偏偏选在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今天,我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将你逮捕,其他议员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大鸣大放,我就会继续视你为叛徒,用最严厉的法律办你。”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有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拥有极大的紧急处分权,虽然通常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无法重获自由。你将遭到终身监禁,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两人正面相对——布拉诺的灰色眼睛和崔维兹驳杂的棕色眼睛彼此瞪视。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了。我们别再剑拔弩张,心平气和谈谈吧。你的看法究竟如何?”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一直和康普议员暗中勾结,对不对?”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刚刚过去的这个谢顿危机,你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你真想听——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脱口而出,“谢顿影像说得未免太正确,过了五百年还能那么准,实在太不可能了。我相信,他这一次重现,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讲的那番话,和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但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过去七次当中,他何曾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
崔维兹浅浅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所掌握的记录,谢顿从未将现况描述得如此完美,连最小的细节也分毫不差。”
布拉诺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息影像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影是他人最近准备的,这个人也许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某个演员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影,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故意跟我打哑谜,好让我看起来也相信那些只有不用大脑的基地人才会迷信的事。”
“没错,若有必要,那个记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反对。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并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时光穹窿的经历,终于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谢顿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别笑,这就是铁证。”
“你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发笑。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预测得那么准?两个世纪前,谢顿对现状的分析就完全错误。那时距离基地的建立已有三百年,他的预测已经离谱得过分,完全离谱了!”
“关于这一点,议员,你自己刚才解释过了,那是因为骡的关系。骡是一个突变异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在整个谢顿计划中,根本无法考虑到他。”
“不论考虑到了没有,反正他就是出现了,谢顿计划因此偏离了既定的轨迹。不过骡的统治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继承者。基地很快就再度独立,同时拾回昔日的霸权。问题是谢顿计划变得支离破碎之后,又怎么可能会回到正轨呢?”
布拉诺绷着一张老脸,苍老的双掌紧握在一起。“你自己知道答案,你总该读过历史。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基地。”
“我读过艾卡蒂为祖母写的传记——毕竟,那是学校的指定读物——我也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此外,我还读过官方发布的‘骡乱’始末。我可不可以质疑这些文献?”
“如何质疑?”
“根据公认的说法,我们这个第一基地,目的是保存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进而发扬光大。我们的一切发展都光明正大,我们的历史依循着谢顿计划发展,姑且不论我们是否知情。然而除了我们,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它的功能是保存并发展各种心理科学,包括心理史学在内。而第二基地的存在必须保密,甚至连我们也不能知道。第二基地是谢顿计划的微调机制,当银河历史的潮流偏离预定轨迹时,它负责将历史导回正轨。”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市长说,“贝泰·达瑞尔当年能够击败骡,也许就是受到第二基地的激励,虽然她的孙女一再强调并无此事。无论如何,在骡死去之后,银河历史能够重归谢顿计划,无疑是第二基地努力的成果,他们显然不辱使命。所以说,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呢,议员?”
“市长女士,如果我们分析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就能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第二基地在企图修正银河历史的过程中,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谢顿计划,因为在进行修正之际,他们使自己曝了光。我们这个第一基地因而发现我们有一个镜像,也就是第二基地。我们不甘心受他们操控,千方百计找出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并且一举将他们消灭。”
布拉诺点了点头。“根据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我们后来的确成功了。不过很明显的是,在此之前,一度为骡所搅乱的银河历史,已经被第二基地导回正轨。直到如今,依然没有任何偏差。”
“你能相信这一点吗?根据她的说法,我们找到了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逮捕了所有的成员。那件事发生在基地纪元377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年前。过去整整五个世代,我们都认为第二基地不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独立发展的结果。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够瞄准谢顿计划的目标,而你和谢顿影像所说的话,也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许可以作如下解释:我具有敏锐的洞见,能够洞察历史发展的深层意义。”
“对不起,我无意对你的敏锐洞见表示怀疑,但我认为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解释,那就是第二基地并未遭到摧毁。它依旧在操控我们,依旧在支配我们,那才是我们重返谢顿计划正轨的真正原因。”
03
若说这番话令市长震惊不已,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她极其希望赶快结束这场谈判,却知道绝对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必须好好对付,她可不希望把钓鱼线绷断。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将他作废,因为在此之前,他或许还能发挥一项功能。
她说:“是吗?那么你是说,艾卡蒂写的什么卡尔根之战,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毁的经过,全都是假的?是捏造的?是一个骗局?是一堆谎言?”
崔维兹耸了耸肩。“那倒不至于,这样说就离题了。即使假定艾卡蒂的记述全部属实,她的确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假定所发生过的一切,和艾卡蒂的描述一模一样;第二基地的巢穴确实被寻获,成员也全部被捕。可是我们又凭什么说,他们每一个成员都落网了呢?第二基地所操控的对象,乃是整个的银河系,并非只是端点星上的历史,也并不仅限于第一基地。他们并非只对我们这个首都世界,或者整个联邦负责而已。一定还有某些第二基地分子,藏在一千秒差距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我们有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假如我们并未将他们一举成擒,能够声称自己大获全胜吗?当年的骡能这么说吗?他先拿下了端点星,以及它直接控制的所有世界,但独立行商世界仍在奋战。后来行商世界也被他打垮了,却溜走了三个人:艾布林·米斯、贝泰·达瑞尔,还有她的丈夫。骡将其中两人置于控制之下,却完全没有控制贝泰,独独放过了她。如果我们愿意相信艾卡蒂写的小说,骡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为感情用事,而这就足以改变一切。根据艾卡蒂的记述,全银河只剩下一个人——只剩下贝泰能够随心所欲,而她的行动,果真使得骡无法找到第二基地,因此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
“仅仅一个人保有自由意志,就能令骡全盘皆输!个人的确能够发挥重大的影响力——虽然围绕着谢顿计划的所有传说,都在强调个体不值得一提,唯有群体才是有意义的。
“假如当初漏网的第二基地分子不只一名,而是好几十个,这似乎是极有可能的,那又会怎么样?难道他们不会重新会合,重建第二基地,再到处招兵买马,经过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使我们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傀儡?”
布拉诺以严肃的口气说:“你相信有这种可能吗?”
“我绝对可以肯定。”
“可是请你告诉我,议员,他们又为何自找麻烦呢?那些所剩无几的可怜虫,又何必死守着一个没人欢迎的计划?他们尽力使银河朝向第二帝国发展,背后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假如他们这一小撮人,坚持一定要完成这件使命,我们又何必在乎?为什么不能接受这个计划的安排,并且对他们心存感激呢?因为他们会尽一切可能,不让我们的历史脚步迷路或走偏了。”
崔维兹揉了揉眼睛,虽然他年轻许多,却似乎比对方还要疲倦。然后,他瞪着市长说:“我无法相信你的说法。难道你真以为,第二基地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吗?难道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难道你不能根据政治常识,根据权力斗争和领导统驭的实际经验,清清楚楚地看出,他们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们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是整个机制的发动机和动力之源。我们拼命奋斗,流汗、流血又流泪。他们却只管控制和操纵——调整一下这个放大器,按动一下那个开关,既轻松又自在,而且不必亲身涉险。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也就是说,经过一千年的辛苦努力,我们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之后,第二基地的人就会大摇大摆地出现,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
布拉诺道:“这么说,你是想彻底消灭第二基地?建立第二帝国的工作,我们已经完成一半,你想试试让我们自己当自己的主人,以一己之力完成其余的工作?对不对?”
“当然!当然!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吗?虽然你我看不到这一天,可是你有儿孙,将来我也会有,而他们还会再有儿孙,一代一代绵延不绝。我要他们享受我们辛勤努力的成果,我要他们在回顾历史时,将我们视为源头,对我们的成就赞美讴歌。我可不希望一切的心血,都被吸进谢顿所设计的阴谋当中——他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告诉你,如果我们真让他的计划继续下去,他的威胁会比骡更可怕。银河在上,我真希望当年的骡瓦解了整个计划,令它万劫不复。骡死了之后,我们便能好好活下去,他的寿命毕竟有限。可是,第二基地似乎是打不死的。”
“但你想要摧毁第二基地,是不是?”
“只要我知道该怎么做,绝不犹豫!”
“既然你并不知道该怎么做,难道就没有想到,他们很可能先下手为强?”
崔维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我甚至曾经怀疑,你可能也在他们控制之下。你准确地猜到谢顿影像将说些什么,还有你后来对付我的那些手段,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阴谋。你也许只剩下一副空壳子,里面已经让第二基地填满了。”
“那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假如你的确受到第二基地控制,我无论如何是死路一条,这样发泄一下,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气——而且,事实上,我仍然赌你并未受他们控制,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布拉诺说:“无论如何,你显然赌赢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在控制我。话说回来,你能确定我说的是实话吗?假如我的确受到第二基地控制,自己难道会承认吗?甚至,我会知道自己受到他们的控制吗?
“可是,讨论这些问题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相信自己并未受到控制,因此你也不得不买账。然而,你想想看,假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他们最大的需求,一定是希望银河中谁也不知道这个事实。唯有谢顿计划的棋子,也就是我们,对于计划的内容毫不知情,也不晓得自己如何受支配,这个计划才能顺利进行。由于骡的出现,使得第一基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基地身上,第二基地才会在艾卡蒂的时代遭到摧毁——或者我应该说,是几乎被摧毁了,议员,你说对不对?
“从这一点,我们能够导出两个推论。第一,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们所做的各种干预已经尽量降低。由此我们又可以假设,他们不可能完全控制我们。即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它的力量也必定有某种限制。如果控制了一部分的人,却使得其他人因而猜疑,便会令谢顿计划遭到扭曲。因此之故,我们能得到一个结论,他们的干预尽可能做得精巧、间接和分散。所以我并没有受到控制,而你也没有。”
崔维兹说:“这算是第一个推论,我姑且接受吧——或许,是基于一厢情愿的乐观。另一个推论又是什么?”
“那是个更简单、更必然的结果。假如第二基地确实存在,却又希望保住这个秘密,那么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如果有谁认为它仍旧存在,并且和他人讨论这个可能,甚至在公开场合高谈阔论,闹到整个银河人尽皆知,那么他们一定会立刻用巧妙的手法,将这个人解决掉、铲除掉、消灭掉。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吗?”
崔维兹说:“市长女士,你将我逮捕,就是这个缘故?为了保护我,以免我被第二基地谋害?”
“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可以这么说。里奥诺·柯代尔精心为你录制的自白,不仅是为了向端点星以及基地的所有民众澄清,让大家不至于被你的妖言迷惑,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让第二基地放心。假如他们真正存在,我不希望你吸引到他们的注意。”
“真是难以想象,”崔维兹以极尽讽刺的口吻说,“为我着想?为了我这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睛?”
布拉诺顿时动容,然后,在没有任何征兆之下,她轻轻笑了几声,又说:“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议员,自然注意到你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而且,若是三十年前,这也许就足以构成我的动机。然而现在,我不会为了拯救这对眼睛,或是你身上的其他部分,而伸出半毫米的援手。问题是,假如第二基地的确存在,而且你招惹了他们的注意,那么,他们不会解决了你就罢手。除了我自己这条老命,还有其他许多远较你聪明、远较你具有价值的人——以及我们拟定的所有计划,都会遭到他们威胁。”
“哦?这么说,你果真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行动才会如此谨慎,以防范他们可能的反应?”
布拉诺一拳打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当然相信,你这个绝顶的笨蛋!如果我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如果我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奋战,你拿这个题目大做文章,又干我什么事?假使第二基地只是子虚乌有,你到处宣扬他们的潜在威胁,又有什么关系吗?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趁你尚未公开这件事之际,设法让你闭嘴,可是对于一名议员,我没有权力强行干涉。谢顿影像出现之后,我的声望大振,权力也随即扩张——即使只是暂时而已。就在这个时候,你果然当众引爆这个问题,于是我立即采取行动。现在,如果你还不肯乖乖就范,我马上就处决你,不会有一点点的良心不安,也不会有一微秒的犹豫。
“此时此刻,我早就该安稳地进入梦乡,可是我却跟你苦口婆心,就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要让你知道,第二基地这个问题——我刚才仔细为你分析过了——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不经审判便让你的脑波终止。”
崔维兹准备有所行动了。
布拉诺说:“喔,不要轻举妄动。我只是个老太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可是在你碰到我一根汗毛之前,你就会是个死人。我的手下正在暗中监视,傻里傻气的年轻人。”
崔维兹只好又坐下来,声音中带着轻微的颤抖说:“你这样做很不合理。如果你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就不应该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这番话。你说我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你自己就该设法避免。”
“所以说,你自己也已经明白,我至少比你谨慎一点。换句话说,你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但你随便乱讲,因为你是个笨蛋。我也相信它的存在,现在也敢随便开口——只因为我已经做好防范措施。你既然似乎熟读艾卡蒂的历史小说,就该记得她提到过,她父亲曾经发明一种称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面对第二基地的精神力量,它起着防护罩的功能。这个装置并未失传,而且被改良得更有效,这是在极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此时此刻,这栋房子可说是相当安全,不怕遭到刺探。现在你都了解了,我可以开始告诉你,将指派给你什么任务。”
“什么任务?”
“你我两人已经达成一个共识,我要你替我证实这一点。你得去确定第二基地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又藏身何处。这就表示,你必须离开端点星,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找——即使最后,你发现第二基地就在我们身边,就跟艾卡蒂的时代一样,你也得去转一圈。这也就代表,在你得到我们需要的情报之前,绝对不可以回来。如果你始终未能有所发现,那就永远不必回来,这样,至少端点星上少了一个笨蛋。”
崔维兹竟然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可能一面去寻找他们,一面又保守秘密呢?他们会随便想个办法害死我,这对你根本没有好处。”
“那就别去找他们,天真的孩子,你可以去找别的东西。你只要全心全意去找别的,他们就会懒得注意你。如果在寻找的过程中,你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就再好不过了!你可以送一个密封的超波密码给我们,等于是将功赎罪,便可以回端点星了。”
“要我去找什么,我猜你心里早就有数了。”
“我当然有数。你认识詹诺夫·裴洛拉特吗?”
“从来没听说过。”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他会告诉你该去找什么,而且会跟你一起去,乘坐我们最先进的船舰出发。你们两人将单独行动,因为赌你们两条命就够了。如果,你在尚未获得我们需要的答案之前,就试图返回此地,那么在距离端点星一秒差距之外,你就会被击毁在太空中。就这样,这次的谈话结束了。”
她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慢慢把手套戴上。她向门口走去,外面立刻出现两名警卫,两人都持械在手。他们站定后再往两旁一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外面还有更多的警卫,千万别惊扰他们,否则你等于帮我们除掉你这个大麻烦。”
“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为你带回任何情报。”崔维兹花了一番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试试看吧。”布拉诺皮笑肉不笑地说。
04
里奥诺·柯代尔早已等在屋外,他说:“整个对话我都听到了,市长,你实在非常有耐心。”
“而且也实在非常疲倦,我觉得今天好像有七十二小时。从现在起,你来接手吧。”
“我会处理的,可是我想知道——在这栋房子附近,真的设有精神杂讯器吗?”
“喔,柯代尔,”布拉诺以疲惫的口气说,“你自己应该很明白。有人在暗中监视的机会究竟多大?你以为那个第二基地,能够一直监视每个角落的一切吗?我可不是崔维兹那样的浪漫青年;他心里也许这么想,但我可不。而且,即使事实的确如此,假如第二基地的耳目无所不在,我们若是轻易动用杂讯器,不是正好欲盖弥彰吗?一旦第二基地发现,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法穿透某个区域,就会立刻知晓这个防护罩的存在,对不对?在我们尚未作好万全准备之前,这个秘密武器不但比崔维兹重要,就连你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你说是吗?不过……”
此时他们两人坐在地面车中,由柯代尔亲自驾驶。“不过……”柯代尔问道。
“不过什么?”布拉诺说,“喔,对了,不过那个年轻人相当聪明。我换了好几种方式连连骂他笨蛋,只是希望他不要得意忘形,事实上他绝不笨。他只是太年轻,又读过太多艾卡蒂·达瑞尔的小说,以为银河真是如同那些小说所描述的。话说回来,他具有敏捷的洞察力,失去他将是一件可惜的事。”
“那么,你确定他会一去不返吗?”
“相当确定。”布拉诺以哀伤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这样做总是比较好。我们可不需要这种浪漫青年去盲目地冲锋陷阵,令我们辛苦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何况他还能发挥一项功能,他一定会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假设他们真正存在,并对我们极为关切。他们一旦被他吸引,就有可能忽略我们。除此之外,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大的收获。我们可以乐观地希望,当第二基地对付崔维兹的时候,会无意中暴露自己的行踪,而让我们争取到机会和时间,策划出反制行动。”
“也就是说,让崔维兹去吸引闪电。”
布拉诺一歪嘴。“啊,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比喻。他就是保护我们的避雷针,让我们免于遭到雷击。”
“而那个裴洛拉特,也会暴露在闪电中?”
“他同样会遭殃,那是无可避免的事。”
柯代尔点了点头。“没关系,你总该记得塞佛·哈定讲过的一句话:‘不要让道德感阻止你做正确的事’。”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什么道德感,”布拉诺喃喃道,“我只感到腰酸背痛。不过,我宁愿牺牲其他一大串人,也不想失去葛兰·崔维兹。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说着说着,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开始打起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