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曲生:……麦曲生的微生农场颇具传奇色彩,但它们如今仅见于一些比喻中,诸如“如同麦曲生微生农场那般丰饶”,“有如麦曲生酵母那般美味’。虽然这类赞美比喻容易随着时问而日趋夸张。
不过,“述亡期”的哈里·谢顿曾造访过这些微生农场,他回忆录中相关记载,倾向于支持这个公认的看法……
——《银河百科全书》
41
“真好吃!‘,谢顿爆发出一声赞叹,“比灰云带来的好得多……”
铎丝以中肯的态度说:“你别忘记灰云的女人是在半夜临时准备的。”她顿了一下,“我很希望他们会说‘妻子’。‘女人’听来像一种附属品,就像是‘我的房子’或‘我的袍子’一样,绝对是贬抑的称呼。”
“我知道,这的确令人气愤,但他们可能会让‘妻子’听来也像一种附属品。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姐妹们似乎并不在意。你我犯不着对他们说教,要他们做任何改变——不管这些,你看到两位姐妹如何烹饪了吗?”
“看到了,她们已经尽量简化所有过程了。我怀疑自己是否记得她们听做的一切,可是她们坚持没这个必要,我只要会加热便能应付。我推测那些面包在烘焙过程中,曾经加入某种微生衍生物,不但让面团胀了起来.还使它带有爽脆的硬度和亲切的香味——是加了少许胡椒吧,对不对?”
“我无法判断,但不论是什么,我都觉得不够。还有这碗汤,你认得出里面任何一种蔬菜吗?”
“认不出来。”
“这些肉片又是什么,你能分辨吗?”
“其实,我认为它根本不是肉片,虽然它的确使我想起我们在锡纳时所吃的羔羊肉。”
“那绝不是羔羊肉。”
“我说过,我怀疑它根本不是肉类,我认为麦曲生以外的人都没吃过这种好东西——就连皇上也没有,我敢肯定。麦曲生人卖出去的那些,我愿意打赌,全是接近谷底的货色,他们把上好的留给自己享用。我们最好别在这里待太久,哈里。如果我们习惯了这种美食,就再也没法适应外头那些可怕的食物喽。”说完她笑了起来。
谢顿也笑了起来。他又呷了一口果汁,那味道比他以前喝过的任何果汁都醉人得多。“听我说,夫铭带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我们曾经停在一个路边快餐店,吃了一些添加浓重酵母的食物。味道好像——不,别管味道像什么,不过,当时我绝不会相信微生食品能有这种美味。我希望那两位姐妹还在这里,礼貌上应该向她们致谢。”
“我想她们相当清楚我们会有什么感受。当菜肴在加热的时候,我赞美着散发出的绝妙香气,她们却以相当自满口气说,吃起来味道会更好。”
“是年纪较大的那个说的吧,我猜想。”
“没错,年轻的那个只是格格地笑。她们还会再来,帮我带一套裰服,这样我就能跟她们出去逛街。她们讲得很明白,如果我想在公共场所出现,就必须把脸上的妆洗掉。她们会告诉我哪里能买到高质量的裰服,还有哪里能买到料理好的各种食品,我只要加热就可以。她们解释说,有教养的姐妹不会那样做,一定都会从头做起。事实上,她们为我们准备的食物,有些也不过是加热一下而已,她们还特地为此道歉。不过,她们的话中透露一项信息,那就是外族人绝无欣赏真正厨艺的品位。所以只要将料理包加热就能打发我们——对了,她们似乎认为,我理所当然会负责所有采购和烹饪的工作。”
“就像我们家乡的一句话:在川陀行,如川陀人。”
“是啊,我就知道你在这件事上会这么想。”
“我只是个凡人嘛。”谢顿说。
“老套的借口。”铎丝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充实感仰靠在椅背上:“你来川陀已经两年,铎丝,所以你或许了解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在你的见解中,麦曲生这种古怪的社会系统,是不是他们超自然宇宙观的一环?”
“超自然?”
“对,你有没有听人这么说过?”
“你所谓的超自然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相信某些实体独立于自然律之外,比如说不受能量守恒或作用量常数存在的限制。”
“我懂了,你是问麦曲生是不是一个宗教性社会。”
这回轮到谢顿困惑不已:“宗教?”
“是的,这是个古老的词汇,不过我们历史学家常会用到它,我们的研究充满古老的词汇。‘宗教’不完全等同于‘超自然’,但它含有丰富的超自然成分。然而我还是无法回答你这个特定的问题,因为我从未对麦曲生做过任何特别研究。话说回来,根据我在此地的一点所见所闻,以及我对历史中宗教的认识,要是麦曲生社会具有宗教性本质,我也不会惊讶。”
“如果麦曲生的传说也具有宗教性本质呢,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不,不会。”
“也就是说,那些传说都没有历史根据?”
“这倒不一定。传说的核心仍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只不过遭到扭曲,并掺杂了超自然的成分。”
“啊。”谢顿听完之后,似乎陷入了沉思。
最后由铎丝打破沉默,她说:“这没什么不寻常,你知道吗,许多世界都有可观的宗教成分,过去几世纪以来,随着帝国越来越不稳固,宗教的势力越来越强。在我自己的世界锡纳,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是三神论信徒。”
谢顿再度察觉自己对历史的无知,因而深感痛苦与懊悔。他说:“在过去历史上,有比如今更盛行宗教的时期吗?”
“当然有。除此之外,还不断有新生的派别冒出来。不论麦曲生的宗教是什么,都有可能相当新颖,也或许局限于麦曲生地区。在没有进行深入研究之前,我无法做任何断言。”
“可是现在我们谈到了重点,铎丝。在你的见解中,女性是否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
铎丝·凡纳比里扬起眉毛:“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可做这么简单的假设。”她稍微想了一下,“根据我的感觉,在自然物质世界中拥有较少本钱的成员,比较容易在你所谓的超自然论中找到慰藉。例如穷人、出身卑微者,以及遭受压迫的人。在超自然论和宗教重叠的部分,他们可能有更多的宗教情操。但两方面显然都有不少例外,许多受压迫者可能缺乏宗教信仰,许多有钱有势、生活安逸的人反而有。”
“可是在麦曲生,”谢顿说,“女性似乎被当成次等人类。如果我假设她们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更笃信这个社会保存的传说,不知是否正确?”
“我不会拿我的生命打赌,哈里,不过我愿意押下一周的收入。”
“很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
铎丝对他微微一笑:“你的心理史学又多了一点内容,哈里。法则第四七八五四条:受压迫者比生活安逸者容易接受宗教。”
谢顿摇了摇头:“别拿心理史学开玩笑,铎丝。你知道我不是在寻找细碎的法则,而是在寻找普遍的通则和运作方法。我不要一百种特殊法则导出的比较宗教学;我所要的东西,是借助某种数学化逻辑系统的运作,而后断言说:‘啊哈,只要下列判据全部符合,这群人就会比那群人更具宗教倾向。因此,当人类遇到这些刺激时,就会表现出这些反应来。”’
“多可怕啊。”铎丝说,“你把人类看成简单的机械装置——只要按下这个钮,就得到那种反应。”
“并非如此,因为许多钮会依不同程度同时被按下,许许多多相异的反应将冈而引发,以致对未来的整体预测必将是统计性的,所以独立个体仍是自由因子。”
“你怎么能知道?”
“不,我不知道,”谢顿说,“至少,我并不确知。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我认为事情应该这样才对。如果我能找到一组公设,比如说管它叫人性学基本定律,再加上必要的数学运算方法,我就会得到我要的心理史学。我已经证明过,理论上是可能的……”
“但是不实际,是吗?”
“我一直都这样说。”
铎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正在做的吗,哈里,为这个问题寻找某种解答?”
“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可是契特·夫铭如此渴望找到一个答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渴望能满足他,他是如此具有说服力的人。”
“是的,我知道。”
谢顿没有深究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却迅速掠过一丝愁容。
谢顿继续说:“夫铭坚持帝国正在衰败之中,说它终将崩溃,说想要拯救帝国,或是缓冲或改善这一点,心理史学将是唯一的希望。他又说若没有心理史学,人类将遭到毁灭,或至少会经历一段长久的悲惨岁月。他似乎将这个重大责任压在我的肩上。虽然在我有生之年,帝国绝对不会崩溃,但我若想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就必须把这个重担卸下来。我必须说服自己——甚至要说服夫铭——心理史学并非实际可行的方法,尽管有理论,却无法真正有所建树。所以我得尝试每条可能的途径,以证明没有任何一条活路。”
“途径?像是回溯历史,直到人类社会小于如今的时代?”
“小很多,而且简单得多。”
“然后证明实际上仍然无法找到解答。”
“没错。”
“可是谁来为你描述早期的世界呢?就算麦曲生人拥有太初银河的一些特征,日主也绝不可能向一个外族人透露,没有一个麦曲生人会那么做。这是个故步自封的社会——这点我们不知道已提过多少次——而它的成员对外族人的提防又已到歇斯底里的地步,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
“我必须想个办法说服某些麦曲生人开口,比如说那两位姐妹。”
“她们甚至不会听到你的话,因为你是男性,就像日主对我装聋作哑一样。即使她们真的跟你说话,除了几句口号之外,她们还会知道什么呢?”
“我一定得从某处着手。”
铎丝说:“好吧,让我想想。夫铭说过我必须保护你,我将这解释为必须尽力帮助你。我对宗教知道多少呢?你可知道,那和我的专长相隔甚远。我研究的一向是经济力量,而不是那些哲学力量,可是,你无法将历史分割成许多毫不相交的小单元。举例而言,成功的宗教有积聚财富的倾向,到头来可能扭曲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顺便提一下,这是人类历史的无数法则之一,你的人性学基本定律——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必须能把它导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铎丝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她的声音逐渐消失。谢顿仔细望着她,发现她的双眼显得呆滞无神,仿佛正在凝视自己内心深处。
最后她终于说:“这并非一条一成不变的法则,但我觉得在许多个案中,一种宗教都拥有一本或数本神圣的典籍,其中记载着他们的仪礼、他们的历史观、他们的圣诗,谁晓得还有些什么东西。通常这些典籍对所有人公开,被当做劝人皈依的一种工具。不过有此时候,也可能是不可示人的密典。”
“你认为麦曲生有这种典籍吗?”
“说老实话,”铎丝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没听说过。如果它们是公开的典籍,我应该有所耳闻。这就代表它们要么不存在,要么就是一直被秘密收藏。不论何者为真,似乎你都无法得见。”
“至少这是一个起点。”谢顿绷着脸说。
42
谢顿与铎丝用过午餐两小时之后,两位姐妹再度来访。两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较严肃的那位雨点四三拿着一件裰服让铎丝看。
“非常好看,”铎丝露出开怀的笑容,并以一种真诚的态度点着头,“我喜欢上面的精巧刺绣。”
“没有什么,”雨点四五以清脆的声音说,“它是我穿旧了的,而且不会很合身,因为你比我高,不过至少能凑合一下。我们会带你到最好的裰服店,买几件完全符合你的身材和品位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然后,雨点四三露出于稍嫌紧张的微笑,什么话也没说,目光直直盯着地面,把一件白色裰服交给铎丝。那件裰服折叠得很整齐,铎丝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将它递给谢顿:“从它的颜色判断,我敢说是给你的,哈里。”
“想必没错,”谢顿说,“但我要你还回去,她没直接拿给我。”
“喔,哈里。”铎丝提高音渊,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谢顿坚决地说,“她没直接拿给我。把衣服还给她,我等她自已拿给我。”
铎筵迟疑了一下,然后勉强试着将那件裰服还给雨点四三。
那位姐妹却将双手背到背后,闪开身来,脸上的血色几乎完全消失。雨点四五迅速瞥了谢顿一眼,然后快步走向雨点四三,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铎丝说:“好啦,哈里。我确定姐妹们不准和非亲非故的男性说话,你让她这么为难有什么用?她根本身不由已。”
“我不信。”谢顿粗暴地说,“如果有这样一条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我怀疑她根本没见过任何外族男子。”
铎丝以轻柔的声音对雨点四三说:“你遇见过外族男子,或是外族女子吗,姐妹?”
犹豫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摇了摇头。
谢顿摊开双臂:“好,你看吧。即使真有一条保持缄默的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要是有禁止和外族男子说活的任何规定,那他们还会派年轻女子——这两位姐妹——来帮我们吗?”
“或许是这样的,哈里,她们只打算和我讲话,再由我转达给你。”
“简直荒谬,我可不信,永远不会相信。我不只是一名外族男子,我还是麦曲生的贵客,契特·夫铭要求他们将我待为上宾,而且日主十四亲自护送我到此地。我不要被当成好像不存在,我会跟日主十四取得联络,还会跟他大吐苦水。”
雨点四五开始啜泣,雨点四三仍是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脸孔已微微涨红。
铎丝好像打算再向谢顿说情,他却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不让她开口。然后,他皱着眉头凝视着雨点四三。
最后她终于开口,但声音不再清脆嘹亮。反之,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仿佛她必须用力将声音传到一名男性所在的方向,而这样做完全违背她的本能与意愿。
“你不可以告我们的状,外族男子,那是不公平的。你强迫我打破我们族人的习俗,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谢顿敌意尽消,立刻露出笑容,伸出一只手:“你带给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伸长手臂,将裰服放到他的手中。
他微一欠身,以温和、热诚的声音说:“谢谢你,姐妹。”然后他迅速望了铎丝一眼,仿佛在说:“你看如何?”铎丝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件裰服平淡无奇,谢顿打开时便注意到这点(刺绣与装饰图样显然是女性的专利)。不过它附有一条缀着流苏的腰带,也许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无疑问,这绝对难不倒他。
他说:“我要进浴室去把这玩意穿上。要不了一分钟,我想。”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发现无法将门关上,原来铎丝也挤了进来。直到他们两人都进入浴室,那扇门才关了起米。
“你在做什么?”铎丝气冲冲地细声说道,“你是不折不扣的野兽,哈里,你为何要那样对待这可怜的女子?”
谢顿不耐烦地说:“我必须让她跟我说话。我得靠她提供数据,这你是知道的。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残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如何能打破她的心理防线?”说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铎丝也换下了她的裰服。
虽然人皮帽使铎丝成了光头,而且裰服的样式有些邋遢,她看来仍然相当迷人。这种袍子的剪裁只能表现一个人形,无法衬托任何身形曲线。不过,她的腰带比他的宽些,而且正面固定的纽扣还是两颗闪闪发光的蓝石。(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女性仍能设法美化自己,谢顿想。
铎丝将谢顿打量一遍,然后说:“你现在看起来相当像麦曲生人,两位姐妹可以带我俩逛街了。”
“没错,”谢顿说,“可是逛完之后,我要雨点四三带我去参观微生农场。”
雨点四三将双眼睁得老大,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谢顿冷静地说。
雨点四三马上望着铎丝。“外族女子……”
谢顿说:“也许你对那些农场一无所知,姐妹。”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她。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面对铎丝,以谨慎的态度说道:“我曾在微生农场工作,所有兄弟姐妹一生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
“好啊,那么带我参观一下,”谢顿说,“我们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你不准和兄弟交谈,也不准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但我不是你们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贵客。我穿戴着人皮帽和这件裰服,以避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学者,我在此地这段期间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坐在这个房间,对着墙壁干瞪眼。我要看看全银河只有你们才有的东西……你们的微生农场。我以为你一定会骄傲地带我去开眼界。”
“我们的确引以自豪,”雨点四三终于面对谢顿开口,“我会带你去开开眼界。你若想借此探知我们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绝对无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带你参观微生农场,安排一次参观需要花点时间。”
谢顿说:“我愿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应了吗?你能以名誉向我担保吗?”
雨点四三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我会说话算数——即使是对一名外族男子。”
她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而且似乎闪闪发光。
谢顿不禁怀疑有什么念头掠过她心底,令他感到一阵不安。
43
谢顿度过了不安的一夜。首先,铎丝宣称她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习俗一旦被破除,就更容易被继续打破。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跟你讲话,而我只能捡些残汤剩菜。”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就像在穹顶上那次一样,那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如果你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我是说真的,铎丝。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放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谢顿说:“你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是为了好玩才对她这么凶,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
想起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他就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三曾经当面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两位姐妹明早可能爽约。
然而她们的确依约前来。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沉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经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绝对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你准备好了吗,外族男子谢顿?我妹妹会留下来陪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非兄弟的男性交淡。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他说:“我全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之后,雨点四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一层往下走。虽然目前还是白昼,可是光线相当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暗淡。
这样做似乎没有明显的理由。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并未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视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任何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个人。
只可惜,雨点四三似乎配合不上。她跟他的对话都只有儿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关系暖昧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如果自己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想知道,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绒,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她似乎稍稍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一组成对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但他从来未曾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却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各种各样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会到微生农场购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行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以前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准备受同样的罪。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必须寻找数据,才会作出这么伟大的牺牲。但这样想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到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不像我们到了。”
“闻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雨点四三十分气,嗓门突然变大不少。
“根据我的经验,微生农场总有一股腐败的臭味。你该知道,那是从细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通常需要的肥料中散发出来的。”
“根据你的经验?”她的音量降低了,“那是在哪里?”
“在我的母星。”
这位姐妹将脸孔扭成厌恶至极的表情:“你的同胞偏爱吃渣食?”
谢顿从来没有听过那个词汇,不过根据她的表情与语气,他也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端上餐桌的时候,你该了解,就不再有那种味道了。”
“这里任何时候都没那种味道,我们的生物科技人员研发出完美的品系。藻类生长在最纯的光线和尽可能平衡的电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养分是精心调配的有机物质。这些公式和配方是任何外族人都不会知道的——来吧,我们到了。你尽量闻吧,绝对闻不到任何异味。全银河都欢迎我们的食品,而且听说皇上绝不吃其他东西,这就是原因之一。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外族人都不配吃那么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称皇帝也一样。”
她的话中带着一股怒气,矛头似乎直指谢顿。然后,她仿佛怕他没听出来,又补充了一句:“或者,就算他自称贵客也一样。”
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回廊,两侧都有许多大型、厚重的玻璃槽,浑浊的暗绿色溶液中满是团团转的藻类,受到上升气泡的推动而不断摇晃。他判断里面一定充满二氧化碳。
浓烈的蔷薇色光线照在这些玻璃槽上。这种光线比长廊中的照明强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提到这点。
“当然。”她说,“这些藻类在光谱的红端长得最好。”
“我想,”谢顿说,“每样东西都是自动化的。”
她耸了耸肩,但未答腔。
“这附近的兄弟姐妹并不多。”谢顿毫不放松地说。
“即使如此,还是有工作要做,不管你看不看得到。细节不是给你看的,不要浪费时间问这些事。”
“等一等,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指望你透露什么国家机密。好啦,亲爱的。”(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就在她似乎要匆忙离去时,他及时抓住她的手臂。她留在原处,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颤抖,遂在一阵尴尬中将手松开。
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动的。”
“随便你爱怎样看都可以,然而这里仍有需要脑力和判断力的地方。每一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在此工作,有些人还专职在此。”
现在她说话更为自在,但他注意到她的左手悄悄移向右臂,轻抚着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仿佛他曾经刺了她一下,这点令他再度感到尴尬。
“它们绵延无数公里,”她说,“不过如果我们在这里转弯,你就可以看到一片真菌区。”
他们继续前进。谢顿注意到每样东西都清洁无比,连玻璃也晶莹剔透。瓷砖地板似乎是湿的,可是等他乘机弯腰摸了一下后,却发觉并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除非是他的凉鞋是很滑的鞋底(他将大脚趾伸在外面,这是麦曲生社会认可的行为)。
有一件事雨点四三的确没说错。不时可见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读量计、调整控制装置,而有些人只是做着诸如擦拭设备这类毫无技术性的工作——不论做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谢顿谨慎地没去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姐妹因为不知道答案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让她因必须提醒他别打听不该知道的事而发脾气。
他们通过一扇微微晃动的门,谢顿突然察觉一丝记忆中的那种味道。他向雨点四三望去,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他自己也很快就习惯了。
光线的特征几乎瞬间改变。蔷薇的色调与明亮的感觉通通消失,除了各项设备有聚光光源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在每一个聚光处,好像都有一个兄弟或姐妹,他们有些戴着发出珍珠般光辉的头带。在不远的地方,谢顿看到四下都有细小的闪光不规则地运动着。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这是他能打量她的唯一角度。
在其他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摆脱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现在这个角度,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暗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刺目。
他惊讶地想到:如果她留起头发,并且好好修剪整理,可能是个大美人。
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不得不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由于他习惯从正反两面思考问题,因此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会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面部毛发完全除去,即使剩下一点胡茬也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他的脸部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蓄起面部毛发,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面部毛发,而是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毛发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不再急着缩回手去,有时这种情形甚至持续将近一分钟。
她说:“这里!到这里来!”
“那是什么?”谢顿问道。
他们面前有一个小盘子,里面装满了小型球体,每个球体直径差不多二厘米。有位兄弟在照顾这一带,刚才就是他将盘子放在这里的。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着和气的询问神情。
雨点四三对谢顿低声说:“向他要一些。”
谢顿明白她不能主动跟一位兄弟说话,除非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以迟疑的口气说:“我们能要一些吗,兄……兄弟?”
“拿一把吧,兄弟。”对方热诚地答道。
谢顿拿起一颗,正准备递给雨点四三,却发现她已将对方的话也解释为对她的邀请,已经伸手抓了两大把。
这种球体感觉上光滑柔润。当他们离开那个培养桶,以及照料该区的那位兄弟之后,谢顿对雨点四三说:“这些能吃吗?”他举起那个球体,小心翼翼地凑到鼻尖。
“它们只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们究竟是什么?”
“美食,未经加贵的美食。销到外界市场上的,都会经过各种方式的调味,可是在麦曲生,我们直接这么吃——唯一的吃法。”
她将一个放进嘴里,然后说:“我永远都吃不腻。”
谢顿将手上的球体放入嘴中,感觉它迅速溶化。一时之间,他嘴里出现一股流动的液体,然后它几乎自动滑进他的喉咙。
他停了一下脚步,感到相当惊讶。它有一点点甜味,后来甚至出现一丝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觉他却说不出来。
“我能再来一个吗?”他说。
“再来五六个,”雨点四三一面说,一面递过去,“没有一个口味是一样的,而且它们只有味道,完全不含热量。”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只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禁不住轻轻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无端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跟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有些时候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但是机会就只那么一次。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消失无踪,“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味到世事无常。”
这是一个信号,谢顿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跟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开始谈到重点。就是现在!
44
谢顿说:“我来自一个露天的世界,姐妹,除了川陀之外,其他世界也都是那样。雨水时有时无;河水不是太少就是泛滥;温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这就代表收成有好有坏。然而在此地,环境完全受到控制,收成想不好也不行。麦曲生多么幸运啊。”
他开始等待。她的回答有各种可能,而他的行动方针将视她如何回答而定。
现在她说话的态度已经相当自在,而且似乎对他这位男性不再有任何提防,所以这趟长途旅程的目的业已达到。
雨点四三说:“环境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偶尔会有病毒感染,有时也会有意料之外的不良突变。还有一些时候,大批作物会整个枯萎或变得毫无价值。”
“真令人难以置信,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会怎么处理?”
“通常都没什么办法,只能将腐坏的部分尽数销毁,甚至包括那些只是有可能腐坏的。盘子和水槽一定要完全消毒,有时必须全部丢弃。”
“那么,这等于是一种外科手术,”谢顿说,“将染病的组织切除。”
“没错。”
“你们如何预防这些情况发生?”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停地进行测试,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生突变,有没有可能出现新的病毒,有没有意外的污染或环境的变化。我们很少会探测到什么问题,不过一旦发现了,我们就立即采取非常措施。如此一来,歉收的年份很少,而且即使歉收,也只是对部分地区稍有影响。历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产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过那还是足以造成困扰。问题是,即使是最周密的深谋远虑,以及设计得最高明的计算机程序,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本质上不可预测的事物。”
(谢顿觉得一阵战栗小由自主传遍全身,因为她说的仿佛就是心理史学——事实上,她不过是在说极少数人所经营的微生农场。而他自己,却是从各个角度在考虑这个庞大的银河帝国。)
这使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气馁,他说:“当然,并非全然不可预测,有些力量在引导、在照顾我们大家。”
雨点四三突然僵住。她转头望向谢顿,炯炯目光似乎想要将他穿透。
但她只是说:“什么?”
谢顿觉得坐立不安:“在我的感觉中,谈到病毒和突变这些话题时,我们只是在讨论自然界的事物,讨论服从自然律的各种现象。我们并未考虑到超自然,对不对?并没有包括不受制于自然律,进而能控制自然律的力量。”
她继续盯着他,仿佛他突然改说某种陌生的、不为人知的银河标准语方言。她又说了一句:“什么?”这次的音量近乎耳语。
他结结巴巴地用一些自己不太熟悉,以致令他有几分尴尬的词汇说:“你们必须求助某种伟大的本体,某种伟大的圣灵,某种……我不知道该管它叫什么。”
雨点四三的音调陡地拔高,但是音量仍旧压得很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可是我本来不敢相信。你是在指控我们拥有宗教。你为什么不那么说?为什么不用那个词汇?”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谢顿被她一顿抢白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因为那不是我使用的词汇,我管它叫超自然论。”
“随便你怎么称呼,那就是宗教,我们没有这种东西。宗教是外族人才有的,是那群渣……”
这位姐妹突然住口,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差点就要呛死。谢顿可以确定,将她呛到的那个词一定是“渣滓”。
她再度恢复自制,以低于她平常的女高音音调缓缓说道“我们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我们的国度是这个银河,而且一向如此。如果你信仰宗教……”
谢顿感到自己被困住了,他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他举起一只手,做出辩解的手势:“不是这样的。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国度也是这个银河。只不过我根据你们那些刻板的习俗,猜想你们的国度……”
“别那样想,外族男子。如果我们的习俗刻板,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几百万人,被四周几十亿人包围起来。我们总得设法表现得与众不同,这样一来,我们这些珍贵的少数,才不会被你们满坑满谷的多数吞没。我们必须靠我们的脱毛、我们的衣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来和他人区隔。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必须确保你们外族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农场中辛勤工作,好让你们对我们刮目相看,这样才能确保你们放我们一马。这就是我们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放我们一马。”
“我没有伤害你或是你们任何族人的意图。我只是来这里寻求知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你却借着询问我们的宗教来侮辱我们,仿佛我们曾经仰赖一种神秘、虚无的圣灵,帮助我们做到自己无法做到的事。”
“有许多人、许多世界都相信某种形式的超自然论或者蜕——宗教,如果你比较喜欢这个词的话。我们或许会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但我们的不同意也有可能是个错误,双方犯错的机率刚好一半一半。无论如何,信仰没什么可耻,我的问题也不是打算侮辱任何人。”
可是她没有妥协的意思:“宗教!”她气呼呼地说,“我们根本不需要。”
在这段对话中,谢顿的心不断往下沉,此时已经跌到谷底。整件事情,与雨点四三的这趟远征,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不料她又继续开口说:“我们另有好得多的东西,我们有历史。”
谢顿的情绪立刻上扬,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