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凡:……在第一银河帝国最后数世纪的不安岁月中,典型的动荡根源来自政治与军事领袖谋取“至高无上”权力的事实(平均每隔十年,这种至上的权力就会贬值一次)。
在心理史学出现之前,能够称为群众运动的事例少之又少。就此而论,其中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与达凡有关。此人的真实背景鲜为人知,但他可能曾遇见过哈里·谢顿,当时谢顿……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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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堤沙佛家现成的、有几分原始的沐浴没备,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双双洗了一个不算短的澡。当吉拉德·堤沙佛傍晚回到家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换好衣服,一起待在谢顿的房间。堤沙佛发出的叫门信号(似乎)有些胆怯,蜂呜声没有持续多久。
谢顿打开门,愉快地说道:“晚安,堤沙佛老爷,还有夫人。”
她站在丈夫的正后方,前额皱成一团,显得十分疑惑。
堤沙佛仿佛不确定情况如何,他以试探性的口吻说:“你和凡纳比里夫人都好吧?”说完他点了点头,似乎想借身体语言引出肯定的答案。
“相当好。进出脐眼都毫无闲难,现在我们都已洗过澡,换过衣服,没有留下任何气味。”谢顿一面说,一面抬起下巴,面露微笑,让这些话越过堤沙佛的肩头抵达他的妻子面前。
她猛吸了几口气,像是在检验这点。
堤沙佛仍旧以试探性的几吻说:“我晓得曾经发生过一场刀战。”
谢顿扬起眉毛:“传闻是这样的吗?”
“我们听说,你和夫人对抗一百名凶徒,将他们全部杀掉。是不是这样?”他的声音透出一种控制不住的深度敬意。
“绝无此事,”铎丝插嘴道,她突然觉得很不耐烦,“那实在荒唐。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大屠杀的刽子手?你以为一百名凶徒会待在原地,等上好长一段时间,好让我——我们——把他们通通杀光?我的意思是,用脑筋想想。”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卡西莉娅·堤沙佛以尖锐而坚定的口吻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这栋房子里。”
“第一,”谢顿说,“它不是发生在这栋房子里。第二,没有一百个人,其实只有十个。第三,没有任何人被杀。当时的确发生些口角,然后对方就让路了。”
“他们就这么让路?你们期望我相信这种事吗,两位外星人士?”堤沙佛夫人咄咄逼人地追问。
谢顿叹了一口气。即使在最轻微的压力下,人类似乎也会分裂成敌对的集团。
他说:“好吧,我承认,他们其中一人被割伤了一点,并不严重。”
“而你们完全没受伤?”堤沙佛说,声音中的敬佩之意更加显著。
“毫发无损,”谢顿说,“凡纳比里夫人舞弄双刀的功夫好极了。”
“我就说嘛,”堤沙佛夫人的眼光落到铎丝的皮带上,“那不是我希望会在这里发生的事。”
铎丝断然地说:“只要没有人在这里攻击我们,你这里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可是由于你们的缘故,”堤沙佛夫人又说,“我们家门口站了一个街上的废物。”
“亲爱的,”堤沙佛以安抚的口吻说,“别生气……”
“为什么?”他的妻子轻蔑地啐了一口,“你怕她的双刀吗?我倒想看看她在这里怎么耍。”
“我根本不打算在这里动刀。”铎丝哼了一声,与堤沙佛夫人刚才的哼声同样响亮,“你所谓街上的废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堤沙佛说:“我太太指的是一个来自脐眼的小鬼——至少,根据他的外表判断是这样的。他希望见你们,而我们这个小区对这种事并不习惯,这样有损我们的声誉。”他的话听来有些歉然。
谢顿说:“好吧,堤沙佛夫人,我们这就到外面去,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尽快把他打发走——”
“不,慢着。”铎丝说,她显然被惹恼了,“这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付钱租下来的。应该由我们决定谁能而谁不能拜访我们。如果外面是个来自脐眼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也是个达尔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川陀人,更加重要的是,他是个帝国公民,是人类的一分子,而最重要的是,既然他要求见我们,他就是我们的客人。因此,我们要请他进来和我们见面。”
堤沙佛夫人没有任何反应,堤沙佛本人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铎丝义说:“既然你说我在脐眼杀了一百个土霸,你当然不会认为我会怕一个男孩,或者怕你们两位。”她的右手似乎不经意地落在皮带上。
堤沙佛突然中气十足地说:“凡纳比里大人,我们不打算冒犯你。这两间房当然是属于你们的,你们可以在这里招待任何希望招待的人。”在突如其来的一股决心驱使下,他开始向后退去,拉着气呼呼的妻子一同离开,虽然可以想见事后他将为此付出代价。
铎丝以严厉的眼光目送他们。
谢顿无奈地笑了笑:“这真不像你,铎丝。我一直以为,我才是那个满脑子狂想、专门惹是生非的人;而你则是那个冷静务实的人,总是尽可能省掉麻烦。”
铎丝摇了摇头:“一个人只因为他的出身背景,就受到他人——其他的人类如此轻视,我听到这种话便无法忍受。就是这里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制造出那里那些不良少年。”
“而其他一批有头有脸的人,”谢顿说,“则制造出这里这批有头有脸的人。这些相互憎恨同样是人性的一部分……”
“那么,你得在你的心理史学中处理这一点,对不对?”
“一定会,只要真有一种心理史学能处理所自有问题——啊,我们谈论的那个小鬼来啦,是芮奇——这点我倒不惊讶。”
第七十三章
芮奇一面走进来,一面东张西望,显然事先受过威吓。他的右手食指摸着上唇,仿佛在想不知何时会摸到该处冒出的第一撮细毛。
他转身面向显然气急败坏的堤沙佛夫人,以笨拙的动作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姑奶奶,你有幢可爱的房子。”
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之后,他转过来面对谢顿与铎丝,以鉴赏家般的轻松口气说:“好地方,哥儿们。”
“很高兴你会喜欢,”谢顿严肃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跟踪你们,不然你以为呢?嘿,大姐,”他转向铎丝,“你的刀法不像个娘儿们。”
“你看过许多娘儿们斗刀吗?”铎丝打趣道。
芮奇摸了摸鼻子:“不,没见过。她们不带刀子,只带专门吓小孩的小刀,从来吓不倒我。”
“我确信她们办不到。你做了什么事,会让那些娘儿们拔出刀来?”
“啥也没……只是开个小玩笑,只是喊:‘嘿,大姐,让我……”’
他想了一下子,又说:“啥也没做。”
铎丝说:“好吧,可别对我试那一套。”
“开玩笑!在你教训了玛隆一顿之后?嘿,大姐,你在哪里学的那种刀法?”
“在我自己的世界。”
“你能教我吗?”
“这就是你来这里见我的原因?”
“老实说,不是。我来是给你们捎个信。”
“哪个想跟我斗刀的人派你来的?”
“没人想和你斗刀,大姐。听我说,大姐,你现在大有名气,每个人都知道你。你老在脐眼随便走到哪儿,哥儿们都会闪到一旁让你通过,咧嘴微笑,以保证他们没用斗鸡眼瞧你。噢,大姐,你做到了,这就是他要见你们的原因。”
谢顿说:“芮奇,到底是谁要见我们?”
“一个叫达凡的哥儿们。”
“他是什么人?”
“就是个哥儿们。他住在脐眼,他不带刀子。”
“而他能活到现在,芮奇?”
“他读过许多书,哥儿们遇到政府找麻烦时他会帮忙。所以他们不惹他,他就不需要刀子。”
“那么,他为什么不自己来?”铎丝问道,“他为什么要派你来?”
“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说这里让他恶心。他说这里的所有人,他们都舔政府的……”他顿了一下,迟疑地望着面前两位外星人士,“反正,他不会来这里。他说他们会让我进来,因为我只是个小孩。”他咧嘴一笑,“他们差点没这样做,对不对?我是说刚才那个大姐,她看来好像闻到什么?”
他突然打住,脸红了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我住的那个地方,没多少机会洗澡。”
“没关系。”铎丝微笑着说,“既然他不来这里,那么,我们要在哪里见面?毕竟,希望你别介意,我们不太喜欢再去脐眼。”
“我告诉过你,”芮奇气愤地说,“你在脐眼可以自由来去,我发誓。而且,在他住的地方,没人会打扰你。”
“那是在哪里?”谢顿问道。
“我可带你们去,不太远。”
“他为什么要见我们?”铎丝问道。
“不知,但他像这么说——”芮奇眯起眼睛努力回想,…告诉他们,我要见那个和一名达尔热闾工谈过话,把他当人看待的那位男士,以及用双刀打败玛隆,可以杀他却没杀他的那位女士。’我想我背得没错。”
谢顿微微一笑:“我也这么想。他准备好了见我们吗?”
“他正在等。”
“那我们这就跟你去。”他望向铎丝,眼中带着一丝犹疑。
她说:“好吧,我愿意去。也许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希望总是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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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来的时候,室外的照明正映着傍晚时分的悦人光辉。模拟的黄昏云朵轻快地飞,带着淡淡的紫色,边缘则略呈粉红。川陀的帝国统治者给予达尔人的待遇,也许令他们颇有怨言,然而,计算机为他们选择的天气,却显然没有任何瑕疵。
铎丝压低声音说:“毫无疑问地,我们似乎成了名人。”
谢顿将视线沿着所谓的天空向下移,立刻察觉到堤沙佛家的公寓被一大批群众团团围住。
群众中每一个人都专注地望向他们。当两位外星人士显然察觉人群的关注时,一阵低沉的窃窃私语立刻传遍整个群众,似乎马上要转变成鼓掌与喝彩。
铎丝说:“现在我能了解堤沙佛夫人为何感到心烦,我应该更体谅她一点。”
大部分群众的穿着都不怎么体面,不难猜到其中有许多人来自脐眼。
由于一时兴起,谢顿露出微笑,并举起一只手微微打了个招呼,结果换来一阵喝彩。有人躲在人群中叫道:“这位小姐能否表演几招刀法?”
铎丝高声回答:“不行,我只有生气时才拔刀。”立刻换来一阵笑声。
一名男子向前走来,他显然并非来自脐眼,也没有达尔人的明显特征。原因之一是他只有两撇小胡子,而且是棕色而不是黑色。他说:“我是川陀全息新闻的马洛·唐图。我们能否请您稍微对准镜头,接受我们晚间全息新闻的访问?”
“不行,”铎丝断然答道,“不接受访问。”
那位记者毫不放松:“我了解您在脐眼曾与多名男子有过一场恶战——并且赢得胜利。”他微微一笑,“那是新闻,绝对没错。”
“不,”铎丝说,“我们在脐眼遇到一些男的,跟他们谈了几句,然后便继续赶路。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这就是你的采访结果。”
“您尊姓大名?听您的口音不像川陀人。”
“我没有名字。”
“那您的朋友尊姓大名?”
“他也没有名字。”
新闻记者看来恼了。“听好,小姐。你是个新闻,而我只是在尽力完成我的工作。”
芮奇拉了拉锋丝的衣袖。于是她低下头来,听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耳语了几句。
她点了点头,重新直起身子:“我认为你并不是记者,唐图先生。我倒认为你是一名帝国特务,正在试图给达尔找麻烦。根本没有打斗,你却试图制造这样的新闻,好为帝国征讨脐眼找到合理借口。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待在这里,我不认为你在这些人之间多么受欢迎。”
铎丝在说第一句的时候,群众就开始交头接耳。现在他们的声音变得更大,而且开始以一种具有威胁性的方式,慢慢地朝唐图的方向移动。他紧张兮兮地四下望了望,然后拔腿就走。
铎丝提高音量说:“让他走,任何人都不要碰他。别让他有告发暴力行动的任何借口。”
于是众人为他计出一条路来。
芮奇说:“噢,大姐,你该让他们教训他一顿。”
“嗜血的小子,”锌丝说,“带我们去见你的那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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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废弃的快餐店后面——很后面——一个房间里,他们见到那位自称达凡的男子。
芮奇一路带领他们来到此地,再度显示他对脐眼的巷道熟悉无比,就像赫利肯的鼹鼠进了洞穴一样,
半路上,铎丝·凡纳比里的警觉首先显现出来。她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回来,芮奇。我们究竟要走到哪儿去?”
“去找达凡,”芮奇看来有些火大,“我告诉过你。”
“但这是个荒废的地区,没有任何人住在这里。”铎丝带着明显的嫌恶环顾四周,周遭环境毫无生气,所有的照明板不是暗淡无光,就是只能发出晦暗的光芒。
“达凡就喜欢这样。”芮奇说,“他总是搬来搬去,这里住住,那里住住。你知道……搬来搬去。”
“为什么?”钎丝追问。
“这样比较安全,大姐。”
“躲什么人?”
“躲政府。”
“政府为什么要抓达凡?”
“我不知。这样吧,大姐,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再告诉你怎么走,然后你们自己去——如果你们不要我带路。”
谢顿说:“不,芮奇,我十分确定我们没有你就会迷路。事实上,你最好等在外面,我们谈完之后你好带我们回来。”
芮奇立刻说:“我会有什么好处?你指望我肚子饿了,还在附近晃来晃去?”
“如果你在附近晃来晃去,晃到肚子饿了,芮奇,我会请你吃一顿丰盛的晚餐,随便你喜欢吃什么。”
“你现在这么说,先生。我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铎丝的手快如闪电,瞬间便拔刀出鞘。“你不是在说我们说谎吧,是不是,芮奇?”
芮奇的双眼睁得老大,他似乎未被这个威胁吓到。他说:“嘿,我没看到,再来一次。”
“事后我会再来一次——假如你还在这里。否则的话,”锋丝以凶狠的耳光瞪着他,“我们会把你揪出来。”
“喔,大姐,得了吧。”芮奇说,“你们不会把我揪出来,你们不是那种人。但我会待在这里,”他摆了个姿势,“我向你们保证。”
然后他就领着两人默默前进,样空旷的回廊中,他们的脚步声显得分外空洞。
他们进入那个房间之后,达凡立刻抬起头来。当他看到芮奇后,凶狂的表情随即转趋柔和,并朝另外两人很快做了一个质问的手势。
芮奇说:“两位哥儿们来啦。”说完他咧嘴一笑,便径自离去。
谢顿说:“我是哈里·谢顿,这位年轻小姐是铎丝·凡纳比里。”
他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达凡。达凡的皮肤黝黑,有着达尔男性独特的粗黑八字胡,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蓄着短短的络腮胡。在谢顿见过的达尔男子中,他是第一个不曾仔细刮脸的人。即使是脐眼的那些土霸,他们的脸颊与下巴也是光溜溜的。
谢顿说:“请教你的名字,阁下?”
“达凡。芮奇一定告诉过你。”
“你的姓氏呢?”
“我就叫达凡。你们来这里时曾被跟踪吗,谢顿老爷?”
“不,我确定没有。如果我们遭到跟踪,我相信那些人逃不过芮奇的耳朵和眼睛。即使他未曾察觉,凡纳比里夫人也会发现。”
铎丝微微一笑:“你对我真有信心,哈里。”
“越来越强。”他意味深长地说。
达凡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但你们已经被发现了。”
“被发现?”
“是的,我听说了这个所谓的新闻记者。”
“那么快?”谢顿看来有点惊讶,“但我以为他真是一名记者……而且并无恶意。是芮奇建议我们叫他帝国特务的,这是个好主意。周围的群众立刻变得凶恶,我们就这样摆脱了他。”
“不,”达凡说,“你没有冤枉他。我的手下认识这个人,他的确为帝国工作。可是你们的行事方式和我不同,你们不用假名,也不经常更换住处。你们用自己的真名行动,并未试图长期藏匿地下。你是哈里·谢顿,一位数学家。”
“没错,我就是。”谢顿说,“我为什么要取个假名字?”
“帝国正在缉捕你,对不对?”
谢顿耸了耸肩:“我所待的那些地方,都是帝国势力不及之处。”
“那仅是就公然行动而言,但帝国不一定非公然行动不可。我奉劝你们销声匿迹……真正消失。”
“就像你……如你所说。”谢顿一面说,一面带着些许嫌恶四下张望。这个房间与他刚才经过的那些回廊一样死气沉沉,到处充满霉味,而且有一种无比阴郁的气氛。
“是的,”达凡说,“你可能对我们有用。”
“如何有用?”
“你跟一位名叫雨果·阿马瑞尔的人谈过话。”
“是的,没错。”
“阿马瑞尔告诉我说你能预测未来。”
谢顿重重叹了一声,他厌倦了站在这个空洞的虏问坐。达儿坐在一个坐垫上,室内还有其他的坐垫,但它们看来并不干净。此外,他也不希望靠在满是霉斑的墙壁上。
他说:“要不是你误会了阿马瑞尔,就是阿马瑞尔误会了我。我所做到的,只是证明有可能选择一组起始条件,从这组条件出发,历史预测不会陷入混沌条件,且能在某个限度内具有可预测性。然而,那组起始条件应该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些条件是否可在有限时间内,能由任何一个人,或是任何数目的一群人找出来。你了解我的话吗?”
“不了解。”
谢顿又叹了一声,“那么让我再试一次。预测未来是可能的,但或许不可能找出如何利用这个可能件。你了解了吗?”
达儿以阴郁的眼神望向谢顿,然后又望向铎丝:“所以你无法预测未来。”
“现在你总算掌握重点了,达凡老爷。”
“叫我达凡就行。但是也许有一天,你能学到如何预测未来。”
“那倒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说,那就是帝国要你的原因。”
“不,”谢顿举起一根手指,像是要说教,“在我看来,这反而是帝国未倾全力捉拿我的原因。若能毫不费力就抓到我,他们或许会想将我带走,但是他们明白,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不值得为了我而干预某区的地方政权,以致搅乱川陀上微妙而脆弱的和平。这就是我还能以本名活动,而不至有重大安全威胁的原因。”
一时之间,达凡将头埋在双掌之中,喃喃自语道:“真是愚蠢。”
然后他满面倦容地抬起头来,对铎丝说:“你是谢顿老爷的妻子吗?”
铎丝平静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兼保护者。”
“你对他的认识有多深?”
“我们在一起几个月了。”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依你的见解,他说的都是实话吗?”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你若是不信任他,又有什么理由该信任我?假如因为某种理由,哈里对你说了谎话,难道我不会为了支持他,而同样对你说谎吗?”
达凡无助地轮流望向对面两人,又说:“无论如何,你们愿意帮助我们吗?”
“‘我们’是指谁?你们又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达凡说:“你看到了达尔这里的情形,我们受到压迫,这点你一定知道。根据你对待雨果·阿马瑞尔的方式,我无法相信你对我们毫无同情。”
“我们万分同情。”
“你也一定知道压迫的来源。”
“你是想告诉我就是帝国政府,对吧?我这么想,而我敢说它的确是主要的压迫来源。另一方面,我注意到达尔有个轻视热闾工的中等阶级,还有个令本区各处陷入恐怖的罪犯阶级。”
达儿的嘴唇收紧,但他依旧保持镇定。“正确,相当正确,但原则上帝国鼓励这种趋势。达尔具有引发重大危机的潜力,如果热闾工进行罢工,川陀几乎立刻会遭到严重的能源短缺……以及因此而来的一切灾难。然而,达尔本身的上层阶级会花钱雇用脐眼或其他地方的流氓,去教训那些热闾工,让罢工半途夭折,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帝国允许某些达尔人飞黄腾达——当然是相对而言——好将他们收买为帝国主义的走狗;然而,它却拒绝厉行削弱犯罪分子的武器管制法令:帝国政府在每个地方都这样做,并非只在达尔如此。过去那种以凶残手段直接统治的模式已无法派上用场,他们不能利用武力贯彻他们的意志。如今,川陀已经变得如此复杂,如此容易动摇,帝国武力必须保持一定距离——”
“衰微的一种体现。”谢顿想起夫铭的牢骚,随口说了出来。
“什么?”达凡问道。
“没什么,”谢顿说,“请继续。”
“帝国武力必须保持一定距离,不过他们发现即使如此,他们仍旧能动许多手脚。例如鼓励每个区猜疑近邻;而在每一区中,又鼓励各个经济和社会阶级互相进行某种斗争。结果使得川陀每个角落的人民,都不可能采取团结一致的行动。不论在任何地方,人们宁愿互相斗争,也不想对中央极权的专制采取共同市场。这样一来,帝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统治川陀。”
“在你看来,”铎丝说,“能做些什么来改善这一点?”
“我努力了许多年,试图在川陀人民之间建立一种团结感。”
“我只能这么猜想,”谢顿冷淡地说,“你发现这个工作困难到近乎不可能,而且大多时候吃力不讨好。”
“你的猜想完全正确,”达凡说,“但这个党正在茁壮成长。我们的许多刀客已经渐渐了解,刀子的最佳用途不是用来彼此砍杀。上次在脐眼的回廊中攻击你们的人,是那些不知悔改的例子。然而,现在支持你的邡些人,那些愿意保护你,为你对付那个特务记者的人,他们都是我的人马。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这并非一种迷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此安全无虞。我们在邻区也有志同道合者,我们的势力正在一天天扩展。”
“可是我们又扮演什么角色呢?”铎丝问道。
“首先,”达凡说,“你们两位都是外星人士,都是学者,我们的领导群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我们最大的力量源自贫困、未受教育的群众,因为他们受的苦难最大,但是他们的领导能力也最差。像你们两位这样的人,一个就抵得上他们一百个。”
“对一位以解救被压迫者为目标的人而言,这是个奇特的估算。”谢顿说。
“我的意思不是指人,”达儿连忙说,“我是仅就领导才能而论。在这个党的领导者中,一定要包括具有知识力量的男女。”
“你的意思是,需要像我们这样的人,好让你的党虚有值得尊敬的外表。”
达凡说:“只要有意,某件高贵的举动总是能被说成一文不值。可是你,谢顿老爷,则不只是值得尊敬,不只是拥有知识,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有能力看穿未来的迷雾……”
“拜托,达凡,”谢顿说,“别用诗意的语言,也请你别用条件句。这并非承认与否的问题,我实在无法预见未来。遮挡视线的可不是烟雾,而是铬钢制成的壁垒。”
“让我说完。即使你不能以——你管它叫什么来着?喔,心理史学的准确度真正预测未来,但你曾研究过历史,对于事件的结果或许有某种程度的直觉。啊,是不是这样?”
谢顿摇了摇头:“对于数学上的可能性,我或许有些直觉式的了解,但我能将它转换成具有多少史学重要性的东西,答案则相当不确定。事实上,我并未研究过历史。我希望自己曾下过工夫,为此我极为遗憾。”
铎丝以平稳的口吻说:“我是个历史学家,达凡。你要是希望的话,我可以说几句话。”
“请讲。”达凡的口气听来半是客气,半带挑衅。
“首先,在银河历史上,曾发生过许多次推翻专制的革命,有时是在个别的行星,有时是一群行星,偶尔也发生于帝国本身,或是前帝国时代的地方政府中。往往,这只意味着专制的更替。换句话说,一个统治阶级被另一个取代——有时后者比前者更有效率,因此更有能力维系自身的统治。原本贫苦的、受压迫的百姓,依然是贫苦而受压迫的一群,或是处境变得更糟。”
一直专心聆听的达凡说道:“我晓得这种事,我们全都晓得。说不定我们能从过去学到教训,更加了解该如何避免。此外,如今存在的专制是真实的,那个或许存在于未来的却只是潜在的可能。如果我们总是不敢接受改变,认为也许会越变越糟,那根本没希望免除任何的不公不义。”
铎丝说:“第二点你必须记住的,就是即使公理在你这边,即使正义之神发出怒吼与谴责,然而,通常拥有绝对武力优势的都是那个专制政权。只要在情况危急之际,有一支配备动能、化学能和神经武器的军队,愿意用它们对付你的人马,那么你的刀客利用暴动和示威的手段,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永久性影响。你能使所有受压迫者站在你这边,甚至能吸引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可是你还得设法笼络安全部队和帝国的军队,或者至少得大幅削弱他们肘统治者的忠诚。”
达凡说:“川陀是个多政府的世界,各区都有自身的统治者,他们其中有些也是反帝人士。如果我们让一个强区加入我们这边,那就会改变这种情况,对不对?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只是一群手持刀子、石头的褴褛杂牌军。”
“你的意思是,真有一个强区站在你那边,或者只是你有企图拉拢一个?”
达凡沉默不语。
铎丝又说:“我猜你心目中的对象是卫荷区长。如果那位区长有心利用普遍的不满,来增加推翻皇上的成功机会,难道你不曾想到,他所期待的结局,将是由他自己继任皇位。区长现在的地位并非毫不值钱,除了皇位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冒险的?难道只是为了正义的美名,为了帮他并不关心的人民争取良好的待遇?”
“你的意思是,”达凡说道,“任何愿意帮助我们的强权领袖,到时都可能背叛我们?”
“在银河历史上,这种情形屡见不鲜。”
“如果我们有所准备,难道我们不能背叛他吗?”
“你的意思是先利用他,然后在某个关键时刻,策反他的军队领袖——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将他暗杀?”
“也许不是完全像这样,但若证明有必要的话,总该有什么办法将他除去。”
“那我们就有了这样一场革命行动——其中的主要角色得随时准备彼此背叛,每个人都只是在等待机会。这听来像是制造混乱的配方。”
“这么说,你们不会帮助我们?”达凡说。
谢顿一直皱着眉头,倾听达凡与铎丝的对话,仿佛十分为难。这时他说:“我们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简单。我们愿意帮助你们,我们站在你们这边。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会想支持一个借着培养互恨、互疑来维持自身的帝制系统。即使现在似乎行得通,它也只能算是暂时稳定状态;也就是说,它太容易向某个方向倾倒,跌入不稳定的状态。不过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帮忙?假使我掌握了心理史学,假使我能判断什么是最可能发生的,或者,假使我能判断在数个可供选择的行动中,哪个最有可能带来圆满的结局,那么我会听任你支配我的能力——可是我并未掌握。我能帮助你的最好方式,就是试着把心理史学建立起来。”
“这要花多久时间?”
谢顿耸了耸肩:“我不敢说。”
“你怎能让我们无限期等下去?”
“既然我现在对你毫无用处,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不过可以告诉你,不久之前我还一直深信建立心理史学是绝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已不再如此确定。”
“你的意思是说。你心中已有解决之道?”
“不,只是有一个直觉,感到某个解决之道或许是可能的。我还未能确知究竟是什么使我有那种感觉。它也许是一种幻觉,但我正在尝试寻找真相。让我继续尝试——说不定我们会再见面。”
“或者说不定——”达凡说,“你回到现在的栖身之地,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帝国的陷阱中。你也许认为在你和心理史学奋斗时,帝国会暂且放你一马。但我确定皇上和他的马屁精丹莫茨尔,必定和我一样不想永远等下去。”
“轻举妄动对他们没好处,”谢顿冷静地说,“因为我并非站在他们那边,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来吧,铎丝。”
他们转身离去,留下达凡一人独自坐在肮脏的斗室。才出门,他们便发现芮奇还等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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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奇正在吃东西,他一面舔着手指,一面将原本不知装着什么食物的袋子捏皱。一种强烈的洋葱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不过这并不是真的洋葱,也许是发自酵母制成的食物。
铎丝被熏得稍微退了一步:“你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芮奇?”
“达凡的哥儿们,他们拿给我的,达凡不坏。”
“那我们不必请你吃晚饭了,对不对?”谢顿说完之后,察觉自己的肚子倒是空了。
“你们欠我一点东西,”芮奇一面说,一面贪婪地望向铎丝,“这位大姐的刀子怎么样?分我一把。”
“刀子不行,”铎丝说,“你带我们平安回去,我就给你五个信用点。”
“五个信用点买不到刀子。”芮奇抱怨道。
“除了五个信用点之外,你什么也休想得到。”铎丝说。
“你是个差幼的娘儿们,大姐。”芮奇说。
“我是个拥有快刀的差劲娘儿们,芮奇,所以赶紧走吧。”
“好吧,别太激动。”芮奇挥了挥手,“这边走。”
他们又来到空旷的回廊。不过这一次,铎丝东张西望一番后停下了脚步。“等等,芮奇,有人跟踪我们。”
芮奇看来勃然大怒:“你怎么可能听到他们!”
谢顿将头弯向一侧,说道:“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听到了,”铎丝说,“好啦,芮奇,我不希望你耍什么花样。立刻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就要敲你的头,让你整整一周没法抬头。我是说真的。”
“你试试看,你这个差劲的娘儿们,你试试看。”芮奇举起手臂防御,“那是达凡的哥儿们,他们只是在照应我们,以防路上遇到任何刀客。”
“达凡的哥儿们?”
“是啊,他们沿着工用回廊前进。”
铎丝猛然伸出右手,抓住芮奇颈背处的衣领。她将手一举,他就悬吊在半空中,慌忙喊道:“嘿,大姐。嘿!”
谢顿说:“不要!不要对他动粗。”
“如果我认为他是在说谎,我还会更加粗暴。我保护的对象是你,哈里,不是他。”
“我没说谎,”芮奇拼命挣扎,“我没。”
“我确信他没有。”谢顿说。
“好吧,我们等着瞧。芮奇,叫他们走出来,走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她松手让他落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你简直是个傻瓜,大姐。”芮奇愤愤不平地说,然后提高音量喊道:“喂,达凡!你们随便几个哥儿们,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从回廊中一个光线不及的出口处,走出两名留着黑色八字胡的男子,其中一个有一道横贯脸颊的疤。两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刀鞘,刀刃是缩着的。
“你们还有多少人在那里?”铎丝厉声问道。
“有一些,”其中一人答道,“我们奉命保卫你们,达凡要你们安然无事。”
“谢谢你,试着更安静点。芮奇,继续走。”
芮奇悻悻地说:“我说实话的时候,你却教训我一顿。”
“你说得对,”铎丝说,“至少,我认为你说得对——我郑重道歉。”
“我不确定该不该接受,”芮奇试图抬头挺胸,说道,“不过算了,下次不可以。”说完他就继续前进。
当他们来到人行道后,那些隐匿的卫队便消失了。至少,就连铎丝敏锐的耳朵也无法听见他们的动静。不过,反正他们就要进入本区的高尚地段。
铎丝若有所指地说:“我想我们没有适合你的衣服,芮奇。”
芮奇说:“为什么要适合我的衣服,姑奶奶?我有衣服。”一旦他们走出那些回廊,芮奇似乎也懂得尊重了。
“我原本在想,你会喜欢到我们住的地方洗个澡。”
芮奇说:“为什么?过几天我会洗,然后我会穿上另一件短衫。”他机灵地抬头望向铎丝,“你为了教训我一顿感到抱歉,对吗?你试图补偿。”
铎丝微微一笑:“是的,可以这么说。”
芮奇以气派的动作挥了挥手:“没关系,你没弄痛我。听我说,以大姐来说你非常强壮,你举起我就像我是空气一样。”
“我当时心烦意乱,芮奇,我必须顾虑谢顿老爷。”
“你就像是他的保镖?”芮奇带着询问的神情望向谢顿,“你用个大姐当你的保镖?”
“我也没办法,”谢顿露出一抹苦笑,“她坚持如此,而且她确实很称职。”
铎丝说:“再次谢谢你,芮奇。你确定不要洗个澡吗?一个温暖舒适的澡。”
芮奇说:“我看没机会了。你以为那个大姐会让我再进那栋房子吗?”
铎丝抬起头来,看到卡西莉娅·堤沙佛正站在公寓群的前门外。她先盯着这个外星女子,然后望向那个贫民窟长大的男孩。从她的表情实在很难判断她对何者更愤怒些。
芮奇说:“好啦,告辞了,先生和姑奶奶。不晓得她会不会让你们进屋去。”他将双手放进口袋,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淡然模样,大摇大摆走开了。
谢顿说:“晚安,堤沙佛夫人。相当晚了,对吧?”
“非常晚了。”她答道,“今天在这个公寓群外,由于你驱使街头无赖对付那名记者,几乎发生一场暴动。”
“我们没有驱使任何人对付任何人。”铎丝说。
“我当时在场,”堤沙佛夫人毫不妥协地说,“我都看见了。”她故意挡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他们进去。
“看她的反应,那仿佛超过了她忍耐的极限。”当两人走向各自的房间时,铎丝这么说。
“那又如何?她能怎么样?”谢顿问道。
“我在纳闷。”铎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