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的伦敦啊,王子心情就很好。跟现代罗马人一样,他认为比起他们留在台伯河[24]旁边的那个古老国度,泰晤士河[25]河畔景象中所呈现的真实性更令人信服。古城传奇受到全世界的颂扬,他成长于此熏陶之中;但是他看得出来,相较于当代的罗马,此时伦敦才真有那种气势。他心里想,假如问题关乎帝国霸权[26],或是说身为罗马人,希望能重温一点儿那种感觉,那么伦敦桥[27]上是个好地方;甚至五月天的晴朗午后在海德公园角[28]也行。我们谈到他的此刻,引领他脚步前进的倒不是因为对这两个地方其中哪一处有所偏好,毕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就这么游荡到邦德街[29],在这儿他的想象力没法发挥得太好。有的时候他会在橱窗前停下脚步瞧瞧,里面的东西是又大又笨重的金银制品,有着各种形状,镶着宝石;要不然就是皮革、钢铁、铜等等材质的数以百计的东西。有用的、没用的,全都堆到一块儿,仿佛被傲慢的帝国当成从远方掠夺来的战利品似的。这个年轻人的动作显示出,他并没有刻意注意着什么——因为那件事的缘故,甚至连在人行道上,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个引人联想的脸庞,都没能令他多注意一会儿。那些脸有的遮在巨大的、装饰着缎带的帽子阴影下,有的更显雅致地遮在紧绷的丝质阳伞下;她们用诡异的角度撑着伞,等着小马车。王子漫无目的的思绪可不能等闲视之。因为尽管季节即将转换,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也渐渐消散,但这八月天的午后,那些引人联想的脸庞仍是此景中的特色之一。他太烦躁——那是事实——根本没办法专心,要是说有什么事跟他刚刚想的有任何关系的话,那就是“追求”这件事。
他已经追求了六个月之久,这是他这辈子不曾有过的事。我们和他在一块儿就知道,真正让他心浮气躁的,是要如何使人认为自己行之有理。追求最终会有战利品——或者他的另一个说法是,成功会奖赏有德之士。他想到这些事情,这会儿不仅无法开心起来,而且相当严肃。他五官长得匀称庄重而又英俊,神情却流露出好像在失败时才得见的肃穆,但很奇怪,他的表情同时又显得几乎是神采奕奕的。他深蓝色的眼睛、暗褐色的胡子,加上表达的方式,以一个英国人的眼光来看不像个“外国人”,反倒是有时候会被随意地凑合当成“有教养”的爱尔兰人。他的命运几乎已经确定了,那是不久前、不过三点钟才发生的事而已。就算想要假装对此事毫无异议,他当下还是有种感觉,好像牢固得不得了的锁,却插着一把冷酷的钥匙,嘎嘎作响。接下来倒是没有什么要做的,只觉得已经完成了某事,而我们这位主人公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之际,正是感觉如此。仿佛他已经结了婚似的,三点钟的时候律师已经确确实实把日子给敲定,只剩没几天的时间。八点半他要和这位小姐用餐,伦敦的律师们已经代表她和她的父亲和他的法律代理人卡尔代罗尼于一派和谐气氛中达成协议。可怜的卡尔代罗尼才从罗马来又要赶着离开,这会儿一定正不可思议地被魏维尔先生亲自带着“看看伦敦”。魏维尔先生从容地处理着自己的数百万钱财,竟也担起这种小事,因为他做事的原则讲究互相有来有往。说到互相这一点,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最令王子吃惊的是,卡尔代罗尼竟得以有魏维尔先生陪伴一同观看狮子。假如有哪件事是这位年轻人此刻很清楚最想要做的,就是比起其他一堆与他有着相同身份的家伙,他要表现得更像个中规中矩的女婿。他想着这些家伙,他和他们在讲英文这一点上就颇为不同。他在脑子里用英文的词汇来描述自己的不同,那是因为早在最初幼年时期,他已经熟习这门语言,也因此他嘴里说的、耳里听的都没留着陌生的口音。他觉得这样在生活上很便利,可以有最广的人际关系。奇怪的是,他甚至觉得这样一来,连处理自己的关系都很方便——虽然他不是那么大意,不懂得随着时间过去,可能有其他人,包括更亲密的那个人,也许一股脑儿地说着更多的方言,或是把它说得更精炼……会是哪一种情形呢?魏维尔小姐曾对他说,他把英文讲得太好了——这是他唯一的缺点,而他即使想顺着她,也没办法讲得糟一些。“你知道,假如我想讲得糟一点儿,我就讲法文。”他这么说过,透露出依然是有差别的,因为那门语言无疑地最容易招惹不满。女孩记得这个话也让他知道,想到她自己的法文,她可是一直梦想着不仅要把它说好,还要说得更好;此外,他也清楚地感觉到在惯用语这部分,人得机灵些才行,这点她是无法办到的。王子对这类说法的回答是——温和、迷人,就像他回答各方有关他对这些新的安排一样——他正勤练美式英语,以便能恰如其分地和魏维尔先生谈话,宛如他们是平起平坐一般。他说他未来的岳父口才极佳,那会令他讨论任何事都居于下风。除此之外,他……呃,除此之外,他也把自己全部观察里的其中一个看法告诉那女孩,这让她大为感动。
“你知道,我认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30]……‘错不了’。多的是假装出来的人。他简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人了。”
“嗯,亲爱的,他哪里会不是呢?”女孩问得好开心。
王子所想的正是这一点。那些物品,或者说,很多的物品,看来都足以使魏维尔先生被批浪费;但另一方面,他的其他事情,就这位年轻人所认识的人而言,都达不到那样的成就。“嗯,他的‘外形’吧,”他回答,“有可能会让人看不出来。”
“爸爸的外形?”她可没见过,“我觉得他什么形都没有。”
“他没有我的形……甚至连你的形也没有。”
“真谢谢你的‘甚至’啊!”女孩嘲弄着他。
“喔,至于你的嘛,亲爱的,可是好极了。不过你父亲有他自己的样子。我已经看出来喽。所以别怀疑。那就是他所散发出来的——重点在这儿。”
“他所散发出来的是善良。”我们这位小姐听到这儿不服气地说。
“啊,亲爱的,我想任谁也散发不出善良的样子。如果是真善良,它反倒会谨慎地隐而不露才是。”他颇热衷于自己的鉴别力,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不是。那是他的风格,是他所独有的。”
不过她依然很想知道。“是美国式的风格吧。没别的了。”
“正是如此——没别的了。那就是我的意思!那很适合他——所以,那对于某些事一定是有好处的。”
“你认为那对你有好处吗?”玛吉·魏维尔发问,面带微笑。
对于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再好不过了。“亲爱的,我感觉不出来你是否真的想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可以伤害我或是帮助我。我就是这么个人罢了——你会亲眼看见的。但这么说吧,我是个正人君子——这点我是很衷心希望:我充其量就像只鸡一样,被剁成块、盖满酱汁;像奶油焗鸡[31]一般煮到入味,剩下的一大半都拿掉不用。你父亲则是一只在养鸡场[32]里跑来跑去放养的鸡。他的羽毛、他的动作、他的声音——就是我被拿掉的部分。”
“哎呀,说得也是……因为总不能把一只鸡活活吃掉吧!”
王子对这说法并无不悦,反而觉得不错。“嗯,我正把你父亲活活吃掉——只有这个办法能尝尝他的滋味。我想吃个不停,而且他用美式英语讲话的时候,最是显得神气活现的,所以啊,我一定得多花些心思在这上面,才会更有乐趣。其他任何语言都没法让别人这么喜欢他。”
尽管女孩不断提出异议也没什么关系——那不过是她在开心地玩闹罢了。“我想,就算他讲中文也能让你喜欢他。”
“倒不必这么麻烦了。我的意思是,他是什么人得归结于他根深蒂固的语调。我喜欢的当然就是那个调调喽……那使他变得好相处。”
“喔,在你受不了我们之前,”她笑着说,“你会听个够的。”
只有这一点真的令他稍稍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啊,拜托,你倒是说说看,我会‘受不了’你们?”
“哎,等你把我们全部看透了。”
他总能轻轻松松地把它当成玩笑话。“啊,我亲爱的,我就是这么开始的呀。我知道的够多了,多到我觉得再也不会被吓着。倒是你们自己,”他继续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有两个部分,”没错,他开始侃侃而谈,“一部分是由其他人的历史、所作所为、婚姻、罪行、荒唐和极大的愚蠢[33]所构成——特别是他们无耻地把所有原本该归我的钱都给浪费掉了。那些事都有记载——一列列的书册成排摆在图书馆里;令人憎恶的事就这么大肆公开着。每个人都查得到它们,而你们两位却直接当面看着它们,真是奇妙。不过还有另外一部分,是小得多没错,可是代表我个人,既不为人知也微不足道,林林总总个人的事——我是微不足道,只有你们不这么想。这方面你们倒还没有发现什么。”
“算是好运吧,亲爱的,”女孩说得很有勇气,“届时我这份已经敲定了的职位[34]会变得如何呢?”
这位年轻人到现在依然记得她说话时,美丽的模样看起来多么特别,多么清晰……他想不出其他的说法。他也记得他接着回答了她的问题:“最快乐的朝代,是没有历史的朝代,你知道我们是这么被教导的。”
“呵,我才不担心历史呢!”这一点她挺确定的。“如果你喜欢,那就叫它是糟糕的那一部分好了——那一部分确实让你很醒目。还有其他什么事,”玛吉·魏维尔也说,“会让我一开始就想到你?可不是那个——我想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你说的不为人知、林林总总个人的事,你那个特别的自己,而是你背后的历代祖先的荒唐和罪行、掠夺和浪费的事迹——尤其是那位邪恶的教皇最为残酷,你家族的图书馆里有好多本书,都写着他的相关事迹。就算我只看了两三本,也一定会忍不住想看更多其余的部分——只要我一有时间。所以说,没有了你们的历史档案、编年史、不名誉的等等事迹,”她又对他再说一次,“你又会在哪儿呢?”
他回想起他对这段话答得颇为严肃。“我的财务状况可能会好些吧。”但至于问题中提到真实的他为何种面目,对他们而言其实无关紧要;他深深沉浸于自己拥有的优势,也就不在意那位小姐说了什么话。他正在水里飘飘然的,那些话不过是给水添加香甜的气息罢了——好像从一个有金色顶盖的小瓶子里,倒出些许香精来,微微将水晕染,让洗澡水变得香喷喷的。他可是第一个,从来未曾有哪一个人——甚至连那个无耻的教皇在内——可以好端端地坐着,让这样的洗澡水直漫到脖子上面。这表示他是家族中的一员,毕竟仍无法脱离历史。除了历史,特别是他们的历史,哪有什么能确保享用更多财富,多于当初建造宫殿者所能梦想的?这就是使他挺住的原因,而玛吉偶尔也在其中洒一洒她的精致的彩色水滴。它们的颜色……到底是什么呀?不就是非凡的美国式真诚吗?它们是她天真的颜色,然而同时也是她想象力的颜色;他们的关系以及他自己与这些人的关系中,布满她的想象力。那个时候他又说了些话——我们看到他一面闲荡,一面捕捉着自己思绪中的回音——他想起自己又说了什么;他幸运的地方在他的声音,那声音总让人听了舒坦。“你们美国人真是浪漫,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我们当然是啊。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事我们看起来都很好。”
“所有的事?”他纳闷地问。
“嗯,所有的事,只要是好的。这个世界、这个美丽的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里面所有的事,只要是美的。我的意思是我们看了好多好多。”
他看着她一会儿——他很明白,说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她带给他的感觉就是其中那个很美的也是最美的事物之一。但他的回答是:“你们看太多了——有时候那可能使你们变得难相处。不过呢,要是你们没看得太多,”他想了想,做了点儿修正,“你们又会看得太少了。”不过,他倒是自认为颇了解她的意思,他的警告也许只是多此一举。他已经见识过浪漫性情做出来的荒唐蠢事,但他们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愚蠢的地方——认了吧,看出来他们只是天真的享乐、了无挂虑的享乐。他们的乐趣对别人是一种礼赞,但又无损于自身。他心怀敬意地提出,唯一有点儿怪的就是她父亲,虽然年纪更大,更有智慧,又是身为男人,但好的程度和她一样,不济的程度也相同。
“哎呀,他比我好,”女孩如此宣称,没什么避讳,“那也是他比较糟糕的地方。他和他喜欢的那些东西之间的关系——我认为这样挺美好的——绝对是浪漫的。他在这儿整个生活也是——那是我所知道最浪漫的事了。”
“你是指他想为他故乡做的事吗?”
“是呀——那些收藏,那个他希望捐赠的博物馆,你知道的,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一辈子心力都花在这上面,这也是他做每件事的动机所在。”
这年轻人的真实心情,大可使得他再度露出微笑——笑得很微妙,就像他那时对她展露的微笑一样。“使我拥有你也是他的动机吗?”
“是呀,亲爱的,没错——或者说,多少有点儿这个意思,”她说,“顺便一提,美国市[35]并不是他的故乡,因为和他比起来,它还年轻些……年轻一些啦,虽然他也不算老。他在那里发迹,对它有份感情,而且他说过,那地方发展得好像慈善演出的节目表似的。无论如何,你都是他收藏品的一部分,”她解释着,“一件只能在这里找得到的东西。你很稀有,是件美丽的物品,也是件昂贵的物品。你也许不是绝无仅有,但是你很有意思、出类拔萃,其他人太少像你一样——你属于一个阶级,有关它的大小事人们无所不知。你是他们所谓的精品[36]。”
“我懂了。我带着斗大的标志,”他大着胆子说,“上面标明我价值不菲。”
“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她回答得很严肃,“你的价值是什么。”这一刻他好喜欢她说话的样子。这一刻甚至连他也觉得讲这些太俗气了。但他依然尽量把握住这个机会。
“假设问题是卖掉我,你难道不会发现吗?我的价值在那种情况下会被估量一番。”
她用她迷人的眼神笼罩着他,好像他的价值就在她眼前,一目了然。“没错,假设你是指,我宁可付钱也不愿失去你。”
这一点使得他又接着开口说话。“别再谈我啦……你才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你是更勇敢、更有教养的人,就算把你摆在十六世纪[37]最辉煌的时刻,也毫不逊色。逊色的人是我,要是我对你父亲已经到手的东西认不得几件,我担心会受到美国市里那些专家的批评。反正你是想,”然后他一脸悲惨地问,“把我送到那儿以策万全吗?”
“嗯,我们大概不能不去。”
“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们得先看看情况——只有非去不可的时候才去。有的东西,”她继续说,“爸爸没放在这里——当然是些又大又笨重的东西,它们被贮藏着,他已经贮藏了一大堆又一大堆,在这里还有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几个国家,放在仓库、地窖、银行、保险箱等等很隐秘的地方。我们就像一对海盗——活脱脱就像舞台上演的;那种海盗来到埋藏宝藏的地点之后,会向对方眨个眼睛,还要说‘哈哈!’,我们埋的宝藏几乎到处都有——除了那些我们喜欢看的,我们在旅行的时候就带着它们。这些东西,比较小件的,我们会尽量拿出来摆设,好让我们待的旅馆或租来的房子模样没那么难看。当然是有些冒险,所以我们得一直留意着才行。但是爸爸就爱精美的东西,像他所说的,爱它的优质;为了能有些他的东西来作陪,他愿意冒这个风险。我们倒是一直幸运得不得了。”玛吉是这么说的,“我们没掉过任何东西呢。最好的东西往往都是最小的。你一定知道,价值在很多情况下跟大小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不过,任何东西,不管有多小,”她如此总结,“我们都没掉过。”
“我喜欢,”他听到这里笑了,“你把我摆在这个等级!那些你在旅馆拆开的小东西里,我是其中一个;再糟也不过就是待在租来的房子里,像这个房子就很棒了,可以把我和家族照片、新的杂志摆在一块儿。但是东西不能太大,否则我一定会被埋住。”
“喔,”她回答,“除非你死了,亲爱的,才会被埋起来。当然啦,如果你把到美国市这件事称为埋葬。”
“那我得先看看我的坟墓之后,才能说是不是。”有个看法从一开始就在他唇边,却一直压抑着,但现在他又想起来了;若非如此,他会照着自己的意思结束他们的谈话。“不管是好,是坏,或是无所谓,我都希望能有一件事,是你可以相信我的。”
话说得连他自己听起来都颇为凝重,但是她倒一派轻松地带过。“哎,别把我就这么定在‘一件’事上面!你的事情我相信得可多了,亲爱的,就算大部分都粉碎破灭,仍足以留下少少的几件。那可是我一直关照着呢。我把对你的信心分装进密不透水的船舱。我们务必要想办法,可不要沉了。”
“你真的相信我不是伪君子?你看得出来我既不撒谎、不假装,也不会骗人?那也是密不透水的吗?”
这个问题他说得颇为激动,他记得她愣了一下,红了脸,仿佛这些话听在她耳里实在怪透了,这颇出乎他意料之外。霎时他了解到,任何触及真诚、忠贞,或是不真诚、不忠贞的严肃话题,都会让她措手不及,好像她不曾想过似的。他以前已经注意过这种情形:那是英文的关系,这种美式的话语使得口是心非这档子的事,就像“爱”一样,说的时候得开开玩笑才行,没办法“细究”的。所以说,他的提问算是……呃,这么说吧——草率了些;只不过,犯这个错倒也值得,因为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努力搜寻着稳当的答案,那副模样简直夸张而又滑稽。
“密不透水——船舱里就数它最大?哎,它是最大的客舱,是主甲板,是引擎室,也是服务员的食品储藏柜!它就是这艘船本身——这整个运输公司。它是船长的行程表,是一个人的所有行李——在这趟旅程里要阅读的东西。”她脑中有的那些图像是来自轮船和火车、熟悉的“航程”、派遣的“私家”车辆以及游历几大洲和海洋这类经验,那些事他目前还难以企及;他仍有待见识见识现代化的巨大机械和设备,但是以目前情况来看,可以想见它们未来势必会充斥于他的生活中,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坦然接受。
尽管他对这桩亲事甚感满意,也觉得他的未婚妻很迷人,但事实上构成我们这位年轻人“罗曼史”中主要部分的,正是他对那件家具的看法——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心中产生了落差,他挺聪明的,自然有如此感受。他是挺聪明的,觉得要相当谦卑,希望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强硬态度或是索求无度,交易的时候也不坚持只对自己有利;总而言之,就是警告自己不可显得自大和贪婪。但他操心的最后这件事其实挺怪的——从这点倒是可以看出对于其他危险,他心中所抱持的态度大致为何。他认为他个人并没有上述的败德情事——那是他很有利的地方。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家族中那类勾当可多着呢,不管如何,他彻头彻尾都是他家族的成员。它们表现于他身上,便如同一股甩也甩不开的气味,让他的衣服、整个人、双手,还有头发,都好像浸过什么化学药水似的:虽然说不出哪里特别,但是他觉得自己老是摆脱不掉这点。他很清楚自己出生之前的家族史,每个细节都一清二楚,这件事倒是让他未来的路更加顺畅。他心想,这么丑陋不堪的事他都能坦然加以批评,其中部分原因,难道不是希望能培养谦卑的胸怀吗?他刚刚采取的这个重要步骤,难道不就是希望能有些新的历史,而且只要一有机会——必要时当场没面子也在所不惜——不就可以对照那部旧历史了吗?如果这些起不了作用,那他就得另外有不同的作为才行。总是心怀谦卑的他再清楚不过了,要成得了大事,得靠魏维尔先生的万贯家财。他身无长物,什么也做不成;他之前努力过了——只得寻寻觅觅,然后认清真相。他很谦卑,但同时又不是那么的谦卑,仿佛他了解自己颇为轻浮,也挺蠢的。他有个想法——研究他的历史学家会觉得这个想法挺有趣的——明明已经知道情况为何,却仍然笨到去犯下错误。他这么一来也就没做错了——他的未来可能和科学有关。他本身是怎么都挡不住这件事的发生的。他是站在科学这一边的,因为科学不就是靠着钱才得以公正无偏颇的吗?他的生活将会充满机器,一帖对于迷信的解药,那对于文献的记载结果,或者说,对它所散发出来的信息而言,太重要了。他想到这些事——想到他不至于全然徒劳无功。想到他毫无异议接受即将到来的时代发展——弥补一下失衡状态,因为人家对他的看法是如此不同。等他发现自己真的相信,他已经不再在意徒劳无功这档子事的时候,才是最令他感到畏缩的时刻。就算有此信念,想法又荒谬,他依然能过得不错。这散漫的心境就是魏维尔一家的浪漫情怀。可怜又可亲的人啊,他们真的不懂,处于那种境况——徒劳无功的境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懂——他见识过,尝试过,也了解它的轻重。想起这件事其实只是拿来遮掩——就好像他一面走着,眼前出现一家店铺的百叶铁窗一样,在这无精打采的夏日早早关上,只要转动某个把柄,它就哗啦哗啦地下来了。那也是机器,跟厚玻璃板一样都是钱,也都是权力,有钱人的权力。嗯,现在他也身在其中,属于有钱人的一员,他是他们那一边的——要是能说成他们是他这一边的,那就更让人快活了。
不管怎么说,他一面走路,心里一面咕哝着的就是这类事。它大可说是挺莫名其妙的——因为这么个原因而有了这么个心情——要不是它多少符合此时此刻的沉重,也就是我开始记录的这份沉重压迫感。另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从家乡来的代表团即将抵达。明天他要在查林十字[38]和他们见面:他弟弟,比他早结婚,但是他太太目前情况不适合旅行,她是犹太人,带来的嫁妆给这桩勉强的婚事镀了层金;他姐姐和她极度英国化的米兰人丈夫;一位母舅,外交官中最乏人问津的就属他了;还有他的罗马表哥唐·奥塔维奥,当过代表,也是亲戚中最有空的[39]——虽然玛吉要求婚礼尽量简单,也不过就这几个亲人来陪他进礼堂。这根本谈不上大阵仗,但比起新娘那边带得出的可能人选,这些人还真的明显算是多的。她没什么亲戚可以挑选,也没有随便发邀请函来加以弥补。他觉得这位小姐处理此事的态度挺有意思的,他也完全尊重她;这事仿佛使他得以一瞥她的眼光如何,而她的眼光正好和他的品位一致,这可令他欣喜不已。她解释过,她和她父亲没什么有血缘的亲戚,所以他们并不想做作,请一些人到现场假装亲友,或是去大街小巷随处搜寻。呵,没错,他们往来的朋友是够多了,但结婚毕竟是件私人的事。当你请了亲戚之后,也会请朋友来。你不只是请他们人来就好,还要他们为你遮遮掩掩,要他们假装成另一种人。她知道自己的意思,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而他会毫不迟疑地全盘接受,并在这两件事上见到好兆头。他期待,也很渴望她具备做他妻子该有的性格,越多越好,他一点儿都不担心。他早些年已经和很多具有此性格的人打过交道,尤其有三四个还是神职人员,其中首推他当红衣主教的叔祖,叔祖曾负责他的教育,也亲自教过他:这一切对他未曾有过不快的影响。所以他相当盼望,这位就快要和他成为最亲密伙伴的人能有此特色。只要这特色一出现,他便要鼓励一番。
因此,此时此刻他觉得,仿佛他的文件皆已就绪,仿佛他的户头都没有赤字了,这是他一辈子都没有过的情形,然后他可以啪的一声,把投资资产表给合上。等那群罗马来的人抵达之时,它当然会被再度打开;甚至连今晚他在波特兰道[40]用餐时,它也可能再被开启。魏维尔先生在那儿搭起了帐篷,就像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帐篷一样,陈设着从波斯王大流士[41]那里抢来的宝藏。不过,如我所言,使他产生危机感的是接下来的两三小时。他一会儿伫立在角落,一会儿伫立在十字路口,想法一波接着一波涌现;我一开始就在谈的那个想法,来得又急又清楚,却也朦胧得望不到尽头——那个想法就是想为自己做点儿什么。什么都好,免得来不及。要是他和身边任何朋友提出这种想法,那反倒会成了像是大肆地嘲弄别人。不仅是他本人快要和一位极迷人的姑娘结婚而已,这桩婚事的好处可多着呢,而这位姑娘未来“钱”景之扎实,和她的娇美可人同样牢靠。那么他又是在干吗呀?他这么做倒不是全为了她。王子会如此这般,不过是因为他很自由没啥规则,爱想什么就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眼前浮现了一位朋友清晰的影像,一位他觉得挺讽刺的朋友。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过往的脸孔上,而是将心中这份冲动慢慢累积。年轻的脸、美丽的脸都没能教他稍稍转一下头,但一想到艾辛厄姆太太,他立刻拦了辆小马车坐上去。她的年轻与美貌多少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在家的话,她会劝劝浮躁不安的他,那么他仍有时间会“做”的这件事,就有可能被顺势摆平了。她住在狭长的卡多根街[42],挺远的,想到这趟特别的朝圣之旅是否得体,已经令他的兴致稍减。依礼节是该正式向她致谢,而他正前往致意的时机也挺恰当的——这就对了,他在路上想着,这些事对他而言都很重要。他的确是昏头了,把刚才冲动的情绪误以为要另谋出路,要放弃他已经越堆越高的许诺。艾辛厄姆太太恰恰代表着他的许诺,她和蔼可亲,活生生就是股力量,使得那些许诺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堆。她成就了他的婚事,如同当年他身为罗马教皇的先祖成就了他的家族一样……尽管他实在看不出来,她这么做所为何来,除非她也是满脑子的浪漫情怀。他既没贿赂她,也没说服她,连什么东西都没给过她——直到现在才要去道声谢。所以她得到的好处——想得俗气些——一定全都是从魏维尔家来的。
然而,现在离她家还远,他仍有时间提醒自己,他一点儿都不认为她会收受大笔酬劳。他完全确信她不会收的;假如某种人会收礼物、某种人不会收礼物,那么她当然是站在对的那一边,属于有骨气的阶级。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唯有如此才显得她的无私,挺令人肃然起敬的——也就是说,隐含着深不可测的信心。她和玛吉很好,很亲近——有这么位朋友真可算得上是笔“资产”,但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将他俩兜在一块儿,来证明自己的友情。她初见他是在冬季的罗马,后来又在巴黎遇见他,而且对他有“好感”,这是她打一开始就坦白让他知道的,她对她的年轻友人如是说,从此也就这么看他,没别的样儿。不过就算他对玛吉有兴趣——那才是重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要不是艾辛厄姆对他有兴趣的话。他既无索求,也没有回报补偿,那种感情是由何而生呢?他又给了她——他也很想问问魏维尔先生这个疑问——什么好处呢?在王子的观念里,对女性的补偿——类似他对于具有吸引力的观念——差不多就是向她们示爱。现在他确信自己不曾对艾辛厄姆太太示爱,连一点点都没有过——他也不认为她曾经闪过这种念头。这几天他老想着那些他没有对她们示过爱的女人,将她们在一个时间点区隔开来:它代表一个迥异的生存阶段,他觉得饶有兴味;过后,他喜欢另外区分出那些他示过爱的女人。尽管如此,艾辛厄姆太太本人既不曾显得太热情,也没有过愤恨之色。那到底是何缘故,她看起来好像知道他挺落魄的呢?这些事情、这些人的动机都让人摸不着边际——反倒令人有些担心。单单他们这种莫名所以的尽心付出,就使他觉得自己是有好运道,这才稍稍说得通。他记得孩提时期读过爱·伦坡[43]的一个精彩故事,这个作家和他未婚妻是同乡——这件事也同样显示了美国人的想象力有多大能耐。故事讲的是戈登·皮姆遇上船难,在一艘小船上朝着北极——或是南极?——越漂越远,远至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在某个时刻,他发现眼前一大片白色的空气,就像一道发着炫目光线的帘子,让人什么都看不见,宛如身处黑暗一般,只不过它是牛奶或雪的颜色。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船就在这么个难解的谜团上移动着。他的新朋友们,包括艾辛厄姆太太本人,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都有如一道巨大的白色帘子。他见过的帘子都是紫色的,甚至紫得发黑——但是它们垂挂的地方都故意显得暗沉沉的,有种不吉利的预兆。它们打算把惊奇之处遮起来,而那些惊奇往往都挺吓人的。
这些从各个不同深处冒出来的吓人事,倒不是他忧虑的理由;他依然揣度不出来的,若硬要给它安个名字,则是寄托在他身上的信心之大小。过去这一个月,他常常站着动也不动,脑子里想着这件刚决定或生效、普遍受到期待的事——简略来说——而他是其中的主角。其不凡之处在于,与其说期待一件特别的事,倒不如说是在对若干优点作假设,这种假设既平淡又单调,没有什么主要的特质与价值可以加以注记。他仿佛是某个有浮雕图案的硬币,一枚已经不再流通使用的纯金钱币,上面印着光荣的徽饰,时间可溯至中古时期,精美绝伦,它的“价值”比起现在的零钱、金币或半克朗银币当然要大得多;但是正因为它有更好的用法,也就不必多此一举把它掰得分崩离析。他得以依赖的是展现在面前的安全感;他会为别人所拥有,但不至于沦落到孑然一身的地步。难道这不就特别意味着,他不必再受到磨炼或考验吗?难道这不就意味着,只要他们不把他拿去“兑现”,他们还真的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换得了多少英镑、先令或便士吧?无论如何,现在这些皆是无解的问题;摆在眼前的是,他被赋予了若干象征性的特质。他被当成件大事严肃地看待。正因为他们如此严肃,使他如堕五里雾中。连艾辛厄姆太太也一样,虽然她常常表现出嘲讽的个性。他只能说,截至目前,他还没做出什么让人失了兴致的事。要是他今天下午坦率问她,说认真的,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又该怎么办?这句话等于在问,他们指望他做什么。她可能会这么回答:“哎,你知道的,我们就要你这样啊!”对此说法他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也只能说他不知道。要是他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会不会使魔力消散呢?事实上,他又知道什么呢?他也严肃地看待自己——把自己当回事不可轻忽,但这不单纯是幻想和做作的问题。有时候他按照自己的判断,想得出和他们打交道的方式;但是,早晚他们的判断——什么都有可能——会按照实际的证据来考究他一番。而实际证据,很自然会根据他一堆象征性特质的分量多寡而定,此时一衡量就会发现,老实讲,这个人是算不出来的。只有亿万富翁够格说拿什么来换亿万才算公平,不是吗?那算计方式就是被裹住的东西。等他的车子停在卡多根街的时候,他真觉得离那块遮着的布又更近了些。他简直已经打定主意,要扯扯那块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