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远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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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都认定世界的统一是不可能的。然而,即使渺小如一粒砂子,也是受到统一的。分子如果没有统一,纵是一粒砂子亦无法成立。拥有无数银河系的大自然尚且能够统一,何以非认准唯有人类世界无法统一不可?要是不被统一的话,会不会被摒弃于大自然之外,而无以存在呢?

民族的精神统一与世界的思想统一

美俄对立是不好的。很多人担心美俄对立结果可能演变成一场战争。既然如此,总该有什么上好的对应之策吧,却又没有。国际间有人发起组织世界联盟的运动,也设有诺贝尔和平奖,但实际上还是一片空洞。纵或世界联盟果真实现了,世人仍不认为美俄对立的情势会因而消除,亦不以为日本的大量输出因而就不会遭致任何国家的物议。

人之都认定世界的统一是不可能的。然而,即使渺小如一粒砂子,也是受到统一的。分子如果没有统一,纵是一粒砂子亦无法成立。拥有无数银河系的大自然尚且能够统一,何以非认准唯有人类世界无法统一不可?要是不被统一的话,会不会被摒弃于大自然之外,而无以存在呢?西洋本无世界统一的思想。亚历山大大帝亦不曾有过。世界统一乃基于人类对应大自然的共通精神与思想而成立,并非仰靠武力征服世界,抑或源自民主主义的世界联盟而成立。

西洋人并不认为世界可以统一,东洋则认为可以,因为只要对应大自然,便能有共通的精神和思想。

数学与物理学即是其中的一部分。任何国家的人对数学和物理学都没有不同的意见,唯单靠数学与物理学并不能对应大自然,亦不能统一全世界。

精神统一与思想统一可说是一,亦可说是二。

数学大家冈洁常言道:“我一起立,身上的好几百根筋骨就在瞬息之间获得了统一。”以我的解释是,并非大脑所下的命令透过神经使然,而是心中的那个“无”所牵动的。只要是出诸无的意志,便可统一一切,这叫做精神。精神可以通天。

思想亦该通天,由而思想与精神得以统一。思想与情绪、理论相搦缠,因为情绪乃是将精神把来着色,理论则取名于大自然。

日本民族之精神为神道,因而得以和佛教、儒教、数学乃至物理学相调和。只因精神与天相通,尽管因人、因民族而异其色彩,却仍能以对方互相了解的中国精神,遂与日本精神与印度精神无丝毫冲突。如果精神无法与天相通,便属动物性,慢说民族与民族之间势必对立,即或夫妻之间亦会同床异梦而离心离德。思想亦是能够与天相通,学问与学问始能得到统一。无法与天相通的思想只合乎动物的情绪。动物是斗争性的。又,学问亦是各行其是,纵然付出再大的努力,也无能得到其有中心的统一体系。

世界和平始于人人都有天之子的自觉。而世界一统则始自学问的统一。

民族的精神统一问题在于中心

民族的精神统一始于中心的统一。凡人皆属天之子这种自觉,其意义不在宗教,而在于自觉置身于大自然的“有”“无”之际上面。中国人与日本人本都识得“无”,他们在待人处事上不太在意戒备和保护自己,他们用不着民主主义所谓的尊重人权。而在物质本位的人际关系里,则需要民主主义。民主主义是斗争性的,因此,本乎民主主义的世界联盟,就达不到和平的目的。

调和与统一同义。是故,日本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的第一句为“以和为贵”。而“承诏必谨”则指着统一需要一个中心而言。统一的个体,例如银河系群中的宇宙必有一个中心,全体有全体的中心,部分亦有部分的中心。那并非力学性的形成,乃是出自“无”的意志。整个体系如果是“息”,其中心即为意志;本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所发现的天文学上的诸般现象,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世界一统亦只在于王道的无为政治,以日本来说,民族的精神统一在于天皇是这个中心。

大自然的法则决定世界

学问是思想的基础,因而最要紧的是首先得将诸般学问把来统一。大自然是一切学问的依据所在,大自然既已受到了统一,诸般学问理该也受到统一才对,但目前的情况是各自为政。

或有人认为昔时的学问比较单纯,得以统一,今日的却是日益繁杂,想使其统一也无能作到,其实不然。眼前,美国和西欧得过诺贝尔奖的物理学家当中,就有若干位正在试着演算宇宙的最终方程式之类的问题,当然以西洋人那种程度,结果势必归于失败,不过,青年们总也明白吾人应该去寻求统一的宇宙原理、统一的学问原理。

然则,凭借西洋哲学来统一诸般学问如何?答案是还是不行。

哲学由本体论、认识论以及实践论所构成,唯西洋的本体论缺乏一个“无”,又其认识论没有“悟”,实践论则缺乏修行,因而一无所成。

那末,以科学作准则,将诸般学问把来统一如何?现实里是正在这么作,但还是完全不行。“万物即是数”,古希腊人相信可以用数学统一万物,毕达格拉斯却是面对了无理数,方始感受数学的虚妄,而慨叹数学并非全能。物理学亦是,满以为小自一粒砂子,大至整个的天体,都可以凭着牛顿力学去对应,却因为素粒子的发现,遭遇了究极的自然的“无”,终成突破不了的疑难。数学上所使用的自然数“一”,和几何学上的点、线、圆,原出自“无”,但仗着数学方法是无法把这个道理说清楚的。至于物理学上的“理”字,亦源自“无”,却也同样无法以物理学的方法解释那个道理。这与人类无能举起自己的身体那种情况同理。

纵然如此,人类依然仰靠电子计算器掌握万事万物,他们可是认为以物理学作基础的自然科学,乃是统一一切的准则?果如是,则只能称之为无知了。

而西洋哲学尽由这一类的数学和物理学,外加若干宗教拼凑而成,也就对人类毫无益处。

在这种无可如何的情形之下,只好试着采用一种权宜之计:以物理学来对应物,以人理学来对应人事,各行其是的和平共存了。

事实上,目前大学教授和专家学者们,都以其良好的风格窝居在各自的学问领域里,很民主的和平共存着。然而,正如古希腊的名言“几何学上无国王”所云,学问是无所谓民主和共存的。

宇宙是统一的,因而依据宇宙的学问亦该统一,这原是人类有史以来智慧方面一桩悲壮的宏愿。马克思曾经努力试过以唯物论来统一诸学问。尽管所循的途径错误,但其气魄倒是予人心以相当的影响。然则,世界上没有足以对应大自然,可以统一一切,而又能够以其独特的个性发展下去的一种学问?答案是有。那种学问便是中国的《易经》与“礼乐”之学。

“无”“有”之际的变化推移,乃是大自然的法姿,因此,老子从开始就提出无与有,是了不起的。于印度,则使用空与色这个字眼儿,只因这点,释迦亦可算得是伟大的。

如不知无与有,即或对宇宙及其他万事万物研究得再透彻,也是枉然。

西洋是从希腊时代起就不知“无”,他们认为世界全属“有”。然而,你如不知“无”,就无从知道真正的“有”。巴特兰·罗素在其着作《西洋哲学史》中评论希腊柏拉图的哲人政治,道:“没有一个真理是具有那种普遍性的。”西洋确是没有具备了普遍性的真理。

说“佛法乃万法之法”,是因为悟得了宇宙即空与色的道理。

但释迦却不知空色之际的变化,谓为无意义的幻象。大自然始终在动,佛法却否定动。因此,佛法即无法把来当作诸般学问的准则,亦无益于文明的建设。

基督教称其上帝为万王之王,统一宇宙的神,只是这种宗教是否太过凝固而与天地万物扩展采取相反的途径?

切勿把思想云云视作玩笑置若罔闻。文明乃是以知性对应得大自然所造成,如若知性变暗或是僵化,世界就会沦为无明无常。事实上,印度在历史上已然停滞萎缩了多年。西洋则纵有好事,亦短暂虚幻如一年生的花草。而现实里则一味以产国主义,将世界驱向毁灭。

然而,永恒且普遍的万法之法确是有的。

历史有其尽头。例如罗马帝国末期,曾经仗着希腊文明的复兴开创了近代西洋,如今要突破世界今番之绝路,单凭一个希腊文明已然不够,必须靠着中国文明的复兴,始有可能作到。换句话说,务必仰靠形诸中国的《易经》与礼乐之学的大自然原理之发现力,来给生活样式重新造形,以及在人身美的修行上重新来过,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实践这桩大事之前,首先必须来一番思想运动。这思想运动乃是将《易经》与礼乐之学,借着今世纪物理学和天文学上的发现,予以新的印证,且以新的言词来予以诠释,进而创建一种新的政治制度和产业制度,来替代产国主义。

公准,先是无与物质生灭

“无”与物质生灭

我曾在熊本县的细川邸接受过饮茶的款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的事情。那位中年女主人高雅优美的气质,很是动人。女主人取出一把折扇,要我在上面写字。我亦请求她书字,她于是写了一个“无”字给我。

西洋人不知“无”。到了近世,抽掉了空气的真空令他们迷惑,尤其是光穿过真空这事,更令他们感到困惑。这绝不是真空,一定是某种什么为光作了传导的角色,正当他们如此百思不解的时候,有人利用古印度一本《奥义书》上所用“以太”这个名词作了番解释,算是邀天之幸。以太是充满在宇宙空间的一种极其稀薄微小的物质,他们认为仗着一个以太,便解释了光波产生的原因。而马克魏尔电磁场理论的成功,亦是根据以太说而来。

然而,后来爱因斯坦发现的相对论里并没有以太。爱因斯坦否定了以太的存在。他认为如属物质,即使再稀薄再微小,亦可以用物理学的方法予以解说,但作为物质,以太的存在却无法解说,因此以太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久之后,以太的存在再度被肯定。因为物理界后来发现素粒子既是点,亦属云状;而电子轨道亦是云状,它们迤逦于轨道与核之间。诸如此类素粒子领域里的种种现象,若无以太的存在,便无从解说。

纵然如此,以太仍不被认为是物质,因为根据西洋人的宇宙观,非属物质的存在,是非常令人头痛的。然而,印度《奥义书》上所谓的以太,并非物质。空即非空,无并非什么都没有,大自然里总存在着某种什么,说得明白些,庄子所说的无,具有息的存在。息并非指着呼吸空气而言,空气是物质的一种,呼吸乃是物质的运动。息尚未成物质,亦不构成物质的运动。然而,息是存在的,有若云絮之弥漫迤逦于大自然之中。于物质之外,之内亦复如此。在无一物的空间里存在着某种什么。佛教所谓的涅盘里存在着以太,中国的说法即是太极有息。在物质未成的天地之始,便有着息的存在。以出自名师之手的一件陶器来说,一无所有中自有其意思,看似毫无意义中自有他的含意。芭蕉批评门人的诗句说:坏就坏在它有好的地方。具有无所思之思,才是短诗之无。

既知以太即大自然的无之息,光波、电磁波、乃至素粒子迤逦成云絮状的理由亦可以明白了。原来这些都是从“无”之息即将生出“有”之物质之际所产生的现象。

中国人和日本人向来就知道“无”,且较诸印度人懂得更透彻。

日本人原已透过和服、日本建筑、陶器、能乐、茶道等日常生活的造形懂得“无”,到了今世纪,复又得以借着物理学上所发现的素粒子等等现象,对“无”加以新的解说,这是可喜而又可感念的。

大自然从“无”的意志与息产生“有”的物质。是故自然界的万物皆有生。草履虫与动植物乃是生本身演绎而成了命。水和石只有生,草木、昆虫与人类却是生以上尚有命。

但西洋人不知无,他们全然无从想到石头亦是有息、有生的。

在数学上,他们因为一个无理数,面临了“无限”这个问题,而困惑万分。在物理学上,更由于素粒子的现象,面对了究极的自然之“无”,而走进了无以解说的死胡同。素粒子自无而生,然后分为两种。其中的一种极其短命,其生后以百亿分之一秒左右的速度消灭,另一种的寿命则较长,随着它的变化而成了原子与物质。因此,西洋一向所持的观念——宇宙是“有”的,物质是不灭不生的——遂给推翻了。物质不灭的观念既遭否定,西洋人的日常生活势必作一番全面性的变化,原有的想法与情操亦将作一番根底上的改变。如此,素粒子领域里的此种发现未免太岂有此理了,几经困惑,西洋人于是开始致力于推翻物质生灭论的工作,他们宁愿将一些搪塞性的解说加在好不容易获得的这桩新发现上,企图维持原先那种论说。

所谓搪塞性的解说,乃是他们认为新产生的素粒子,原是由消失的老素粒子转化而来。今世纪五十年代后半的物理学者们,一方面一径的仰赖大加速器,另一方面则费尽了苦心作成素粒子表,以向来的常识——物质不灭为准则,估计着崩坏了的素粒子与转化了的素粒子具有同等的物能(energy),而作了一番计算。日本的物理学家阪田昌一也在这件事上插了一脚,偏偏两者所具有的物能,在数量上很难吻合到一起去。其实,吻合不到一起才是理所当然,何况他们一开始就不把消灭了的大量短命而不安定的素粒子算进去。

天文学上亦复如此。星体的结果是老死,它们爆炸而崩坏,然后自物质的世界永久消灭。而与这无关的,另一个新的星体又从一无所有的究极的自然里偶然诞生了。此种现象已透过今时的望远镜、数学与原子物理学观察而察明。但此种现象与物质不灭论的旧说不符,西洋的天文学家们于是牵强附会的搬出了一套歪理,以便与物质不灭论相符合。这套歪理言道,崩坏了的星体并没有消灭,只是如雨点一般散播于大宇宙之间,而散播的方式也只等于太平洋大小的空间里存在着那么一颗素粒子而已,稀疏的程度,简直无从想象,因此,物质不灭是毋庸置疑的。至于新星体的出现,乃是乱散了的上述那些物质,以较诸光速更快的速度,忽然之间凝聚而成。它们所以采用快过了光速的凝聚法,是由于爆炸了的星体的残骸,太过稀疏的散播于太过浩瀚的宇宙的空间里,要它们在瞬息之间凝聚起来,若用与光速相当的速度,是万万来不及的。

然而,这种现象先就不符合“没有比光更快速的物质”这个定理。

汤川秀树毕竟是了不起的,他坦诚的承认了素粒子消灭的现象。又说究极的自然是无,是庄子所谓的混沌。但他仍不知大自然具有息与意志,毕竟无从悟得这无与生的真义。

数学上发现了无理数,以及物理学上发现了素粒子的现象与银河系群星体的现象,确是一桩大功绩。只是数学与物理学已然到了尽头,单靠着数学与物理学已经无法对应这些现象。物质不灭定律不再符合后来发现的种种现象;这可不成,西洋的科学家们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将那些现象把来黑白颠倒,以迎合原有的定律。由于这种顽冥无理,物理学上的研究于是失去了气力,自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原理上的发现力急遽的萎缩下来,知性遂变得混浊黯淡了。加上全世界的道德与宗教普遍废退,终于演变成一味执着于惟物质的产国主义。

思想是不仅发现现象,且能够更进一步的去观照所发现的这个现象。汤川秀树曾经提出意见说,今世纪的前半期以发现为主体,后半期则思想更重要。普兰克的量子论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固然是一种发现,惟因为无法对所发现的现象提出一个完满的解说,所以不能称之为思想。或可勉强称之为物理学上的思想,但充其量亦只是物理学上的方法论而已。数学与物理学并非思想。能否用数学来说明“所以”这个数学上的数学?几何学上的点、线以及五个自理,自然数之“一”以及数学上的公准,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从没有人有意去弄清楚。物理学方面,牛顿本人固然晓得力学上有个三定律,却连要知其所以然的方法都没有。而放眼古今东西,能够觉察到“连要知其所以然的方法都没有”的天才,亦只有数学公论的毕达格拉斯,物理学方面的牛顿、爱因斯坦,日本则有冈洁与汤川秀树等寥寥数人而已。

数学的数在于空与色之际,物理学的理则在于物质的无,两者皆是生出来的。那是说、它们是创始了文明的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所悟出来的,与其说发现,倒不如称之为创造。而学问又在于学问与非学问之际。今天,我们可以运用这些原理,但为了知其所以然,务必同当初创始了文明的我们那些祖先一般,发挥超越物质的大智大慧才好。既知其所以然,发现亦可成为创造。

近年来的发现可不能算作创造。创造并非拿不同于从前的组成来制造东西。创造出来的东西必须具有生命,也就是说你要创造的是生命。只要有生、有思,即或用的是从前的技法,即或形状相同,亦可算作具有独创性。

今世纪的前半期于人类史上可算作大发现的时代,但发现并没有成为创造,不仅如此,甚且与产国主义社会联合起来,专门制造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

今世纪所发现的大自然的现象,将西洋人向来的思想彻底推翻。

物质并非不灭,是会消灭的;宇宙万物的秩序并非由种种力的关系所造成,乃是由大自然的好意所产生的一种调和。对西洋人而言,这是相当难过的事情,当他们碰到了新发现的大自然这种现象之时,止不住往回走,是故,西洋人遂面临了西洋这个人种逐渐萎缩的命运。

何以西洋人在他们有意改变旧思想的时候,没能产生足以对应今世纪的新发现的某种新思想?西洋人没有太古时候创始了文明的人们那种悟识,因为他们缺乏合乎至高知性的一股至高的情操;他们向来的生活方式亦不合乎这份知性,也就无可如何了。

早在诸般学问之先,大自然的法则便已是万事万物的准则与根据,吾等东洋文明的基本观点亦是根据这自然法则而来。“无”与“生”首先透过今世纪所发现的素粒子现象与银河系群现象,而得到新的印证,是很令人愉快的。惟印度的佛教并不完美,佛教虽然用“色”来言“无”,却否定“生”。基督教则更加欠缺。基督教所言的上帝原也是“无”,中国有句话说:“神无方而易无体”。

(宇宙的存在,于西洋称为本体,印度是佛法之法,中国则为变易。

法与易皆无体,上帝则变化自如而不须合乎方法论。)说“无”,可以明白上帝,说上帝却不一定懂得“无”,同时,基督教亦不知“生”,他们认为万物并非生出来,而是上帝所创造出来的。相形之下出现在日本《古事记》里的太古的神,乍乍出现,立刻又隐藏起来,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无事,你从这一点上可以感觉到“无”;这里面的神和万物俱是生出来的。归根究底,也只有中国人与日本人较诸其他任何民族都更懂得大自然的“无”与“生”。

我们应该根据这个原理发展出一套理论来,发起重建新人世的一种思想运动,以取代产国主义。为此,让我们首先来探寻诸般学问、理论与公准的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罢。

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

一、意志与息的法则

1

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第一法则是意志与息的法则。

大自然有意志、有息,亦可以说意志即息,同时也可以说意志与息是不同的两者。

究极的自然并非物质,当然也就没有物质的运动,它乃是既无时间,亦无空间的“无”。然而,这“无”却具有意志与息。而这意志却是尚未想要作什么的,因为究极的自然尚未有东西使你可想可做,是这种无的意志。这意志同时也是息。息并非物质的空气抑或物质的呼吸运动,而是“无”的息。或有人将息想象作意志的云状迤逦,但它当然不是物质那种云状。而既非一亦非二的意志与息,你只可用感来悟得、来表现。息于开开阖阖之间产生物质;阴阳法则、时空法则、连续非连续法则以及循环法则于焉次第展开。

2

现以今世纪所发现的素粒子现象与银河系群现象,来印证大自然是有息的。原子核是由若干素粒子互相吸引团结而成。这股引力至为强大,叫作核力。为了避免互相吸引而致碰撞,核力在某种距离内是引力,但超越了这个距离,引力就一变而为斥力,停留在那里。以往在物理学上,引力与斥力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力,如今同一种力居然同时可以是引力,亦可以是斥力,这就非常惊人了。而这种情形确实是素粒子的意志使然。

物理学者们拿银河系群之间的诸力关系来计算的结果,理应避免不了毁,事实却是如此奇妙的保持着井然的秩序。原来星体与星体之间,乃至银河系与银河系之间,正如原子核的素粒子与素粒子之间一样,全凭一股意志在巧妙的操纵着引力与斥力。

某年夏夜,曾在多摩川日出村的巴士站看到一幅景色,只见成千上万的昆虫围绕着路灯,飞舞成直径不到一公尺大的圆圈。它们以快得惊人的速度飞绕着、乱舞着,却丝毫不发生碰撞。这些昆虫乃是凭着“息”感知彼此之间的距离,以避免互撞。素粒子,银河系,至这些昆虫,乃是大自然具有意志与息的分身。

自然界的山石与涧水的配置之美,以及草木的生命有目的,皆出于大自然的意志与息。

3

太古时候文明闪过的若干民族,因开了悟识而感知大自然的这股意志。佛教于是有了起愿这事。愿是一桩至强的东西,靠着这愿可使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基督教则把大自然的意志尊奉作上帝。

基督教的上帝非常强大,人所不能的在上帝都是易如反掌。在中国,则有《易经》的第一句“乾,天行健”,(乾卦为天,即大自然的运行是有意志的,因此是强大而刚健的。)也就是说,大自然是凭着意志而雄劲的生长着。孔孟言立志。日本则言,源自高天原的万世一系,亦因着神的意志,始能永远存续。

但以表面上来说,似乎要以“天行健”最能纯朴的彰显出神的意志。基督教的上帝言行过多。大自然的意志遂成为息而发动。但由于尚在将成物质而未成之前,所以尚未有名目。这在中国的《诗经》里叫做“兴”,禅宗则称之为“机”。

日本的神除了万世一系的意志表示之外,几无任何言行,真就是大自然无名目的意志本身。

4

说到“息”,西洋人是一窍不通,印度人与日本人则晓得。

印度人借着坐禅与瑜伽,将自己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体会出意志即是息的道理。日本人则以武道体会了息,而中国人则确实的称之为息。《庄子》第一篇《逍遥游》就言及大自然的息,孟子称之为浩然之气。这气就是息,并非空气之气。

学校所教的物理学并不承认非空气的“息”之存在,但东洋的武道却明白的表现了息的功夫。书画、陶器乃至能之舞里,都有着息的存在。

无论是坐禅抑或武道,皆体会到息存在于丹田。单细胞生物有核,相当于人体丹田的位置。息布满人体的全身,丹田为其总管,只要把注意力集中于丹田,即能感受到息,进而修炼它。如此意志即是息,却又是两回事的情形,孟子言之为“志帅气”,亦即意志领导息。

孟子又把意志与息是一回事的情形,言作“人性善”里的性。

5

孟子把息言作气,倒如节气之气与温度和空气毫无关连。山川有灵气、文章书画有气韵,而灵气与气韵之气皆不是空气,而是息。山川也好,作品也罢,缺乏这息就没有生命。产国主义之制品与行为,就因为缺乏这息,所以不好。因此,息就成了判断生与死、文明与无明的准则。

息亦可成为英雄之气概。没有息,就没有意志的存在。今时动辄讲求社会福利,殊不知正因为没有了志气,人类于是日渐萎靡。

根据新闻调查,近年来各大公司的新进职员,就连想当个课长的意愿都欠缺,他们都认为只要做个小职员就行了。今时的青年动不动就嫌麻烦,如此缺乏志气,焉能产生向未知挑战的勇气?

我们被教以用意志去领导息,乃是修行的诀窍。日本古时的建筑工人,着单衣、啜稀粥的埋首工作,建造了奈良、京都的神社佛阁。寻常人家的住宅,亦属清静高敞而有回响的建筑。本来东洋的所作所为,上自朝廷之仪,到寻常人家节庆的喜悦,以及日常生活里的大小琐事,皆是修行,整个东洋的历史,正是东洋民族的修行。“精神统一”一词必须意志与息成为一体始有可能,日本人的虔诚亦在此。

今时的西式教育是完全不教授这些的。西洋人不知无的意志与息,也就无从修行。就拿任何一样乐器来说,东洋人可以用意志与息来给三弦琴定音色,这样的修行西洋人就是办不到。他们用机器制定音阶,那是怎么也成不了绝对精密的音色的。西洋人不知无,只知温度,也没有季节感,他们的音阶亦只相等于温度的体感。

6

大自然有意志,亦即有心,这心亦是“无”之心。

人类有心、有丹田、有脑。现代的学校教育却是提也不提丹田或心。在生理解剖上,当然没有丹田,心脏则完全不具思考的机能。心到底在哪里呀?他们问道。现在暂且把丹田搁在一旁,先来说一说关乎“心”的事。这里所言的心可不是心脏之心。

自然界的万物皆有意志、有息,是故,石头与水俱都有“心”。我曾用色纸书赠“花心水心是女心”予人。朱熹亦有“数点梅花天地心”之句。太古文明初开之际,若干民族感悟了这个,皆都言及“心”事。

于人类来说,丹田乃息的中枢,心是意志的中枢。再就是脑,脑属于物质,解剖起来可以看见。丹田之息在行将成气之际,是半无的状态,尽管解剖起来依然看不见,武道中人却能画丹田以示。

而“心”是意志,是全然的“无”,必须等到丹田之息刺激到脑神经,始知“心”。心虽具作用,却无本体。《易经》“神无方而易无体”固然讲的是大自然,亦也同时指的是心。佛教则言“觅心不可得”。

蚯蚓没有神经,当然也无脑。它是“无”之心直接指挥其身体。人类的“无”之心通过丹田和脑来指挥,但有时并不通过丹田和脑,而上至发顶下至趾尖的直接去指挥全体。

悟识既非来自脑,亦非因于丹田,乃是无之心碰及丹田或脑之顶头叶,而豁然发出智慧的闪光。既知无之心,佛教所言的阿赖耶识亦可了解了。魂与魄亦然。脑是物质,丹田是魄,无之心乃是魂。日本《古事记》里,将魂与魄分别称作和魂与荒魂,意思却是相同的。西洋人不懂得无之心,所以只具备一个魄而无魂。

历史乃是仗着意志而延续,历史是有“心”的。中国人与日本人具有这个“心”,因而中日两国的历史得以强大而悠久的延续了下来。

二、阴阳变化法则

1

究极的自然的意志与息一旦动起来,便会一开一阖。而每开一次,便有素粒子喷将出来;这并非原来就有的东西喷了出来,而是从“无”里生出的东西迸了出来。老子将这种情形喻作风箱。

这息的开阖起来作直线的往还,不觉间变成呼吸,往还遂由直线膨胀成梭状,再由梭状膨胀成圆形的循环。而喷出来的素粒子则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其动向是凌乱而不规则,随之而成为正式的物质之后,遂改变成涡状的旋转,而形成近乎圆形的循环。不仅是鸣门海峡的水如此,贝类和蝾螺,就连石头的结晶亦可看出螺旋形的痕迹。

然而,最初还是先由息的呼吸而开始。息之呼吸成阳成阴,素粒子遂衍变而为物质。息成了物质的气体,成了物质运动的呼吸,是先吸入空气再将之呼出,但最初“息”之呼吸由于未有可吸入的空气,只好先呼出,变成先呼后吸,也就是说,息的开阖是开为先,阖为后。

而西方古文明诸国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个道理,感知了这道理的是汉民族。也不知是否从伏羲氏时代就感知了这个道理的,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这道理一传到了日本,日本人立刻就明白了。安置在神社前殿石阶上,状似中国石狮子的木雕狛犬,总是一雌一雄成对的分蹲两旁,雄的张嘴言“啊”,雌的闭嘴作“唔”状。“啊”为阳,“唔”为阴。日本人很明白开者为先的道理,因而有了日本字母五十音以“啊”为首,以“唔”为终结的道理。

这对狛犬是否远渡重洋来自古波斯壁画的狮形?这一点大可不必去考证它,因为即或外形有若干相似处,那一方却没有顶顶重要的“啊”和“唔”。不知“啊”和“唔”,是不懂得息的呼吸。因此,包括印度与波斯在内的西方人,是不知阴阳为何物的。

中国的狛犬是石狮子,日本的则是木雕。日本的狛犬安置于神社,而从不摆在佛寺里。即狛犬是只属于中日两国的,而与印度无缘。但在中国,神话里的哼哈二将,又要比狛犬更广为人所知。哈哼即啊唔,哈阳而哼阴,而也只有中国人与日本人悟知了阴阳。在西方,印度人亦只才晓得雌雄这回事。阴阳来自“息”的呼吸,以呼而开者为阳,以吸而阖者为阴,“阴阳乃二气之良能”是指物质未成雌雄之前而言。即使不是雌雄而为阴阳,例如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反为阳、正为阴,奇数偶数、反与正、雄与雌,总之存在于其背后的皆是这个阳与阴。然而,知道奇数偶数反正雄雌,并不等于就明白了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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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之息动而为阴阳之气,阴阳之气则于消长之间成为物质。由于源自意志,源自呼吸,所以,“成为物质”乃是生出来的。

例如,奶油原属液体,搅拌之后即变稠且膨胀开来。如若炼之再三,使其更加浓稠,即可成为固体。液体是息,变稠了的即是阴阳之气(固体或可喻作物质)。阴阳之气尚是“无”之气,但与“无”之息已有些相异了。物质是由阴阳之气而生。

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言及物能、运动与造形,原是三而一,又发现了物能与时间空间原为一个,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只是他不知道大自然有意志与息,他是对自己所发现的现象不知其所以然。

但无论如何,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产生,是值得感激的。

量子论与相对论在素粒子与银河系群两种现象的发现上,派上了相当大的用场。然而,到此地步之后,慢说物质不灭论和诸力关系秩序论摇动了,就连物理学的方法亦被指出缺点,于学问的舞台上,数学与物理学于焉由要角沦为跑龙套的下场。但由于西洋并无其他的要角,他们的物理学家们只好拼命去遏止这种情况,而为了能与物质不灭论相吻合,竟然说什么素粒子是在构造性的情况之下产生出来的,以及素粒子是容器,电荷是电荷云云。这么一来,不仅倒车开到了相对论之前,且更退一步的倒回牛顿之前,说什么宇宙尘凝聚的速度要比光速还快,甚至将素粒子是物质而又像是非物质的现象,黑白颠倒的坚称素粒子为物质,这可是倒退到量子论之前了。

再就是为了要附会诸力关系秩序论,波尔一伙人曾与爱因斯坦面对面争论说绝没有宇宙意志之类的存在。爱因斯坦表示相对性理论并非一切,又说神的意志之绝对性是有的;他毕竟要比论争对手的波尔他们强几分。然而,亦只仅此而已,再深一层的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那是因为爱因斯坦不知无与息。从希腊的科学家到爱因斯坦,西洋的宇宙观就是缺乏生命。

3

能够屹立于世界的学问舞台上大显身手的要角,是《易经》,其表演的全貌为礼乐,数学、科学与文学皆属于它,而发挥各自的作用。

《易·系辞》里有“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生”来自大自然的意志,“位”则源于大自然的息。让我们首先用今世纪物理学与天文学上的发现来重新证明这两点罢。

若以科学方法来计算太阳系所属从的银河系的物能,顶多二十万年左右就该燃烧净尽,但至今已有五十亿年以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今世纪六十年代天文学上有了新发现,那就是银河系里有个近乎空洞的中心,同时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从这空洞里喷出物能来。这便是物能从无生有的产生方式。

太空中倾注的宇宙线的素粒子,并非来自何星体,而是从究极的自然之“无”生出来的。单凭这个,便足以证明物是生出来的。

再来证明“位”。位来自息。息可以说是意志的存在,位则可说是生本身。位与物质的场有所关连,却不是物质的场。

素粒子是物质,亦是象征;同时也是非物质,也不是象征。物理学上将它当作几何学的点来处理。几何学的点是有位置而无面积的。而素粒子又是点,又是云状的叆叇,同时又不属于两者,这种存在方式即是位。

要说这种说法玄而又玄,其实也不尽然。书画的配置即是那样的存在,生本身即是位。书与画的位虽与物质的场有所关连,却仍然在于无。

空间并不就是位。位是在于空间,而也在于时间。素粒子并非存在于既有的空间与时间,而是素粒子的存在即是位,位乃是自创的,也就是说位即是生的存在。这不又越说越玄奥了么?不然。书画的配置才正是位,你从那儿可以感受到亲切而从从容容的空间,亦可感受到亲切而又悠哉悠哉的时间。书画里的位并不是把实物的位临摹下来,乃是创造出来的位。

在素粒子开始从息与阴阳之气变成物质之际,可以清楚的看出其位在于生的鲜活与无,等到完全成为物质以后,就称作场、空间或时间,即使将它形容作近乎几何学上的点,亦很难明白“位”这个东西。纵然如此,属于“无”的位,属于生之存在的位,还是存在于完全成为物质的东西里。换句话说,将万物把来造形为礼乐之治便是指的这个。

4

中国从伏羲氏时便知阴阳。其他民族是纵使知道雌雄,亦不知阴阳。印度人也不懂得。唯有日本民族一接触即能理会,其他民族则谆谆教之也不明白。英国的巴特兰·罗素,在他身任北京大学讲师的时候,听学生解说《老子》,对老子的自然哲学非常佩服,言道:“中国人比今时的任何一个欧洲人都更接近古希腊人。”但他对《易经》所言的阴阳却是一窍不通。西洋人发现了电气,却不知阴阳,只晓得正负(+)(-)。到了今世纪,发现了素粒子,阳子、阴电子、中性子亦陆续登场了,他们仍旧不知阴阳为何物。

然而,素粒子现象的发现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件值得感激的大事。《易经》里说,阴阳是先有阳,后有阴,阴是随后而成之;这从今世纪所发现的宇宙线最初全是阳子,阴电子与中性子则由下降的宇宙线如同两折、三折,乃至若干折的瀑布一般变化而生成的这种现象,重新获得证实。

《易经》又言,阳是动的,阴是静的,阳是奇数,阴为偶数;这也经由素粒子现象重新得到了证明。原子核的阳子,其活动要比阴电子或中性子的活动剧烈得多,而在原子核现象中,奇数又要比偶数来得活跃,这种情形早已弄清楚。

但物理学上尽管发现了这个现象,却不明现象背后的所以然。

素粒子原是生于究极的自然之无的意志与息,阳和阴又是生之变化而演绎,只因西洋人不知无之意志与息,以及“生”,所以至今仍无法懂得阴阳。物理学家们满以为阳子、阴电子与中性子乃是横的关系,却不曾留意到其实是纵的“生”之演绎。

《易经》说阳为一,生长下去即成二。但一阳演绎下去并不成为二阳,而变成阴,亦即阳是奇数,阴是偶数,然而,阳又会穿过安定下来的阴,飞跃出阴的前端而再度成为奇数的阳。这即是阳生阴,阴又生阳,以数来说,便是一生二,二生三。几何学的点是阳,线是阴,两者都在于阴阳之气,所以并非具有粗细或厚度的物质的点线。西洋人尽管在数学上采用这个,却始终不懂得阴阳,物理学家亦然。

与新石器时代开创了文明的我们那些祖先同居一处的其他若干人种,也已经感知了有无,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他们借着神话的语言来说它,又透过数、物理以及音乐的语言来言它。后来却只有一个中国用《易》的语言,将它整理成为一门学问。至于西方的其他人种,则不能用这种新的语言来解说,仅止于神话的语言,而终致断绝。他们有的变成宗教语言、数学、物理学乃至音乐的语言,又只局限于各自的专用语上面,缺乏《易经》里自然现象、人事和学问皆可相通的那种博大、不余不漏且生动活泼的语言,也就无从去着手从事文明的建设了。

就拿数学来说,自然数的一与几何学的点、线、方、圆的所以然之故,《易·系辞》上皆解说得很清楚,希腊人则只懂得把来使用,而从不知其所以然。

至于印度人,他们倒是聪明的晓得用佛教的色与空来解说,相等于老子所云有与无的现象,但他们不知阴阳,而解释为因缘。阴阳乃是生的变化,有幅、不连续,属于纵的演绎,因缘却是横的相触,而非纵的。如此,生本身就变得无从明白,借着因缘而相触的个体的存在,在理论上即无法成立。因此,佛教称之为妄识。阴阳是肯定而言可信的,因缘却是可疑的存在,是应予否定的。是故,什么也建设不了。

若不知阴阳法则,纵使如印度教与基督教那样感知了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的伟大的宗教,亦很快就变得混浊不明。阴阳法则好似大自然五基本法则的脊椎骨,正如脊椎骨不挺直贯通,身体的其他部分即会受到侵蚀那样,阴阳法若不贯通,其余四法则即将腐败。

体会了几分大自然的奥秘而成立的宗教的语言,以及数学与物理学的语言,偏皆反成为了解大自然的障碍。无论是基督教的说法也好,数学与物理学上的说法也好,领会了大自然奥秘的人都听得进,且很能理会其当然之处,但基督教的信徒和科学家们,却无论如何听不进这一方的言论。

5

阴阳二气生物质,然后一路变化下去。它时而连续,时而不连续,这当中有的甚至消灭掉,而其最深里既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则只要悟得断层与飞跃俱属历史的推衍,在解说素粒子崩坏而后一路衍变下去的模样这门学问上,就可以开拓一个新境界了。今之物理学家们是如此顽固的只懂得用物质或物能不灭论的思想,去观察和解说素粒子的崩坏与衍变。然而,他们不明白在那深处,存在着既不成物质,亦未成为物能的意志与息。

爱因斯坦说明运动与物体时空为一,且真的去观察了物的某种形态。也没等素粒子现象的发现,只仗着物理学的理论,他总算逼近了这些现象背后的某种什么,但他到底还是没能明白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以及阴阳之气。爱因斯坦晚年研究统一场而终于失败,他当然非失败不可。

爱因斯坦留意到理论背后的断层,曾与波尔等人的无神论发生论战,只因除了宗教的语言——上帝——之外别无解说,这场论战终于不分胜负。继爱因斯坦之后唯一称得上伟大的物理学家是日本的汤川秀树,他觉察到了素粒子背后的东西,且断然表示无法苟同阪田昌一也参与的西洋物理学家们有关素粒子构造说等等的论调。

无奈汤川纵然明白物理学的界限,却仍然无法跳脱物理学的范围。

他目前正在研究素粒子的匣空间,想来亦将宣告失败。汤川亦是把阳子及阴电子当研究对象,却不知阴阳为何物。虽然作为日本人,人人都晓得息呀,阴阳等等,但在汤川看来,无法在物理上成为理论的就不能称之为学问。

然而,在学问的方法之前有个“悟”。汤川有句非常隽永的话,那就是在他发现中子的时候所体验出来的,他说:“先有结论,后证明。”这句话是否表示他曾经逼近到“悟”的边缘?可惜他就在这边在线停止不前了。

6

日本是幸亏《古事纪》的神话没有变成宗教。基督教创世纪的神话虽也谈到大自然,只是变成宗教之后即成为化石一般的东西。

《古事纪》没有变成化石,所以很能领会中国所言的息与阴阳之类的事情。此外,日本古代的数学、物理学与天文学,乃是学自中国,而不似西洋人以科学的语言去了解大自然那般的障碍重重,所以他们得以切身的去领爱中国的《易经》与礼乐之乐。

关于意志与息之事,以及阴阳之事,立即就给采纳入日本的舞踊与武道里。尤其日本的美术、建筑、道具等等,一切东西的造型,皆能把握阴阳虚实的奥秘。

简单的来说,筷子即是根据阴阳动静的原理而来。使用筷子的时候,上面的一根属阳,用来活动,下面的一根属阴,乃静止以承受那动的一方,两根筷子就在这种一动一静的情况之下夹取食物。若两根同时活动,就会相互错失。剪刀的使用法亦是上方阳动,下方阴静。执剑时亦是以左手牢牢的握住刀柄的末端,使之稳定,右手属虚,只管轻轻的搭在左手的刀把上以便活动,而这虚实动静正是阳与阴。书法上的执笔亦有阴阳。常言道阴阳变化,是凡源自阴阳原理的东西,都是变化无穷的。两根筷子要比刀叉更广泛、更确实的派上用场,由阴阳原理而来的围棋也要比西洋棋更富于变化。

此外,方圆亦是来自阴阳,阳发动而成圆,阴静止而成方。动的东西皆属圆,地球、太阳、银河系全体乃至素粒子的自转,皆是圆。太古之初开创了文明的人们,便是悟得了这个理而发明了轮。

7

阳在发动中节节静止,静止而后再度发动。速度再快的动亦有止,否则将比光速更快,而变成无速度。在这节节静止的地方,圆遂变为方。物质有方圆,但不可能有绝对的圆或绝对的方。然而,它背后属阴阳之气的圆,却是绝对的圆,方亦是绝对的方。太古创始了文明的人们,悟得了这绝对的方,始有了几何与三角。

希腊人尽管在几何学上使用角与弧,却不知方圆之理。爱因斯坦虽于相对论里说光线亦是弯曲的,但既不知阴阳,他在物的观察方法上纵有一得,对物的本质却是一无所知。

印度人是知圆而不识方。印度的寺院建筑全属蜂窝或蚁冢式的圆,中国与日本则善用方形。拿礼乐来说,乐为圆,礼为方,印度人缺乏礼制,因他们无由知道方。

西洋人用方也用圆,但那只是非圆非方的物质上的粗陋的形。

必须是物质背后属阳之圆与属阴之方才算数。圆意而非圆形,方意而非方形,你必须懂得圆意方意,才能够明白陶器真正的形与线。

阴阳的方圆是绝对的圆、绝对的方,只要悟得了这个道理,画月亮即或画歪了,亦可以是绝对的圆,同样陶器的方形口或棱线上,亦可塑出力的绝对的安定性。相反的,用圆规画出的圆反倒毫无圆味儿,用矩画出的方亦方意全无。

懂得阴阳的方圆,亦可明白直线与曲线。阳发动生长而为阴,阳是一,阴是二。阴的先端又变成阳,再度发动生长而为三,这叫做一生二,二生三,是故阴里有阳,阳里有阴。因而,直线里有曲线,曲线里亦有直线。具有生命者的线,例如一根草茎,它总是直线里蕴含着曲线。这正是中国与日本一切造形的线。就拿人格来说,《书经》里有句“刚而柔,曲而有直体”,是用来教育太子的。日本能乐的舞姿尤以这种曲线直线为精奥。

8

中国与日本自古以来,男女皆与阴阳法则相通。男为阳刚,女为阴柔,一阳生长为二阴,二阴又生长为三阳,亦即阳生阴,阴生阳。因此阳中有阴,阴中有阳。日本人不觉间悟得了这个道理,说到英雄,则日本武尊具有美人的容姿,美人呢?“静御前”在源赖朝面前所跳的舞却是阳刚的。于中国,在春秋时代的霸主晋文公,被形容作大而婉,他的为人甚受其敌楚王所尊敬。婉,原是妇德的一种。“女有烈性”,也就是说柔婉中亦有不屈的刚烈。日本自古以来,闺女们以及年轻的新嫁娘虽然姣美如花,婉冶似水,却经常腰巾里藏着怀剑,以防一世的贞节遭受侵犯。佛像流入中国与日本之后,文殊益发貌美如少女,观音亦净美有若童子。

中国相书上有言:“北人南相、南人北相、男人女相、女人男相乃大贵之相。”亦即男而如女,女而似男,这便是如来身的“如”。然而,今人那种非男非女的模样却不是“如”,只是男女的中性化,这是非常不好的。

《易经》用刚柔二字来解说人类的一切德性与万物的诸般生存方式,因为宇宙的万事万物皆由阴阳之刚柔生长而成。陶器也好,能乐的舞踊也好,其精奥皆在于雄劲而优美。就拿庭院里的竹子来说,亦是劲直而柔软的。松姿具有在风里流动之姿,你从樱花的枝梢,亦可感受到一股挺拔的精神。

阴阳存在于物质的背后。小仓游龟曾说:“画梅乃是透过梅花的形体,去画它背后的梅。”汤川秀树亦说过:“《源氏物语》花费很少的笔墨去描述女人的容貌与身体,却能够将女人十足的表现了出来。”女子之所以是女子,是在乎阴阳的阴之美,今时却是夸张了女体而没有了女人味儿。

9

《易经》言道:“男女成室,人伦之始。”男性是阳,具有发动性,女性属阴,跟从着成家。现在,即以原子为最简单的样本加以说明。

原子有核,又有围绕着它的轨道。最简单的原子乃是由只有一个阳子的核,与只有一个阴电子的轨道所组成。这可以比喻作仅由夫妻二人所组成的一个小家庭。比较复杂的原子,则核里包含着若干阳子与中子,外面围绕着带有若干阴电子的轨道。这种情形就跟夫妇之外包括了祖父母、父母、叔父母以及未婚的兄弟姊妹的一个成员众多的大家庭一样。如若只有阳子与中子,则发动力再大,亦无能成为物质单位的一个原子。必须由阴电子在外围做个框框,始能成为原子。男性是成不了家的,此所以女性具有筑巢的本能。然而,也只有中日两个民族自觉到这是大自然的阴阳之理。

随着女性成家,遂有了住宅的建筑、家具、烹调以及与这些相适应的服饰,日常生活的一切道具——陶瓷碗盘、瓶子、木制的桶子与盒子,和桌椅。方形乃至带篷子的车子、船舱以及具备舵室的船只,其发现亦是源自住宅。

成了家以后,进退起坐之仪遂有了讲究。有了家,开始有宾主之礼,五伦制度于焉成立。总而言之,有了家,也跟着有了祭礼。

此外,有了家以后,就有了织布机。中国汉唐时代,贯通西域的丝路,便是由栉比的人家那些女眷的养蚕和织布所串连而成。中国女性为产业而尽力的伟大成绩——不,该说是因女性而发达的中国产业优秀的体质,是我们今日应该把来作殷鉴的。任何时代,在产业上,女性担任生产这个角色,是不可或缺的。与其说这是女性的从事劳动,倒不如说一国的产业亦有阴阳,有足以跟男性化的产业相配合的蕴含着“女性情意”的产业,始能称之为文明之世的产业。而女性的产业,又必须与家庭结缘才好。

阳无以成形,化为阴之后始能成形。女性是文明之造形的主角,男性在于发想,今人不知这点,在产国主义的社会里,女性大多弃家出外与男性同工作,其无知真是无以复加。

10

宇宙是活的,生命是演绎的,是故《大学》里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阴阳是先有阳后有阴,所以《古事记》里也说男应先,女应后。生命是纵的、历史的,唯西洋人不知这个,他们总爱拿事物作横的、断面的处理。他们认为种种个体并无纵的关系,只作横的排列,且只有同列的对等关系。他们把这当作民主思想的根据。所谓男女平等正是这个。

佛教的因缘说亦将事物作横断面的处理。只是于佛教,作这种横断面排列的种种物体,其出身并不清楚,因而其存在被认为是可疑的。单凭这点,就要比西洋人强得多。西洋人是连这可疑的地方都还不知晓。

由于凡事都作横断面的处理,因而关乎父子的演绎,西洋人亦是一派茫然,此所以不知孝顺父母及尊老敬长有多重要。如此缺乏见识,煞费苦心所作的素粒子研究,将枉然的归于腐朽。

量子论说光子是波,亦是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光子穿越大自然之“无”的息(亦可称以太)而前进,犹如船只划开海水生波兴浪的前行,这就成了光波。又有动必有静,光子前进一阵,必然静止下来,然后再前进,如此节节前进当中静止下来的地方便是点。

此即是光子之波,亦是点。这乃是纵面的说明法。然而,波尔等物理学家们却偏作横断面的看法,他们将光子之波,同时也是点的这回事说成相辅性原理,实在是莫名其妙。

素粒子是物质,亦是象征。以纵面的说法,素粒子是自“无”将成“有”而未成,是一种“如”的存在。而物理学者偏要拿它作横断面的看法。汤川秀树毕竟对物质与象征的相辅性论说表示不满,他把素粒子解释作那是因观察者而可以为物质,亦可以为象征的一种东西。他又说“宇宙无本体,唯有宇宙观而已”,这可又是一番歪理。

11

既知阴阳,亦可明白非对称性的原理。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中国人杨振宁与李政道发现了非对称性,但他们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杨振宁表示从现在开始要研读《易经》。事实上,《易经》已将这个问题作了一番简单明了的解答,那就是:阳为先,属奇数,所以非对称。

如若从半途看来,阴阳对等并列,看似相对称,但从前进的最先端来看,先行的是阳,随后的是阴,不可能并排相对称。宇宙线的最初阶段全是阳子,才真个是非对称性。

非对称性的发现,首先予凡事爱作横断面观察的西洋物理界以一记棒喝。

非对称性较诸对称性更具生命的泼剌。石头的结晶图案是精确的左右对称,树木与竹子的连理枝却斜错着相对称,这种情形,已然有些偏离对称性。又雪的结晶是六角,是对称的,梅花五瓣却是奇数而非对称,那是因为花卉比雪更富于生命的泼剌。但这并不是说对称性较普通,非对称性较稀奇,阳为奇数,是非对称性的,阴为偶数,是对称性的,那也并不是说阴属于普通,阳则比较稀罕。

在只懂得从横断面去看万事万物的西洋人来说,非对称的发现确是值得震惊的一桩大事,殊不知中国与日本早就于日常生活中极其自然的运用着非对称性。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来往日本的法国一位着名的音乐评论家,观赏了雅乐之后,对其中采用了不协和音这点惊叹不已。

最常用到非对称性的是书法。画比较对称性,例如画羊,两支角与四条腿大致上各自相对称。而书法的偏旁上下则几乎全是非对称的,如波字,左边的“氵”与右边的“皮”,在重量上完全不对称。然而,将它用书法写来,“氵”就以“无”的空间来补足其重量感,而与右边的“皮”字相抗衡,成了非对称而又是相对称。

知道了非对称性,则对称性也应该可以明白。若只知对称性,那是并不真的明白这个对称性。中国人与日本人偏好奇数。节日有元旦、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皆是奇数。日本人尤其心仪奇数。中国有所谓八仙,日本则称七福神。然而,全世界再没有比中国人更擅于运用相对性的民族。中国的住宅建筑大多左右对称,到底表现了泱泱大国的稳实。而纵然两厢对称,但左右有阴阳,稳实中仍有栩栩如生的起飞感。这便是知非对称性而后懂得善用对称性的实例。

然而,今时的产国主义社会是谈也别谈创造性的非对称性,只晓得一味的扩大生产,不惜破坏家庭制度,消灭赖以生存的时空,甚至连起码可以获得生活均衡的对称性也崩毁了。这么一来,便专以对称性作基盘的民主主义亦被糟蹋了。

阳如植物芽,只有一个,乃非对称性的,芽发动伸长而成双叶,亦即一生二。双叶确是相对称的,但这两片叶子又发动伸长以后,枝与枝、叶与叶纵然左右对称,却也多少有点参差,呈现非对称的地方来。这叫做二生三、偶数生奇数。无论中国和日本,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的关系是对称的,而竹枝的参差,乃

是对称中蕴含着非对称。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是相对称,而又尊卑、长幼、先后的呈着不对称。这合乎大自然的法则,而与权力所带来的不平等全然无关。

民主主义之所以成不了思想,不仅由于对非对称性无知,甚且把对称性也僵硬化了的缘故。再没有什么比民主化更缺乏创造性的了。民主的方法是全然不适于诗、数学、物理学等等需要知性的工作。然而,在理论上如若想从根祓除民主主义或者民主方法的话,就得从根底上去弄清楚由大自然的阴阳而来的非对称性与对称性的原理才能解决。

12

现在再从第一法则补充几点。

如能领悟大自然五基本法则之第一法则——大自然有意志与息,意志同时也是息——则以下若干点皆可明白。

一、佛教所谓的“空乃非空”即是意味着大自然具有“无”的意志与息。

二、佛法有言“既非一,亦非二”,乃是来自“无的意志与息可以说是一个,也可以说是两个”,因而得以确切的明白了“真如”二字。

三、量子论所言“光即是波,亦是点”的道理也随之可以明白,同时亦可见将这道理解释作相辅性原理的波尔等人之无知。

四、素粒子是点,同时又是云状的叆叇,是物质,亦是象征,亦可说两者皆不是,这些皆可从此而明白。

五、由于无的意志与息可以说是一,也是二,亦可说两者都不是,因而科学方法上的○×方式真个是太粗浅太简陋。而根据辩证法来决定是非的方法,亦是一种无知的作为。

六、是故,宇宙的一元论与二元论,必然是粗浅而简陋。

七、因此,诗乃是在是非之中,同时又是超越是非之上,织田信长与西乡隆盛等的所作所为,也就很难断定是非了。

八、“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如一只鸡蛋”亦是从这第一个法则所得的启示,息是蛋白与蛋黄,意志是其精。

九、古代巴比仑人以及我们祖先所言的众神与灵种种,亦得以解释作“神是大自然的无的意志,灵是灵气,也就是无之息。”

十、由此可以确切的明白,以物质为主的产国主义社会是无明的。

文明是人类悟得了一个“无”字才开始的,如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就无从知道无。而感知了阴阳,循其各方面的变化,明白了万物应有的造形之后,诸般学问就可以统一到一个体系里。像这样将天地之间的诸般道理予以学问化,亦即使其成为放诸四海皆准的万法之法,成为学问中的学问的,便是《易经》。至于西方,如希腊等,在奴隶社会与征服的污染之下,忘却了学问的依据所在,不知学问的统一体制与各自的分际,徒然在那里一味的嚷着数学最宝贵、科学最真实,在从事以西式思想为依据的学问的学者当中,也有几个人走到了所从事的学问的尽头,只瞥一眼外面的大自然便大受冲击,对多年来自己所事的学问的界限发生动摇,止不住怀疑了起来。希腊的毕达格拉斯与今世纪的爱因斯坦如此,日本的冈洁与汤川秀树亦如此。

13

毕达格拉斯毕竟是将一切赌注于自己所从事的这门学问的一个人,他在无理数上发现了数学所无法达到的界限而深受打击。最近在电视台的教育节目中露脸的一名讲师,有次曾以极其轻率的口吻说什么无理数的问题如今已经解决,听到这个,我不禁哑然。若能对应无理数的话,那可真是一桩绝对精密的大工程,可是数学做得到吗?数年前在一次旅行中,我曾经向同行的世界的数学家冈洁作一番确定性的求教:“我以为数学并不是绝对精密的,事实如何?”冈氏答以:

“不错,数学并不是绝对精密的。”后来又略略的看过美国某数学家在他的着书里虽指摘出几何学原理上的若干错误,但他并不知几何与数学这一类的学问并非绝对精确的。比起毕达格拉斯在关乎数学本质方面的感觉上那种鲜明,西洋后来的数学家简直是全然无感。

再就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晚年钻研将重力场与电磁场统一起来的统一场,考虑到空间必然有非对称的两层共变转,从而发表了可以说明宇宙一切现象的四个方程式。然而,单凭统一场理论是无法对应有生命的东西的。

又有一次,也是在电视上的教育节目里看到一个受精卵运动分裂,变成无数细胞的集合体,随着运动一路生长下去。其运动起初是一开一翕,慢慢的变成一团漩涡。这时当然尚未有呼吸器官,正可以感觉出那正是息在呼吸。同时亦可明白那运动除了是息的呼吸以外无他。然而,既然尚未有脑与神经,那末,其呼吸与运动是从何而来?答案是那是源自大自然的无的意志使然。又,从一个同样的细胞,随着增殖,而各自成长为脏细胞、骨细胞、皮肤细胞、毛发细胞、神经细胞、脑细胞等等,这亦皆是无的意志使然。而这个阶段的运动,并非出于重力与电磁场的统一场法则,而是在意志的所策之下作了这样的运动,随后才产生了重力与电磁场。

完成了生长的身体,遂变得不太容易感知其是在这种无的意志与息的发动之下成长来的,尤其是无机物,更是被视作全然决定于重力与电磁场的统一场法则。其实,无机物亦是源自大自然的无的意志与息,而重力与电磁场则只是其表现出来的结果,不是原因。

统一场理论只不过是积木式学问的再下一层功夫而已。爱因斯坦的伟大毋宁说在于他来到了他物理学的尽头。他跳出相对论的框框,为了主张“有绝对因果”而与波尔等人发生论战,虽然视野不明,总也几几乎触及了大自然有意志的这回事了。此外,尽管他不明白非对称的所以然,但他也总算觉察到了非对称。

纵然如此,毕达格拉斯和爱因斯坦都没能分别做到放弃数学与物理学。放弃数学的第一个人是冈洁。他断言数并非绝对精密,又说数学的内容是很浅的。关于自然数的一,我曾向他请求一个确定道:“用巴特兰·罗素的集合来解释这个自然数,是否错误?”

冈氏当即明白的回答我:“以我长年的研究经验看来,你说的没有错。”其实,自然数的“一”以及几何学上的点之类的问题,原与无理数的问题有关,但古希腊的数学家并不想去明白自然数的“一”以及几何学的点的意义。唯有冈洁一个人摆脱了数学。

数学因发现了无理数而暴露了本身的界限。毕达格拉斯尽管恼恨不甘,却不肯予数学以一个正确的再评价。与这情形相似的是物理学因着素粒子的发现,而无可奈何的面临了究极的自然,随之暴露了物理学的界限。为此,汤川秀树试着从根底上去重估物理学的价值。他反省道:“也许物理学根本就不是学问的主干。”然后断言说:“物理学原理发现方面的工作,该已接近尾声。”汤川秀树在今世纪前半期,于物理学和天文学上曾有过大发现,到了后半期,则一再呼吁吾人极需要足以解说所发现的这些现象之所以然的一种新哲学。然而,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个物理学家。

14

而如若懂得用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来统一诸般学问,则无论数学或物理学都可以在其各自的岗位上,乐于为文明之世尽力。

若不知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你就是再不甘、再反省,抑或纵有过天才性的闪现,亦是枉然。毕达格拉斯虽留意到数有男女两性之别,却不懂得阴阳。爱因斯坦对大自然的无的息毫无所知,只晓得轻率的发表其宇宙膨胀说。相对的,英国的天文学家里亦有人高谈“定常宇宙论”,其实,两者都不知大自然的无之息,焉能明白宇宙为何物?

大自然的无之息是无限的,相对的,以之作背景的银河系群却是有限的,那末,宇宙究竟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答案是可以说两者都不是,也可以说两者都是。爱因斯坦去世二十余载之后的今日,天文学上,借着装设在美国威尔逊山上的超大望远镜,已经可以看到八亿光年到一百亿光年那边的天体了。但是不知大自然的无之息,焉能测知宇宙到底有多大。固然用大望远镜看过去,极远极远的天边的星群,的确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更远的地方飞去,但是这种现象就可以拿当宇宙正在膨胀的证据么?

例如这儿有一把伞正在咕噜噜的旋转,伞轴转动缓慢,伞沿却以数倍快的速度旋转。整个天体也都在自转。确实的数字是记不清了,总之,我们的银河系转一圈也许要费时几万年,但与我们银河系的大小比例起来,整个天体转动一圈,只怕要花上较诸几万年多上数兆倍的时光。从我们地球去看全天体边际上的星群,就跟自伞轴望伞沿的原理一样,附在伞边的某种标志纵然看似随着旋转而远飞去,但这并不就意味着这把伞正在膨胀,同理,宇宙也没有在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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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的相对性理论作为观测物质现象的方法,确是相当完美,但物的本体并非如此。相对论所言“物质、运动与时空原是一个”是没错,只是自然界的东西皆有意志与息,好比一块石头亦有思,是一个绝对的存在,河水也有无尽的意思,是个永恒的存在,这才是自然界万物的本体。单凭一个相对性理论,是无法知道这些东西的本体的。在相对性理论看来,物质的模样但凭观测的坐标,这倒也是把物体看得比较正确的一种方法,然而,你必须明白,自然界的东西本就与观测无关的自有其存在的样子。大自然有意志与息,有意志,则中心自成;有息,则自然而有“场”。同其他的东西虽不属对等关系,亦自有其坐标,这叫做使万物自如。相对性理论近乎西画远近角度的距离法,当然不无用处,但文明的修行与造形,却在于去观照万物自在自如的样子,且与之相亲相知。单靠相对性理论,是完全谈不上文明的修行与造形的;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一点才好。

相对性理论在素粒子的发现上帮了大忙,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由于素粒子的现象,反倒把相对性理论的缺点暴露了出来。尽管相对性理论否定了以太的存在,但在素粒子现象中,如无以太的存在,

那就无从解说。其实若把以太改说成大自然的无的息,要容易明白得多。素粒子是物质、亦是象征,是点、同时也是波,这种现象乃是素粒子本身的样子,而并非来自观测,换言之,并不合乎相对性理论。而汤川秀树偏偏执着于相对性理论,坚持宇宙并无本体,只有宇宙观,这是因为他不读《易经》之故。

三、无限时空与有限时空的统一法则

1

大自然既有意志与息,就该有阴阳,有阴阳就有时空、有连续与飞跃、有循环,这五个大自然的法则作纵的演绎中,横的幅亦随之扩张开来。然而,几何学的五个自理与数学上的若干公准,还有牛顿力学上的三法则,皆是横断面的,他们于这一类的自理与公准与法则何以存在,这些自理与自理之间、公准与公准之间乃至法则与法则之间全置之不问。

量子论与相对性理论在物理学上确是开辟了新境界。量子论说物是点、亦是波,是连续的、同时也是不连续的,量子论有意藉此来摆脱“物从开始就是二元的”这个物理学的框子。而相对性理论则认为物质、运动与时空为一,亦是想跳脱“从横断面去看物”的物理学的框框。然而,若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与阴阳,则无论量子论或相对性理论,纵有过些许智慧的闪现,亦无法解决问题。

佛教的因缘论与数学或几何学因果论皆是源自横的,至于取代了静止性逻辑的动性的辩证法,但同样也是由横断面而来。相形之下,《大学》所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从而可知去观照宇宙活泼生动的演绎的思想有多伟大。

大自然的意志与息原为一,因此,从纵面看来,阴阳为一,以及物质、运动与时空为一的道理即可明白。

汤川秀树说素粒子不可分割,是了不起的见识。物质分割不尽,无的意志与息更是原本就不可能分割。而素粒子是无的意志与息将成物质,犹未成物质,是物质之始的个体,所以是不可能再分割。

不仅素粒子如此,素粒子就是变成原子、分子,甚至成长而为山河大地、草木、动物,但物之初就有了的“无”的意志与息仍然发生作用,所以具有绝对的一。老子称之为太一,又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孟子也说“仁者无敌”。

话题似乎扯大了些,还是拿近在身边的事情来说罢。中国与日本在音乐上有着不可分割的绝对精密的音,又书画上亦有绝对精密的点、线与色彩。由于我们的文明有这种开悟了的地方,所以听到汤川秀树所言素粒子不可分割的话,我就非常高兴而格外能够明白。

然而,西洋人可不是这样。罗素说自然数之“一”只是成群的个体之类的东西。今时苏俄的物理学者扬言:“素粒子若非由内部的对立所构成,就会很不方便于辩证法的矛盾论,且那么一来,煞费苦心发现出来的量子论与相对性理论,就会变得枉费心机了。”唯是以我看来,量子论所谓的是点,同时也是波,其实就是“一”的姿。而波尔却解说是相辅性,即并非“一”,而是由“二”所组成。至于相对性理论所给予我的闪示,是令我非常高兴的明白了物理学上原以为互不相干的物质、运动与时空,原来是由同一种物演变出来的。但波尔偏说所有的物的存在皆是相对的,并无绝对的存在。

在我们看来,一朵花亦有它绝对的存在,西洋人却认为绝对的存在只有一个耶和华,且是带有排他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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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懂得时间与空间为一这回事。宇宙这个名词的解释是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是把时空合而为一了。又世界这名词,世指时间,界是空间,亦是将时空合一。而中国与日本的庭园,虽只数平方公尺的空间,亦有泥土与青苔之亲,只因那儿有几棵竹子、一块石头,就令人有万物历然皆存在的感觉,望着这些景物,心旷神怡之余,禁不住有岁月悠悠之思。这是有限空间升华而为无限空间,在短暂的时间里创造了无限的光阴之故。而竹子、泥土与青苔的配置虽是静态的,你却仿佛可以听见生命绽裂的声音。此刻,人与天地万物浑然成一逍遥游,因为物体、运动与时空已合而为一。如此看来,相对性理论也变得满有意思,满好玩了,可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没有游玩的情趣,缺乏无限的风景。这是由于东方的庭院具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而相对性理论却何以没有的缘故。

不仅庭园,日本史上的风景亦复如此。例如平家与源氏之战,那种无尽的山河之思,似开悟又好似未开悟,以及古今的虚幻无常与当年现实里的那种死生哀乐之情,至今仍然流传在平家琵琶里。

江户幕府末期的维新与明治天皇的治世,亦有一番巨大的行动,成为山河岁月无限的风景。

至于西洋的历史,却是有行动而不成其为风景,因为除非在无限时空里,是不可能有风景存在的。

无限时空在于大自然的无的意志与息行将成物质而尚未成的边际上,是故,不可能只有一个无限时空,无限时空必然与有限时空共存。

然而,若单是物质的有,就只有有限时空,而不成其为无限时空。

基督教的圣经说耶和华创造天地,那么,耶和华是置身天体之外创造了天体的么?这就成了空间的问题了。又圣经上并没有说耶和华创造了时间,时间是早在耶和华之前就有了的呢,抑或根本就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加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又扬言“撇开了物体与运动的时空问题是不存在的”,这下子总算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这么一来,同耶和华神之间的关连又怎么说?叫人不得不产生不周全之感。

佛教有鉴于这个不周全,认为神是渺小的,物质的存在才叫可疑,有限时空亦只是妄识,末了甚至连无限时空也否定了,返回到称作涅盘的究极的自然。究极的自然不用说连无限这个字眼儿都不存在。

然而,无的究极的自然并非大自然,物质的有的自然界亦非大自然。大自然是《易经》所谓的易,是无与有的生生变化。而从这变化中见出物体与运动,见出有限与无限的时空,且去创造它,这便是文明。因此,东方的庭园是神圣的,东方史上的风景亦是神圣的。

空间与时间皆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所以《易经》里称空间之场为位,又称时间为时义。时间是有义的,道元禅师称之为“有时”。

若与无限时空绝缘,有限时空即会腐坏。今时的产国主义社会,将有限时空填塞得满满的,一切都在朝着毁灭的路上冲刺。

四、连续与不连续性的统一法则

1

大自然有意志,必能持续下去,因而具有连续性。然而,持续进行中,有了形,在某个阶段里,这形自己妨碍了自己,原本顺顺利利连续下来,竟逐渐连续不起来了,然后再突然的来一番飞跃,这叫做不连续。

究极的自然既是无,当然没有任何原因与条件。素粒子在无原因、无条件的情况之下飞跃了出来,因而说素粒子是生出来的。

大自然乃是《易经》所言的变易,是发动的,而发动是出于无的意志,而借着息成形。而成了形之后的发动,可就关乎条件了。

物有生与成,所以叫生成。无中生一,这一生长而为二,这就是成。成即是成形。但生长是有限度的,从二变成三,必须重新生产才行。可是不同于无中生一,这回是自二这个“有”生出三来,说得正确一些,并非从“有”,而是透过有而生出来的。

物生自无,不会从有而生,却会透过有而生。天生人,且透过父母而生。生是奇数的,成是偶数的。成是生的演绎,但生并非某种什么的演绎,生是非演绎的。演绎性的叫做顺,顺顺而行。顺同时也可以称之为正。然而,非演绎的叫做反,因此,生是反。

正是因果性而盖然率的,反却是非因果性而又非盖然率的。生即或透过条件之际,亦常打破条件,此即是反。万物从生而始,是故老子曰“反者道之动”。

正的历史始自反,希伯来人的旧约圣经里说,人是因为反叛了耶和华神,被逐出伊甸园,才开始了历史的。

日本的《古事记》则说,日本的历史开始于素盏呜尊作乱被逐出高天原。印度神话里也提出阿修罗与天相争之事。至于中国的《西游记》,则开始于孙悟空大闹天庭。然而,希伯来与印度方面并不知反亦是好的,而将它归为魔鬼的作为。《古事记》与《西游记》却是好玩而有趣。中国就有一种传说,说诗仙李白便是犯了天条被贬谪到人间来的文曲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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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的语言与文学里亦有“心”、有“生”,至今仍在漠然的使用着。然而,何谓心?心在何处?自从有了脑生理学以后,这些问题可更是一头雾水了。而“生”遂被拿当物质构造的东西来处理。尽管构造上仍有未解决之处,却被认作毫无疑问是属于构造性的。这是既不知大自然的意志与息,也就无从懂得心与生,这么一来,亦无从晓得何谓反了。

宇宙线最初只有阳子,这些阳子崩坏后生出别的新种类的素粒子。物理学者用的是“产生了阴电子,产生了中性子等等”的遣词。总之,他们只把这现象作物能的构造变化。其实,生并非既有的物能的变化。物是生而后成,构造则是成,生又另在别处。而物理学家亦不知素粒子的崩坏乃是反,反也可以说是生的同义词。正由于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任怎样煞费心机去计算崩坏了的素粒子的物能与新生的素粒子的物能,是否相等,结果当然还是留下了无法解决的疑问:因为物能是有生灭的。

物理学者即使言及崩坏,却依然丝毫不知反为何物。崩坏这个字眼其实该说成拆。生的“拆”即是反,拿日本历史作例子,织田信长的人望在于他的反。当时京都城图屏风,风格相当清高而影响深远,至今仍有打动人心的地方。丰臣秀吉的桃山时代更将这种气氛趋向完成;拿花朵作比喻的话,恰似绽开七、八分。到了德川幕府江户时代,就只是那完成的延续,且逐渐停滞,变得愈来愈无情趣,于是又来了一番新的反,那便是明治维新。

万物始于反,而不以正开始。素粒子自究极的自然之无飞跃出来,无并不成为正。而飞跃出来的素粒子则将自无变成有,而犹未完全成为物质,因而亦不能称之为正,它还是属于反。素粒子必须完全成了物质,才能算是正。接着是正生出反来——不,并非正生出反,而该说是反此刻从无透过正,以拆的形式爆了出来,正于是随之崩坏了。《易经》谓之反——正——反。

然而,西洋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他们的辩证法主张正——反——正(合)。希腊以来的宇宙观,从一开始便出自“有”这种浅薄的观念。他们认为反和革命,只须条件具备就可行得通。这是不懂得区别反与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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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皆在不知不觉中对应着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若要谈连续性与不连续性这第三法则,只须以竹子为例,即可明白。竹子有节,也就是说它长到节眼就无法生长上去了,务必重新来一番飞跃始能生长上去,而每作一次飞跃,就得赌一次命,这便是反,便是革命。

人类大的每隔十年便有一节。男女分别到了十六、七和十四、五岁,就会产生往常不会有过的烦恼。四十岁这个厄年亦复如此,到了这个年岁,就会想自我叛逆一番。而五六十岁以后,大约每隔十年,生理上就会碰到节,身体忽然衰弱下来,不免泄气的自以为不行了。然而,这种情形维持一年左右,过了这个节以后,新的生命力遂又迸发出来,人也再度健康而生机勃勃。

季节亦复如此。冬尽后,立春迸发而出,立夏、立秋、立冬皆然。每到了那个节气,不仅动植物,便石、土、水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它们都屏息以待这一刻,若不飞跃,只有死。非仅老人如此,石头亦有活的石头与死的石头。这的确是非常危险的生死关头,而竹子唯在节眼的地方,始有枝子。对于能够感受到这种情形的民族来说,季节于是成了可喜可贺的节日。

写字作画也是这样,原本一路顺顺利利进步过来,忽然莫名其妙的掉落低潮,走进连自己都感到不胜厌烦的一筹莫展的死巷,这时,即须自我反逆一番才好。一个民族的历史每隔百年乃至数百年,连续性逐渐变成不连续性,这时就得有一番革命。

法国大革命有些地方在不知不觉中对应了这个。当时,尚不习惯于革命这个新名词,就连民主这个名词亦未臻成熟,毋宁说自由与平等这两句口号便符合一个“反”字。然而到了马克思和列宁之辈,既已借着力的关系使革命变成因果的必然性,革命于焉不再是非因果性与非条件性,也就不配再称为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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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希腊人完全不知有非因果性与不连续性这回事。印度人却知道不连续性,单凭这一点,佛教就要比较好一些。但佛教并不知不连续性之所以然。他们不明白节具有新生的喜悦,所以把节叫做劫。劫足以毁灭。佛教在理论上并不承认生与动,而把生的非因果性解释作无常的虚幻。

不用说面临了节,是桩不得了的大事。大量的素粒子在生出来的时候,便已碰上了节,在没能新生的情况之下崩坏而消灭,这便是不安定的素粒子。面临了节,崩坏后而能获得新生的,即是安定的素粒子。幼儿隔一段时候就会无由来的生病、发烧,之后,身心又增长了一些。蚕亦有四眠,当其入眠时,同样会变得比较衰弱。

老人若熬不过季节,就会死去。然而,不知“熬过了节的新生”为何物的佛教的劫毁无常论,到底是错误的。

而现代人将出自不连续性的非盖然率,用统计学的操作使其成

为盖然率,这原只是保险公司募集划算的方便,但现代社会凡事都在类似的情况之下,变得不再有不确实的存在。同样的,季节感没有了,革命也没有了。今时经济上的不景气,可说与生机的节毫无关系,只是单纯的于物质上陷进了僵局而已。若是节,还能新生;但此番的不景气,要想好转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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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皆在不觉间对应了节。人类却相反的以希腊与印度半生不熟的哲学损毁了它。列宁的革命论更不必说。如能凭着人类的知性真正的去了解大自然的话,则单单这个连续与不连续性法则,就不知要使我们受用多少,那简直是言也言之不尽的。

一旦体悟不连续的道理,无理数的问题亦可获得解决。于音乐来说,若想找个位置来定出绝对精密的一音,那就会陷入无理数的陷阱而不能自拔。问题不在于绝对精密的一音在何处;绝对的一音是生出来的,随着它的出生,便有了它的位置,而位置只是它的痕迹而已。禅语有言:若欲循迹而求矢,其矢早已从中土飞到了朝鲜。同理,凭着位置所在,是寻不着绝对的一音的。

绝对精密的一音是由“机”生出来的。但你不可能去控制或是

捕捉这“机”,因为控制或捕捉,必然慢半拍落在机的后头。你只有主动的去生出机来。因此,笛子或古筝的音阶全凭心与指来定,亦即“生出那个音来”,如此出来的音,当然可以成为绝对精密的音。

仅知不连续与节的道理还是不行,你一定要具备能够用息去感觉它的能力才好。此外,尤需修行,借着不断的修行,主动创造出生机来。歌曲的节奏,舞蹈的手势,与踏步的拍子,更是节之本身。

书画、陶器的绝对精密的线与其调子的节,亦和音乐的原理一样。这是托了大自然不连续和节的法则之福,使得中国与日本的物的造形,成为西洋所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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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的演绎碰上了节,陷进僵局变成不连续,此时新的“生”打破因果性迸发而出。这完全是不合乎条件,毫无算计,毫无把握,而又多属未知的。《易经》将这“生之飞跃”称作“屯”。屯意味着草木的新芽破土迸萌而出,乾坤之后第一个出现的便是屯卦。日本《古事记》的开头就提到了苇芽的故事。

庄子用新的语言“几”来说明这种生的飞跃。“几”的字义在于如履薄冰而又欣喜万分的面临了一个际,差之毫厘,便足以将全局改观;换句话说,将生死成败赌注在一个“几”上。这“几”字后来抓了个木旁成为“机”,广泛的应用作生机、天机、军机、禅机等等。

《易经》尚有“革卦”。即碰上了节的时候,“生”借着反逆发动了起来,也就是老子所谓的“反者道之动”。中国历史上的汤武革命与秦汉以来的民间起兵所构成的革命,便是把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天命,重新予以开创。

中日两国历史上开创了新时代的大业,几乎全在成败的危机边缘获得成功的。如若稍有那么点差池,日本或许已被蒙古所灭,在日本战国时代的桶狭间一战里,织田军是险些儿就遭到全军覆没的命运。又只要有了那么点差池,明治维新只怕已告失败。以上皆可说是天幸。

只有富于创造性的工作以及一个喜气的人才会受到天幸的照顾。碰上了节,走进死巷,以往的作法全然行不通,几至万事皆休了,忽又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展开了新境界。织田信长于桶狭间一役临上阵之前的那番舞,真个是一派清纯。无私、忘我、摒除一切杂念,达到了天人之际的,便是这位英雄,而且其出征上阵亦如神前之舞那般的成为吉祥喜庆之事。

在电影与小说里常看到紧咬牙关,直起眼睛,俨然一副门神相的人那种拼却一死的模样,则与这迥然不同;真正的英雄面临生死关头的心境,倒是出乎意外的清明而平静,甚至能够带几分淘气与快乐,去嘲弄一番闯下大祸的自己,宛如自己是他人一样。女人一面无可奈何的认为拿这种男人没办法,一面却又对之益加爱慕。天亦是喜爱这样的英雄。

英雄就如十五芳龄的少女那样的不谙事故与不知危险;也不懂得爹娘的心,面对着他人笑怒自如。正因为这样,英雄是知性的,他以知性去面对天机,为此,世间的知识亦随着变成新鲜的了。

然而,今时产国主义社会的一切已然腐败。人类如此,知识亦然。一切都嵌入构造里,制度、想法,一概科学化,咸认为机器是不会背叛人的,这一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殊不知历史如今已然演变到不连续的阶段,满以为世界还可在这种情况之下继续前进下去。你从电车里乘客的脸上,只能看到欲望的满足与否,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喜气。日本人原有的那种无事亦仍自得的喜气,已经消失了。

然则,这种世界现状一旦崩坏了的话,是否即可为天幸所拯救的呢?知性而喜气的人常会吉人天相的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好事,一个无明的民族却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丧命。银河有黑洞,

星球一接近这里,就会被吸入而消灭。与这近似的科学世界里亦有黑洞。要想借着原力发电计划与整备,要期望其平安无事是绝对不可能的。美国不就是越是要求禁止,越是三番两次的出事。同理,谁敢断言美苏之间有关防止核子武器大战爆发的制衡,不会出漏子?双方迟早会由于意想不到的某种原因引发大战而悉遭毁灭。如今就在意料不到的地方,经济景况正在遭受那口黑洞的牵引。

再没有什么比大自然连续与不连续法则更可怕,也更可喜的事了。万物之初,大量的素粒子乍乍飞跃而出的刹那,碰上了节,变成了不连续,其中有一部分就那么样的消逝无踪,那便是死亡第一号。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连续不算是节,而成了佛经所谓的劫。今时只讲究物质的产国主义社会,已然面临了这种无明劫毁。

《易经》有言:“卦有吉凶,事有险易。”正由于这个不连续法则,天道遂是惊险的,同时也是可喜可贺的。

五、循环法则

1

万事皆是在循环的。星球、银河系、整个的宇宙乃至微乎极微的素粒子,一一在自转。地球因自转而昼夜循环,又由于绕着太阳公转,才有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循环不尽。而复因月球绕着我们地球旋转,始有满月与弦月的去而再来。

这是循环的现状,其道理来自息的呼吸,和连续与不连续法则有关。

息的呼吸有往还,因而万物之动亦皆有往还。中国人悟得了这点,《易经》里遂有了“复卦”。太古创始了文明的西南亚出身的若干民族,皆曾感悟过这点。若说星期是来自旧约圣经的安息日,《易经》里可又明白记载着“七日来复,先王以至日闭关”(以七日为周期,冬至那天停止一切活动以歇息)。

当时,他们都有循环的思想。埃及人与印度人称之为轮回,日本人叫它做常盘,汉民族则言天左旋、地右旋。太古时人们是根据这个道理而发明了轮。印度人讲得最好:“阎浮提世界为风轮所转”,他们用简单明了的话,将万物皆在于息之循环的道理表明了出来。

但到了后来,西方因着奴隶社会与征服的所为,逐渐疏离了大自然,原本美好的隽言亦趋于腐烂,在他们造出他们那有欠高明的哲学以前,这些神话便已受到了歪曲。

全世界至今依然存活,而最能够直接言及大自然的神话,唯有日本的《古事记》;而最能够将大自然诸般道理以理论化的学问加以解说的,唯是汉民族的《易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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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的呼吸是一往一还的。往的途中三番九折,几经曲折迂回才又回来。大自然的意志是连续性的,自然界的万物皆随着大自然的意志发动而直线向前,但中途产生了不连续,触了礁走不下去了,既无直线向前,只好迂回前行。如此,几经迂回,就自然而然形成圆形的自转。此所以循环法则直接源自连续与不连续法则之故。

而饶有兴趣的是循环弧线那种精密。我们人类是靠着肺呼吸空气,素粒子却跟空气无关的,以息呼吸,且以呼吸往还自转。素粒子微乎极微,但在它或许为仅有几亿分之秒的存在瞬间里,其呼吸往复幅度之短,以及自转时弯曲率之短,乃在于物质与象征之际,因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用测量物质的方法去处理它的。

不仅素粒子如此,自然界所有的物质都有息,在物质之动的背后尚有息之动,便如天左旋,地右旋之类的自转与公转等庞大的循环,其线事实上是由无限小的直线与无限小的曲率所构成而无法用数学的有理数去处理的一种绝对精密的弧线。

如此,我们明白了循环的道理,圆的道理亦随着明白了。这并非因着圆而明白了循环的道理,非但如此,若不是先明白了循环之理,你连圆是什么都无从知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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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于西南亚开创了文明的,包括中国人的祖先在内的若干人种,得以感悟到大自然的循环法则。他们因此发明了轮,又造了历,希伯来人且期望救世主的再临。

后来,唯有汉民族更进一步的发明了五行与干支。印度人与希腊人倒是倡言四大地水火风。地水火风是物质,结合而成万物,与五行颇有出入。而五行——木火土金水并不是物质,是气,此气非空气之气,乃是物之息。又五行以相生相克的方式循环。相生是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相克则为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相生相克因而成了循环。

干支也循环。干是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由甲开始,依次顺下去,到了癸,再回头从甲开始。支是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此亦从子开始,顺序而下,到了亥,再周而复始的自子开始。天干属方位,地支属时辰,天干地支配搭而主年月日,然后以十二个月一轮,十二年一秩的方式循环,复以六十年一历的方式循环,称作还历。

春夏秋冬四时的循环是自然界原有的现象,五行与干支却是创造出来的,是更深一层的悟得了循环的道理。

印度与西方后来是越来越不明白循环的道理,甚至将原来领悟的也予以歪曲、遗忘。佛教以轮回为苦,认为是应该解脱的,这是变得完全不知道循环之乐了。希腊却连轮回这个字眼儿都不识得。

毕达格拉斯虽然直接面对了圆周率的问题,却丝毫不曾留意到循环之事。如此焉能懂得圆、直线与曲线的所以然?他们在几何学上平白的使用着假设的圆、直线与曲线,却不懂得在物的造形上去创造真正好的圆、直线和曲线。如今是相反的将之交托给机器规画出来的圆、直线与曲线。

爱因斯坦的宇宙膨胀说认为在宇宙天边的银河系的星群,正以惊人的速度远去,他可没有留意到整个的天体正在自转。西洋人是发射了人造卫星,让它们环绕着地球或火星循环,却无能灵机一动的领悟到循环之理。换上别的场合,立刻又把物看作一直线。达尔文的进化论就毫无循环的观念。纵或知道景气有周期性,亦不明白那是盛衰循环之理。基督教谈到世界末日的审判,而不知因着循环的道理,不知终点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所以西洋史上的诸国一遇到劫就难免毁灭。

至于佛教,亦有不足。只园精舍之钟撞的无常的声音,他们说盛者必衰,却不知盛衰亦是相互循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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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有一种叫做机能主义的新思想,年轻一代的数学家与物理学家,都不屑的认为柏拉图与笛卡儿是情绪过剩,非效率的。他们扬言希腊人所提出的无理数,如今已经借着微分与集合获得解决。

哲学上叫做偶然的问题,亦已统计的得到了解决。循环之类的问题嘛,现实里,机器方面早已充分的采用了轮,人造卫星也在环绕着轨道大飞特飞,还有什么必要去知其所以然?他们自己已经很感满足。对他们而言,只要有大加速器和电子计算器就行了,其他一概可以不要。殊不知这要比罗马末期更加无知。美国如今是早已在莫明所以的浑浑噩噩中开始崩溃。

包括美苏在内的产国主义世界,今也丧失了循环的机能。单拿产业公害来说,塑料制品无法腐化,海水无以净化废液,物质没法还元,自然环境一经失去均衡,人类的历史更已有因为“心不全”倒地不起,就此死亡的危险。

在电视上看到玛雅文化的遗迹,倏然警觉到玛雅文化是腐败于宗教,终而消灭了的。这使我想到曾经存在于地中海一带的好几个古文明国,皆以同样的原因消灭了。太古时候,神话原是感得了大自然而成,亦是开创文明的一种悟。然而,毕竟有必要将悟得的东西予以理论性的学问化。在这种意义上,希腊于是给了古代文明一番新生。但其大多数的古文明国,却只停滞在神与祭上,成为宗教的忌讳,是戕害了自己。神与祭原是对着大自然而来的,现在反为因它而疏远了大自然。

想来玛雅极可能在神的一个启示之下,便举国淹进海里消灭而去。而今番则是西洋人不能以理论化的学问来对应大自然了。希腊的学问的进深本就够浅,其末路的美国式机能主义与苏俄式体制主义,连希腊学问里的知性也给葬送掉了。如今是连今世纪初期所产生的普兰克的量子论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知性,亦给荒废殆尽。

眼前,产国主义的世界,就无法对应大自然的循环法则,而正在趋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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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的六十四卦皆是演绎的,下一卦是前一卦的相承,但同时也是前一卦的反。一卦内亦复如此。一卦内有六爻,它是一爻一爻的变化着朝前推行,而又呈着相反的姿态。当你策马前行的时候,先要以缰绳将马头重重的后勒,使之高高抬起,然后借着相反的两种力量所造成的气势,令马奔驰。卦也跟这种情形一样的去对应宇宙万物的生生之势。如此这般推行到了最后一卦,便又回到开头的那一卦,重新出发。这即是大自然的循环之理。

日月循环,过了今日必有明日。季节循环,花谢了,明春依然再开,这情形给予人生多大的希望与信心呀。西洋人绝不说再生七世以报恩,西洋人即使面对着大自然循环的现象,亦是无感的。

他们相信耶和华,却对于万物缺乏新的信心。循环是值得感念的,此所以中国人对万物有感激之情。循环才正是新的,循环的每一节是生死成败的要紧关头,正因为有个死,生才是新鲜的;因为有失败,成功才成了创造性的。

而宇宙的万物又以循环相回旋、相寒暄的配置,采取了生生之姿。中国建筑上的回廊即是应用了这个原理,舞蹈与绘画亦复如此。雅乐与巫女舞蹈时旋转的样子,以及平剧舞台上跑圆场的模样,皆为循环之姿,同西洋的舞姿与队列的配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义。中国是一幅画,一个陶器的造形,都具有回还相互呼应之姿的。

老庄孔孟都有关乎《易经》的言论,他们以各自的新词来解说了这条循环法则。老子说要知道万物之赖以环绕的轴;庄子说要知道万物出入之机;孔子说在于人世,应以孝道尽亲子之间来往之礼;孟子则说须知历史的循环。

《大学》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言始终而说终始,是说终了之后还会重新开始。同样的,不言阳阴,而说阴阳,是说由阴又生出了阳来。《易经》的终卦为“未济”,亦即天地依然未了之意。曾国藩战太平天国时,上清帝的奏折原稿里有“臣屡战屡败”之句,幕僚将之改作“臣屡败屡战”,是说虽然打了败仗,但天地未济,我还要再接再励的奋战下去,胜利就在后头呢。这就是将循环的道理运用到文章里的例子。日本元旦佳节于宫中举行的“歌会”反复朗诵御制的诗歌,听着、听着,总叫人不胜安慰的觉得人世是安定、可靠,而充满了希望。

中国有句俗谚“交椅轮流坐”,迟早总有轮到你坐上位的时候。又中国民间的说唱故事里,有个贫贱妇人勉其幼儿道:“富家岂有富到底,穷人哪有穷到头。”意思十年河东转河西,富贵与贫贱本就是循环轮流转的,所以,用不着妄自菲薄,只管立起出人头地的大志朝前闯。

而《三国》的一开头就说:“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别的地方亦言:“天道循环,物极必反,是故治久必乱,乱久必治。”而今正如孟子说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让我们一起来做开路先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