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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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后

书毛氏《重刊〈说文〉》后二则

自李焘《说文五音韵谱》行于世,而《说文》旧本遂微。流俗不考,或误称为徐铉所校许慎书。琴川毛氏,始得旧本重刊之。世病其不便检阅,亦不甚行,其板近日遂散失,然好古之士固宝贵不置也。此书为字学之祖,前人论其得失甚具;其相承增改之故,徐铉所记亦甚详。惟书中古文、籀文,李焘据林罕之说,指为晋㡉令吕忱所增入,其论颇疏。考慎《自序》云:“今叙篆文,合以古籀。”其语甚明。又云:“九千三百五十三文,重一千一百六十三。”其数亦具在。则罕所称吕忱《字林》多补许氏遗阙者,特广收《说文》未收字耳,非增入《说文》也。《字林》今虽不传,然如《广韵》一东韵“炯”字、“谾”字,四江韵“哝”字之类,注云出《字林》者,皆《说文》所不载,是其明证,焘盖考之未详也。己卯正月二十五日,阅《通考》所载《五音韵谱》前后二序,书。

孙愐《唐韵》,世无传本。独此书备载其反切,唐代韵书之音声部分,粗可稽考。《康熙字典》所载《唐韵》音某者,皆自此书采出,非真见孙愐韵也。则此书之可贵,不但字画、训诂之近古矣。

书明人《重刊〈广韵〉》后三则

《广韵》五卷,明时内府所刊行。顾亭林重刊于淮安者即此本也,大体与张氏所刊宋本《广韵》相类。惟独弁以孙愐《唐韵序》,及“二十文”“二十一殷”各注“独用”为不同。考唐人诸集,以“殷”韵字少不能成诗,往往附入“真”“谆”“臻”。如杜甫《东山草堂》诗,李商隐《五松驿》诗,不一而足。然绝无与“文”通者。《说文》所载《唐韵》反切,“殷”字作“于身切”,“欣”字作“许巾切”,直用“真”“谆”“臻”中字为切脚,可知“殷”不通“文”,犹是唐人部分。且“殷”字为宋庙讳,故殷芸改称商芸,殷文圭改称汤文圭,其余宋韵存于今者,无不改为“二十一欣”,此本犹标“殷”字,必非宋书。故余跋张本《广韵》,颇以《切韵》《唐韵》,宋时皆名《广韵》,疑此本即孙愐书。虽无确证,然孙愐以后,陈彭年以前,修《广韵》者,犹有严宝文等三家,断以“殷”之一字,决为未经重修之本,则似可据也。注文相同,盖即丁度所讥“多用旧文”者。彭年等所修《玉篇》,较旧文亦无大增损,可以互证。其文似经删削,朱竹垞谓明代中涓为之。然考“东”字下,张本注曰:“舜七友,有东不訾。”此本误作:“舜之后,有东不訾。”黄公绍《韵会》所引乃同此本,则此本元时已然,不必出自明代中涓矣。缘二本并行,颇滋疑惑,故略为考证,书之卷末。

同年王舍人琴德,博雅士也。藏有元人所刊小字《广韵》,与此本正同。卷末称:“乙未岁,明德堂刊。”不著年号,而字画、板式确是明以前书。内“匡”字韵下十二字,皆缺一笔,盖因麻沙旧本翻雕而改补宋讳未尽者,益信当日即有此本,非明代中涓所删矣。

余得王舍人元椠《广韵》,知此本确为宋代旧书,然终以不著年号为疑。后阅邵子湘《古今韵略》,目录“十二文”下注:“《广韵》文、殷各独用。”《例言》又曰:“宋椠《广韵》五卷,前有孙愐《唐韵序》,注简而有古意。”然则此为重刻宋本无疑矣。

书张氏《重刊〈广韵〉》后二则

《广韵》定于宋。既而,宋祁等议其有误,科试终宋之世废不行。其得存于今者,幸也。此本为吴郡张氏所翻雕。书中已缺钦宗讳,盖南宋椠本。陈氏《书录解题》曰:“《广韵》五卷。”《中兴书目》言:“不知作者。”按《国史志》有“重修《广韵》”,《景祐集韵》亦称:“真宗令陈彭年、丘雍等因陆法言韵就为刊益。今此书首载景德、祥符敕牒,以《大宋重修广韵》为名,然则即彭年等所修也。”据其所言,与此本正合。注颇冗杂,故丁度《集韵》称彭年、雍等所定“多用旧文,繁略失当”。又讥其:“一字之左,兼载他切,既不该尽,徒酿细文。姓望之出,广陈名系,既乖字训,复类谱牒。潘次耕序乃以注文繁复为可贵,过矣。”别有明时刊本,大体略同。惟“二十文”“二十一殷”,各注“独用”,与此本异。考《唐志》《宋志》皆称陆法言《广韵》五卷,则《切韵》改称《广韵》,已在宋前。此本不曰“新修”,而曰“重修”,明先有《广韵》也。明时所刊,疑为未经重修之旧本,故“殷”不改“欣”,直犯庙讳;“文”不通“殷”,唐时部分未移。又晁氏《读书志》曰:“《广韵》五卷,隋陆法言撰。其后,唐孙愐加字,前有法言、长孙讷言、孙愐三序。”则当日《唐韵》亦兼《广韵》之称。愐书虽不传,然徐铉校《说文解字》,注中反切,明言用愐旧音。今考其九千三百余字之中,与《广韵》异者才数处,知《唐韵》《广韵》相去无多,“多用旧文”,良非虚语。又疑明时所刊,乃取孙氏之书,而节删其注文,其独冠以《唐韵》之序,未必无所受之也。西河毛氏常以二本互异,议《广韵》之不足凭,因为考列诸书,附识于左。己卯正月二十日书。

明内府所刊《广韵》,注文颇略。竹垞以为中涓欲均其字数,故删削其文。乾隆癸巳,余在书局见官库所藏至元乙未小字刊本,与明内府所刊一字不异,乃知中涓删削之说,出于竹垞之臆撰。次耕谓:“历代增修,虽有《切韵》《唐韵》《广韵》之异,而部分无改。唐、宋用以取士,谓之官韵。”说亦未然。考《封演见闻记》,唐代场屋用陆法言《切韵》,其通用、独用,乃许敬宗所定,无遵用孙愐之明文;宋则以《礼部韵略》试士,今其书尚存。《广韵》《集韵》均未用之于科举。又《东轩笔录》称:“贾昌朝奏改并窄韵十三部,许举子附近通用。”是宋韵部分亦与唐殊,均为考之未审也。丙午七月二十四日,偶阅旧题,因疏所未及于此。时年六十有三,距旧题已二十八年矣。

书礼部《韵略》后二则

《礼部韵略》,宋人科试官韵也:亦曰“省韵”,亦曰“监韵”。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曰:“《礼部韵略》五卷,皇朝丁度等撰。元祐中,孙谔、苏轼再加详定。”今考下平声,并“严”于“盐”“添”,并“凡”于“咸”“衔”,全用《集韵》之例,信出度手。又郭守正《校正条例》称:“绍兴中,省韵载三十六桓。”此本已避讳作“欢”,盖景定中,重刊补注之所改,非有二本也。收字颇狭,然应用者已略备,注亦简明。盖其时慎重科试,虽增添一字,亦必奉诏详定而后入;且注明续降补遗,不混本书。故其书谨严,不支蔓,较诸韵为善本云。

此书宋代行之最久,莫敢出入。虽“通用”“独用”之例,视唐人稍殊,然部分未乱,犹可稽考。毛晃《增韵》始倡为“支、微,鱼、虞当合;麻、马、祃,车、写、借当分”之论。刘渊所定壬子新刊《礼部韵略》,遂尽废二百六韵之部分,并为一百有七,古来“文殷”“盐添”“咸衔”“严凡”之界限遂不可复见。世俗乐其简易,承用至今。村塾荒伧,且有坚信为沈约书者,道听途说,不可复正。幸而此书尚存,得以考渊并省之所自,则其有关于韵学,亦不在《广韵》下也。

书浦氏《〈史通〉通释》后二则

《史通》,号学者要书。其间精凿之论,足拓万古之心胸;而迂谬褊激之处,亦往往不近人情,不合事理,固宜分别观之。长夏略为删削,以朱、紫、绿三色点之。轻议古人,自知庸妄,然子元敢于诋孔子,则踵而效者,子元亦不能咎矣。

浦氏此注,较黄氏本为详,所评亦较黄为精审。惟轻改正文,及多作名士夸诈语,是其所短耳。

书《八唐人集》后

二冯《才调集》,海内风行。虽自偏锋,要亦精诣,其苦心不可没也。第主张太过,欲举一切而废之,是其病耳。此八家诗,是小冯手迹,与《才调集》看法正合。著语不多,当是几砚间随笔所就者。《许昌集》尾有“钝吟自署”,尝以示蒙泉太史,亦定为真迹不疑云。

书韩致尧《翰林集》后二则

致尧诗格,不能出五代诸人上,有所寄托亦多浅露。然而,当其合处,遂欲上躏玉溪、樊川,而下与江东相倚轧。则以忠义之气,发乎情而见乎词,遂能风骨内生,声光外溢,足以振其纤靡耳。然则,诗之原本不从可识哉!

阳和阴惨,四序潜移;时鸟候虫,声随以变。诗随运会,亦莫知其然而然。论诗者不逆挽其弊,则不足以止其衰;不节取其长,则不足以尽其变。诗至五代,骎骎乎入词曲矣。然必一切绳以“开宝”之格,则由是以上将执汉、魏以绳“开宝”,执《诗》《骚》以绳汉、魏,而《三百》以下且无诗矣,岂通论哉?就短取长,而纤靡鄙野之习则去,太去甚焉,庶几乎酌中之制耳。

书韩致尧《香奁集》后三则

《香奁》一集,词皆淫艳,可谓百劝而并无一讽矣。然而至今不废,比以五柳之《闲情》,则以人重也。著作之士,惟知文之能传人,而不知人之能传文,于此亦可深长思矣。阅《翰林集》竟,因并此集点阅之,并识其末。

身列士林,而词效俳优,如律之以名教,则居然轻薄子矣。然而唐室板荡之时,视长乐老之醇谨,其究竟何如也?九方皋之相马也,取之于牝牡骊黄外,有以也哉!

《香奁》之词,亦云亵矣。然但有悱恻眷恋之语,而无一决绝怨怼之言,是亦可以观心术焉。

书《黄山谷集》后五则

涪翁五言古体,大抵有四病:曰腐,曰率,曰杂,曰涩。求其完篇,十不得一。要之,力开窔奥,亦实有洞心而駴目者,别择观之,未尝无益也。

七言古诗,大抵离奇孤矫,骨瘦而韵逸,格高而力壮。印以少陵家法,所谓具体而微者。至于苦涩卤莽,则涪翁处处有此病,在善决择耳。但观渔洋之所录,而菁英亦略尽矣。

涪翁五言古律,皆多不成语,殆长吉所谓“强回笔端作短调”耶?五六言绝,大抵皆粗莽不成诗。

涪翁七言绝,佳者往往断绝孤迥,骨韵天拔,如侧径峭崖,风泉泠泠。然粗莽支离,十居七八,又作平调,率无味。人固有能不能耳。

东坡评东野,比之于蟹螯。予谓山谷亦然。然于毛骨包裹中,剥得一脔,自足清味,未必逊屠门大嚼也。要在会心领略耳。

书蔡葛山相国延禧堂寿言后

吾师葛山先生,以通儒硕学遭逢圣代,仕宦五十余年,跻身台辅。投老悬车,盖早宣黼黻之谟,晚适林泉之乐,恩荣终始,实近代罕俦。迨寿届九旬,康强如昔,士大夫佥曰:“公之福,公之德也。”抑天地山川之气,必昆仑浑厚,发育滋荣,而后松柏茂;必清淑灵秀,蟠结孕育,而后丱金璞玉出。此实国家之上瑞,非第公一人一家之庆也。于是相与作为诗歌,表章其盛。公子千之舍人汇为一集,而属昀跋其尾。

昀,老门生也。从公游最久,辱公知亦最深。窃谓闽中学派,蔡氏为远。西山九峰父子,皆结契紫阳;明代虚斋,亦醇儒称最;本朝闻之先生接李文贞之后,蔚为士宗。旧学甘盘,宣诸纶綍,儒者以为至荣。公以犹子承家学,入直禁廷,后先济美。平生温厚和平,圭棱不露。而孤清自守,实介介不逾尺寸;沉默简重,无事不多发一语。而遇所当言,则未尝迁就,以是负天下之重望,九重亦倚毗焉。或惜公抱经世之略,未能扬历封疆,一试盘错,为未尽展道学之蕴。昀谓:士大夫位登卿相,为国股肱,于朝局贤奸之辨,不得不争;于事几利害之交,不得不论。此圣贤之定理也。如上遇圣主,百度肃清,而必哓哓焉务见所长,立己之功而反挠国是,是岂圣贤之所许哉!王安石辈弊正坐此。公穆然不见有为之迹,是道学,而能祛道学之弊。人乌乎识之。我太上皇帝知周万物,如日中天。凡廷臣隐微之忱,无不坐照。简公于庶僚之内,置之禁籞,登之纶扉,至今致政间居,恩礼有加于往昔,非公之立志、立身确有上契天心者,乌能如是哉!

然则观是集也,非惟见公之福泽足为国瑞,并公所以致是福泽者,亦灼然可思矣。

书《李杏浦总宪年谱》后

乾隆辛亥正月,左都御史杏浦李公卒于官,孤子之栻等以公生平笃实,不欲以世俗粉饰之文违其素志,而又不忍先德之弗传,乃刊公手著年谱,以存出处之大概。属余校定。余读竟,喟然曰:“昌黎称‘铭人如铭己’,知人铭不如己铭之确也。”

公与余同出陈白厓先生门,又同在翰林,不数日辄相见。乙巳以后,余与公并老矣,同在九卿,又不数日辄相见。中间宦辙南北,不数相见,然声息恒相闻:故公行事,余知之为悉;即公未仕以前,学问之始末,家庭之聚散,功名之得失,亦往往于炉香杯茗之前,追述当年,为余话旧,余知之亦悉。今观是谱,与余夙昔所见闻,如重规叠矩,盖无一字粉饰于其间。公之立心,于是可见;公诸子能以公之心为心,于是亦可见矣。

尝观古今记载之文,真与伪参半。然伪者铺张扬厉,震耀一时,究之天下之人有耳目,后世之人有考证,是是非非,终不可掩其真者。虽无意于表暴,而天下之人有耳目,后世之人有考证,或以一二事传,或以一二语传,亦终不可掩也。然则,公作是谱,其不求传而自传乎?余为跋尾,亦窃附中郎之作《有道碑》也。

书《吴观察家传》后

蔗林少宰作《吴观察家传》,述端末甚悉。惟观察在甘肃时事,以未目睹,弗能详。观察弟香亭太常,以余尝从军西陲,过而叩余,余亦弗能详也。

然忆庚寅之冬,余奉檄勘田吉木萨,屯田千总赵俊随余马行,询其里贯,曰宁夏。途次偶询及公,俊亟额手称良吏。询其事状,则不能有所举。怪而诘之,则曰:“宁夏西界贺兰,番与汉共处;又重镇也,兵与民共处;回人之聚而滋者,又与兵民共处。其事恒繁,待有事而理之,是治病于已形也;调剂措置,俾衅不作,是医于未病之先,不见功而功莫大焉。吴公惟无事状,所以为良吏。”语竟,视其色,慨然如有所思者,盖公时已擢肃州道矣。

又忆是冬在乌鲁木齐,先后得公二牒:一为其子游塞外,而其父病乏养者;一为其夫游塞外,而其妇无依者,均移文促之归。余饬吏治牍,吏俯而笑曰:“吴公何琐也?”余告之曰:“吴公兼辖关内外,其官尊矣。一病翁、一贫妇失所,皆能自达于官,则四境之疴痒无一不得达于官,可知也;一病翁、一贫妇失所,而官肯为之移文四千里外,则耳目之下必无废事,亦可知也。”赵俊之言,其信乎!

后余蒙恩赐环,公方赴巴里坤勘屯田事,相遇于阔石图岭,共宿军台。余举前事语公,公谦谢弗遑,然意以余为知己也。

诘旦告别,递相劝勉而行,谓相见当有日。不料甫七八年,遽读公传,求公政绩,不得其详,惜当时对床竟夕,不及备询在官始末。今日为公书此一二逸事,缀诸传末。呜呼,亦可以想见公矣!

书《鲍氏世孝祠记》后

苏明允作《族谱》称:“观是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自末而溯其本,则百世之祖宗皆此身之所自出。知为此身所自出,则至远者亦至亲,不期孝而自孝矣。自本而究其末,则九族之子孙皆一人之所渐分。知为一人所渐分,则至疏者亦至亲,不期弟而自弟矣。然明其理,不如实见其事为易于观感;观感于天下之人,不如近得于先人之家法尤信而有征。

鲍君肯园尝续修族谱,经纬分明,源委通贯,较《苏氏谱》为详密,余尝为序之。今复汇集历代以来,先世之以孝行传者,别建专祠,使族姓知所效法,无忝所生,因而筹画经费,设立规条,以赡贫乏、敦雍睦,是不特有《苏氏族谱》之志,并兼有范氏义田之法矣。读所自记,殆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者欤?

余初未识公,然与公之子树堂友稔,闻公慷慨尚义,善行不可枚举。初谓公天性豪迈,散财济物,落落有大丈夫气耳。今观公是举,乃知敬父母所敬无不敬,爱父母所爱无不爱。有子务本之言,具验于是。公之识量远矣,公之学问亦深矣,岂徒挥金结客与侠士争后先哉!因书公自记之后,俾论者有考焉。

题姚姬传《书左墨溪事》后

坚苦卓绝之行,多生于忧患之中。寻常孝友,则本分事耳。然本分之中,有骨肉不以相期望,乡闾不以相责备。而缠绵笃挚,务自行心之所安,若有所必不得已者。虽其志不在立名,第以为适尽其本分,然本分之中已加人一等,即谓之坚苦卓绝可矣。

夫失偶不娶,或以老,或以贫,皆常事也。墨溪年未至老,贫亦未至不能聘一妇,徒以食指繁多,不欲以养妻子之力,分养父母兄弟之力,遂以血气未定之年,毅然绝室家之乐。非天性足胜其私情,能若是久而不变乎?

善事继母,世俗以为难,君子不以为难也。墨溪非惟善养继母,且以养继母之故,至于厚币招之亦不肯远离,此非特继母如母,直并如母之见亦无矣。虽君子能不以为难乎?

且夫坚苦卓绝之行,或往往过中失正,不近人情。墨溪有两弟,弟又有子,不娶,不至妨似续,其非务为诡异不顾,其安可知。其事继母也,不以定省服事之文,而惟以不忍就远馆。不就远馆固常事,不足骇俗,其非涂饰耳目苟求声誉,亦可知也。然则,墨溪其古之独行欤?

余感墨溪能为人所不能为,而姬传之文又足阐发其隐微,读之,使孝弟之心油然而生。因题数语于后,以著墨溪非矫激,姬传非标榜焉。

书周泊园先生《游三笑亭诗》后

右湖口周泊园先生《游三笑亭诗》,壬子八月,得观于驾堂编修处。前辈风流,宛然亲挹。或以诗通用“真”“庚”“侵”三部为疑。余谓:古韵如聚讼,古韵实亦多端,但有所根据则可耳。同调本不相协,而东方朔据《楚词》,《楚词》据《周雅》,论者不以为非也。《离骚》“肇锡余以嘉名”,与“字余曰灵均”,非“庚”“真”通用乎?至“真”“侵”通用,则吴棫《韵补》所注也,又何疑焉?

书蒋秋吟《考具诗》后

《榴花诗》始见汉末,是咏物之祖。咏器具诗,如烛笼、镜台之类,颇见于齐、梁。其咏一家之器具,连章骈作,则天随子其权舆矣。元人敷衍动至百篇,颇为该备。近人搜索纤微,至茧虎、鲞鹤亦入赋咏。然未见咏及考具者,岂非索诸六合之外,而失诸眉睫之前欤?

辛亥七月,偶于姻家陈君闻之处见此册,雒诵再三,喜其点化故实,笔有炉锤,而寄托又复深远,使遇皮、陆两翁,拈毫对垒,未知古今人孰胜负也。因题数语于册末,以质当代之称诗者。

书《汉瓦当拓本》后二则

同年王司寇兰泉官西安时,以未央宫瓦数片见寄,惟此一片裂为二。拓墨刻者李生家于西安,知士人伪造汉瓦状甚悉。余使遍视诸瓦,皆不语,至此裂瓦,始摩挲太息曰:“真二千年外物也。”伊子墨卿嗜古成癖,乃从余乞去,束以铜而琢为砚,余既为铭之矣。墨卿拓摹其文,将求博雅君子咏歌之,因为书其始末如左。

老砚工方某言:“古人作瓦不为砚计。凡细如澄泥者,伪也。然瓦必坚致,始入土千岁不朽烂,凡松脆粗疏多沙眼者,亦伪也。”所论颇入微,观此瓦益信。方又言:“汉印、汉瓦,其字多不合六书。以皆用隶不用篆,又出工匠之手,非士大夫所为耳。”观此瓦“汉”字,文曰:汉并天下。 所论亦有见也。

书《黄庭帖》跋尾后二则

宋拓《黄庭经》一册,有董香光跋二行,连于末页。乾斋相国以下十五跋及二题名,则书于护页者也。本蒋爰亭所藏,爰亭以赠余。余尝以进呈石庵相国。见之,曰:“董跋神采生动,是兴到之书。帖则伪本,宜秘府不录也。”缘诸跋字多残蚀,进呈时难于装潢,乃独留香光一跋,而以残页赠墨卿。后瑶华道人定此帖为真本,向余索之。香光跋遂随之去,而此残页孤行矣。赏鉴之家,古来聚讼,元章、长睿,攻诘纷纭。余不知书,无以定此帖之真伪,姑记其本末。俾好事者知原帖、原跋皆尚存,或他日剑合延津,亦未可知耳。

瑶华道人云:“此帖墨色黯淡,火气俱无,非近代之物。且《黄庭》刻本见于诸家法帖者,从未见此拓,苟非宋石,此刻自何而来耶?”又云:“吾见《黄庭》多矣,未见如此本之朴拙者。石庵或以与他本不类,疑之耶?”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此之谓矣。

书刘石庵相国临王右军帖后

诗文,晚境多颓唐;书画,则晚境多高妙。倪迂写竹似芦;石田翁题咏之笔每侵画位,脱略畦封,独以神运天机所触,别趣横生,几几乎不自觉也。石庵今岁八十四,余今岁八十,相交之久无如我二人者。余不能书,而喜闻石庵论书。盖其始点规画矩,余见之;久而拟议变化,摆脱蹊径,余亦见之。今则手与笔忘,心与手忘,虽石庵不自知亦不能自言矣。此所临摹,以临摹为寄焉耳,勿以似、不似求之。

书陆青来中丞家书后

乾隆戊午,余与陈光禄枫厓读书董文恪公家。续而至者,为窦总宪元调、刘侍郎补山、蔡殿撰季实、刘观察西野、李进士应弦及陆中丞青来。课诵之暇,辄杂坐斯与堂东厢,以文艺相质正。诸君各意气飞扬,不可一世;青来独落落穆穆,不甚与人较短长。或花晨月夕,小酌以息劳苦,谈笑锋起,青来危坐微笑而已。然文恪公颇器许青来。后相次登第,从仕宦,多跻显达,惟青来以清操劲节为当代所称。文恪公常曰:“人品自一事,功名自一事,此世俗之见也。砺人品而建功名,乃真功名;有功名而不失人品,乃真人品。”若青来者,可谓不负师言矣。

余少好嘲弄,往往戏侮青来。青来不为忤,尝私语季沧洲曰:沧洲名灏,杭州人,学画于文恪公。文恪公晚年工整之笔,多其代作。 “晓岚易喜易怒,其浅处在此,其真处亦在此也。”余闻之,有知己之感,故与青来尤相善。

今青来久逝,余亦衰颓,回忆当年,宛如隔世。忽于令子处见青来家书十三通,平生心事,隐隐具在笔楮间。其于家庭之间,一字不苟尚如是,后之览者益可以见其平生矣。人往风微,老成凋谢,徘徊四顾,远想慨然。若斯人者,岂易数数觏哉!

书王孝承手札后

父族之亲,莫近于伯叔;母族之亲,莫近于舅氏。伯叔之亲,从父而推者也;故以名分之尊,申训诲之道,其教易行,近乎父。舅氏之亲,从母而推者也;故童稚周旋,情意本浃,可以委曲顺导,诱掖奖成,其教易入,近乎母。至以舅为师,则兼有父道矣。然教亦多术,不能教不肯教者,是无论;能教肯教矣,而或为经理生计,禁止游冶,是一道也;进而使讲习艺文,掇取科第,以奋身于仕宦,又一道也;再进而使餍饫古学,或以词赋名一世,或以经术传后来,又一道也。至使立身行己,不愧古人,经世通方,具有实用,此其教不以常论,其人亦不以常论矣。

余丙辰典试,得武陵赵子笛楼。初见余,恂恂然有儒者风。与之言,笃实近里,无少年巧宦之习。比入词馆,仍循谨如寒素。间与论世务,事事知大体,而非老生迂阔之言。疑其学必有所受也。赵子曰:“慎畛少孤,资母氏以养,而资舅氏以教。平时一言一动,无不范以规矩。或不能面语,则长笺短札,丁宁往复,凡持身涉世,无不勉之以古谊。今散佚之余,尚存手书数十通,装潢成卷,晨夕展阅,冀不忘夙昔之渊源。今承询及,敢乞赐以题识,以表章潜德可乎?”余受读之,皆粹然儒者之言:其缠绵笃挚,使见者耸然以思,油然以感。父道、母道,殆兼备焉。虽人往风微,声华寥落,并其行谊、著述亦不甚传。然此数十纸者,后世亦可想见其人矣。

因敬书其后,归之赵子。赵子其无忘舅氏之教,勉为其可传,使舅氏借赵子之传,以并传于后。是则赵子之自为,又不必以余言为重轻矣。

书孝女余氏行实后

忠孝节义之事,士大夫多由于学问,儿女子多由于性情。由学问者,或出于有所为,或迫于不得已,皆难谓必无。由性情者,则自不知其所以然,而有不如是则心不安者。故贤者之过,不免有之,谓有他意,则非也。雷子勿斋以其弟妇余孺人行实相示,余慨然曰:从来责人子之侍疾,无责以割臂者;女子侍继母疾,尤断无责以割臂者。孺人此举非迫于不得已也。士大夫好沽名,世固有之,然自残肢体以沽名,则断乎不肯。且或陈毁伤之戒,以为非孝,反以败名;好名者,尤断乎不敢为,况女子乎?孺人此举,亦非出于有所为也。然则此举也,不计己志之成否,不计人言之是非,特心所不忍,毅然自为耳。其性情笃挚,不既卓绝矣乎?故必谓孺人此举,可为天下女子法,则不可以概天下。即孺人一身而论,则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书奏节妇江氏事略后

嫡庶有别,古礼也。然孔子删《诗》,于“二南”录《小星》《江有汜》;作《春秋》,书纪叔姬。奖善,则无以异也。世多以陶母称阃德。考刘孝标《世说》注引陶氏语,则陶母实亦侧室。而自古颂美无异词,且有误引以称嫡者。然则,礼之所别,名分焉而已。至撑拄纲常,砥砺名教,庶与嫡,岂有别哉!且非仅无别已也,女之立节难于男,庶之立节尤难于嫡。能读书则明理,不读书则不明理;自视尊则自爱,自视微则不自爱,势固然耳。吕新吾《葬礼翼》曰:“为节义而死者,虽少虽贱必祔。”通儒之论,足破迂拘。节妇之事,为宜大书而特书者,可以思矣。顾自惟“离鸾别鹤,青灯白发”之肤词,不足以为节妇重。故敬书节妇之尤宜表章,以告夫好持苛礼者。

书徐节妇传后

士大夫致身通显,足以有为,而碑志述家庭常事,可以不必耳。穷居陋巷之儒,已不能责之以奇行,圣门如冉伯牛,何尝有事实可称哉!至于妇女,非遭强暴、遘乱离,尤不能以奇行见。守节抚孤,即分内无阙事,分外无余事矣。此其事虽若平近,然使操苛论者试设身处地,果易乎?难乎?覃溪前辈此文,真千古持平之定论。故余不更置词,惟附跋于其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