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迪对啊!厄尔·约翰逊也一样——哦,他已经在丹佛待了好多年,没错——他的继父有很多钱,他们就住在那栋豪华大厦里。我还记得他父母的地址,费尔法克斯大街1254号,差不多就是这样……
杰克上帝哪……埃德·格雷的地址里——就有费尔法克斯大厦……
科迪对啊,费尔法克斯大厦,没错。信就是从那里寄来的……
杰克我们在埃德·格雷的公寓里住过……住了一整个夏天——
科迪我知道。他那套公寓就在街道对面,但得沿路再往南走上一会。不过,那封信的寄出地址不是他的公寓——我记得明科的公寓,对了,我记得明科,我也记得埃德……
杰克你知道吗,埃德·格雷实在是太伟大了!
科迪哦,啊,我——
杰克他来过纽约,但我没有——伙计,我当时要么很忙,要么醉得一塌糊涂,要么就是在我那些温柔乡里神魂颠倒,总之就是有好多事情要做,所以我甚至抽不出足够的时间——连一半都没有——去陪埃德……
科迪嗯,嗯,没错,他是很伟大。
杰克我知道他肯定很难过。
科迪肯定是。
杰克我自己也很难过。
科迪是吗?……埃德啊,是——
杰克埃德是有史以来最最……伟大的人之一。
科迪对……没错,没错——对了,他之所以能够引起你的共鸣,是因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我是说,他太正经了,这你也知道——不是吗?他不会……你永远都不会逮到他在寻欢作乐或胡言乱语——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吧?你知道他——那是他身上最让人惊叹的地方。事实上,他是如此,呃,他是如此随和、正经,以至于……他都让人生厌。你懂我说的意思?
杰克(大笑)我懂!
科迪那就是因为——比方说,如果你突然兴奋起来或是怎么着,呃,他也会跟着一起兴奋,但他绝不会自己去制造快乐,他自己也感觉不出来。你瞧,他仿佛已经……已经超凡脱俗了似的,是吧?
杰克(哼起《目光所及》中跳跃激昂的即兴重复段)我哼得怎样?(再哼一遍)一起唱吧——好好唱吧——
科迪嗯嗯,好吧……虽然我不会唱——不过好吧……(还是唱了起来)
杰克这歌不是那样唱的!
科迪本来就是这么唱的呀!
杰克(又唱了一遍,而科迪咯咯直笑)现在你唱一遍!
科迪好吧!
杰克开始,唱……(科迪唱了起来)不对!那里得提高调子!
科迪(一边看杰克示范,一边哈哈大笑)哦,我明白。好的,你说的对……
杰克(现在唱起歌词来)“初次见你,我就爱上了你,目光所及……令我如此欢愉——”算了,你继续说吧,我来放点音乐。
科迪(咯咯直笑)要不然,你也可以把收音机打开,调到KWBR频道[68]——
杰克我要听《目光所及》!
科迪——他真是个疯子。你瞧,他从不主动说话。那个KWBR频道……调频1310 AM……该死的,不说这个了,我们应该喝点酒,小醉一下——
杰克你没发现我现在正醉生梦死吗?
科迪真的假的?(大笑)上帝啊,我可没醉。你倒是让我想起一些——一些事情了——啊——
杰克你想起什么了?我们正谈到一半呢,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是怎样跟薇琪相处的吗?要知道,她可是一个……一个举世皆为之震撼的女人啊!
科迪呃,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喜欢她。第一天晚上我就这么告诉过你了——
杰克但你不是认为全世界都会为她而震撼吗?——
科迪不不。你我二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很随便的女孩。你还记得那次谈话吗?你还记得,是吧,伙计?她总是很时尚,很优雅,所有优秀女性该有的特质她都有。但是,你瞧,说到她的吸引力,她的诱惑力,她,她可就——在她身上,你都没办法每次都……达到高潮——
杰克哦,对……哦,不……没错!
科迪——你瞧,那是因为你对她了如指掌,知道她就只是一个广播情种的女人而已,是吧?你还记得我们关于薇琪的对话吗?你瞧,正是因为那个原因,所以我从不,呃,千真万确……不对,我想你调错了——不对,那个电台绝不会播放那种音乐,明白吗?现在你看,那是KW频道——你瞧,这是KYA频道,调频1260 AM。我们得调到1510 AM,仔细看着!(调转频道)
杰克调好了!
科迪没有呢——这是KWBO频道。
(电台里播放着《只是其中之一》[69],杰克悠哉地跟着哼唱起来)
科迪我把音量关得够小了。这样一来,我们唱得再轻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就我们两人才能听清。你觉得怎样?(杰克哼唱着)……你有什么正当理由要当个酒鬼吗?你知道我不当酒鬼的惟一理由是什么吗?
杰克你说什么呢?
科迪你知道我不当酒鬼的惟一理由是什么吗?
杰克是什么?
科迪因为我着实无法享受那种感觉……啊,那种感觉——如果,你瞧,我是说,我如果醉了——你瞧——那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啊!当然,我曾经喝醉过……还醉得一塌糊涂……我敢打赌,跟沃森待一起的时候,我一连醉了六个月之久……
杰克你说的是汤姆·沃森?
科迪哦对,没错。我花掉了——他有一大笔钱。不对,他玩扑克突然赚了一大笔钱,还拿到一张保险公司的赔付支票什么的。这样,他就有了五百多美元。所以啊,我们就花起那笔钱来。我们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把钱花完。我们就是坐着喝酒,每晚只花上十美元。你瞧,他就那样把钱全都花在我身上了——
杰克你们到哪喝酒了?
科迪在丹佛的劳埃德酒吧……现在,它几乎成了一个同性恋酒吧。事实上,它一直都是,只不过现在去那里的同性恋更多了。你瞧,通常一家酒吧里只会有几个同性恋,可现在那里却随处可见同性恋。
杰克真的啊?
科迪——真的——但我们每天晚上都坐在那里,但就只是玩玩乐器。呃,比如,我们会跟莫里斯·罗科[70]学弹钢琴,或者跟查理·斯皮瓦克[71]学吹号,等等……
杰克站着的那个家伙——
科迪就是查理·斯皮瓦克,但我其实不怎么——因为他没什么特殊本事……那时,我们两人都喜欢小号而非萨克斯……其实,我们都太过年轻气盛了,而且那时……
杰克啊,我去过加斯莱特咖啡店[72]……不过……你还是继续说吧,“而且那时”怎样?……
科迪——而且那时我总是说个不停,就如同一个哲学家,对某些事情究根问底,对一切都大加评论。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我到底说了什么,但我说过的话很可能——很可能有上百万个单词,或者还要更多,比我以前一连三年讲的话还要更多。我得说,事情也就到那为止了……但是,到了最后,我就只记得——不对,是到了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就只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又讲了两个小时的话。呃,那时我十分疯狂——事实上,一切都无比疯狂,都很迷乱。到了最后,那个家伙——就是我与之聊天的那些家伙中的一个,那个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呃,科迪,你说的全都很棒,很精辟,很感人。但是啊,不过啊,你身无分文呀!”反正他说的就是诸如此类的话。他的意思就是,我说的一切都是屁话,空洞无物,根本就不对。不过,他说的那些还不是关键。我说了那么多话,想了那么多事,但有一样东西我一直都想不起来——那可能是我的说话方式,或者说话语气,或是其他东西,但总而言之,我就是想不起来一样东西——因此,就像我之前可能告诉过你的那样,我的那些朋友,比如汤姆·沃森,以及经常跟我们在一起的其他家伙——我从未跟你说过那些家伙,其中有一个名叫乔,呃,好像是叫乔·古利之类。啊,他不是叫做古利,因为有另外一个家伙名叫古利。总之,他就是叫乔什么来着,是沃森他们带来的同伴之一。每当他们搭上陌生女孩——当然,他们也会无功而返——他们就会把她带到我家里。然后,我就会躺那跟他们聊上一整夜……让她大为情动……这样他们就能跟她发生关系之类的……但我不记得——你瞧,我不记得我们都聊了些什么——
杰克你们到底聊了些什么?
科迪我们就尽是瞎扯,说得就好像那女孩真是他的女人似的!
杰克那会让女孩们显得更火辣吗?
科迪不会!——因为,我们说的话非常……学究味非常浓,呃,非常,呃,哲理性非常强。不过,我——咳,我就只是躺在那里瞎侃……呃,比如,我们都知道,我——
杰克你那时自己没有女人吗?
科迪哦,有啊。我通常都有女人,一直都有。没错,事实上我一直都有,一直都有……没错……不过啊,我想说的不是那些事情。我真的记起来了,当时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最后对那种淫糜生活实在厌烦了。你瞧,不是我刻意装成那样——我其实一直都沉溺于其中——但是——呃,我会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的。你知道是什么让我不再一直那样子下去吗?从我十五岁时开始,到我十八岁,哦,不对,甚至是到我十九岁时为止,我都完全沉溺于其中。我是说,在某些方面我真是无比狂热、痴迷,有些事情我现在还能引以为豪。事实上,我知道现在有些家伙都还沉迷于其中——以前我跟你说过那些事了。有那么一个家伙,他叫什么来着,反正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总之,他是一个司闸员,但在那之后两三天便丢了工作,因为他——他经常站到货车车厢上面,但那不是他出意外的原因,那也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呃,事情是这样子的。有一天,我——我那时已经坐了十一个月又十天的大牢,刚刚刑满出狱。贾斯汀仍然足够爱我,所以他帮我找了一份工作。那份工作还不错,就是去翻新轮胎。那门手艺我以前已经学会了。准确地说,那是三年以前,在他的帮助之下,我得以白天上学,夜里上班,其间便学会了翻新轮胎。就那样,我拥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找到了一个……很棒的妞,一切都有条不紊。你瞧,我其实过得……真的很不错。每天傍晚五点以后,我就是店里的老大,因为别人都回家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于是,那些家伙就会带上小妞们来我店里狂欢。我们喝喝啤酒,跳跳舞,当然也会嗑点苯丙胺。但是啊,怎么说呢……有一天傍晚,大概五点,店都要关门了,但他们还要换轮胎。你瞧,他们当中总是有四五个人或者三四个人一直都来那里换轮胎。我当然没有亲自去弄,而是叫他们自己动手。那当然有区别啦!但不管怎么说,当时有个留着一头金发的家伙,正弯腰更换轮胎,最后站起身来。我当时碰巧站在那里打量了他一小会,他就问我:“我说,你是不是叫科迪·波梅雷啊?”我答道:“是啊!”他就说:“呃,你好!我叫瓦尔·海斯。啊,对了,你认识贾斯汀·曼纳里吧?我想他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说:“哇,你是瓦尔·海斯?!对啦,我听说过你,没错。听说你十分聪明,是吧?”他说了声“是吗”之类的话,然后就走开了……那样子可真是跩极了。但我才不管呢!我立刻就朝他走去,缠着他,紧紧地缠着他。所以啊,他其实还是回来了——
杰克你把他怎么着了?
科迪缠着他呀。你瞧,我缠他缠得那么紧,所以他回家去吃完晚饭之后又回来了——但瓦尔总是很忙,现在也一样,但当然更忙了。所以,我们再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什么的。他总是说:“呃,我,我很抱歉,但我得做这个,做那个,所以我没办法……”——不过啊,那天夜里,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夜里,他居然对我说:“呃,我现在确实得回家吃晚饭了,但我会回来的,大概在七点、七点半或八点。我得走了——我们到时再聊吧!”我说:“好啊!”于是,他走了,然后又回来了。我关上店门,跟他一起去吃——吃晚餐。通常,我自己煮饭吃。但那次关上店门之后,我们一起去了一家自助餐厅,坐在那里聊了起来。在那第一个晚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应当是我第一次遇见他——我开始东聊西侃起来。比如,我对他说道:“呃,瓦尔,我觉得,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啊,说错了,我是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这世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当属哲学。”他说:“哦,怎么可能是哲学呢?不,应当是……对我来说,我觉得……诗人可比哲学家重要得多了!”我说:“你说什么?”我惊得目瞪口呆,六神无主,心乱如麻!竟然有人会老实到相信那种说法!我,呃,我——你瞧,对此我真的,呃,真的感觉很不是滋味。我对这个问题深入思考了一下——当然,这次我已经将我的思路彻底梳理了一遍,而且尽可能全方位地突破我的思维定势。这样一来,我就能告诉你当时发生的一切了——啊,你瞧,昨晚我不就告诉你那个框架概要了吗?……还有我的回忆?那就好像,如果你告诉我——呃,或者,如果你自己在心里将某件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那么你就能够将它述说清楚了。如此一来,当什么时候有人问你:“嘿,你第一次碰上瓦尔是在什么时候啊?”你很快就可以回答他:“呃,当时我正在逛街,结果就碰见他了。”你这样说上个三四次,越说越快,就如同那是一种念头,而不是一件事情。当你不得不再次迅速回想那个念头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种抽象思想。虽然你仍然采用它原来的形式与结构,但你只会说:“呃,就这样,这也发生了,那也发生了。”它变得枯燥无趣、单调乏味、空洞无物,你明白吗?现在的它跟刚开始时的它完全不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所以啊,你瞧,不管怎么说,我就是有那种弱点,因为我对自己的全部哲学思想与自己的整个思维体系都所知甚少。万物即我,我完全沉浸于其中。所以,我其实没什么可以来回答他,因为我说的一切都是虚无——当然,我可以想出上千件事情,而且一直记着它们,但,但那只是……表述而已,只是一种终结状态。你瞧,就是这样。没有那些——没有那些,你就没办法将事情述说清楚,就如同没有砖头,你就没办法建起坚固的大楼一样。但无论如何,在瓦尔说完了那些话之后,呃,上帝啊,在大约三四天之后——其实,我很可能并不想,并不想去思考那是“为什么”,并不想去弄清楚是什么原因——我突然意识到,哲学家并非——我意识到,那时诗人就是比哲学家更为重要——
杰克那是当然!
科迪——啊——呃,现在当然是啦!(大笑起来)——我立刻就理解了,而且理解得十分彻底。但是,你瞧啊,当时那句话其实是说,我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非常——呃,我那时当然是生活在一个非常怪异、非常癫狂的世界里——我啊,我会坐在图书馆里,全神贯注,一心只想着弄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或者,揭开这个世界碰巧戴上的虚假面具。但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我的全部一生,我的一切。我了解得如此之多,以至于我都变得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了——啊,当然,我从来就不会自命不凡或是怎么着,千真万确,只不过我可能偶然会表现出那种模样来。或许是吧!但我一点也不关心那个。我只是想说——只是想告诉你,我是怎样遇上瓦尔的……那个夏天真的很棒,因为,大约三四天以后,我偶然间想起来——你瞧,我现在当然完全不记得发生过这事或那事了,但我确实还记得……当时,不论白天黑夜,我们一直都黏在一起,而且——但我只想……只想简单回顾一下,不去细究许多事情,比如,啊,就比如,呃,比如有一天早晨,他做了一些他现在通常不会去做的事情。你看,他平时都不会早起,所以那天我凌晨五点就把他弄醒了,还把那个女孩给他带来了。你瞧,那个女孩其实是我的妞。不过,当然啦,她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此外,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会有那样一件事情发生——我都想象不出来,嫉妒居然引发了那件事情;不过,我也不可能会去关注那件事情,或者类似的事情——比如……因此,自然而然地,我总是先泡一个女孩,再把她转手让给我的其他男性朋友。我这样处理过好几个小妞,这完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其他许多家伙也这么干过,那根本不值得一提。不过,我现在想说的是,由于那些原因,我当时说道:“快起来,瓦尔,我给你带来了一个超级棒的女孩!”尽管那是……我的妞。与此同时,我们提起我前几天碰上的其他事情,诸如我认识了一个十五岁大的女孩,等等。他说:“不错啊!”于是我说:“那好吧,我明天凌晨五点左右来你家。”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那个女孩不得不很早就出门。我接上她,一起去瓦尔家里。那时我——我向赫兹公司租了一辆卡车,一天只要两美元。你瞧,我会拆掉速度计。那就是为什么——
杰克你找谁租的车?
科迪赫兹……公司,一家提供汽车租赁服务的公司,出租卡车。呃,那公司名叫“赫兹”,对,对,叫做“赫斯”。啊,念错了,是“赫兹”。我租了一辆厢式小货车。你瞧,是厢式的,也就是全封闭式的……小型的……货运……小卡车。不过,那不是小卡车,而是厢式小货车。不过,我在后厢铺了一张床垫。你瞧,那是克利罗夫的床垫。我会把床垫拿走,再往后车厢里面扔几件毛毯。然后,我就可以接上那些家伙,一起出发到群山里去。我在山里有一间小木屋……那是一个朋友的房子……呃,它属于吉姆·埃文斯的一个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就那样去了——
杰克我认识吉姆·埃文斯。
科迪是啊,我知道你确实认识他,所以我才提起那事啊。不过啊……于是,我们去了那里。伙计,一整天下来,我们欢乐无限。不,我是说,我当时的乐趣就是驾驶。你瞧,我要做的就是接上两三个人,或者一对,或者一个,或者一个人也没有,然后载着他们上山,去那间小木屋。然后,我立刻下山,返回城里,再接上一些人。那时,其他人就得离开小木屋回家了,于是我就带他们回家。这就是我做的事情。你瞧,全程三十五英里,我就那么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开枪打猎,同时还跟美女缠绵,欢乐无极限。那天,我当然就是那样做的。到了最后,事情变得如此复杂,瓦尔不得不独自一人回家,而我由于别的原因则留在那里。就这样,他直到午夜才回来。我们整夜都待在那里,就他和我两人,躺在那里天南地北地瞎聊。无论如何,事情最后变得那么……所以每天傍晚,晚饭前后,我都跟他见一下面。呃,不对,不论何时,只要他有空,比如周六中午或是什么时候,我都会去找他。然后,我们就去那家酒吧,就在街道对面,呃,离他家五十码远。我们就坐在酒吧里喝啤酒——你知道吧,就是那家小酒吧,在马里恩旅店旁边——
杰克在马里恩大街?
科迪对,就在马里恩大街,没错。那家小酒吧就在公园大道、第十七街与马里恩三大街交汇处,那里是一个三岔路口。
杰克我知道那个酒吧。
科迪是吗?我们就坐在那里——我在那家小酒吧里还碰上了其他许多事情,它们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但我现在不想细谈那些事情,因为它们更加——我是说,它们属于不同类型。但不管怎么说——
杰克有一次,我在那里醉得不省人事。(随口胡诌)
科迪真的?呃,我也在那里喝醉过——我喝得酩酊大醉……就躺在酒吧旁边的草地上,站都站不起来,或是怎么着。瓦尔得回家去,所以他说:“呃,很抱歉,我得离开你了,科迪。我得回家吃晚饭了。”等等。你瞧,他就自顾自地走掉了。
杰克你真醉得躺倒在草地上?
科迪——对——我喝得太醉了,站都站不起来。伙计,我那时简直就是个大醉鬼!我来告诉你吧,我当时——一直都喝得醉醺醺的!伙计,我那时就没清醒过!——因为,我能做的就是那样了,明白吗?呃,就是那样!无论如何,我当时只能去喝酒嗑药了。不过,我要说的是,我现在能够回想起我们的对话了,比以前更多了。比如,他说:“呃,如果可以的话,你就举个例子吧。呃,举什么例子呢?比方说,如果我们没有军队,那会如何?如果我们没有任何防御武器,那又会怎样?照我说啊,即便我们没有这没有那,也根本不会出什么事。所以,我们不会被控制,那一点也没有关系——”你瞧,他尽说这种事情。那时,他对这些相当热衷,因为他觉得参军入伍等等几乎毁了他的一生。明白了吧?——
杰克对对……确实如此……
科迪还有其他事,啊——呃,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让他烦心……不过,随着夏天慢慢逝去,那些烦恼也渐渐消失不见了。我敢打赌,那时他又会开始想回学校了。所以——你应当懂吧——所以我对他说:“呃,我会去看你的。”我还说:“我会给你写信。”就这样,我们确实通了几次信,你还记得吧?
杰克哦,我有看那些信。
科迪对,没错。啊,对了,后来,我还跟他说,他也可以出来见我。你也知道,从那以后——
杰克我读过你写的第一封信——
科迪啊?
杰克——寄自埃德·韦利[73]的牧场……
科迪哦,对……没错……那封信并不是——那时,我已经开始写这本书了——那时才写到序言。啊,呃,当时我心里在想:“好吧,终于……”那是在瓦尔写信给我之后,我心里在想:“终于,我要开始写自己的小说了。”——我已经构思这本小说一两年了。尽管并未完全酝酿成熟,但我就是知道我要把它写出来,而且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写不出东西来。于是,我坐了下来,呃,写道:“科迪·波梅雷,二月二十八日出生,呃,现年二十六岁。然后呢?……”我就没法接下去了——从那天起,一直到四年以后,我再没写一个字,因为我意识到写不出来——我从未考虑过,作家也有难处,做任何事情都有难处。我只是——我从没想过那些,当时真是太过盲目了。我那时都没有想象过,以后也绝不会去想——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当时是那么天真,而且那不是天真无邪,而是愚蠢——我蠢得居然会相信,作家就只是坐下书写而已。不过,不管怎么说……啊……瓦尔……我还记得那封很是特别的信。我想啊,我啊——那时就已经把它……给撕得稀巴烂了。那时的我,整个人都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从那一刻起,我啊,变得大不相同了,各个方面都大不相同……许多东西……已经消逝,但我认为,我们要从整体上去理解,去把握,就跟所有东西一样——
杰克是因为瓦尔吗?
科迪不,不是因为瓦尔,不是因为他。我只是想说,从总体上看,我啊,我变了……不过,当然也有,有……许多原因——
杰克想听我说说瓦尔的事吗?
科迪好啊!
科迪我们到过……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科迪哦?
杰克——我们找了一家小旅馆,开了一间房……每晚五十美元。啊,错了,是每晚五十美分。那家廉价旅馆就在老霍华德剧院后面,是吧?
科迪啊,对……那可是举世闻名的大剧院……没错!
杰克——在斯科雷广场后面……想起来了,没错!
科迪——我对那里不是很熟悉,只知道——
杰克我还记得那家小旅馆的名字。我把它记在我笔记本里了,不过我现在没带在身上(科迪:唔,是吗,是这样子啊)我们每人花了五十美分住下了。我们那间屋子里就砌了一堵墙跟其他房间隔开,里面放满了各种东西。那晚,居然下起雨来了!!真是该死!雨下啊下啊,下个不停。半夜,我醒了一次,看着雨,忍不住暗骂起来:“他妈的,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回这里,不该回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科迪:唔,没错!)而瓦尔……他睡得好死,手都压到我阴jing上面了(科迪:唔!)……我做起春梦来……(科迪:唔!)……我醒来时发现阴jing硬挺挺的(科迪:唔!)……我,我马上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去卫生间尿了一泡。你瞧,尿完之后,阴jing也就蔫巴了(科迪一直唔个不停)……又躺回床上睡觉……一直睡到清晨我们才起床。你看,那晚我们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睡了一觉。那间屋子里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呃,是一个小男孩,八岁左右。我们就猜度起来,说道:“这张该死的画可能是一九一〇年某个家伙在阿拉斯加画的,一九二五年才带到波士顿来。而现在是一九四五年,不,是一九四八年,我们居然在这里……在老霍华德剧院看着这幅画……”你记得吗?……
科迪(一阵沉寂后)……你开始觉得飘飘欲仙了吗?你瞧,我也要飘起来了。十二点后过了四十五分钟,十二点半后又过了十五分钟,那药劲才上来——
杰克哇,你现在飘飘欲仙了吗?
科迪是啊,我感觉到了。
杰克该死的……我们还有一整盒磁带要录音呢!
科迪是啦……是啦……呃,不过其实也不是很多啦!
杰克还有整整一盒磁带呢——混蛋!
科迪对,但跟我们要谈的所有事情相比,那盒磁带根本就不够用,是吧?
杰克哦,我会处理的——这很好解决。
科迪你打算怎么办?
杰克哇,现在就关掉录音机呗!(磁带停下了)
(录音机又开始转动)
科迪(播放的是一个月前的磁带)该死,不是这盒!(咔嗒声响)(找到最新一盒磁带,录音机开始转动)
杰克(醉醺醺地躺在地板上,耳朵里塞着一副耳麦)……我想让你跟我说说洛杉矶……主街……的那家停车场。那里的围栏就齐腰高,全都漆成绿色……我很喜欢。你当然……知道那里啦……但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里的围栏只有齐腰高呢?
科迪伙计,你这个问题简直没法回答。很多问题都没办法回答,这就是其中之一。
杰克但这个问题很重要啊,因为你一来就探出头往里面窥视……那里原来是什么样子的?
科迪你说的没错,那是个大问题——哦,那里以前非常——
杰克那里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啊——跟现在可大不一样!
科迪哇,那我可就不清楚了。或许,它以前跟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呢!
杰克呃,或许吧。它叫什么来着?
科迪西斯顿停车场。不对,它以前叫做“西斯顿停车场”,但现在(声音有些模糊)……(杰克不停地说:“没错,没错……”)却叫“沃尔特停车场”……没错,沃尔特接手了,就在南主街五八〇号。啊,对了……当时我搭车去加利福尼亚州。呃,那是我第四次去那里。不对,那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着?其实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但我想那应当是第二次吧。但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姐姐当然还是把我当作一个小屁孩。看到我夜不归宿,到处鬼混,她十分震惊。但无论如何,她的……啊,她的男朋友还是问我,为什么不去停车场找份工作呢?比如马格宁百货公司[74]及其他类似地方的停车场。我说:“行啊!”由于他多年以前曾经在停车场干过,他就把我介绍给西斯顿停车场的一个工作人员……而我就去那里学习如何帮人停车了——
杰克你姐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啊?
科迪就是一个棒小伙子。他名叫……哎呀,上帝啊,我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他当时就是一个棒小伙子,很文静。对啦,我想他叫做“文斯”或是什么来着。不过啊,虽然他很文静,但他,他很机灵——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洛杉矶人,很难描述清楚。我是说,他们那种人消息灵通,有几分小聪明,但他们其实很善良。我是说,他们不会,呃,不会沉迷于那众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他有点胖,但是啊,他就是一个棒小伙子,非常体贴周到。同时,他还消息灵通,总是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明白了吧?
杰克明——白——了!
科迪就比方说,当我从店里逃跑出来,他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你瞧,我才见过他几次而已,但他却对我说道:“见鬼,你偷车有什么屁用呢?干吗不偷点他们查不出来的玩意,比如偷些钱之类的?”他还叽叽歪歪骂了一通。总之,我才在西斯顿停车场干了几天,他们就把我送到主街五八〇号去为一个名叫哈维·阿雷迪的家伙干活——哈维是那家停车场的经理;后来,他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与最佳顾问。于是,我就去跟哈维夫妇住一起。他妻子名叫薇薇安,大概三十八岁,是一个舞蹈演员,长得挺丰满,修过眉毛,头发浓黑。而哈维身材很高,脸庞呈红褐色——那不是波旁威士忌酒的那种黄褐色,而是常年在外奔波劳作,被太阳晒成的那种红褐色。他总是——他总是面带微笑,不过啊,笑得很是诡异。他总是……(科迪做鬼脸)——你瞧,他总是努力不让双唇撇歪,好让自己笑得很甜。你可能会问——他那样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又是怎样养成那种习惯的?我觉得他之所以养成那个习惯,是因为他总是说“我不知道”或者什么的。啊,你瞧,他会对你说“呃,由你决定吧”、“呃,我懂”。他还会把脸摆正,努力露出十分和善的表情来。他脑门中央秃了,但四周还有一圈头发,所以他的脑袋不会——他看上去并不——并不很秃——所以别人不会以为他就是一个秃子。他似乎长了雀斑,个子虽高,但身体单薄,瘦骨嶙峋。我是说,他啊,他啊,性格文静,脾气温和,从不来去匆匆,是个很棒的停车场员工。啊,对了,他把我需要学习的东西全都倾囊相授……不仅教我怎样停车,还教我怎样对付那些顾客、公司以及其他所有人。他有一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生产的旧雪佛兰车,每天都开着它去上班。路有点远,因为我们住在洛杉矶南区城外五英里远的地方,他家就在那里。就这样,我搬去跟他同住。我们,呃,我度过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夏天,跟一个名叫……里尼克的小孩子一起到处玩耍,开枪打坏灯泡、射穿天花板。总之,我们沉溺于游耍玩乐之中,不是玩这就是玩那,直到最后进了监狱。除了这些,我们就没做过什么正事了……但不管怎么说,那真是一个绝妙无比的夏天!呃,当然啦,我当时也真够疯狂,每天晚上都要偷车。一到午夜十二点,我关门休息,然后把停车场里最好的一辆车偷出去狂飙一晚。呃,呃,怎么说呢,那事我已经干过无数次了,到哪里都干——你瞧,正因为那样,我至少偷过五百辆汽车,或者很可能还不止那些。不过,无论如何,哈维是——哈维是个好人,我至今都无法把他忘怀,无法——但不管怎么说,呃,我怎么“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说”一直说个不停呢?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两个词的。呃,我最后发现,哈维曾经服过刑。他有个姐夫或是妹夫,是个骗子,专门卖些小玩意,比如正当流行的戒指,瑞士制造的腕表——那些腕表的质量都很差劲,用不了五分钟就动不了——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玩意。他过来拜访哈维……做了什么事情来着,让我十分惊讶。我现在想不起来他到底做了什么。不过,他当时对我说了许多话,比如说我是一个左撇子,等等。你瞧,他就像是千里眼、顺风耳,或者就像是一个算命先生……而且……他的手也很灵巧。不过,他其实是一个大骗子。他居然还拥有一辆崭新的庞蒂亚克轿车。对了,等一下。我想我听到,听到……(杰克吹笛)(磁带播放完了,而伊芙琳也下班回到家中,正在摆弄她在旧金山红灯区[75]夜总会里拍的照片)
(录音机开始播放新的对话)
杰克……这简直就是这镇上最够劲的大麻烟……
伊芙琳肯定是!
科迪杜洛兹这家伙对大麻已经上瘾了!我们已经给吉米·洛打了一整个晚上的电话了……真搞不懂他怎么不接电话?
杰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伊芙琳他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遍,但还是找不到大麻,是不是?
科迪对,我们之前也没找到呢。
伊芙琳我知道。我奇怪的是你也找不到。
科迪我说,是我们两人一起找的吧——
杰克或许伊芙琳可以打电话找到他。
科迪(大笑)——两分钟前打电话给女房东时,她就说吉米·洛不在——
杰克但现在已经很晚了。
科迪(继续大笑)是啊,已经两点了……我的意思是,他会跟我们说……“哦,是你们打的电话?呃,我刚刚还在猜是谁打电话给我呢!”他以前就那样说过——
伊芙琳(杰克和迈克一起躺在地板上,而她则坐在杰克的胸膛上)你还能呼吸吗?(大笑)……我坐到你的胸腔膈膜上了,是吧?(对科迪说)伙计们,我给大伙弄了顶新帽子……有人把一顶苏格兰便帽落在我的——
杰克哦,真的?
科迪是你捡到的?
伊芙琳——落在散热器的盖子上面了。帽子都湿透了!
杰克是那顶吗?就是那顶帽子吗?
科迪你把它带进来了?
杰克哦,落在散热器的盖子上面了?!
伊芙琳回家路上,我一直盯着它看,心想:“那是什么玩意?”
科迪你把它拿进来了吗?——真的吗?干得好!(大笑)你盯着它看,还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说不定它是——
伊芙琳呃,只不过是一块隆起的布罢了。
科迪——说不定还是一枚炸弹呢!你不知道可能会有……跟在你屁股后面吗?
伊芙琳有个人让我载他去市中心。他长得很迷人!
科迪呃,亲爱的,那你为什么没载他呢?你本来可以赚上……五美元啊!
伊芙琳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
科迪你看,他可能是汽车没油了……或者还是怎么怎么了。你瞧,家里还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小孩在等他,他得回家——我猜,我现在就跟他妻子似的。
伊芙琳说的对……可怜的妻子们!
科迪我们一直在举办那种气氛温馨的小型聚会,一边织点东西……一边闲聊。
伊芙琳真的吗?
科迪——就在南主街五八〇号。
伊芙琳嗯,继续说!
科迪——对面就是,哦,就是什么来着——
杰克呃,你继续说啊!
科迪——太平洋电力铁路公司大楼,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吧?我想应该就是……有一天夜里——
杰克没错,我还记得——就是绰号“红色列车”的那家铁路公司。(觉得无奈,只好决定乖乖说出来)
科迪你瞧,有一天夜里,我似乎撞上了一个女孩或是什么人。我都吓坏了,呃,因为我可能患上某种,呃,某种性病,所以我……我当然知道那里有家陆军疾病预防站,整个洛杉矶就这么一家,所以生意异常红火——
杰克我的酒跑哪里去了?
科迪啊,街道对面就是,就是太平洋电力铁路公司大楼,所以——(伊芙琳四下张望,找杰克要酒喝)——亲爱的,我想酒放进冰柜了,所以——
伊芙琳还有更多酒吗?哦,伙计……
科迪哦,对啦,我们只剩下两夸脱的酒了。
伊芙琳托凯葡萄酒?
杰克对,是橘红色的托凯葡萄酒!(他和伊芙琳一起大笑起来)
科迪那是因为我一点都没喝。你瞧,杰克自己至少喝了一夸脱——没错吧?(杰克大笑)我其实也喝了,哦,就喝了半夸脱左右——
伊芙琳哦,你们喝酒够猛的嘛!
科迪不不,你过奖了,虽然我还真挺能喝!
杰克她说得对!
科迪哎呀,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喝酒我可真是应付不来。真的!我们嗑点右旋苯丙胺吧——不要嗑苯丙胺,不要嗑意大利产的那种,还是嗑点其他玩意吧。那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慢慢聊了(与此同时,杰克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你瞧,我们知道,你嗑药之后很能聊——
杰克我们现在才刚要亢奋起来呢!
科迪没错,才刚开始有感觉!
伊芙琳(大笑)哦,不是吧?!
科迪——三个小时——我们十点才嗑药的,是吧?(杰克:是啊)他说:“呃,最多两个小时!”那就是说,那药在午夜时分就应当起作用了,但午夜那会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啊!呃,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十二点四十五分时,我感觉脑袋里有点乱哄哄的,嗡嗡直响。你瞧,现在,那种感觉又要没了。我感觉——我睡得着觉了。你瞧……其实我也应当睡觉了——
杰克——十点……这钟……(有点语无伦次)
科迪是啦,那钟慢了。真是见鬼——
伊芙琳嗯,这么说来,我是提早到家了?我肯定是提早到家了!
科迪对,你提早到家了。虽然我今晚一直都在给那钟对时,但它还是慢了五分钟。
伊芙琳(大声宣布)我不干了。
科迪你不是早就不干了吗?
伊芙琳(她和杰克不禁大笑起来)我确实早就不干了!
科迪(在厨房里远远问道)你是什么意思?不干什么了?
伊芙琳就是不干了!
科迪你那份工作?
伊芙琳嗯,我确信……他是不会……感兴趣的。他都没有过来看我……尼基说,我应该抽个时间去缆车俱乐部[76]或其他什么地方,让他给我找份稳定工作——
科迪缆车俱乐部?
伊芙琳更何况,没人能在贝格屋夜总会[77]挣到钱——
科迪对,我知道,那里到处都是同性恋和大麻烟——
伊芙琳——你瞧,我刚刚卷入一场肮脏……交易,但那不是我的错。
科迪是吗?……我知道了……你说的对,说的没错!……
伊芙琳我只能说:“好吧。”——你看看我的鞋子!
科迪都湿了……我的天啊……你的脚——
伊芙琳相信我,要是我能够补救的话,我是不会辞职的!
科迪我相信。呃……你能够补救吗?
伊芙琳啊,我拍了两张照片。
科迪两张照片?
伊芙琳其中一张是重拍的……嗯。
科迪那得去锡那罗亚,找间暗室冲洗一下,对不?
伊芙琳嗯,嗯……那么——
杰克(语气阴森森地)去找暗室!
科迪接下来当然就是什么时候去的问题了——
伊芙琳你们两个怎么了?
科迪没什么呀!你瞧,我们就是想盛装打扮,去秀一下自己,但……但他得跟孩子们一起留下来,要不然我就得留下。所以——
伊芙琳我怎么会一直盯着那些人呢?你看,他们长得就像这……
科迪真的吗?
伊芙琳当然啦……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你们不可能进去那里。因为,我忘了说啦,你们得带上身份证……出示给那些人看……那些大标志牌上面写着:“军人禁入!”这使得那里看上去危险万分……
科迪哦,对,没错,同性恋会缠住那些可怜的水兵!
杰克对……(语无伦次)……军人……
科迪(伊芙琳大笑起来)所以我穿过大街,看见那里有个家伙——长得就像是英国上流社会人士,你瞧,就是留着小胡子,很短,啊,真是一个标准的英国人——
杰克在哪呢?
科迪——一个军人——
杰克他在哪里?
科迪——他在乔治王子县开了一家陆军疾病预防站。对,就开在太平洋电气铁路公司大楼里。(伊芙琳嘟囔了几声,便开始大笑)
杰克哦!(弄清楚在哪里)
科迪所以我就进去了。我对他说:“给,给你一美元,”然后啊,我又说:“我能进去吗?呃,我想——”他说:“哦,那当然可以啦。把钱拿好,进去吧。”于是,我就进去了,然后啊——
伊芙琳然后你怎么了?
科迪呃,我啊……是这样,你走过去,拿了这块,呃,这块绿色的橄榄香皂,然后给自己洗起澡来——啊,大多数人只会洗洗阴jing。但你全身上下,连屁眼都得用香皂抹上一遍,睾丸也一样。无论是下面的皮肤,还是上面的阴mao,乃至肚脐眼儿,都得抹上香皂。你瞧,大多数人都觉得那很麻烦,所以他们只把阴jing一洗就完事了……呃,抹完香皂之后,你就要将泡沫冲洗干净,然后擦干,呃,完全擦干。之后,他拿来一根柱塞,就像滴管一样。他会教你如何握住阴jing,就这样握住,看明白没有?然后,你将包皮扒开,而他就用柱塞将药水滴入其中。他说道:“好了,就现在,握紧了!”于是你就握住阴jing,一动不动。
伊芙琳就跟灌肠一样!
科迪他会叫你握住阴jing五分钟,这样他就不用碰你了!——得握住五分钟,那是军规。我看见那些可怜的士兵醉醺醺地站在那里。你瞧,他们都快要晕倒了,但还是得握住阴jing站在那里。(大笑起来)当然,时间一到,他就会叫你放手,(杰克悲叹起来)你就可以出去了——然后,他会给你涂些药膏。不过,你得自己涂药,他可绝不会碰你一根汗毛,绝对不会——涂完不知道是啥玩意的药膏,你要拿些卫生纸裹住阴jing,然后出去。不过,那当然——(伊芙琳说了声什么)对!那是——那是极其专业的疾病预防方法。不管怎么说,我们后来开始交谈。我就跟那个家伙聊了起来……他名叫戴斯屈,是——天啊,你怎么把这些酒全喝光了?——
伊芙琳什么?“把这些酒全喝光了!”居然全喝光了?你知道酒瓶里有多少酒吗?
科迪(大笑)我整个晚上都在跟杰克说这事呢——基本上我们就聊了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他,我对哲学很感兴趣。他也对哲学很感兴趣,但只对印度哲学有兴趣。所以啊,后来的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找他,就在那家陆军疾病预防站里,跟他彻夜闲聊,而他啊——
伊芙琳我有点冷——把暖气开大点!
科迪——他对我说了他的全部想法——你瞧,那些全都涉及社区生活……涉及如何让人们聚到一处,一起工作。比方说,你聚集了一群人,有五十或一百个人。当然,你们没有制定任何规章制度,所以你们不必每天都工作两小时,也不必如何如何。事实上,为了取乐,你们可以为所欲为,比如在墙壁或什么东西后面安装摄像机偷拍。总之,他把那些事情都给做尽了。事实上,在他参军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偷拍了。他开了一家干洗店,雇了几个伙计和卡车司机。他们将每天的工作时间减少到六小时或四小时。对于偷拍,他们全都乐此不疲——他们其实都已经买下了那块地,本想在那里扩建房屋,兴建配套设施。但每个人就只是……尽可能地吊儿郎当,只顾着去偷拍——不过,在偷拍背后,他有许多动机秘而不宣,你明白吗?不过,想要偷窥别人,把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全部弄清楚,这仍然是他的——他认为,如果你在脑海里幻想起某件事情,只要想得足够周全,那么不管存在什么不利条件,那件事情最终还是会实现。这是他最主要的借口;他整天都将它挂在嘴边,并且向你叨叨个不停。比方说,他当时在陆军的一个,呃,一个很差劲的部门,你瞧,就是步兵团或是什么部门。所以,他……他心里就想:“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加入医疗队。”他真的做到了。我想,那事其实也相当简单,就跟大多数人都能突破局限一样。之后,他又幻想自己进了什么安逸单位,那里可以定期坐班,等等。他想到了陆军疾病预防站——他在其他医院待了三年,三年间一直都在想着那里。现在出现了一个加入其中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要抓住这个机会,而他当然把握住这个机会了。他总是对我们说起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过啊,那不是他在自吹自擂,或是怎么怎么着。那其实很简单,就是,就是他坚信他的幻想能够成真。他无比相信这一点,居然让我蒙着眼睛沿街而行。你瞧,他说我不会撞上任何东西,而且即使蒙住双眼,但我还是能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呃,当然啦,他说的那套从未奏效过。我就试了一两次,但我还是毕竟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技术政治论支持者。你知道这个技术政治论,是吧?所以啊,我们去参加那些技术政治论会议,发言人会向你展示——比如,开辟胜利菜园[78]的想法是多么愚蠢,因为如果你花了很多工时,用了很多劳力,还……还要自己除草、播种,呃——那么,你瞧,你看,你应当理解,你干吗还需要生产线等等。他说的这些可真是典型的技术政治论——不过话说回来,之后他……他也——当然,我当时只对女人感兴趣。他告诉我,他原来对女人之类的也很感兴趣,而且直到现在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但是啊,他,他现在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哲学中。一回到家中,他总是静静坐着,苦思冥想。所以呀,无论何时,就算有女人在他身边晃荡,为什么他都能丝毫不为女色所动呢?——但他就是从未动过色心。他那样不是有点古怪吗?其实,他就只是……说真的,现在我回过头来想想,我觉得,他就只是热衷于第二流的人类智慧而已。呃,他就只关注——只关注第二流的人类智慧——只关注印度哲学,你明白了吗?所以,虽然他一直沉浸在印度哲学当中,但是啊,我感兴趣的却是西方哲学,或者某种——
伊芙琳原始哲学?
科迪——我自己的哲学,因此——原始哲学,没错,就是原始哲学,你说得很对——因此,唉,唉(唉声叹气起来),他成为我的朋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事实上,我都已经把他灌输给我的全部想法忘得一干二净了。呃,当然啦,他那些想法给我带来的后遗症已经够多了。比方说,我在,呃,在新墨少教院的时候——呃,那地方其实就是“新墨西哥州青少年教养院”啦——那里有一个助理管理员,呃,名叫瓦吉拉,居然对杰克的那些想法产生了些许兴趣。于是,他拿了一些书给我,比如塞克纳尔[79]的《唯心主义原理》,讲的都是如果你怎样怎样——之类的话,内容都很……不过啊,说到那堵墙,就是杰克经常提到的那堵墙,可不光光是一堵墙那么简单。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从监狱里逃出来,一两天内跑了四十英里……唉……但糟糕的是,那离监狱还是太近了。所以你瞧,即便我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我还是会被人怀疑……所以啊,我逃到这里……就是这个停车场,希望能找到克利罗夫。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停车场已经关门了,我没看见他在里面。停车场里有另外一个人在,但那也就意味着他确实不在,那晚他没来上班。于是我就打量起那堵墙来……那墙把公交车站和那家——呃,那家位于第六大道与主街交叉路口的……停车场分隔开来。关于那墙,还有其他故事没说——呃,比方说,我过去常跟某个人在那里比试扳手腕。我忘了那人是谁了,但我还记得我们就站在那堵墙的两边,隔着墙壁扳起手腕来。呃,在我的印象当中的,那堵墙就没有其他什么故事好讲了。啊,不对,还有一样。你瞧,我以前帮顾客停车的时候,总要撞上那堵墙(大笑,但笑得有点疲倦),开车撞墙都成了我工作的一部分。不过,那堵墙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堵普普通通的砖墙罢了……(声音渐小)……所以……
伊芙琳(大笑)这都是一堵什么墙啊?!你怎么扯到这话题上来了?
科迪哦,我不过是碰巧提起它啦。杰克当时就在洛杉矶,他也恰好见过那堵墙。
杰克我去过那里,还仔细观察过那堵墙。
科迪哦,我明白了!(说完大笑起来)
伊芙琳你们说的是同一堵墙吗?你怎么知道那堵墙在哪里?
杰克因为他告诉过我呀!
科迪——那时我才要跟你说呢——
杰克——那么,我——我早就见过它了,但我不确定——
科迪——对,没错。你瞧,那堵墙壁一边是公交成行,另外一边则是……轿车成堆——
杰克呃——对……那堵墙就夹在轿车……和公交车之间……
科迪……没错没错!另一边停满了轿车。还有,在那堵墙壁的正前方,一边是一个擦皮鞋的小摊,另一边则是,呃,是一个……卖热狗的小摊。停车场中央则是一座小棚屋,他们就在那里……开车。啊,不对,应当说,那些帮忙停车的人就站那里面。对啦,(杰克说了声“是吗”,伊芙琳也“嗯”了一声)那是一个小停车场,但车流量很大,车辆进出频繁。不过啊,上帝保佑,在那里上班很轻闲,是个工作的好去处,因为……那里的出入口是分开的——有一个入口,还有一个出口。你瞧,对于大多数停车场来说,你得领着车主原路进来原路出去。而在那里,轿车可以从一条小路开出去。所以啊,那真是个很不错的停车场。当然,我的大多数收入都是在那里赚到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一切都很顺利。你瞧,那个停车场真是棒极了!那时我给自己买了辆车,还认识了一个叫里尼克的家伙。里尼克在西斯顿公司下属的另一个停车场工作。沿着同样这条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那里,但路有点远。有一次,他过来找我——但他很……他是印第安人,很,呃,很是鲁莽……伙计,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但他的性格却很……安静,不像……你瞧,他静得都不像是一个印第安人。呃,就这样,我跟他一起喝醉了一两次,然后我们就跑到主街瞎逛。要知道,主街上可是有许多墨西哥女服务生来来往往。有一天,他沿街而行,刚好看见一个印第安小女孩经过。他——她——不对,是他说:“我敢打赌,她就是印第安人。”当然啦,他从来就没说过他是印第安人或是类似的话,但那天他那样说了。他对我说:“科迪,你等我一会。我会回来找你的!”然后他就走到主街的另外一侧,跟在那个印第安小女孩后面……呃,其实呀,她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就是又矮又胖还乳臭未干的那种类型,我想也就十六岁左右。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他带着那个女孩回来了。他说道:“嘿,我没有车啊。我一无所有呢!”他确实没有车,但他过去总是租车来开——当然他也会偷车。不过啊,他跟我说:“把你刚买的那辆车借我开吧?”我那时确实买了一辆车。我花了差不多五十美元,买了一辆旧车,是一九二七年生产的纳什牌轿车,只剩下七个轮胎了。不过……我已经找了一个理发师——他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理发师,我平常就找他理发——也是一个油漆匠。他说他会帮我给车上漆,就收——就收二十美元左右。在他给车上漆期间,我还可以用他的车,也就是一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生产的雪佛兰轿车,造型什么的都比我那辆更好。所以啊,我那天开的恰好就是他的车。但里尼克啊对我说:“我说——让我用一下你的车吧……就用一会!”我说:“哦,当然可以!”于是他就把那辆车给开走了,而且一连四天都没露面。当然,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两个星期之内都不用把它还给那个理发师。因此,我很……无论如何,我当时一点也不担心。我不是很——不是说我做事太过鲁莽轻率,只不过我似乎真的不怎么担心——其实,我一直在猜想里尼克究竟在哪,但是——当他把车开回来的时候,挡泥板已经撞坏了。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他跟他的爱人,你瞧,就是那个胖妞,发生了许多故事——他跟那个女孩一起待了四天,是吧?后来,他们干脆搬到一起同居了。她名叫蜜莉……嘿,你听她这个名字!
伊芙琳真美啊,就像是音乐!
科迪嗯,确实就像音乐一样美!啊,当然了,蜜莉是——她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姑娘。呃,当然,我们——不对,是他们住到了一块。虽然我也在他们那里住过许多个晚上,但我平常当然是跟哈维一起住在洛杉矶南区。不过啊,有一天夜里,里尼克对我说:“嘿,送我去惠蒂尔市,好吗?”于是我就载他去了惠蒂尔市。啊,对了,几年前他曾在那里住过,就住在他一个男性朋友的房车里。所以啊,他才会对我说:“有件东西我得去拿一下!”他把那件玩意拿到了手,但他没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就开车回城。那时我们都已经挺有醉意了。他把那玩意拿了出来,居然是一把枪!他叫我把车开去主街,于是我开着,沿着主街一直往前走。哦,对了,我开的是一辆敞篷轿车,很新。呃,那是我们刚刚租来的,是一辆水星牌轿车,一九四一年生产,而今年才一九四二年。他啊,到了主街,就开枪射击路灯。所以啊,后来……我最后还是把他送回了家。我们一到家,就上床睡觉了。我睡得很死。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几个警察,呃,是警探,正使劲地摇晃着我的身体。正是他们把我给摇醒了。一个警探问我:“现在老实交待,到底怎么回事?枪放哪里了?”我说:“枪?什么枪啊?”我心里在想,天啊,他们居然从主街那里跟踪到这里了。我真搞不懂……搞不懂他们是怎样做到的!——然后啊,他又问我:“快说!枪放哪儿去了?”接着,他又开始使劲摇我。里尼克就坐在沙发上,他们朝他狠狠地揍了几拳。你瞧,里尼克什么也不会交待。有个警探对他说:“哼,我们自己会找到那把枪!一定找得到!”结果,他们真的找出了那把枪。呃,里尼克把那枪藏在厨房的壁橱里,就放在餐具下面。呃,于是他们就说:“好啊,现在我们要拘捕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就大叫:“等一下,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但他们还是把我们全都送进监狱。然后我们很快就被判了刑,坐了牢。当然,那一路上也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小插曲。我问里尼克:“见鬼,他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他“呃”了一声,然后就向我坦白了发生的一切——我显然喝醉了,睡得很死。他把枪拿出来,也不知道是要上膛还是要清理枪管。你瞧,那栋公寓大楼只有四五层高,而我们就住在顶楼。他煞有其事地摆弄起枪支来,枪口正对着地板——但你要知道,他住在顶楼,下面还住了许多人——结果枪走火了。我当然没听见枪走火的声音,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枪走火了,射穿地板……结果射中了底下一层的一张椅子,又反弹到窗台上。你瞧,那张椅子就放在一张床的旁边,而床上正睡着一个男人。那时已经是凌晨三四点左右了,但里尼克却不知道要跑下去跟那家伙把事情说开,却把枪扔进,呃,扔进壁橱,然后跳下床去,蒙住脑袋。自然而然地,楼下那个男人就跑去找女房东了,因为里尼克差点射中了他的脑袋,他害怕自己有生命危险。即便这样,要不是因为那家伙来自南美洲或是什么地方,要不是因为他的两个兄弟多年来一直都拿着枪追杀他,事情可能已经解决了,因为女房东和那家伙本人可能已经上楼询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而不是报警。因此,当他差点被子弹射中时,那家伙尖声大叫,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去女房东那里喊道:“快报警!”与此同时,他还跪到地上,祈求保护……(大笑)呃,那真是太疯狂了!他是波多黎各人还是哪里人,反正是来自南半球的哪个国家,呃,应当是来自南美洲——我见过那个家伙。警察把我们带下楼的时候,他就站在过道——呃,那就是我们——不对,是里尼克后来打听到的。我们在监狱那里待了大约十天。在那期间,警察仔细检查了那把枪,以及我们的所有物品。最终,他们还是把我们放了出来。不过啊,里尼克仍然老是干出那种事情来。比如,有一天夜里,我们弄坏了另一辆水星牌轿车,跟上次那辆完全相同,也是我们租来的。我们想看看谁能在停车场里最快绕完一圈。你瞧,就是车直接由静止状态点火启动,把方向盘尽可能打死,然后绕圈,明白吗?(伊芙琳打了个寒颤)呃,我们就那样子绕啊绕啊,简直就是疯了一样!当然啦,到了最后我把他们都比下去了。你瞧——我想出一个主意,就是挂完挡提速之后立马放开离合器。这方法真是绝妙无比,你也能学会。不过,我过早放下离合器了……所以那个万向接头断裂了,喀喀直响,马上就分解了——你瞧,因为刚才——油门全开了,引擎发了疯似的全速转动。这时候完全放开离合器,万向接头没法……立即作出反应,整个轴承杆就折断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我呀,我都不知道自己最后干了些什么。当时,我们好像没有赔钱给什么人,也从未因为那事而付出什么代价。(伊芙琳大笑)啊,那些日子是多么……疯狂啊!当然了,还得说说蜜莉。认识我之后,不知为何,她就喜欢上我了……但没过多久,里尼克就发现——
伊芙琳哦,我想我记得那女人的名字。
科迪——没过多久,里尼克就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没错,里尼克意识到,她和我之间时不时地在搞点小暧昧,但我们之间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其实,他那时一点也不在乎,知道吧?所以——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当时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干过。有一天晚上,我们租了一辆轿车。一整个夜晚,我、里尼克和蜜莉都开着车在兜风。我还顺路搭载了一个名叫菲利斯的女孩。到了最后,我跑到后座跟菲利斯坐在一起,由里尼克开车下山。啊,结果刹车失灵了,再加上他估计没挂上离合器,发动机也可能熄火了……而且他喝得醉醺醺的,所以等车冲到山脚下,就直接撞上了停车标志牌,横冲过马路,冲上另一侧的路边石,直接撞上太阳石油公司加油站的立柱……你知道吧,就是那些白色柱子,唉——
伊芙琳你的鼻梁就是那样撞折的?
科迪——他撞上了——不是,我鼻子撞折是因为另外一次车祸,那次我也是跟里尼克在一起——
伊芙琳当时里尼克也在那里?
科迪是啊,那一晚我就是跟里尼克一起。那晚真是太搞笑了!我带了一个女孩,就是那个佩吉·斯尼德,老是跟我上床的那个,你记得吗?她啊——
伊芙琳那又怎样?
科迪呃,另外一个家伙娶了她,因为他爱她,很爱很爱她。但不管怎么说……意外之下,那次车祸还是发生了。当时,差不多是晚上六七点钟,他们刚刚开车来接我。大家的神志都十分清醒,但当然是由我来开车。我们沿着史劳森大道兜风——呃,车里的情况是这样的:里尼克坐在后排,蜜莉坐在他的大腿上。当时,我啊,不知说了什么……呃,我开始吻起佩吉来。当时,我并没有对里尼克说:“里尼克,你来打方向盘!”我就只是用手指了指方向盘,明显是以为他懂得要替我掌控方向。但是,他却以为我是在说“瞧瞧,我把她给吻了”什么的。或者啊,他误以为我是在指向那个女孩——
伊芙琳他以为你说:“看啊……看啊……”
科迪是啊,所以他——没错,就是那样。他以为我说的是“看啊”——所以他开始盯着我看。这样一来,自然没有人握住方向盘,而蜜莉又不会开车。当时,车速大概就只有每小时十五迈,最多也就每小时二十迈。就这样,车子自己往前冲,也没人管,最后就径直撞上了电线杆……佩吉撞断了肋骨,里尼克的头皮撞破了,还出了点血,蜜莉没有受伤,而我把鼻子给撞折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呃——而这次我们开车下山,撞到了柱子,保险杠一下子断成了两半。你瞧,车子撞得相当严重。要知道,保险杠一般都不会撞成那样,因为保险杠都有弹性,但这个却没有。唉,何况我们还喝得烂醉。撞车之后,我走下车来,看到一个轮胎瘪了,于是就把那只泄气的轮胎处理了一下。我本以为只有一个轮胎漏气,结果没想到四个轮胎全都漏气了——处理完那只轮胎,我就开车离开了。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我才发现,原来四个轮胎全都漏气了!(大笑)……所以,所以我们就开着那辆破车,哐啷哐啷地慢慢前行——当时大概是早上五点左右,我们还在帕萨迪纳市,正要返回洛杉矶。你瞧,我们得赶回去工作了。我们开着车,那车速也就每小时两英里,但我们还是有说有笑。后来,对面开来了一辆车。我看见那车里坐的都是警察,于是就说:“嗯,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所以最好停车,向他们求助——”于是我们就停下车来。我以前就跟你讲过这个故事,但我的意思是,呃,我现在要说的是,当你一直在重复说一件事的时候,你就只是,呃,就只是等你想起那些东西,再把它们给说出来罢了。那些东西你以前就已经想了又想,所以那其实不算什么——那样子说话,不但你不会高兴,其他任何人也都不会高兴。但是,其实那根本就不算即兴发挥、脱口而出。你瞧,那毫无乐趣,呃,因为你——你就只是在一味重复着旧话题,不是吗?你瞧,就是那样。(伊芙琳跟科迪说了句什么,声音模模糊糊的)没错,就是那样!呃,那些警察把我们送上了法庭——当然啦,里尼克都气疯了,而我当然也很生气——不过,一整个晚上,他都在抬那张床。呃,你知道吗,那张床用铁链拴到墙上。铁链,懂吗?他把床抬起来,又把它重重地往下砸,一整夜都那样抬起砸下——你瞧,那可真是……疯狂啊!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就是一个印第安人,疯狂是他的本性!那些警察威胁要朝他泼水,或者怎么着。但是,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他最后居然把那条铁链给拉断了。就在我们即将受审的前面一刻,快九点的时候,那条铁链松掉了,于是我们就起身——当然,至于那场审判如何如何,我就不想细说了,我——
伊芙琳呃,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是因为你们偷车才把你们抓起来的,是不是?
科迪不是!(极力否认)那车不是偷来的!它是我们花钱租来的!警察抓捕我们,只是因为——他们指控里尼克犯有教唆未成年人罪,因为他已经二十一岁,而那几个女孩,还有我自己都未满十八岁。啊,你瞧,最后他们还发现,菲利斯是从青少年教养院里逃出来的——
伊芙琳呀,她怎么逃出来的?
科迪——呃,那当然没人知道啦!你瞧,菲利斯被送回青少年教养院;蜜莉啊,被送回到俄克拉何马州她父母身边;里尼克被判有期徒刑六个月,而我被判处缓刑。(伊芙琳轻声说话)对了,对了,正是因为那个缘故,我才开始跟彼得·J·洛克有了暧昧关系。你瞧,他就是那个,呃,就是那个……律师。那家伙——
伊芙琳哦,真的吗?
科迪——我和他干过四次架,打了个平手。我赢了第一次和第三次,他赢了第四次——啊,不对,第二次和第四次都是他赢。你知道吧?不过啊(叹了口气)——呃,虽然有许多事情可以谈,但我真的不想说起那个时期发生的事情,因为,你瞧,在我看来,那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我记得的那些事情……我其实都已经说过了。(伊芙琳轻声说话)对,我原来——不过,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我一直都是很安静的一个。这点你是知道的。不过,我的意思是,我当时不是很——你瞧,跟以前相比,我现在已经变得更加活跃了。你也可以说那是无法无天,或者爱出风头,或是怎么怎么着。你瞧,我当时根本就不像现在这样。现在,我什么正事都不干,说话招摇(大笑),而过去我不但鲁莽,还不爱说话,只是不像这个高个子那样沉默。你瞧,我很正常,就是一个爱瞎逛的青年而已!
伊芙琳你说你很正常?!
科迪呃,我的意思是,我至少看起来很正常。你瞧,我会去上班,会回家,也会去找女孩什么的。惟一的问题就是这些轿车——我爱偷车,但那也很正常。在美国,所有年轻人都会告诉你,他们——你想去认识的每个人……他们周六晚上都会打架什么的……他们会干出这事那事来。你瞧,性质全都一样,每个人都是那样……只不过,我在停车场工作,所以机会更多。我跟你说过,我就只能通过开车来获得乐趣。还有啊……(沉默良久)……呃……(他和伊芙琳笑了笑)
伊芙琳咱接下来讨论什么问题?
科迪是啊,要讨论什么呢?(傻笑)
杰克(沉着嗓子)你……是不是……?
科迪我就想知道,每次听见那首《威廉·退尔序曲》,老布尔·哈伯德都在想些什么?(大笑)你知道吗?你知道他喜欢上那首曲子之前说的那些话吗?
杰克我猜那是不是谁编出来的?嗯?
科迪呃,那是……那是……你瞧,那是某个作家,就比如朱利安或是什么人,从某篇报道上弄下来。你瞧,这种人就只会说——那曲子就是这样,毕竟威廉·退尔就是那种风格,是吧?
伊芙琳他真的干出那种事了?我很怀疑!
科迪呃,他后来说——他否认了,说他没有做过那种事——他说,事情可能……可能……真是那样,但她把玻璃杯放到头顶,而他刚好在上子弹,或者正在擦枪,结果枪走火了。你还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吗?
杰克对,我记得。后来……他确实这么说过——
科迪但他从没写信给,呃,给任何人,详细说过那是怎么一回事,是吧?——我猜他就是有点害怕——
杰克呃,你知道瓦尔在信里说了什么吗?
科迪瓦尔?我不知道啊!
杰克瓦尔·金[80]说……
科迪他说什么了?
杰克他说,那都是她的错(科迪:哦?),是她……故意惹起所有这些事情的。(科迪:他真是这样说的?)是啊!瓦尔一定是疯了!
科迪他肯定是疯了!
杰克不过,他说那都是她……她的错。
科迪天啊!
杰克是她故意把玻璃杯放在头上,激布尔将它打掉——
科迪呃,你瞧,她都跟布尔在那房间里待了五年了。五年来,布尔一直都是坐在那里,开枪射击。你还记得吗?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他就把苯丙胺瓶放在帽子上……再用气枪射击。你瞧,他整天就是坐在房间一侧,就坐在那里,坐在什么东西旁边,比如,坐在烛樽旁边……
杰克那时,我们常常要冲过去,帮他摆上新的苯丙胺瓶。
科迪没错,我们把新的苯丙胺瓶放好,然后他就开枪射击。我们再起身,走过去,放上苯丙胺瓶——你瞧,那瓶子很难射中,很难射中!
杰克然后,就轮到我去摆上瓶子了!
科迪他一般打上两枪能射中一枪,有时候则是三中一——很棒,是吧?要知道,我们几乎都射不中目标。当然,我们可能也射中过一两枪。然后,他就整天教我们怎么握枪瞄准。一整天下来,他都在不停地演示怎么摆姿势握好枪。“枪别举得那么高!瞄准好了再开枪!把枪放到这里,放低一点,别着急,慢慢瞄准。”你听,他一直都在说同样的话,重复上百遍了。他就这样教你怎样握枪瞄准……
杰克在你离开墨西哥之后,我们也是整天在练习射击。
科迪是啊!从早到晚都要练习!你听见没有,他就是那样说的——在墨西哥的时候,我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就只是站在那里,或是做什么来着——
杰克——就是一直在练习射击——
科迪——看看谁得第一,知道吧?
杰克——看谁是第一——
科迪你听听,他就这样叫喊:“喂,我逮到你啦。你瞧,我逮到你啦,杰克!我瞄准你的心脏,然后往下,瞄准你的腹部。瞧,你站得有点歪了。”
杰克她一定总是笑个不停。
科迪对!你能想象到,她就一直在那走来走去。所以你瞧,有一天晚上,她自然而然地说道:“来吧,把我头上的这东西打掉。”你可能会觉得那很合理。我是说,那不仅看似合理,而且那就是你所预料会发生的事情,就如同杰克和我以前常会猜测每个人都会有什么遭遇一样。你瞧,我们都知道琼出了什么事,也都知道费尼斯特拉怎么了。于是,我们就会猜测,比方说,猜测欧文会出什么事?杰克和欧文又会怎样?你懂我的意思吧?
杰克哦,我懂!但我们没猜出琼会那样啊!
科迪我们没猜出她会怎样,确实没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死……
伊芙琳暴毙?
科迪呃,既然你猜得出琼会出什么事,那你也能猜出我在想什么——
伊芙琳你想过琼会出那样的事吗?
科迪呃,你怎么着也不会想到她会那样子,因为……她……她自己——你瞧,她对瓦尔的那个怪癖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你觉得她会走开,是吧?但或许我们可以那样猜测一下,你和我以后会怎样……
伊芙琳你想不到费尼斯特拉会那样子,是吧?
科迪是啊!虽然我们……我们都在说,费尼斯特拉一直都在寻死觅活的,但当死神降临,他却没有心理准备,完全就不想死了。他当时——所以,费尼斯特拉的死其实就是一个大笑话,因为死神根本就是意外降临。
杰克我们真没想到会那样。
科迪确实想不到。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很难预见未来。但如果你多思考思考,你就会知道……
杰克对了,还有哈伯德呢,伙计。我真猜不到他以后会怎样!
科迪我就觉得他可能会去——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管怎么说,你瞧,很多时候,只要沉迷于某种东西,无比陶醉(大笑起来),那他其实就不会出什么事。恰恰相反,呃,他会继续活着。他会前往南方,深入到……炎热无比的热带腹地。事情肯定会是这样。他不可能回来这里,他也不可能哪里都不去,明白吗?他肯定会去南方……
杰克他会——他会消失在南美——
科迪其实啊,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他自己也知道那一点。(陷入沉默)我猜,他就会那样。
杰克那么欧文呢?他也不会怎么样吧?
科迪不会。他那么胆小怕事,又那么精明能干——
伊芙琳他确实很小心谨慎。
科迪——对,非常小心谨慎。呃,当我还在纽约的时候,我说过……当时,我们住在约瑟芬……那小妞的家里。我现在还记得那里的一切。我们躲在浴室里,门窗什么都锁得紧紧的,严丝合缝。你瞧,没人在那里面——浴室外面空无一人,家里更没有其他人,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坐在浴室里面。我拿了一根大麻烟,吸得很起劲。他就说:“别那么大声!别那么大声!”你看看他那样(大笑),就知道他有多么小心谨慎了……(磁带播完)
第五夜,最后一晚
科迪(一边检查磁带,一边哼着歌,有时还大笑起来)嗯啊啊啊……乔·威廉叔叔和他的八重奏(大笑)……呸!啊哈……我要根烟,嗯—啊—啊……哼,你要不要来一根?……啊,迎着清晨的曙光,我们来到乔治·华盛顿大桥上(大笑,然后沉默了好久)。到那里的时候,我们……我们——我们都已经很累了,于是就去了薇琪住处。(杰克吹起口哨)不过,要把她叫醒,让她下楼,颇有点难度(杰克吹着口哨)(冰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
伊芙琳然后怎么了?
科迪……然后故事就开始了。我们等她等了好几分钟,呃,然后哈克说他累了,要待在那里。而布尔和我就去鲍瑞大街,呃,其实是去比鲍瑞大街更远的地方……我想是贝特瑞街,去取一套化学仪器。我们坐在车里,音乐放得很大声——然后,然后啊——他去里面拿东西,而我不得不把车跟另外一辆车并排停在一起,因为没车位可停了。你瞧,他走了大概一个小时……最后把那套化学仪器给拿到手了……你瞧,就是一个本森喷灯(杰克吹起口哨)和几根花体玻璃管。我猜那种花体玻璃管就是S形弯管或者Z形弯管。然后啊,(大声叹了口气),我们不得不把它们拆开……(大笑)……呃,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打算再把它们组装起来。我们——我们那天晚上就走了,因为啊,那天下午我们碰见了琼。她告诉我们,呃,有警察要上火车逮捕她。事实上,她差点就跳下火车了,因为他们似乎是在找她,但其实不是。当时,她穿着那件劣质裙子,跟茱丽一起,避开了警察。但茱丽那个老女人一定是出卖了她,或是怎么着了……反正那些警察逮捕了她,并且把她带去贝尔维尤警察局。她在那里待了一两个小时,还是三四个小时来着,反正她一直都在跟那个助理聊天。那家伙负责登记,你知道啦,其实就是保管员之类。琼说:“呃,我丈夫当然是大学体育俱乐部成员啦!”那家伙说:“哇,什么,你说什么?真的吗?什么俱乐部?大学体育俱乐部?啊,上帝啊,那可真棒!”你瞧,他跟他的同事商量了一下,然后说道:“夫人……呃,哈伯德夫人,很抱歉,把您给带这里来了。您看,我们要派司机送你回哪里呢?”……琼说:“呃,最好送我回……火车站。我丈夫本来打算开车到那里接我,但一定是迟到了一会。”就这样,我们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她。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找到她了……不过不对啊!我觉得他们一定是老早就约好了的。不管你信或不信,反正布尔说:“好吧,我们到火车站那里接你。你一下火车,我们就会在那里接到你。”而她啊,她却说:“那好,我就在第四十一街路边等你们吧!”或者还说了什么来着。所以(大笑),他们………事实上,我还记得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因为我们出动去——你瞧,我们去了第三十四街的宾夕法尼亚车站——在那里租了一个房间。第一天夜里,哈珀[81]就过来找我们了,让布尔激动得不行。你瞧,除了服用一些他自己化开的止痛剂,他已经大约六个星期都没吸毒了。伙计,你瞧,这样一来,他的所有问题都结束了,但琼当然不得不继续努力,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不过,我会带她出门,去时报广场那里。伙计,她就穿着那件垃圾裙子,所以你想象一下,我,我跟她走在一起——是多么丢脸啊!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当时真觉得丢脸——要知道,我很少会有那种感觉——每当我们走进自助餐厅,她就是那么随便走动一下,但每个人都盯着她看。那时,我真的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其实她也晓得别人的反应,但你知道,她就是那么自我。唉,你瞧,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唉,因为我们毕竟得出去给小孩买……一罐奶粉。你瞧,那其实只有半罐大小,因为啊,整罐太贵了——你瞧,她只买了那种半罐大小的奶粉,因为布尔和哈珀——对了,伙计,哈珀那家伙嗑药嗑得太厉害了,我记得他都买不起了。呃,然后,他们——哦,他们待在那儿聊了挺长时间。事实上,我记得后来布尔和哈珀一起出去了。我似乎记得,我和哈克——不是哈克?对了,我想就是哈克……呃,我不知道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管怎么说(伊芙琳大笑,问道:“你那时候嗑了什么药?”)……大概……我当时就嗑了点耐波他和大麻……(吃吃地笑了起来)还记得那些大麻吗?你是知道的,大麻总是让人飘飘欲仙。对,就是那样!第二天,哈克和我去卖大麻,因为布尔说——你瞧,他现在已经对海洛因上瘾了——所以啊,他说:“哈克,把这些大麻拿去卖了。”他其实没把那些大麻交给哈克,不过他说了:“我这里有一点样品。你可以拿去找……那些家伙。你懂啦,就是旅馆服务员那类人。”于是,我和哈克一起去了。我负责开车,哈克负责找那些旅馆服务员——城西那里有一家旅馆,就在五十八街附近——那个旅馆服务员说了声:“行啊!”于是,他进了什么房间,尝了尝哈克给他的样品,然后走了出来,对哈克说:“哦,伙计,你这些货也太差劲了吧?都是没加工过呢!”他又说:“这些货不行,都无可救药了。啊,老天啊!这些简直就是烂狗屎一堆。”你听听,他就那样骂了一通。对了,呃,那些大麻其实真的不是很好——你懂,是吧?当然,他可能——我是说,布尔可能会觉得那些大麻很特别(大笑)。我是说,那些大麻让我们飘飘欲仙,很不错。我想,我们一直以来吸食的大麻肯定都未经加工。那个旅馆服务员想要一点……但说真的,他很想要,但又不想付款——我就只记得这些了。那时,我就只是个跑腿的小龙套,成天城里城外地到处跑。之后的三四天里,我们开着车,一路不停地往新泽西而去。我们先到了奥林奇市,然后是西奥林奇市,再后就是南范布洛伊市。我们每个地方都跑了一遍。(大笑)你瞧,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我现在跟你说的都不是玩笑。我们把所有地方都跑了个遍,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地点。我们跑遍了整个纽华克市,城里城外的每个角落都没落下,还到布朗克斯区乱窜。大概在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时候,哈克遇到一点麻烦——你瞧,他和薇琪相处得不是很好,因为薇琪烦他一直进进出出个不停。于是,哈克就去了格林威治村,结果看见了那个斯蒂芬妮·詹姆斯[82],伙计,你瞧,哈克根本没料到会遇上她,但他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跑上前去。斯蒂芬妮对他说:“好吧,我来帮布尔卖大麻吧。”于是,布尔就过来了。我记得,他来的时候是第二或第三天晚,还是第二或第四天晚上来着?反正是我开车把他载去了斯蒂芬妮家——她家与警察局仅一街之隔,也在——也在格林威治村里。走高架桥的话,你就可以看见她家离城西公路很近。她家其实就在哈德森街,没错,就是哈德森街。呃,于是我们就去了她家,但她已经……昏迷了。伙计,她啊,嗑了好多耐波他什么的,还吸了点海洛因。你知道吗?就是在那一次,她才开始吸食海洛因,还有大麻。她在布鲁克林的一家烂酒吧里表演,你瞧,就是弹奏钢琴、贝斯什么的。
伊芙琳就是她给了你那些唱片,是吧?
科迪对,她把那些唱片都给了我,没错——呃,她在离开我的时候,把所有那些唱片都扔下了。那天夜里,她真的嗑高了,一直在说:“不好听!”她播完一张唱片,就说:“不好听!”她还把莱昂内尔·汉普顿[83]的那些唱片给了我。你瞧,那都是一些很珍贵的老唱片。但她就说了一句:“不好听!”然后就扔给我了。她把自己的收藏都清空了,所有唱片都给了我。我把它们都带了回去,呃,我……我也很认真地去欣赏了那些唱片,就跟她以前做的一样。但是啊,无论如何,我们上去找了她。你瞧,布尔……坐在椅子里,斯蒂芬妮坐在床上,哈克蹲在地板上放唱片听,而我啊,也坐在他那边玩。我们都起劲地玩闹起来,狂欢。她的公寓……真是棒极了,灯光什么的都很棒……呃,大概是在第二天吧,我问她是否认识薇琪。她答道:“哦,当然了。呃,怎么了?”你瞧,那当然是因为哈克的缘故了,他们两个都——于是,她就说:“呃,你干吗不把薇琪带过来啊?”呃,薇琪当时正想搬出她那个窝,因为她在那都快烦死了。于是,我就把薇琪接了过来。她高兴死了,因为面对所有那些东西她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所以,自然而然地,(吸了下鼻子)她一到那儿,就对斯蒂芬妮表示她想住在这儿。你瞧,第二天早上,我就得开车到市区把薇琪所有的东西搬到吉普车上,全部运到斯蒂芬妮家里——你瞧,我记得,薇琪一直都在跟我谈起那事,说个不停。我对她说:“呃,薇琪,我认识一个女孩,就住在城西。你瞧,她为人很好,住处什么的也都不错。只要我一拿到钱,我就马上搬到她那去。”她说:“哇哦,那很棒啊,很好呀!”你知道我说了什么吗?……呃,当时我说:“但我猜她想要跟我发生性关系。”薇琪却说:“呃,只要她脑袋正常,那她肯定会那样想。当然啦,你是知道的,我有偏头痛,脑袋有点——有点——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抽的这最后一包大麻烟把我的偏头痛全都赶跑了。”她说,她一直被偏头痛搞得心神不宁、身心俱疲。她还跟我约好:“我们在一〇一大街见面。”她当时住在九十九街,但那里有个人,可能是警察还是什么的,一直都在那里走来走去,所以她害怕那人会走过来,或者怎么怎么着,因为那样事情就会暴露了。你是知道的,我车里总是放着大麻烟什么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去看表演什么的……我都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带了整整……呃,整整两瓶的大麻烟——就是那种容量为一夸脱的梅森牌广口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大麻烟。你瞧,我就把它放在这辆敞篷吉普车里,而那车又没办法锁上,所以我就把车停到我工作的那个停车场里。那里位于第八大道与第四十街——啊,不对,是第八大道与三十四街交会处,就在我工作过的纽约客大酒店旁边。你瞧,我居然还叫一个条子,呃,也就是警察,帮忙照看一下车子。那时我嗑药嗑高了,恶作剧似的,呃,对他说道:“我说,这位警官,我有点担心——你瞧,我的吉普车停在这里,我很担心。你瞧,我想去看演出什么的,所以啊……”——他说:“哦,这样啊。那我会帮你照看车子的,不用担心,小子。”——(大笑)唷呼!(大笑)事情就是那样。总之啊,他们,他们已经那样帮忙照看过两三次了——当然啦,哈克和我会拿一、两美元给他们当小费,哈克偶尔也会掏钱。你瞧,世界棒球系列赛正如火如荼,所以在大多数下午,我都会去酒吧看电视直播。对了,哈克最后搞到了一间房子,就在第四十七街与第八大道交会处消防队大楼对面——你瞧,又是第八大道,又是那里啊!于是,我跟哈克在那里睡了几个晚上。你知道吗,哈克得了皮肤病——是他付的钱——但琼和布尔也跟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尽管那房间有点小。他们身无分文……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来着……对了,还有哈珀。事实上,我觉得应当是哈珀付的钱,一天一美元还是两美元来着,明白吗?就这样,大概到了第五还是第六天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切都变得疯狂起来。你瞧,我整天都是到处乱跑,四下乱窜。事实上,当时我与哈克二人跟哈罗德·金斯堡[84]一起住在格林威治村。你瞧,我们跟他一起住了三四夜,还是两三夜或一两夜来着。然后啊……然后啊……我们都变得闷闷不乐——再然后,布尔……最终还是大麻给卖出去了——那是斯蒂芬妮搭的线。他在五楼的一间公寓里,把那些大麻全卖了,总共卖了一百美元。我没有上去,因为我得待在楼下望风,懂不?布尔上去了,我想哈克应该也有和他一起上楼。他把大麻卖给了四个外国佬,卖了一百美元,知道吧?这样一来,他们就有钱了。然后啊,他就买了些海洛因或是什么,啊哈(大笑)——没错,他买了,对,他确实买了,没错,因为我还记得……呃,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他拿到那批海洛因新货,马上就跟哈珀联系。我觉得哈珀可能在……贩卖毒品什么的。但无论如何,我总是得跟他到第八大道与二十三街交会处那里。他会进去见几个朋友,但我知道他去那里不是为了买海洛因,因为他手头上就有一点。所以啊,他很可能一直都在向他的几个朋友推销毒品。不过,他卖得很少,就一点点而已——呃,话说回来,记得有一天,我们都在斯蒂芬妮家里。你瞧,当时每个人都对其他人大发其火,大家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反正,薇琪和斯蒂芬妮也相处得不好,哈克和斯蒂芬妮也是一样——当然,哈克其实懂得如何居间调和。你瞧,他会说些“哦,我一点都不烦”之类的话。所以啊,他多多少少还是避开了一些麻烦事情。当然,我根本就没有卷入其中,而且啊——但是不管怎么说,那里肯定火药味也很浓,他们很可能会因此绝交。到了最后,一切终于爆发了。你瞧,那天早晨十一点的时候,布尔对我说:“呃,你现在打个电话给斯蒂芬妮!”我打了过去,但她却说:“你去死吧!”——你瞧,她昨晚一定是嗑了耐波他什么的,结果嗑高了。于是,她就躺到床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没睡上二十四小时都清醒不了。所以你瞧,想要在她睡到一半的时候把她叫醒,我得让那电话响上三四个小时,要不然没门——布尔想要见她,还是什么来着——她说:“你和那个哈伯德——”,“给我离远点——”,“永远都别再过来——”。你瞧,她说的都是这样的话。所以你瞧,布尔和我再也没有回她那儿去——不过,在这事发生的时候,还是在这事发生之前,或是什么时候,有一天,一个循规蹈矩的房屋油漆匠来到斯蒂芬妮那里。你瞧,他不仅认识斯蒂芬妮,也认识薇琪或是其他人——他们是老相识了——而且——不过,他那时已经娶了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女孩,一个虔诚的意大利人。只有她信仰天主教——啊,并非只有她一人是天主教徒,但我是说——还有——我本来想说是,尽管信仰天主教,但她并不是那种意大利人。(伊芙琳:嗯?)但我现在说的是,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意大利人。她老公是一个油漆匠,在乔治·华盛顿大桥上干了四年,现在还在那里来回刷着油漆。喏,那种事他已经做过两三次了,唉,(伊芙琳大笑)嗯——就是那样,没错!——还有——他就住在布朗克斯区!他循规蹈矩,十分正直,所以他说——他邀请布尔、琼和他们的小孩,以及我,来跟他一起住,因为他的住处有两三间房。你想想看,谁会让这样的好事溜走呢?所以我们当然就接受了——
伊芙琳(大笑)那是当然!——
科迪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过去了——你们可以想象一下那种情景!——从城东公路北上,一直到布朗克斯区那儿。你瞧,那里的……其他女孩甚至比他更加循规蹈矩,而那个女孩……又十分虔诚,而且还有一个小孩——总之,他们麻烦不断。你瞧,他之所以邀请我们,多半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但我想说的是(吸了下鼻子),我们到那的第一天就——
(磁带中间插进了某天晚上杰克等人跟那个旧金山爵士乐迷埃德·威廉姆斯[85]的三分钟对话。那天晚上,科迪冒着暴风雨切断了铁路专用电线。)
杰克(低声说)吉米!(偷偷地把麦克风递给他)
埃德(从背景音里传出他跟伊芙琳的谈话)……虽然那幅画中央的某些部分色彩明亮——但绝大部分却显得昏暗,而且啊,布局紊乱……
伊芙琳呃哈,但那就是他的一贯画法。
埃德嗯嗯……但实际上这画——这个画风——我怀疑——它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唉,那实际上是一个,唉,就是一个,唉,你瞧,它就是,仍然是(指向画作,打了个手势)一个整体。你瞧,这儿那儿,都有点扭曲,显得比较混乱。不过啊,你瞧,这还是,还是一个整体。它并不是破碎不堪,更不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撕裂的那样,或是其他类似的东西,明白吗?——
伊芙琳哦,完全不会啊,挺靠谱的,真的!(就像过去加里·格兰特喜剧作品里艾伦·邓恩那样大笑起来)
埃德对,我的……我的作品总是——其实,我的作品颇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画出来的。
杰克(哼着小曲)“就只是……那些的……其中一个……”
埃德啊,那里面有曼陀罗,就像(伊芙琳:嗯?)……你瞧,就像是心理绘画,不过那种画啊——
伊芙琳……罗夏墨迹测验图……
埃德不是,那是——那是另一种类型的画,完全不同。这个则是荣格——我现在正要说说荣格呢——
弗兰克·辛纳特拉 (杰克把收音机音量调大,非常大声)“情人……我们共舞之时……请看看我……看着我的眼睛……”(伊芙琳大笑)
吉姆要不你再跟我多说说我的艺术造诣吧,呃——
埃德我的意思是,呃,我要说的是你的个性(吉姆的指画有点像艾米莉在幼儿园时画的那样)……从那画中看出来,你的个性是——呃,等等。
吉姆什么?
埃德对了,我正准备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把它打开,发出沙沙响声)比如说……你的表面个性……就是你平时表现出来的个性……我一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时不时地也会发现跟你的真实自我,跟你的内在(听起来像是“孽债”)还是有些联系的。但大多数情况下,你表现出来的都是你的外在,就是说你非常表面化……呃……你会怎么形容……你个性的四个方向或者四个方面或者四个别的什么……比如,呃,就用四个单词,包括——呃,呃,包括所有……你的——你伪装出来的……各方面……呃,那些单词是按这个顺序排列的——
(磁带重新播放。这时科迪已经讲完下面这段:在那个华盛顿大桥油漆匠家中,哈伯德嗑药过量,几乎开枪杀了自己。他自己坐倒在椅子上,脸色苍白、浑身冒汗,而其他每个人都吓得跑开了。)
科迪——其实,我们抽的大麻并不是很好。但是啊,有那么一个晚上,我还是不得不开车载他去布朗克斯区那儿……(喝了口酒)……但到了最后,当布尔父母来看望他们的孙子,他们立刻把他安顿在大西洋海滩上的那家……高级海滩俱乐部里。于是,我就不得不每天开上三十英里,载他来来回回。我得保管那辆吉普车,所以我夜里都得——布尔给我买了套房子,呃,已经买了一个星期了,所以我夜里就坐在那屋里。只不过,他买那套房子并不是要给我住,而是为了方便他每隔两三个晚上就来市区购买海洛因,然后在那里过夜。这下你明白了吧?而琼当然是住在那家高档海滩俱乐部里——(大笑)。想想看,她的处境变化多大啊!每天,她一起床,就下楼——跟所有那些老女佣们混到一块。你瞧,那时是一月中旬,还是什么时候来着。呃,不对,那时已经很迟了,总之快到——快到十二月了,天气很冷。但是啊,你瞧,他们居然跑到外面的海滩上玩耍了,里面还有小孩子,所有人都玩得不亦乐乎(吸了下鼻子)。当然啦,琼从未出过公寓。不过啊(大笑),伙计,那虽然称做“公寓”,但那实在是太——太大了。你知道吗?屋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他们还买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品(伊芙琳大笑)(他们俩都笑了起来)而且啊……所以,那地方还真是令人惊羡——但可惜的是,我不得不在那里进进出出——虽然公寓就建在海边,但那地方真的很美,非常棒。每次想起来,我都希望能一直待在那里……因为,你知道吗,你会看到海浪就在你的脚边。而且啊,他们还提供各种服务。你瞧,你只要打个电话,他们就会把你要的东西送来——
伊芙琳没错,你就应当住那种地方!——(大笑)
科迪对——啊!(似笑非笑)那里真的很棒,女佣们忙碌地进进出出、上楼下楼……那是个公寓式……住所,你懂吗?对了,在大西洋海滩俱乐部,应有尽有,呃(伊芙琳大笑),比如,海滩、漂白剂、氧化剂或丙二醇甲醚,还有溶液及高乐氏的各种产品,所以,唉——但最后才发现住那里太贵了——当然布尔和我也一起在那睡了一个晚上。当时我让他看你给我画的全身裸体画,但那画得一点都不像我——
伊芙琳(大笑)为什么这样说?
科迪身材……还有别的都很像,就是头差远了——
伊芙琳太小了吗?
科迪——对……完全正确……
伊芙琳太小?——
科迪对……没错……就是,头画得太小了——就是那样,总之就是一点都不像。不过你知道吗?(伊芙琳大笑)我一开始还觉得画得挺像,结果越看越不像。(伊芙琳喃喃自语)对……
伊芙琳(忍不住笑翻了)我知道了!
科迪(两个人都笑得人仰马翻)不过,我还是很惊讶,因为我居然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把这画给搬出来的。
伊芙琳(大笑)谁说那张画很像你?
科迪——你瞧,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过那幅画了(大笑)。没错,很久没看过了。我知道那画一点也不像我,所以啊……(他们的笑声轻了起来)。那里开销太大了,所以在一个星期之后,布尔把房给退了,还决定就把那辆吉普车停在大西洋海滩俱乐部外面(伊芙琳打了个哈欠:嗯?)……他决定把车收回了,懂了吧?唉,所以我说“好,我把车开出来给你——”
伊芙琳话说回来,他们干吗要住在纽约?
科迪哦,我知道。布尔只是决定来纽约待一阵子而已,所以唉——(伊芙琳低声咕哝)哦,对了,他父母平常都会给他寄钱。你瞧,他当时已经身无分文了,支票什么的也没有寄来。他们每个月给他大约五百美元,每两个星期支票就会寄来。嗯……不管怎么说,唉,上帝作证,我可没乱说啊!不过,那辆吉普车还是放在我这,所以我一直都有车可开。虽然有那么一两次,他威胁要把车拿回去,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从未真的把车收回去。其实,那就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很明显连威胁什么的都称不上(吸了一下鼻子)。不过话说回来,我没房间住了。所以,后来的那一天,哈珀和我啊,就一起待在那儿……同时——
伊芙琳哈珀也是个服务生,对吧?
科迪不,哈珀是个惯偷——你知道他靠什么赚钱吗?偷大衣,你还记得那些大衣不——
伊芙琳记得,不过我想你跟我说过,他就是一个服务生。
科迪哦,伙计,我没那样说过——杰克也说不是——
伊芙琳不是,哈?哈!(大笑)
科迪对啊,(杰克吹口哨)就是那样啊。当时哈珀说:“呃,我们会……去那看看——在过去的三四天里,我一直跟这个叫吉米·兰塞姆的小鬼待在一起,尽管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想,他是一个服务生。(伊芙琳低声嘟哝)对,他是叫吉米·兰塞姆,对(伊芙琳又在嘟哝),对,没错!你不知道吧,吉米是个货真价实的同性恋男妓。他啊,唉,原本我以为他不是同性恋——但现在我一想起他,就会觉得他是同性恋——”
伊芙琳我还记得有件事跟他有关,就是那次你出来的时候,你把他的名字给写下来了——
科迪我欠了他五十美元!
伊芙琳哦,是吗?……
科迪是啊,直到今天我还是欠他五十美元——(伊芙琳大笑)……那都是因为吉米·兰塞姆。亲爱的,要不是为了吉米·兰塞姆,哪里会发生这些事儿——
伊芙琳(呻吟)哦,真的吗?!
科迪——要怪就怪这些事儿——
伊芙琳——我讨厌你!
科迪——对!——嗯,我想他身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或者是马上就要发生,或者将来某天才会发生,又或者已经发生了。如果他当初没有给我那五十美元,两天后杰克和欧文就会到我那里,就会给我钱了,然后我就……呃,但我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会来——(伊芙琳大笑)不过他们其实也没钱……所以你只能怪你自己(模仿情节剧里的戏码)听信了我的话。这确实——这确实是我的错——(伊芙琳低声咕哝)……对,这本应该——你本应该听——(伊芙琳低声咕哝),(科迪扮了个鬼脸),(大笑,杰克吹着口哨,气氛和谐)(伊芙琳又在那低声咕哝:“妈妈说玛丽·萨拉尔什么来着?”)(杰克吹着口哨,伊芙琳则低声咕哝:“离萨拉尔太近了吗?”她正跟站在楼梯上的小艾米莉[86]说话。艾米莉下楼来看看厨房里的大人在干什么,就像普鲁斯特小时候那样,站在充满历史气息和大量记忆的楼梯上面)(一步步往楼上走)
伊芙琳哦?
科迪呸……错了,是走下来(大笑)……所以,那就是奥斯卡·贝蒂福特[87]及其五重奏的故事啦?还有乔,呃……奥斯—斯—斯—斯—斯—斯—斯卡,奥—斯—斯—科—史—史—史—史—史—史—史—史—史—史—史—史隆斯基……三世。(伊芙琳低声咕哝)我想……他是我岳父的祖母的儿子的老婆的阿姨的姐—姐—姐—姐—姐姐的堂哥的老朋友(模仿威·克·菲尔兹)。这很有可能,他很可能是我岳父的的的,呃,祖母的——姐妹……阿姨……女婿的一个老朋友……(盘子发出叮当声)……总之,我知道堂哥后面应该就没了。我一直想记起我刚说了什么,但想不起来,因为之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试着回想过。我觉得这无聊到极点了——太可悲了,嘿?但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汉弗里·博加特讲这故事的方式……
杰克斯文森的店现在还在营业吗?
伊芙琳(大笑)会开到半夜。——哦,不对!
科迪是会开到十一点。
伊芙琳没错,开到十一点。
(打了一个响指)
杰克什么?已经十一点十分了,那款碎石路冰淇淋[88]我们没得吃了……
伊芙琳我似乎记得他好像说过店会开到更迟一些……
杰克肯定是这样!
科迪好吧,或许你能赶得上他打烊。嗯,他大约得花五分钟来打烊。
杰克哈!
科迪伙计,快去买三个碎石路冰淇淋。(杰克:嗯!)……嘿,你把鞋穿上好吗?(杰克:好吧)赶紧去!我可没开玩笑,他们正准备打烊呢——
伊芙琳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关门了。
科迪是吗?要不,就去……问个……好吧!等一下!他认识我,我们不用等——
伊芙琳不,不,哦不!
科迪我没瞎说,他确实认识我!
伊芙琳那是没错,但他不喜欢你——不喜欢你……(沉默良久,杰克走开了,收音机里蓝调歌手正唱着“宝—贝”,磁带就停了)
(磁带继续,可以听到收音机里播放的是黑人的奋兴布道会)
布道者(尖声高喊)我们知道怎样祷告!
人们祷告!
布道者同时,我们有一天能够与天主耶稣一同冒险。
人们哦,哦!
一个声音天主保佑我们,万岁!!
布道者过一会他们再继续祷告。
人们是的!!
布道者过一会!!
人们过一会!!
布道者耶——
人们耶——
布道者稣!!我说,过一会儿再念!!
人们过一会儿再念!!
布道者耶——酥!
妇女耶——稣!
布道者我走进那里——
人们我走进那里!
布道者我愿意——
人们我愿意!!
布道者我听到他是如何成功的——
人们哇!
布道者过一会儿他回应了他!!
一声巨响!砰!
布道者——当他回应的时候——
人们好哎,好哎!!
布道者——看呐!——
人们是!!
布道者我听到了——我听听听听听听到了——我听到他说,每个人都可以成功。
人们圣母马利亚!
圣母马利亚!
布道者我十分确信!
但他们却做不到!——
我听听听听听听听听到了!
模仿磁带录音
创作……杰克·杜洛兹……6B
“现在就在萨斯卡胡蒂那里。”神枪手迪克说道——不,我说得有些夸张了,他名叫布莱克·丹——“在萨斯卡胡蒂那里,”外号“神枪手迪克”的布莱克·丹说道,“我们过去每天都到银行旁边的主街去找那些家伙。你知道那家银行吧?就是红砖外墙的那家。当时我就站在银行前面——而你在向来自埃德蒙顿市或是什么地方的那两个家伙介绍我(我没说错吧?)——呃,没错(当你那样说的时候,你让我想起——‘这是在怀俄明州玛斯卡杜德尔市,许多年前那里有一个马戏团。我们从内布拉斯加州奥加拉拉市附近直奔俄勒冈州威廉梅特谷——那年在俄亥俄州,我老婆的连衣裙沾了锯末——抱歉,真该死,周六晚上我要么去西弗吉尼亚州查尔斯顿市,要么去跳河,二选一。’)。”
哦,不,在这等等。你不知道我是认真的吗?你觉得我是认真的吗?——该死的,你,你真该死——我想你就是该死——但现在等一下,等我——但是,不,我会怒骂,我是说——不管何事,我都会怒骂——呃,我发誓,我赌咒——多么像跟连环漫画《班尼·古格》[89]里的那个小个子,也就是那个乡巴佬班尼·古格,那个拿着水壶大叫“洛维齐,你把我的玉米芯烟斗放哪里了”的秃顶小个子——(要我说啊,他说的话几乎就不像是英语,不是吗?)——哈哈哈——什么?不,那次我嗑了药,神志恍惚。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宝贝,你不笑吗?——我不得不停下来——其实那不可能再继续了——落叶树林里如此安静,我的爱人在月亮下谈起詹姆斯·梅森[90]之类的英国贵族,但我现在忘了他说了什么,继续着我的……在我去我的……之前,我到波士顿比肯山上的一家小裁缝店熨平我的西装。那时,我晕乎乎、飘飘然——我怎么会忘记跟我一起的那个年轻小伙呢?——女士们,先生们,请放下手里的事情,让我来介绍并且真正认识一下我们越来越想见的——让我们会见巴托克河岸印第安人的后代,独一无二的罗杰·巴托克。对了,在我的梦境里,那里有一家电影院(什么?院子?错了,是电影院),就在斯特兰德剧院附近(什么?附近的角落?)——我可不会把“斯特兰德”跟“发辫”[91]混为一谈:周日下午,这个完美的B或C级电影院里满是儿童——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明白吗?那里永远不会喧闹(那里有一座厕所。在梦里,当我老得不想欣赏影片时,我去了厕所,在里面闲荡,还喝起劣酒来),什么也没有,不会喧闹。我喜欢我的美梦,它们支撑起我的生命,我看见——我看见——什么!我的宝贝,醒来直面现实吧!嗷嗷? 签到,为今天,为现在——不,我们会顺着这场独角戏继续下去。
报纸内容冗长,但那些竖琴似的栏目里其实啥正经玩意都没写,呵呵,哈哈(大笑)。你等下——他们吹起风笛,笛声尖锐!啊,铜管乐器!啊,真像是咒语:晒诃石阿辣,啊拉啊呵呼婀!窝欧瑟啰拉;好啊,这样念也可以啦……首先,是巫术,由巴德·鲍威尔[92]和迈尔斯·戴维斯[93]创作。呃,所以我对他说:“嗨,甜心,别再打扰我的老bi了。”那个警察下班了,站在门口,阴jing勃起!在看那本小小的定价二十五美分的袖珍本《大麻》——“莎莉,你个老婊子(新斯科舍省妓女)!”然后,我喝完茶点,来到印第安高原,来了个深呼吸,然后做了下面这个介绍性演讲(向伊玛·苏美克[94]的声音致敬?):
1. 具有一定深度
2. 阴险狡猾
3. 坐在凳子上
4. 喜欢唱歌
5.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6. 双手灵巧
7. 来自安第斯山脉的不省人事的苔丝狄蒙娜[95]
8. 买自温波街、在手里打转的扁平帽
9. 她的音乐家们说:“狗娘养的!狗娘养的!”
“咿!咿!”她叫道——甚至连大出版社的编辑们都在聆听——“好紧呀——”
嗷!我不知道那丛林是如此地……(伙计,这是一个)——啊,过去在欧洲的大教堂里,我常常因为看见这些——啊——这些完美的原形而号啕痛哭。如果他们大叫——我正在大叫——你应当严肃起来,因为我感觉得到——我听得见——远在天际的呼喊,尽管我无法回应这种呼喊,因为没有参加游猎队的话,我完全不可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我喜欢去墨西哥,或秘鲁,或智利,或厄瓜多尔,或奥里诺科河的所有源头——仅仅几周以前,就有一群人到那里,到夸希加与夸拉韩波部落的活动区域去野营——但现在,我要再谈谈我们的B级电影院。正是我的所有B级电影院,我们的所有B级电影院,让我们对偏执妄想与疯狂猜疑有所了解。但你会抛弃一座令人满意的B级电影院吗?——嗑药上头了,然后去看他们在疯狂梦境里闲荡闲荡又闲荡?现在我要躺到高原修道院里的那些淡橙色的石膏像中去。那座修道院周围长满了肉豆蔻,犹太人称为“疯狂的橡胶”的龙舌兰,以及象征坚强的仙人掌。我要跟休·赫伯特一起。
在非洲,他们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他们试图吓跑我们,那些印第安人也试图吓跑我们。我热爱印第安人,我自己就是一个印第安人。我母亲拥有易洛魁族印第安人血统,但我父亲既不是切罗基族印第安人,也不是苏族印第安人,更不是奥马哈族印第安人——后者一般身材矮胖,肤色很深,头发佩饰叮当作响。他们生活在雨尘飘飞的内布拉斯加州,说得更具体点是在内布拉斯加州谢尔顿村——在那里,来往于芝加哥的火车从村子旁边呼啸而过,每次都会将村里水塔里的水一扫而光。但是啊,不用担心,伙计。现在你听我讲讲这次旅行,让我讲讲那个故事——明白吗?——没错——我要讲那个奥马哈族印第安人的故事,或者,呜!——讲那个关于……的更加有趣的故事——然后还有那个关于瓜基乌图族印第安人的故事(教他们怎样拼读!瓜基乌图族将拯救世界!瓜基乌图族将拯救世界!)。
在我的梦境里,一盏金色探照灯照着这座电影院,但电影院外墙却涂成了深褐色或者雾灰色,电影院内部也是这样。电影院里有数以千计,不,是数以百计的小孩,挤成一团,在欣赏那部完美的B级牛仔电影。那不是一般的彩色电影,而是梦幻般的金色电影(偶尔,在那些周日的某些早晨,我一定会乘坐那些铁路货车。那是一条幽灵似的加拿大窄轨铁路,但在某个梦境里,它却突然变得如此宽大,带着我去天涯海角,比如西伯利亚。在那里,我度过了单调乏味的一个月,跟我母亲一起,划着船——独木舟,或者小船——顺着奥比河[96]而行,对,就是那条奥比河,越来越深入到西伯利亚盐矿后面那鼓声轰隆的北极地区);但那梦幻金色与银色雾毯并存;在街道对面(我可没开玩笑!)是一个煤堆,煤粉里混杂着蓝色钻石,但这只有在夜晚才注意得到:听着,我们都要严肃认真——但自从你嘘过我以来,我现在已经不再严肃认真,或者说,我不再像到那之后那样特别地严肃认真。对了,你嘘过我吗?如果确实有的话,不管怎么说——但不要对着天空大叫我的名字!一大群焦躁不安的骗子!哦,罪恶的美国!哦,亏本买卖!哦,经济萧条!哦,荒唐!哦,弗吉尼亚的软质田地——在五月的一个夜里,他们渡过河流,在前面交叉路口的路标上看到消息,知道某个农民的谷仓将会取一个名字,足可跟“滑铁卢”这个讨厌名字相提并论!哦,契诃夫不要哭泣!哦,手持沾满晨露的火枪的男孩——他站在大门外,或者站在低矮帐篷里,或者站在挂着动物尸体的树下!哦,号兵,马倌,悲伤的男兵——(在法院大楼那边,格兰特放了一个屁,在那工地周围,在那土石方工地周围,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哦,掩体!哦,博普爵士乐!哦,声名显赫的A·P·希尔[97]!哦,牛津的学者!哦,巴黎的谋杀!哦,资本合流!!哦,谋杀!——再跟你说说A·P·希尔——当合众社的新闻与阿灵顿公园第十一场比赛的结果传来,A·P·希尔即将赚入五十亿美元。布鲁姆的身体火烫,他后口袋里的肥皂都已经融化了!我过去是《洛厄尔太阳报》的体育记者(也曾供职于设在温旁克的《瓜基乌图先驱报》)。在洛厄尔那个麝香之城里,从加拿大拥来了大量前来探亲的法裔加拿大人。一连好几天,他们什么事情也没做,就只是开怀大笑,以及到穆迪街上瞎逛——在那里,快乐地大叫——什么?罗伊·埃尔德里奇?——当我在剧院里卖糖果时,罗伊·埃尔德里奇正在跟一个乐队进行表演——或者说,他正在——曾经——表演——你知道那表演有多么出格吗?”
“不知道。那表演有多出格呢?”
“就跟马跑到天涯海角一样出格!永远都不要让那匹马追上你。那个骑马人穿着裹尸布呢!”
“哦,现在你还想吓我,你这个亲爱的小傻瓜?——裹尸布?骑马人?难道我们没有跟菲利普一起温柔地把他踢出我们的高原?”
“哦,不。壬佐瓦,他们把他那具辉煌成功的身体胡乱丢进冰雪里面;七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和一个橱柜,橱柜里面放着一个时钟,是红木制造的,正滴答滴答地不停鸣响。那时钟并未被人类的手脚弄湿弄脏;它凭借其发条之力,醒转,存活——啊,作为机器——它获得生存能力,自己滴答作响,直到春天结束。雪莱所说的冬天还远远未到吗?这该死的一代人,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等待春天,夏天,以及秋天的到来。”
“哦,莫德莱尔!他俯身捡东西,就在阳台——你说,我为什么要说‘阳台’?把那条血迹斑斑的手帕递给我。我想我曾经见过那个……(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直到深夜,那些赶时髦的小年轻都还开着从白塔公司租来的车,免费搭载那些癫狂的地铁小妞。当我们看着伟人亚伯拉罕·林肯,甚或就只是看着名叫‘亚伯拉罕’的普通人,我们都应当自尊自重,但那些小年轻对于自尊自重却毫无概念),也曾经亲身经历过纳—兹—艾,涅—兹艾,不对,是纳粹的恐怖。在我去过的每个地方,都有舞男跳舞踩到我的皮靴。我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就像比莉·哈莉黛和她的狗那样(没人像我那样爱我的狗)(这家电影院——),说道:‘这家电影院明显就是一座度假营地,不是吗?’”
昨夜,篝火产生的灰烬落到早餐熏肉上。清晨,露营女孩们将那些早餐熏肉连同灰烬一起给吃掉了。
当然,我们可能想象不到把你的周末毁掉将会怎样,但你可能会来找我的麻烦,或者我会发疯。
戈蒂瓦夫人(穿着衣服)吸食了另外一英石的大麻,这让我失去知觉——此时此刻,在他的梦里,杜洛兹醒了,开始回忆——尽管承认那记忆模糊不清且愁事连连——杜洛兹醒了,想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再未见过父亲;想到他父亲可能,不,是肯定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呃,那么,”他心里在想——他倚靠在那货车车厢上,而车厢边缘还留着他的精液遗痕——“如果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瞎了,那会怎样呢?”——不然,十九耳,啊,不对,是十九年(不是玉米)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他必定已经将其思想变成文字,而且……呃,你瞧,我自己都着迷了。杜洛兹……
十月,黎明时分,在北大西洋上,暗光被明亮的白雾所取代,白光照射在巨轮湿漉漉的铁甲板上,呻吟声被冲突取代(米德应当已经在安提塔姆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胳膊;这位血腥天才看着所有水手,开始发号施令)。“……炮闪雷鸣之下,深受启示,”[98]赫尔曼·汉克林·梅尔维尔说道,或者说到,(嗨,米莉!)这是,就在那时,瞧,是在模仿我父亲的专栏。啊,那正是我父亲写的。我父亲写了一个专栏,叫做“费德”、“埃兹”或“埃德”之类。在每个(影片开映后的第一个)周四夜晚,那个卑微的小人物都会带他妻子去看电影,去看(哎哟)演员的演出,去评论影片,首先是画面,因为那是一个电影专栏,然后(哦,呃) ……然后是音乐剧与轻歌舞剧的每一幕。影片中,小伙子们的脖子上还留有小丑用的白粉。他们过去常常穿行于那些红砖小巷,那里总有一盏白色或淡褐色灯泡照射着巷口的碎石道。就跟漫画一样,清晨三点(哦,已经清晨三点了)的时候,布鲁克林的那些楼房或者公寓大楼里,人们睡得正香,而那些猫儿也蜷缩在楼后栅栏上睡着了。楼后栅栏旁长着一棵老树,而楼前则安着一个报时用的大时钟,那就像卡夫卡的甜美噩梦一样:好吧,现在听我说,我知道我是——我得说,那情景就如同在封建时代,有个地主非常善良,安了一个大时钟。这样一来,不论何时,他的佃户们都可以知道已经几点了。要知道,他们总要喝得烂醉,才会带上漫画《穆恩·穆林斯》[99],回到家中,或者把自己绑到橡胶街灯柱上面,眼睛里一片迷惘(但迷惘一代将会拯救世界!)。好了,现在不要说了,现在不谈这些人了(我可没有语无伦次),还是谈谈手头的事情吧,嗯哼:
标题写道(如下):哼,偷了藏起来!
佩奥特尔[100]是对科迪·波梅雷的全面论说。
第一部分科迪之外,
只有小偷。
罪恶的美国,该死!
你
抽过大麻烟吗?
球
击中木板中央……
过去,我常常在晚饭之后,往隔壁谷仓破窗内的一块木板上扔皮球。当我平平地将球抛出,打中木板中央,那算全中。当我几乎失手,皮球击中突出的搁板,飞入空中,那也算命中,是个高飞球。有时候,我就抓住这种高飞球,来个抛球。于是我就变成了外场投手与中外野手——实际上,我同时充当这两种角色。
我不必返回我亲爱的故乡康普顿市去寻找这个记忆。杰克·L·杜洛兹,康普顿市,加利福尼亚州。(当地男孩被控告犯有“伪造罪”)
但仍然相当有必要关注以下文字:
号外!公告牌歌曲排行榜出炉,哦,公告牌歌曲排行榜出炉,哦,公告牌歌曲排行榜,哦,基尔戈海滩,哦
曾经步行穿过
普罗维登斯市(在那里,他们经常砍下火鸡的头)
普罗维登斯市静待你的理解
因为没有前述这个普罗维登斯市
我们都要死亡
另外,有三个球跟那些球不一样——一个老犹太人,没什么资本,就在三柱门赌球,靠赌球过活。他又肥又蠢,打起球来慢得半死——但我也磨磨蹭蹭,好继续打球——
佚名男同性恋,特别是我跟那些
启明青年(启明不是指星座研究,它是指用光明指路)
萨斯卡胡蒂如此之冷,你无法看清河对岸的情况;那是在加拿大北部,你瞧;(我突然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那里,那里,就在那里)
女人的心与男人不同——
没人像我那样爱我的狗
但是当然啦,我不必大费周章,我们会……——当我们完全失败的时候。或者我要等到晨雾弥漫,女骑手们穿行在波浪般的雾汐之中,冷得直起鸡皮疙瘩?……我已经看见那雾汐,还有那些进行魔术表演——不对,是马术表演——的骄傲女骑手。我已经看见,但我已经看见了。打字真是浪费时间!
弗兰克·戈夫是费城庞蒂亚克棒球队那个接球手的名字。该死的,你必须下定决心,如果你要犯傻,或者如果你不想犯傻,你就接着乱拼胡拼他们的名字,还有……
我曾经这样想象过阿特·罗德里格。阿特·罗德里格是费城庞蒂亚克棒球队的一垒手,但我不会再多做解释了。他跟阿尔·罗伯特[101]很相像,不过他当然是葡萄牙人。葡萄牙人充满着非同寻常的活力,哪怕在那些情绪低落的正午,他们都会出现在那些被太阳晒得令人昏昏欲睡的门廊上,有时候还弹起吉他。他们用吉他来模仿美国和西方的韵律,但正如萨洛扬[102]所知,他们实际上坚持或者抛弃了他们自己伟大祖国的韵律。加拿大人也一样……对他们来说,吉他就是一种象征符号——但是,等一下,我是在谈那个葡萄牙人,阿特·罗德里格。由于某种原因,这个阿特·罗德里格想要完全像,看上去完全像,百分百完全像阿尔·罗伯特,想要跟他一样脸色黝黑、神情严肃,就如同我看到的最后一个一垒手一样。我观看的最后一场棒球比赛是在北卡罗来纳州金斯顿市举行的一场D级棒球联盟的比赛,我看得身心俱疲。向上帝发誓,正如我所说,一垒手H·W·默瑟身材很高,皮肤黝黑,一脸严肃、阴郁。他向往好莱坞,也就是说,他想最终成为一名电影演员。比方说,他想在电影里,出演戒指王安德森——你知道戒指王安德森吧,《伟大的安德森一家》里的角色——出演像吉恩·比尔登[103]那样完美的小联盟棒球选手。呃,上帝作证,阿特·罗德里格将看上去恰恰就像是斯基皮·阿尔·罗伯特。没错,就是这样。下午时分,人们看着土黄色的天空时都要眯上眼睛。他站在那令人目眩的绿色运动场里,尤其是因为穿了那种淡奶油色与橙黄色相间的庞蒂亚克棒球队队服,他的黝黑脸庞显得容光焕发。到了夜里,当我躺在床上,可以想象得出,阿特·罗德里格和全联盟的其他球员无疑都出去了,整夜整夜都跟那些心甘情愿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在一起。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阿特·罗德里格跟一个手里拿书的裸体亚美尼亚女孩面对面地坐在科德角的一把长椅上。那女孩的乳房长得十分完美,丰满、坚挺,略略后翘却不像狮子回头,手感柔滑却不似软果冻,更不像漫画《捣蛋鬼》或喜剧电影《动物也疯狂》或电视系列剧《动物大观园》里出现的那些乳房,总之就是坚挺诱人。在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马萨诸塞州上空的云团飘过我窗户上部的玻璃——我可以透过窗帘的边缘看见那里。阿特·罗德里格知道,正如我说的那样,他知道在我前后的某个地方,我仍要面对某个永世长存却不为人们所知的命运之神(那命运之神是如此宅心仁厚,心肠软得就像那些云团一样——我除了观察它们就无事可做),然后转而专注于更远的前途更为黯淡的事业以及这个可爱世界里发生的事情。阿特·罗德里格与庞蒂亚克棒球队整体(炭笔在一张普通纸板上描成橙黄色,一处接一处,有点炫目。从他父亲的工厂,也就是那家印刷厂,可以看见那张纸板)的拉丁化特征难以估量,甚至整个夏季联赛拉丁化特征也一样,好像是巴恩斯特布尔角的鳕鱼同盟的网球或什么球的俱乐部。我促成了这个,啊,我现在谈论的这个联赛,这个夏季联赛叫做……呃,该死的,我忘记了那名字,正如我忘记罗金汉姆赛马场后面小垃圾场里那些罐头的确切数目一样。在那个雾气朦胧的阴天,迈克和我在那里发现了一株长在空威士忌酒瓶之间的成熟西红柿,没蘸盐就将它给生吃了,没从专家们关于吃盐的建议里获得什么收益。但是(当比赛结束,赛场喧闹,我们却无法看见那张纸板)。参加夏季联赛的那些队伍分别叫做泰朵尔,海湾,德士古(不是特斯科科湖[104],我还没站在印第安人一边),以及佩奥特尔(不,不是佩奥特尔,是另外一家石油公司。可以确定的是,那不是一家杂牌石油公司或者杂草,绝不是我会卖给你的任何狗屎垃圾或者壳牌石油);那些名字(在公元前)都呈橙黄色,是如此柔和悦目。十二点了,我极度兴奋,躺倒在沙发上,躺在那里,对纸板上那些想象中的棒球队的想象中的队服可能使用的颜色感到十分兴奋。对于那些极其骄傲的社交名流所穿的华美丝衣的颜色,比如C·V·惠特尼的《淡蓝色与褐色》(C·V·惠特尼就是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惠特尼[105]。他欣赏《淡蓝色与褐色》的宏大,所以他的袖子是蓝色的,帽子却是褐色的。在花香四溢、阳光耀眼的下午,即便透过小型望远镜,你都无法分辨两种颜色的差别)(在那些日子里,在两场比赛之间,他们播放唱片,那当然要比跑道更让人兴奋。他们播放的是相当老旧或者多愁善感的唱片,比如鲁迪·瓦利[106]的《一个漂亮姑娘……》,就好像我们播放西纳特拉的唱片一样。现在,无论是在路上,在街上,还是在比弗利山后山的高山鸡尾酒酒吧里——在那里,阿蒂·萧的单簧管吹奏出的淡淡乐音,唤醒年轻画家,把他从画架之间带到对佩奥特尔仙人球与色彩的幻想中去——我们都对西纳特拉很是痴迷),我也十分感兴趣,而且现在比以往还要更加感兴趣。我记得哈罗德·佩因·惠特尼彩色明亮的衣服上的花纹,一条黑色的带子,在已经褪色的甜菜汤般光滑的田野上,哇,炫目!从侧面向后一千多英里就是奥克兰市诺曼巷。
但是,当这个联赛在下午开始举行的时候,它自有其生命力。到了夜里,我心里不再想着联赛;那是明天下午的事情了。夜里,屋前土路上竖立着一根路灯,但我却对路灯灯光照射范围之外的无边黑暗很感兴趣。路灯就竖立在这世界上最高最粗的树下,树叶嗖嗖拂动,即便你远在加利福尼亚州萨克拉门托市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我也不是在谈论康普顿市,因为你要知道,当我在说那片粗壮树林的事情时,我从未将我的故乡洛厄尔市弃之不顾。在下午或者晚上,那棵树让他们都累惨了。为什么?我记得,在那天夜里,街道对面的胡雷尔先生对着可怜的“粉亮亮”大发其火。我不记得“粉亮亮”叫什么名字来着,但他确实做了错事。我得说,他是我的奴隶。当我坐在厨房里看漫画《五号特工》与《特工X9》(尽管到那时为止,那个时期,特别是看《特工X9》那个阶段——当时我有一个漫画构思,它是我最后的尝试,也最不成功,很快就没有了生命力,主角是一个叫做“佩克”的家伙——听起来就像是文明没落——但我还是想起了那个),他就在那里,匍匐在我的脚下。但我记得当时那小家伙倚在树下的栅栏上,被狠狠地数落着。那个男人因为什么事情,对他竖起了中指,冷嘲热讽起来。当时,夜风微拂,带来了神秘的气息,而那棵大树的树叶就在他们头上嗖嗖直响。我喜欢夜晚吗?那是需要发问的问题吗?我把毯子放到摇晃的秋千上,自己睡在门廊上;那棵大树的树枝全都为我嘎吱作响。从德雷克特镇老虎球场草地那边传来柔和风声,现在正与蟋蟀的大叫,可能还有轿车恋人后座那弹簧座椅的吱吱声遥相呼应。那辆轿车停在球场本垒的松树下面,松树上满是露水。风儿吹过那里,带来更远处树林与城镇的消息。在那些地方,罗伯特·弗罗斯特之类的农民在大清早就用力关上谷仓大门,传出巨响。在两三栋房屋以外,乃至在房屋附近的森林里面与小河边上,都能够清楚地听到那回声。那小河其实就是一条小溪,流动的小溪或小湍流。但到了阴雨绵绵的三月,小溪却可能涨水,洪水泛滥,淹没森林。我是说,你可能会看到各种死尸漂浮到那座小丘——它曾经是某个夏季跳水板的地基。事实上,到了最后,我梦见了这些树林和那些洪水,梦见了一个司闸员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伟大旅程。这旅程跟奥德赛之旅一样意义深远;一开始是我打电话给免费乘客,说要去某某地方,而他不得不提供服务,但——我那时要去找的是科迪,但那只是参考方案,可能还有补充方案。非洲从来就不比我在梦中松溪之地经历的长途跋涉更加遥远。从水里,从地里,吹来阵阵甜美的夜风。地里长满苔藓,细细高高,随风而动。还有那在风中叹息的高大树木,摇摇晃晃,就像一个拉长着脸,表情痛苦的人。因此,当它像一根火柴,在狂暴之极的飓风当中轰然倒下,我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弄清了生死轮回的正常规律。那发生在一九三八年十月,几乎就是在托马斯·沃尔夫[107]逝世的那个星期;如果不确定就是那个星期的话,那也是在那个月。
事实上很明显,在那个下午,刮飓风的那个下午,一开始,那些稀薄云朵突然疾速激荡,云朵飘飞得如此迅速,让人不敢相信,就像看B级电影里的喜剧演员一样,看了两次,愣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那个下午是如此危险,那灾难也只是开胃菜而已。在我回家的路上,在艾肯街靠近垃圾场处,在一片灰暗当中,一根电线杆着了火,几辆消防车排成一行,正在用水龙带灭火。一两个小时后,消防员们会跟感到震惊的每个人以及官方一样,突然惊觉,意识到一场威力至强的飓风即将降临地处新英格兰地区的这个北方制造业城镇。由于一九三八年的那场飓风,直到今天,在阿瑟尔镇附近的原生林里,在西部,在伯克夏山脉,在哈特福德市东边最为荒凉的沼泽地里,在沃塞斯特市西部,在斯普林菲尔德市西北部,或者在严寒阴森、悬崖壁立、松林茂密的菲奇堡城外,都有粗大树干弯弯曲曲的倒在地上……我就只是夜里开车,夜里在马萨诸塞州比勒瑞卡镇外面搭便车,同时让波士顿—缅因州铁路公司的那个老司闸员谈谈他那时看见的大浩劫。他都是乘坐火车往来谋生,夜里都要在黑暗与煤烟当中度过,而他在车上仍然可看见森林里的劫后遗痕;同时,他每个周日早晨都要去洛厄尔高地上的圣玛格丽特教堂。我认识跟他一样的一个家伙,名字叫做库德菲尔德。但我们还是回到那根燃烧的电线杆造成的黯淡悲剧吧!我从来就不会知道,为什么它对我来说是那么具有预见性,或者,我怎么会感受到那种迫在眉睫的狂暴与恐怖。(呃,它对某些人来说极其恐怖。那些人失去了财产,甚至一穷二白。他们既不理解上苍为什么给人们带来可怕的风暴,也不会在冬天对着海堤幸灾乐祸,更不会骑着自行车去瑞士或者去吃一转碟鳀鱼。哼!)但是,够了,现在让我们睡觉吧,让我们明天早晨再去弄清楚是否有办法把这激荡意识流里有趣照片抽取出来;当那些照片在记忆当中不断闪现时,它们可以用作一篇关于世界奇迹的伟大文章的一些闪亮章节。比如,今夜,当其他每个人都无比兴奋的时候,我在水池那里,把冷水倒进一个玻璃杯里,而那立即让我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夏季午后清凉的松溪水流。
迈克的弟弟很是奇怪。他有一次被锁在阁楼里,竟然用手抓挠大门,好让人放自己出去。他名叫“罗兰”,衣着入时,做事时总是带着微笑;身材瘦小,留着一头黑色卷发,微笑时双颊就会鼓起。家庭矛盾集中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因为他们是死敌。迈克恨他入骨,但还是努力去爱他。罗兰对此却毫不关心;他无比困扰,同时总是无法消停下来。迈克是一个商船水手。
家人对他们很了解。简……或者说,“疯子”简——罗兰如是称呼她——为人逗乐却很是开明。“哦,好吧,对我的兄弟们来说,我从未说过,真的。但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完美白痴是什么样子!”她比任何人更知道他们的问题所在。另一方面,另一个姐姐对他们的问题一无所知,却毅然承担起对它的责任来:这是……
过去住在大学宿舍里的时候,我一入夜就常常沉醉在自己的书籍与唱片之中。一个周日下午,我看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手拉着手,像恋人一样在校园里散步。他沿墙而行,而她则走在校园小路上。两人轻快地走在午后的微风中,聆听着从晨边高地上那些大教堂里传来的钟声。“喂,”我在哈得孙河畔,在滨江大道旁边的广场上问道:“先生,借个火行吗?”上帝作证,那个戴着圆顶硬礼帽的绅士给我点了个火。一天下午,我坐在滨江大道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周日的报载连环漫画,漫画很吸引人。这就是我早年在纽约的生活情景之一。那时,在长椅上看报载连环漫画,就如同一种信念,跟婴儿车、保姆与母亲同步。自那以后,我得知他们会把机关枪藏在婴儿车里——对此我表示怀疑。那个流浪汉从厨房窗台里偷了那个家庭主妇的蒸饼,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在美国,人们觉得,上大学就像成功近在眼前一样,它应当要解决某些问题或者所有问题,因为你要做的就是去学习学校里教的东西,然后其他一切问题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但与那相反,就像成功绝非近在眼前,而是至少还在几英里之外(还是假成功——)一样,上大学让我了解人生中的所有疯狂因素,如鉴赏力、书籍、艺术、疯狂史与时尚,但这些不仅没法让我学会谋生的简单技能,还剥夺了过去以自己的思想主宰自己命运的纯朴信念。因此,我现在老于世故地坐着思索起来。这种纯熟老练就像疾病似的控制了我,让我像流浪汉一样,白天闲着不做事,夜里则熬夜瞎混。在我上大学期间以及上大学之前,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作家(当然)就如同保罗·穆尼[108]在电影里扮演的埃米尔·佐拉在大街上愤怒地对着愚蠢民众开枪射击一样,就仿佛他知道一切,而民众对什么狗屁东西都不知道似的。反过来,我想知道,当工人们听见我的打字机在半夜咔嗒作响时,他们会怎样看我?或者,当我在凌晨两点去偏远的近郊街区散步时,他们会以为我在忙些什么呢?——事实上,我没有一丁点东西可写——我感觉自己很傻……我多么希望自己明天早晨就会种植玉米啊!我多么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耐心,能够在(现在凌晨五点)两个小时后,去跟农民布朗碰头,去跟他学习凌晨要干的农活,同时还保持清醒,而不用依靠大麻提神。和那相反,我现在把自己逼得头痛无比,而赚的比新墨西哥州的墨西哥人还少。至少,新墨西哥州的墨西哥人有权力发泄怒火,而且由衷地感觉那是正当之举。而如果我向上帝提要求,能用什么理由呢?——我能批评什么呢?我们共同生活、互惠互利,但我们的这个社会、我们的生活秩序发生了什么,居然让我们毫无正当与否的概念,像抛弃甜美可爱的女孩一样抛弃了它们?该死!我感觉自己如此渺小、恶心。走进酒吧时,我不再感觉正当,虽然我过去走进酒吧时常常昂首阔步——那是酒吧营业的宗旨所在。我是说,如果我还不算是完全彻底地昂首阔步的话,至少也是目不斜视,除了一些特立独行之举,就什么也不会去注意了。而现在,我们似乎都是带着恐惧与怀疑走进酒吧。所以,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酒吧了,我才来到一个陌生城市,真的谁也不认识。我觉得过去一切都很好,而不知不觉间,现在一切都变差了。我甚至回想起一九五〇年来。当年,我——初次品尝大麻带来的快感——整理好随想,乃至短语,或者“血”或者“哇”之类的单个疯狂词语,于是时间一到,我就忘不掉——那时被人踹屁股,被人拒绝,我觉得都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我自己把一切都给弄糟了;我忘记准备好冬天要用的煤。上帝作证,我们不能在城市街道上使用木材,我们也不能用硬纸板修补窗户,而蜡烛的价格却在上涨!一美分甚至都买不来七块焦糖,即便有些焦糖含有杂质,硬得就像岩石一样,虽然难得一见……但其实比你碗里的纯天然老鱼头和香蕉多得多。(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两个想法,但我不得不把它们塞回去。其中一个想法跟我舅妈的客厅有关。那客厅位于马萨诸塞州林恩市,那时我常看见一幅灰色与暗红色相间的油画,挂在蕾丝窗帘与串珠的阴影中,上面画着水果和鱼或家禽,不,没有鱼或家禽,就是那样。与此同时,客厅角落里挂着我舅舅的剑。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在布尔战争或者美西战争之类的战争里用过的剑,但我无法在我的记忆里找到它的踪影。我当然知道它跟一战毫无关系,因为在那场大战里没有用到这种剑。我只是发现,那柄剑是某个穆斯林社团放在天鹅绒枕头上递给他的,时间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以前。当时,梅森家族与莱恩家族声势正旺,刚刚开始建立一家无所不包、规模宏大的基瓦尼斯俱乐部……我那可怜的舅舅也自杀了。在那之前,他在我幼小心灵里留下的主要印象如下:他是冰淇淋、圣代、苏打水、水果船及其他一切的超级吃客,他的家人过去常常跟在他屁股后面计算他吃了多少东西。)从大学窗户往外看这个世界,第一眼所看到的景致,是如此令人悲伤,但同时又是如此美好、如此绝妙,以至于你伴着这些景致微笑地入睡了。可以说,那种微笑(我微笑着入睡了,但出于对现实的焦虑,那微笑中带着惶恐)一定比我现在的笑容更加令人欣慰,因为我现在是如此恐惧,感觉自己对一切都很陌生。如果只是搭便车而已,那该多好!——那是一个面积很广却十分陈旧的(邪恶的)大学校园,黑暗中显得既安逸又漂亮。到了夜里,特别是在冬季傍晚时分,那里的空气是如此清新,灯光昏黄而柔和,九日祷的钟声敲响,尖锐而纯粹的叮当声在空气中荡漾,像冰一样让你颤栗。你屏住呼吸,站在某扇英式小窗前面。窗内满是书籍,或者布鲁克斯兄弟品牌衬衫,你甚至都不必去购买,看一看即可。在那些日子里我一定很快乐,所以我现在才会留下这些记忆。事实上,我甚至还可以再记起其中的某些东西,那不同于我现在的所有快乐时刻。后者一旦出现就被掩藏起来,所以我次日就不记得某件事情了,只能时刻准备着面对新的痛苦。在那些日子里,我一定是一个普通学生,边思索边徜徉在商店与橱窗中,就像徜徉在爱伦·坡或者梅尔维尔的小说里一样。事实上,上帝作证,我那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当时我在一家波希米亚餐厅里当服务生。那餐厅开在格林威治村的一个地下室里,桌上铺着油布,点着蜡烛。我跟那个洗碗工在厨房里吸食大麻,吸得亢奋起来,又说又跳——当然,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跳舞,跳的是非洲的原始舞蹈。他就是一个黑人疯子,双手修长如钉。我一边顺着雪路缓缓而行,一边想着他。但是,我敢打赌,在那之后不久,我就开始环顾四周了。美国不好的地方恰恰就在于他们房屋所在的那些街道都空荡荡的……人们不再有街区意识。我想,在两条街道的年轻丈夫们之间,不再可能发生超越街区群体的友谊或者混战,除非是在以达格伍德·巴姆斯特德为主角的连环漫画《勃朗黛》[109]中。他并不当真,他也无法当真——除了这种历史悠久的正直传统,也只可能还有小偷了。现在怎么会这样?一个男子衣着入时,白天在水暖工工会当水暖工;另一个男子衣着破旧,是一个退休的理发师。一般情况下,当他们在街上相遇,会误以为对方或者是以乞讨为生,或者是住在狭小空间里。在更为糟糕的情况下,他们会以为对方是同性恋之类,或者是吸毒上瘾者,或者是毒贩,或者是抢劫犯,甚至是共产党。在街上,当他们的眼睛在正常情况下即将对上的时候,他们脖子肌肉绷紧,剧烈抽搐,避开彼此的视线。有时候,当他们感觉可能会发生交流时,他们的胳膊肌肉也都绷得紧紧的。这是因为,他们心里模模糊糊、不明不白地怀疑那里将会突然发生一场故意使用致命武器的斗殴或者袭击事件。紧接着,由于同样的原因,当碰头时间已过,双方都会意识到,在街上相遇的其实是心怀恐惧的两群人,而不是愿意付出牺牲去争取紫心勋章[110]的两群人——或者就那样解释。现在,盯着人的眼睛看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什么你非要盯着人的眼睛看呢?如果你想弄清楚他是否要欺骗你,去问问他的精神病医生就行了;他那里全部有记录可查。
周日夜晚
亲爱的伊芙琳:
你猜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发生什么事情——“魅力时刻”——这是一个晴朗冬日,阳光灿烂,没有风,温度最高为二十摄氏度,比昨晚的五摄氏度要好。我们感觉舒适,没有出什么问题。
不管怎么说,上周我们最后还是在家里过了一夜,但其间却把脚踝给扭伤了。周三晚上,我们去艺术俱乐部欣赏音乐节目。当我们走出俱乐部的时候,你母亲扭伤了脚踝,因此我们不得不取消一次露面……我用她从雷文斯伍德市带回来的那两扇胡桃木门制作了一个箱子……我们计划在家里过一次圣诞节,很可能就我们自己过节——
你永远的爸爸(科迪的岳父)
盖洛威河水奔腾不息。夏夜里,当一个男孩决定坐在门廊上熬夜时,他会听见河谷里传来滔滔不绝的流水声……但我总是说,就像我原来说过的那样,盖洛威河水奔腾不息,无法阻止。然后我会说,现在,嘿,不要跑开,不要动。我会说,对,我会说,在夏夜里,当一个男孩——我的意思是,那是一个小孩子——决定熬夜,或者,中间的时候有机会熬夜——他父母坚决热衷于睡觉,把睡觉当作一种保健措施,很有必要,嗯哼,(开着我的车,驶过周六下午阳光明媚的洛杉矶街道,总是被祝福的活动周最终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为什么,那条河,那条奔腾不息的古老河流,为什么,那罗阿诺克市,那奔腾不息的河流,那……当他决定,比方说,决定坐在门廊上熬夜时,他会听见河谷里传来滔滔不绝的流水声。呃,那其实是从河洞,或者河谷洞穴,河床,河谷底部,从河谷底部那黑乎乎、静悄悄的水体里传来的——不,我说的是那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的水中之水。对于在盖洛威河两岸的马萨诸塞州等地成长、生活的任何人来说,那流水声就像黑暗之音。麻烦在于……你不得不去想那些词汇,同时你还可能不得不去想那些细节,比方说,那些死气沉沉的该死坟墓的细节……去杜撰,但盖洛威地区的那些老妇会那样告诉你,不知为何,盖洛威地区老妇的声音跟夜里河流的静寂之声——那“古老而永恒的”静寂,当然,就是那无比动听的流水声中古老、自然而永恒的静寂——混在一起。我既没有独特风格,很明显也没有头脑,就是一个笨蛋,唧喳唧喳个不停。那会是怎样的一天啊!拿破仑注定要成为中流砥柱,这是比利横竖都听不进去的。为什么他们,不,是他——道科·霍利迪,会开枪打掉比利的耳尖?为什么那天的全部麻烦持续不断地发生在德拉姆街上,就好像死尸一排又一排地放在郊区一样?我来自一个常把小孩弄哭的地方,那是个分赃的好地方,一英亩地分成十份,这样估价。但如果你无法跟上音乐节奏跳快舞,那么就试着返回本源——对,对,我是(说,洛厄尔市希腊悲剧之夜的那些声音在说:“哦,回家,回家……”)。但事实上,自从我在一个不那么炎热的夏日半夜倾听梅里马克河河水冲刷岩石的声音以来,已经过了如此之久,我已无法做出诗来。或者说,如果我可以的话,难道他们没有错吗?你所要做的就是说出你的心声,就是那么纯粹、简单。而我的心声如下:“对于克劳德来说,那河就是……密苏里州的小梅里马克河……护栏,命运之神丢了一个老婆,命运之神丢了一个老婆,命运之神丢了许多老婆,或者他的老婆们丢了运气,要不然就是命运之神丢了许多盐。”那应当会在这世界上产生最大影响,等等。我真想回到北卡罗来纳州,去看晨露在玉米上滚动。周六夜里,我多想让蚊子咬咬我的脖子。那时,在烤鱼店的摇曳灯光中,我大口喝着老鸦牌廉价威士忌。那些说话慢声细气、衣服缝工考究的漂亮女孩坐在炉火旁边,伸长了细腿,而我几乎都能看见,正如哈伯德过去总会说的那样,能看见她们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连她们的阴部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我其实是在卡罗来纳看见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美女,我猜她已经跟一个海员订了婚。我看见她挤在电车里,眼睛盯着戒指。不,那是一辆公交车。夜里,那辆公交车穿行在破旧的白色房屋之间。那里四周林木繁多,离那些坍塌破败的原木冰库不过一箭之远,但后者现在已经变成了拖拉机库房。她是一个极其美丽、无比完美的女人,就跟我在南方遇到的那个一样。那时,在那里,到了夜晚,在遥远的大烟山或者佐治亚州火车站等处,你会听见吉他声在小山上响起,而昆虫已经在玉米地里睡着了——天上升起一轮月亮,跟桶里的冰块一样明亮;旧沙路对面挂着一张蜘蛛网。我能够听见从那座猫头鹰出没的夜雾礼拜堂里传来母鸽子的咕咕叫声。我想要伸手抱住一个双唇柔软的漂亮女孩。她可能是一个周日上班的女引座员,就在主街或者哪条街道上的一家B级电影院里工作。古老的纽斯河缓缓流动,河面漆黑一团。河畔搭了一间钓鱼用的棚屋,里面放着一张又旧又破的浅棕色床铺。我要把她抱到床上,跟她做爱。
因为什么,又是在什么时候,
那年,我南下来到新奥尔良
碰见了那个最最该死的老兵。
他让我想起我于一九四二年春天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认识的一名男子。当时,我到那里从事工程施工——就是在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县的五角大楼,那个无名士兵的工作地点。下午的时候,我常常从那巨大的工作现场(就好像我们正在建一座全新的客西马尼花园[111])的闪烁尘雾抬头上望,看见罗伯特·李将军宅邸的柱子与大门,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终于来到南方了。”一年以后,从马里兰州贝塞斯达市那所医院的窗户,我看见一条小土路蜿蜒曲折,消失在那片灰色树林里,向西弗吉尼亚州延伸。那时我会说:“现在,我要探索那条向西延伸的灰色老路。”新奥尔良是一个炎热的城市,经历过一个不错的城镇化进程。在那里,就跟在其他每个地方一样,你也会挨饿。我得告诉你,那名男子是一个好人,他名叫——啊,我忘记了。不过,虽然我忘记了,但不管你信或不信,他曾经是佛罗里达州的州长,还曾跟我一起在新奥尔良市的吊扇下刮脸。新奥尔良市地处热带,天气炎热,到处都长着老棕榈树。城外那条大河一直在哗哗作响、奔腾不息,就跟《圣经》里大洪水的最后一天一样汹涌疯狂。随着河水冲刷、淤泥沉积,形成了一圈孤丘。在戏剧《老城区》里,舍伍德·安德森与威廉·福克纳一起在新奥尔良喝劣酒,走得摇摇晃晃。在新奥尔良,杜鲁门·卡波特之类的人们,跟田纳西·威廉斯一起,像海底怪物一样在大街小巷里疾走——但我对新奥尔良了解得不是很清楚。我真的说不出什么,除了,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我认识这个南下来到这里的该死老兵。他名叫哈伯德,布尔·哈伯德,来自路易斯安那州拉斯顿市。下面我要说说我是在何时又是如何遇上了他,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一眼看到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红砖旧屋,我猜想你可能会提起佐治亚州的房屋。在一个阳光普照、十分炎热的五月下午,在我乘坐大巴进行长途旅行,从纽约来到波士顿,并且打盹休息之后,我想,这是一场涉及人生与其他一切的梦境。在梦里的旅行时刻,我其实是在新奥尔良。新奥尔良从未显得那么漂亮过,因为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毕竟是前往南方的门户。每个美国男性都应该出去当男妓了。我以非常重视的态度加了这点。当然,我其实是说,女人已经——女人已经取得了如此优势,以至于没有其他救赎途径可选。让所有青年女子都成为妓女,让老女人都死掉吧……尽管她们仍然想当妓女。就像在法国,就像在亨利·米勒的疯狂梦境里一样……在新奥尔良,你所要做的就是坐在堤岸上,把玩你的睾丸,让你的手在你的睾丸上摩搓个不停,就好像你毫不关心,而且最终你也不会关心一样。我们都表现得就好像自己许久以前都住在垃圾场一般;或者就像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家伙,过去在派对上常常用手拍打女人——包括你母亲——的屁股,还笑得像个疯子。那家伙已经从美国大地上消失了。没有他,我们都将——为什么我告诉过你,密西西比河或者红河洪水能够淹没一座高尔夫球场,侵蚀球台,让那些身穿白色短裤的男人哭泣?为什么我提醒他们,他们就是来自淤泥?而且举国上下,人们仍然生活在淤泥中,并且喜欢淤泥?那就好像,在一九五〇年,威·克·菲尔兹生活在一艘内河船只上,而那艘船由于风吹日晒,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破旧,到了阳光炽热的下午,也只能停泊在毫无遮蔽的圣路易斯码头上。那时,铺着鹅卵石的岸上就只有从实行进步教育法的学校逃学的、不知学好的黑人男孩,或者在河边嗅着可能从北达科他州法戈市漂浮而来的树枝的年老隐士。伙计,为什么我的胡子长得更长了,而我总是会想起它?为什么?但是我明白,而且我得说,就现在,现在不说我立刻就会崩溃!——唷唷唷!唷!唷!我应当,我是说我——我是说,在我的整个大学时代,我过去常常写些无病呻吟的狗屁东西……在阴沉沉的十一月下午……坐在……房内……切砍……当代文明。对于我的教授,我毫无敬意,我就是那样。后来,尽管马克·范·多伦[112]让我意识到,教授们也会真的很有吸引力,但我还是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花到想象他在现实中必须像什么样子之上,而不是去听他在说些什么。但是,重要的是,我确实记得他说过的话:“每两三年,你总会意外地碰见一个完美朋友,而你无法不跟他聊起天来。当他离开了两三年,你一点也不会感到难过。但当你再次碰见他,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他就是你的完美朋友。”这人一定就是范·多伦本人。他们为那个男人举办盛宴,他的校友学生这样做,尖叫,所有冷嘲热讽的职业人士也一样。他从我写过的一张纸上抬起头来,说“咯咯直笑的玲”,以便确定我确实在中国名字“玲”前面用了“咯咯直笑的”一词。那是他问的惟一一个问题。你想得到人们热爱他吗?我不知道这家伙是谁,我只是碰巧遇到他而已——当这家伙在空闲时间照顾他的农场,或者就是在花丛中做些琐事、做些美梦的时候,我父亲则坐在一台莱诺式铸排机上抽着雪茄,往痰盂中吐口痰。偶尔也会有几块火烫的铅块掉落痰盂中,冒起青烟。他们的阶层不一样……成功方式不一样。我要说,我很抱歉……铅块会在痰里咝咝直响……一台莱诺式铸排机(这机器过去被用来防止字迹紊乱)。所有这些……他们试图把我拖回到黑暗的洞穴中去,但他们失败了。我正在谈论所有人们,谈论这世界上存在的所有怪物。你无法教会这老乐师新曲调。
野蛮人有权杀死他的妻儿,再去找另外一个女人。当然,这也意味着要面对其他男人,跟男性团体斗争,好夺走他们身边的女人。但这周的《生活》上(这是你在纽约一直都会听见的,像这周的《生活》啦,上周的《时报》啦,他们的想法都被买光了……呃,我得说,那相当不错)的骗术大师——啊,但是,啊咳,啊啾啊啾,老胡普尔在旷野里咳嗽着。我是说,他站在那个鹦鹉笼子旁边咳嗽着,而那只深红色的长尾小鹦鹉则在从那片杂乱的灌木丛中对着他唧唧不休,还试图啄掉他的双眼。他脸上汗水直流,都快要落到那条色彩鲜艳的油毯上了。他跟那只鹦鹉一起,就站在挡光门廊上——我忘了他们给它取的原名,那旁边都是枕头、虚饰与珠子……整个下午都在等他妻子回家。在上尼安德索拉地区,在西南县乡,在那汹涌起伏、狂暴惊悚的晨雾中,他大摇大摆地慢步走开了。他们当然没有栅栏,却有罗伯特·弗罗斯特诗中新英格兰地区那种巨石石墙。嗯哼,就在那里,他大摇大摆地,吐出带血的唾沫,急匆匆地穿行在灌木丛中。粗糙细枝与玫瑰棘刺划破他的皮肤,令他流血。当然,我补充一下,这也意味着去找另一个人群——问题是,为了保护自己作为有机体种族(人类)成员的利益,他们打架了?或者他们就只是达成了某种约定?要不然,人类不会生存至今。没错,他们肯定已经设计了分配与交换妻子的体系,就像是通过一个支配性的男性机构来进行活动。它几乎就是一个工会,你在那里排队等候,用心观察着那块圣诞老人黑板。黑板上的水牛符号会告诉你即将到来的下一个女人是谁,而她会符合你的要求。所有人手里拿着巨大的石棍,都在山洞入口处骚动不已,因为没有人仅仅因为领头的认为是个好主意就堕落到挡在门口检查武器。领头的当然没有胆量亲自去做那事,所以他只会失败,但那失败却是有意而为之,正如他们因为欧内斯特·哈明伯德不愿公开奉承他们——虽然他能够信手拈来,将马屁拍得很好——就像把他赶出格林威治村派对一样,实在是大错特错。他,欧尼,拿上一瓶杜松子酒和几根香蕉,在黑夜中大笑着离开了。作为野蛮人的后代,他给妻子取名“戈尔”,还把它加进儿子菲利普斯的名字中去,即为“菲利普斯·戈尔”。但是,现在那种昂首阔步的气势却被同样这个男人从一个无趣派对上拿走白粉的举动所弱化了。没有当众出丑的话,他无法离开那个派对;但当众出丑实际上只有在嘉年华与桑给巴尔岛才可能发生。嘿嘿,比方说,当你在夜舞表演的舞台上性欲勃发,你会兴奋异常,背头上——我是指你的后脑勺上——挂着一顶帽子,右手拿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嘴里叼着一根香烟——其实玉米雌穗花丝更好——左手则握住你的阴jing——你可以那样做,好让自己热血沸腾,或者你也可以抽大麻烟,顺着印第安纳州的一条小河漂流而下。那河水流经一系列小河与支流,最后流入密西西比河。你当然是乘坐木筏,带上一个质量很好的炉子;可能还有一些已经煮好的肉,紧紧地裹在一个大包里,可以打开,每夜切一点来吃;还有一些咖啡,最好是雀巢咖啡或者博登斯咖啡。木筏用的木料如此厚重、如此湿沉。你到木筏边上弄些沙子,铺到木筏中央,然后就可以把篝火一直放置其上。或者,你其实是把沙子铺在船尾。船尾那里搭了一个小厨房和一间住人的小屋,到处放满了游猎队遗留下来的其他东西,包括食物、纸牌、药品等易耗品。在那里,你可以点燃蜡烛,喝点清咖啡,抽上一烟斗大麻。你不用大口深吸,只需小口慢抽,再把烟从鼻子里喷出来,就像阿尔伯特王子一样。这种大麻其实只是大烂货,但你经常可以弄到手,因为当你需要的时候,不管你那时碰巧到了哪个县,你都可以在河边种植并收获大麻。你顺着印第安纳州的那条小河漂流而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来到更加陌生、更加轻松、更加葱葱郁郁,同时也一直在扩大的冒险胜地。它肯定会,最终也确实把你带到海边一片平坦的沼泽地,让你看到海米巨穗吹拂时就如同波浪起伏的草原,让你闻到不知什么东西的气味,让你看见城市的烟雾,让你看到乱糟糟的葡萄地远处荒凉狂乱的景象。当梦想开始之时,你就从那里出发;或者,我也试着在十一点时写些这些东西,将其称为《迈克探索梅里马克河》。但是,现在请等一等,我不应该考虑这些,虽然我想我也可以去考虑。现在我们想要谈论的事情并不局限于其实十分具体、并非泛泛而谈的任何东西——我到处查了这该怎么说——不然就自己造个词——就像海明威所说的那样,在沼泽地里钓鱼会更加悲剧。我的迈克从梅里马克河某处的那片沼泽地里出发了,那条河就是——但是,等一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仍然应该交流吗?你们当中有什么人在曼哈顿联合广场发表过演讲吗?你们喜欢我的鞋盒,我的黑色鞋盒?你们见过耶稣基督站在一个黑人妇女旁边吗?耶稣基督站在山顶,任风儿吹着他的眉毛,正在观察大约两英里以外的一只公鸡。那只公鸡当时恰巧栖息在栅栏上面——就像农民布朗的栅栏一样,只不过它是很久以前地球上才存在的犹太式栅栏。耶稣基督说:“公鸡鸣叫了……”天黑之前,痛苦的旅程就开始了。当时,他们用荆棘刺得他脑袋流血,拖得他到处吐血,推他,骗他,让他痛苦地来回打转。数以千计穿着阴冷长袍的男男女女大哭起来。哦,悲伤!哦,悲伤!篝火在前面某个地方燃烧着。这个女人快速来到人群外围,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手帕或者围巾,而耶稣基督就用它来擦脸。大约在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前,还是在多少年前来着,在芝加哥世界博览会上,威·克·菲尔兹突然从陌生人那里借来一条手帕。那块干净的破布上留下了他的脸痕,包括血迹与脸型。那个女人盯着那块破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卷起一面旗帜似的将它卷起来,夹在腋下,跑开了。但一到黑暗中(现在大暴风雨与大地震正在酝酿当中),她就把它解开,想看看所有颜色,也就是那血迹与脸型,是否乱成一团。但耶稣基督的脸仍然整洁干净地印在那块破布上,回望着她,还闪着磷光,在夜里显得超凡脱俗、令人敬畏。她被彻底打败了,尖叫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她把它放到地上,跪在它前面,同时还希望她丈夫就在那里,能帮她把它带回家去,或者就像捡块腐肉一样亲自把它捡起来,但他不在周围的任何地方。耶稣基督的面容显得如此谦和,如此怜悯!他凝眸看着远方;当他低头的时候,他的上颌悠悠地颤动了一下。但现在那块破布在小丘上歪动了一下——而她,那个女人,跑开了十码之远,最后还是颤颤悠悠、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就像惠特曼的妻子在长岛时那样。然后她啜泣起来,摆出一个秘鲁印第安妇女似的姿势,弯腰去捡她刚才忙着切水果时从围巾上掉落的小东西……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上帝,原谅我吧,我才不管她叫什么该死的名字呢——把它从那黑而又黑的地上捡了起来。由于耶稣受难地戈尔戈萨发生了地震,大地开始颤栗、晃动。她往家里跑去,穿过狭窄的阿尔及利亚街道,穿过那些男妓与瘾君子,回到家中。
我觉得自己对雷文斯伍德市这个披着丝巾的女人了解得不多……你瞧,尽管你可能把钱含在嘴里,但你永远都没办法在那省钱,所以你用不着把钱藏在嘴巴里。我要说的就是那些吗?它让我想起,请原谅,它让想起我跟艾伦·拉德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片名叫《蓝色……》[113],啊,是叫什么来着?反正,影片里有火焰,或名人,或恐吓,或耻辱,或妈咪(妈妈);还有一个老律师,已经需要拄上拐杖,下巴上胡子拉碴,双手长满了老人斑,还得了肝硬化。我不知道我是否对那些确信无疑,但我已经开始对艾伦·拉德展现出无比信心。在洛杉矶明媚的早晨中,汽车旅馆里的收音机正在高声播放。这时,旅馆老板娘穿着裙子、头发蓬乱地出现了,看见前天夜里倒在地板上的那具死尸——我说道:“前天夜里倒地板上的那具死尸……我父亲是大力水手,他正在码头上抽着烟斗,而那轮纸月亮已经升到空中。‘请记住,臀部,信号,一、二、三、四、五,请记住,如果,请原谅,如果,如果,你,会,或者不会,或者不管怎样,反正足够简单,那律师(你会提高自己的,伙计,你会提高自己的)(不应当吊儿郎当)‘随着教区时间的流逝’‘拒绝错误’‘翻转时代’‘召集自然卫士’‘臀部、希望、广告、闲荡’‘纳粹青年’‘事情’‘解决了’‘你只能’‘喷出’‘一股小小的’‘英国鼻烟’‘对着’‘讨厌鬼史密斯!那就是他的名字!’”
高级教士啊哼!(在教堂里咳嗽起来)
祭坛侍者主啊!我们赞美你!
高级教士惟一的神灵!(像歌声一样慢慢消逝在教堂条凳之间的宽阔场地)
祭坛侍者呀哈!(猛地打开烟罐)
高级教士(自己咳嗽起来)(低声吟唱)主啊,您的作为,您的大能,我们知晓……(他一直在不停吟唱,跟自己对唱,声音单调却神秘)在这样的时刻,一定要常常往来么?说你知道的……如果做穷苦的人让你感到厌倦,那就跟着我做牧师。(就这样跟自己对唱着)
祭坛侍者配乐改过了?
高级教士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我说得更快一些,我可以说出人们长期的目标——(继续唱着,但中间过渡时音调比较高)
(站在汽船甲板对着烟囱那边叫道:“在我看来,威·克·菲尔兹……”)
阿德里安德边换挡边说道:(冷静地坐在安纳波利斯海军军官学校“内战骏马”号的紫色铁桶上)塞富琅特斯!困惑,但是很快就能摆脱困惑。不过,伙计,在你泄露任何一项计划之前,你必须真正亢奋起来。因此,听我说,没什么比这个大……更好的了——耶!现在打字机丢了,事情正变得无法复杂,艾伦·斯文森,克里斯托弗,等等。呃,我发誓,我一点儿也不懂这事,虽然我正准备说,我也必须说,这事会让我们无比沮丧,除非我们立刻想想办法,除非你宁可让我根本就不在意,你不觉得吗?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点都不会歧视你。现在,我也不会,不会赶走你父亲。我现在会吗,亲爱的老莎莉?我会赶走你父亲吗?现在我不认为有必要再次赶走你父亲,再一次。也就是说,我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又在工作了,所以你可以继续正常休息。
并不是说我会反对,(那个大个子伐木工人大声说道。现在,他鼻子冻僵了,硬得像铁一样,鼻涕直流。他面带喜气,轻快地走了过来,想要杀死我们。隐姓埋名)哎,没错,并不是说我会反对。
曼哈顿联合广场,一个男子在进行街头演讲现在,请等一下,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走进联合广场街道的一家商店,就在第十四街那边。我买了一个热狗加酸白菜,吃了几个冰淇淋,花五美分喝了一瓶可口可乐,又花十美分喝了一瓶酒,然后回到同伴那里,把那些小孩赶出去。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现在,等一等我,伙计……
汤姆·米克斯[114]坐着在喝一杯咖啡,而加里·库珀[115]就陪在他身边(葡萄有点蔫,但我已经“吻”上了那堆火焰般的红葡萄)我说,汤姆,你是不是——并不是说我之前提到过,但如果你,啊,你从一开始没有见过那个,你,啊,嗯哼,当然,不,但是,啊,当,或者说,如果——你瞧,事情就是这样,我现在——请听我说,我,请听我说,现在请听我说,现在请听我说,该死的,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当时就在那里。你当时也在那里吗,妈妈?
枭角山滑雪指导(他穿着多层多边的五彩缤纷的驼鹿皮衣服,衣服上缀着一些垂丝,啊,正确地说应当是垂饰,以及一些色彩奇幻的红宝石)我要买柔软的前脊皮。
拷贝二。正当大骗子布奇即将往围墙泼上一桶冷水的时候,查理·卓别林冒着凌晨的露水,轻快地走在花园围墙下。
莫尔迪·玛丽是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市里亚尔托电影院的女引座员。有一次,我们在女盥洗室里彻夜轮奸了她的女儿菲尔思·玛丽。其后,她就经常去清洗那里。呵唷,其实在任何一个下午,你只要去电影院那里,问门口的引座员“菲尔思·玛丽在哪里?”然后就会有人帮你手淫了。他会告诉你:“哦,她跟加特赛德坐在后座口交,还是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手淫’吧?你不会认为菲尔思·玛丽会在下午给人口交吧?”
“当然是了。该死的,为什么不呢?在下午口交有什么问题?——你觉得我是嘴闲着没事干?”
那些就是我听见他说的话。在我仔细检查菲尔思·玛丽活动的前一分钟,我走到前排去看那部电影;她可是我们的一个——惟一一个——完美女孩。坐在前排上,我当然……(当我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男孩的时候,我以为我的第一部电影,换句话说,我以为我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由汤姆·米克斯主演的。当时加利福尼亚州正在下雨,电影银幕十分模糊,而他在电影中又戴着白色帽子,所以他看上去其实就像是雪花盖顶似的。我看见他穿着睡袍,就像萤火虫一样到处飞窜,同时还跃过雨中的棚屋,在黑暗中骂起那些疯子来——)。我很害怕,不敢将手伸入黑暗之中,直到我二十九岁时,哦,我得说是二十九岁左右,不是三十岁。虽然不是三十岁,或者三十多岁,呃,是三十多岁,但我想,最多,或者最少,是二十九岁十个月又二十九天。我今天就是那么大,或者可能比那迟上一天或者更多天。但是,再见吧!听我说,老色鬼,我等了你一整天。我在厨房里忙个不停,直到你下班回家,直到你这个狗娘养的下班回家,让我靠着炉子把我给狠狠地操了一顿。老色鬼,每次你一发话,我就到谷仓后部的任何地方,脱下裙子扔给你。或者,老色鬼,今晚十一点或明晨七点,你走到干草堆后面,让我为你好好服务一把。我会把你给吸干,让你操得飘飘欲仙、欲水横流。你是怎么回事啊,老色鬼?我一直都想让你动情,但你干吗不来搞我?我不害怕黑暗,我会教你怎样害怕黑暗。在新奥尔良这里,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巫术与霉咒,也有邪术。但我们一点不担心,因为爸爸会告诉妈妈昨晚上帝说了些什么。然后女士们就会聚到一块,确认一下上帝到底说了什么。接着,我们就走了,穿过那些漂亮房屋里晒出的蓝光。那里没有这样那样的障碍,只有机械发出的十分清晰的咔嚓声。当然,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也会害怕,直叫“阿门”!
“当我在黑暗中的时候,有人从我手里偷走了那支大麻烟斗。”“那么,为什么你问自己那个问题?你要忙些什么呢,查理[116]?”
“我很需要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在黑暗中丢掉那东西,然后才能开始做些事情。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将它拿在手里,离开了这把椅子。但现在,我在灯光下看见它既不在长沙发上,也不在那把椅子附近。因此,它会在哪里,哪里,哪里,到底会在哪里?(模仿米尔顿·伯利[117])在综艺舞台上站着两个小个子喜剧演员;前排上坐着一个金发女郎。第一个喜剧演员看着她,然后说:我在看她的情色视频,我在拍情色视频,不,我在拍她的情色视频。就是它,那种英国口音,我找到了,对,没错,继续,忘记你刚才说的话吧,如果你记不住的话,敲,继续,敲脑袋,嘎吱嘎吱,敲,敲你的脑袋,脑袋;试试去敲敲你的脑袋;到那亮蓝色的行李架上敲敲你的脑袋;啊哈,去敲敲你的脑袋;继续,找到你的脑袋,敲敲它,找到它。现在,听着,小家伙,我说,到邮售商店的货架上敲敲你的脑袋,哦对,快点,到冰雹中、到漩涡里去敲敲你的脑袋;去敲敲,去敲敲。那个蒙面陌生人是我弟弟;他就是在黑暗中伸出黑手偷走我大麻烟斗的那个人。”
到令人陶醉的黑暗中敲敲你的脑袋;在门罗·斯塔逝世十年之后,去给你自己找到另外一个他,一起坐在游泳池边上;到山顶去敲敲你的脑袋,去找那些气味难闻的金发老妇,就像科迪常说的,要去祝福他的老情人,把结婚戒指藏起来,婚后勾搭老女人,她们会跑回来第三回、第四回。但有迹象表明,很快就会有其他事情发生。因此,留意之后你会发现,她正回到她很可能被杀的地方,如果你不摆脱的话。但是现在我又丢了灵感,怎么能允许这样?我真该像丢旧的东西一样在外面再一次把自己丢掉。现在,我看见跟老叶芝有关的一样东西。我得说,他是一个伟人,因为他懂得怎样在小幽灵们(哪门子的?)的吩咐之下自动写作,就像詹姆斯·梅森想要的那样。但我得说,你需要做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的意思解释得清清楚楚,或者根本就不去解释。
于是他们在肮脏的小巷里叫卖玉米威士忌酒,朋友们则躺倒在紫红色的地面上。太阳呈现葡萄酒那种颜色。山羊吃得肚子鼓鼓的,咩咩直叫。小岛上长满了芦苇。事实上,牧羊人跟羊群都躺倒在地上。黄昏降临到古老的墨西哥。在遥远的山谷那边,他们通过地上一个洞穴引爆了地狱般的火山。那个洞穴很大,我从来都不敢过去看一看。但一旦我集结一支返程的游猎队,我很快就会去看看。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回来,屋檐下面没有下雨。该死!一到冬天,柯蒂斯街就非常冷,还灰蒙蒙的一片!)砰!啊,撞上了!在我的脑海里,呃,我是说,在我的思维里,砰砰声和其他声响,上帝作证,那些都是我听到的声音而已。我不会吊你的胃口!我刚刚想起来,他当时说道,呃,你继续说吧。你知道吗,他就像电影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嘴唇油腻腻的,脑门光秃秃的,眼睛泪汪汪的。现在使劲想想我们这一代美国人!啊咳,呀!丹尼·凯[118]最终——真见鬼!我不告而来,想给他们来个惊喜——不管是脑满肠肥,嘴唇油腻腻,脑门光秃秃,还是眼睛泪汪汪,都跟我毫无关系。于是,他们就在肮脏的小巷里卖起玉米威士忌酒来。当然,那是合法买卖。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接着说呢?那样一来,我们就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拖拖拉拉了。啊!你们这些家伙觉得这里无事可做,是吧?但这样想只会让你们被聪明人左右摆布。听着,我可不是在说废话——我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其实,那些我都想过许多回了,但我知道那只会让你觉得无聊——在我们聊天之前我就知道了——你们这些家伙做得来这事,或者说,你们会遵从麦克白法则。他为人守旧,不实在,还很暴力。夜里,他看见身穿紫色长外衣的女人们在赌场包间里大声尖叫,乳房……很有节奏地颤动起来,将一群群傻瓜吸引到一块来。但是他痛苦地挣扎起来。哎呀,他身体扭动得多么厉害啊,就像大蛇一样。体育迷们,他可比埃迪·阿尔卡罗[119]要棒得多了。去年,特德·威廉姆斯[120]击出了三百四十五记安打,大概就是这么多,打得不错。但是,威廉姆斯的问题在于,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击出四百记以上的安打了。在我看来,要不是因为那个威廉姆斯布阵[121],他仍然能够做到那一点。威廉姆斯布阵永远地毁掉了这个最最伟大的棒球手运动生涯的黄金时期,把他从天堂打落到凡间。威廉姆斯一定很失落,因为威廉姆斯布阵让他后来再没办法像以往那样出神入化地一击致命,并且表现出他在以往巅峰时期经常展现出的那种无比激情。当时,梅杰·亨利·J·方德哈克斯先生——啊咳,我不是说那个捐献者——就那样说过,虽然这样说很靠谱,也就是说,他确实让我们了解,进而合情合理地告诉我们……呃,老师说,不对,英语里应当是老实说,啊咳,我们其实应当已经发现,在这个无比欢乐的关键时刻,这种做法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但想要拼写正确也取决于我们对那个伟大时代的其他观感。众所周知,那时,广告老手们都住在漆成蓝色的宽敞房屋里,头发染得乌黑,但眉头总是紧锁。老实说,绝不夸张地说,在那昏天暗地的日子里,那些丰乳肥臀的女人都会躺到长着酒糟鼻的乡巴佬怀中去。尼罗河的春天到来了,上天为那些弱者,胆小鬼,以及这个最广阔王国里的最后一位奴隶,布下了一个致命陷阱。啊,呀,不过,你等一下,老实说说,好好说说,为什么要停下来。当然,保持这样的速度走下去其实徒劳无益,他们都已经走得看不见了!——摩托车到了湖泊对岸,在炽热的阳光下轰鸣着驶入山谷。小孩吃的冰淇淋融化了,化没了,掉落到午后湿热的路面上,而家庭主妇们迈着高傲而笨拙的步伐,一步步发泄着绝望。然后,摩托车顺着考斯塔尔夫沙滩而行。那里以前很脏,但现在变得干净了一些。再没什么比奖学金更容易得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就是他妈的把荷兰语之类的什么作业投机取巧地按时做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容易的?有吗?你说,有更容易的吗?我看得懂你,我可以送你出去,送到外面,到圣迭戈市那边的夜总会观看绝妙的歌舞表演,或者去欣赏本韦努托·切利尼[122](这个名字我念对了吗?)的作品!我们所有人,意大利后裔,在那边聚会,带上我们的钓鱼竿、茶壶到那边去,让我们的温床发展、发展、再发展,这样、这样、再来还这样,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我很想再增加一个,但是在码头边上没办法。)我走过齐脚踝深的海边湿地,感觉我的脚趾碰到躲在淤泥里的各种各样的螃蟹。脚陷得越深,我就越感觉到淤泥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行动敏捷的小螃蟹。淤泥越深,螃蟹越小,所以它们之间不必开战。
你觉得我怕他们?(观众席里传来低语声:现在,他成了同性恋。回答:噢,我明白了。我刚才在想,那都跟什么有关,而亲爱的你则给我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她轻轻地握住他温暖的手臂,喃喃低语:“我……我……我……”)我的意思是,她当时说道:“我啊……我……唉!我……哎呀。”或者,她说的是:“我爱……”不对,她说的应当是“我爱你”,对了,她就这么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是顺口说的离题话)很不温柔地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挤入前面,往前进,继续低语。或者我是不是该说,不玩这个了,我们打篮球吧,因为你得记得,你和女人都发胖了,没骗你,真的。现在你听着,你需要担心的就是,她是一个玩偶。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是作为印刷工人的儿子,我觉得我有责任开口说话,尽管那似乎是废话——她啊——似乎是蠢话——她呀……先生,请你,请你说说,说说你是怎样,怎样把事情给做好的,是怎样在原稿上打出这么一个大字来的。我父亲就在码头边上。他总是那样子,都要喝得烂醉如泥才罢休,但他自己心里又有点害怕,总有喋喋不休地掩饰他的恐惧,到最后我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臭气熏天了。在我回来之前,你已经说过这些了,但我根本搞不懂他干吗要那样。(你干吗要隐藏记忆?)——(他们告诉我,他们过去经常对我说,说我就是加进咖啡的奶油。)别烦我,别逼我,逃离空虚,未知的空虚,躲开火神的大嘴,避开地球的熔炉,穿过黑色的内核,离开世界的井底,逃出深深的黑暗的无足轻重的境遇,内心深处没着没落的心态,以及对人间烟火的恐惧。本体消亡,精神重生,快乐触底,大海正在变干。无法无天的狂野汉子梦想着不靠谱的日子,可可、芋头加个链扣做成桶底的响铃,所有的屋顶上都是男男女女在大尺度滑行,发出声响,但是任何人想滑完一圈都要摔断骨头。看到此情此景,你会这么想,或者会这么说:好吧,哥们,我明白了,可是,你,看看,当你他妈的建议要立即处理突发事故的时候,那是扯淡!你这妄自尊大的家伙就会把你的喜好隐藏起来,拿出来,就在这里滑行,到海里去,别让破碎的玻璃划破你的脚趾。我以前就住在这栋海边寓所里,我他妈的太了解这里了,对!你会突然想到这个,但有人不感兴趣,我也毫不在乎,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我才不在乎,因为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吧——我应该跟每个人都讲清楚,我是在讲台上说,而不是在闲聊,你别不当一回事儿。我在法宝里说事儿,那是个法宝,法宝就在这里,秘密就藏在这里,你要撬法宝?法宝坚如磐石,罩着流行音乐,罩着你,还有你妈妈!啊,你这个华丽的能人!胆大妄为的家伙!啊,你这疯狂的猎人!啊,你这懦弱的傀儡!啊,你这混蛋游魂,还在闲荡!你呀你呀你!胡言乱语那么久,数一数有多久,好像没完没了地碎碎念。但是,现在,打住!人人都掐住你的话头。退后,我们就要收服你这个羸弱之人了。小家伙们往后退,大个子们弯下腰,女士先来,弯下腰,低下头,一、二、预备,砰!我说,我们来踹踹他们的屁股吧!我曾在加利福尼亚州威德市工作,那时我戴着一顶黑色的高高的帽子,罩着我富有骨感的面颊。我以前常拿密歇根湖当痰盂吐痰,往北吐了一路从没被人发现,到了加拿大的育空地区,到了图森,反正就只能走到图森、育空,再走一英里我都受不了了——那年我过得混混沌沌(杰克,除非你要为我口交,除非你要吮吸我那桀骜不驯的大家伙),否则我们得学会不用工具干活,因为从来没人会有时间弄清从威德来的大个子是何许人也。他敢踹人屁股,所以就没有工具,但有困难。你问过吗?有没有?你他妈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你可以罩着大伙儿,忍受苦难,担负原罪?配乐结束,月亮确实升了起来,但手绢里结了冻霜,真该死!我要走了,用手绢给自己擦一擦。这时,奇犬任丁丁[123]偷走了那匹神马——“超级首领”号客运列车[124]。那棵松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现在,我脑海里萦绕着无数词汇,仿佛大脑就要炸开似的。呃,我们该回到哪里去玩耍呢?不,我们又错过了。不过,现在啊,哎咳,我的女人,呃,你快看看!啊,故乡到了,乔安娜!
雾中的琼·罗尚克斯
琼·罗尚克斯形单影只地站在雾中。她名叫琼·罗尚克斯,她知道这一点。正如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姓名,她当然也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琼·罗尚克斯独自一人站在雾中,却有数千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她身上。在琼·罗尚克斯身后,矗立着那栋白色的旧金山公寓大楼。楼内那些老妇人在湖畔度假区的酒店里度过了整个夏天,现在却被吓得双手紧握,呆站在(被楼外的泛光灯)照得通亮的起居室内。那些起居室内有的装有百叶窗,但全都没有拉好。琼·罗尚克斯穿着一件貂皮大衣,站在潮湿的矮树丛边,身体斜倚着沾满露珠的金属丝栅栏,双手抚额。栅栏建在七十五度的陡坡上面,一边是富丽堂皇的旧金山迪拉克斯—阿姆斯酒店 中庭,一边是那条洁净的旧金山街道兼车道。怒气冲冲的技术人员聚集在栅栏后面,在雾中打着各式各样的手势。空中下起了蒙蒙冷雨,雾气随风而动,朝那些强弧光灯泡与普通灯泡席卷而去,使得周围一切似乎一直都在凄风冷雨中飘摇,就好像我们都在山顶上帮助勇敢的滑雪者免遭风咆雨啸。不过,那些灯光,还有席卷而过的夜雾,又使得他们似乎恰好身处飞机坠落或火车出轨的事故现场,甚或是在阿拉斯加州的某些建筑工地上——因为到了紧要关头,所以即便到了晦暗而寒冷的午夜,工人们还在加班加点。身穿貂皮大衣的琼·罗尚克斯正努力调整状态,以迎接一场哭戏。此时此刻,在俄罗斯山上,却有数以千计的旁观者把目光投在她身上。这些人在电影开拍前的最后一刻才听说有一支好莱坞摄制组前来拍戏,于是一吃完晚饭,就冒着大雾,三三两两地来到片场(跨过我放在那边地上的麦克风线)。当中有不少漂亮女孩子,披着丝巾,因为大雾笼罩,她们脸上泛着水气,显得娇嫩欲滴,嘴唇也透出月光照[125][126]耀一般的光泽(虽然空中看不见月亮)。平常在这个时候,那些性情乖戾的老人他们都会在这条静谧堂皇而又阴森空寥的斜坡街道上遛狗,但这次他们也加入旁观的人群中来了。旧金山的夜雾,就如同海湾里的浮筒,鼓鼓囊囊的浮筒,没错,就像鼓鼓囊囊的浮筒,在水中漂来漂去,漂啊漂,漂啊漂……那位年轻导演[127]表情急切,就像艾伦·明科[128]一样,(他穿的衣服是特意到布克兄弟品牌店购买的,松松垮垮,显露出一种狂野气质;最外面还披了一件长大衣,随风而动。他就站在导演席那边,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不时大吼大叫。他有时手舞足蹈,有时突然低下头去,有时上下打量,有时抬手遮眉、估量戏是否拍得满意,有时整个人疾冲出去,有时神情不虞,有时还会偷偷转头瞄上一眼。他是一个典型的犹太人,双耳很长,留了一头漂亮的卷发,下颌下垂,总是阴着一张脸。不过,他的脸庞呈现好莱坞电影里常见的古铜色,而且那可以说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诱人的古铜色,看上去感觉很舒服。你瞧,在这大雾朦胧的夜晚,他就像大天才一般,一门心思地研究着这夜色,研究着灯光的运用。几名灯光技师站在他身旁,手里拿着钻了小孔的硬纸板,通过调整硬纸板的位置与角度,把特定光线与阴影投射到附近的关键人物上去。不过,我总觉得有幽灵正从那个专为他而开的片场入口处走了进来)一脸热切,透过他那架单孔望远镜,紧盯着琼。然后,他疾冲到她那里。
他对琼说道:“我说,亲爱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琼说:“你是说,到了最后,要让灯光跃动不已?”
“没错,就是那样。我已经跟舒尔茨解释了十分钟之久,告诉他,你最后跟那个妓女一起走进来的时候,要调整纸板的角度打好光线。我都跟他说了,但他就是不听,所以我叫里德来干这活儿。这真是——剩下的事情能做好吗?”
“可以。告诉罗杰鲁,在那边腾个位置给我。哦,那些讨厌鬼到那里面去了!”琼最后说的“讨厌鬼”是指住在公寓大楼底层的那些人。在演员们等待导演安排妥当,以便继续拍摄的时候,那些人邀请他们进屋休息,还给琼·罗尚克斯沏了一杯热茶,让辛苦了一夜的她感受到了温暖。当她还是一个收费高昂却命运悲惨的妓女之时,她一定也有过在同样这种雾夜里劳碌奔波的经历,而过去发生的一切恰恰就在此时此刻重现。她身后站着利昂·艾罗尔[129]——突然之间,你会想起:“不,那不是利昂·艾罗尔!”(他已经去世了)。不过,那个人走起路来十分轻快,恰似利昂·艾罗尔。他站在片场里面,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华达呢大衣。那天下午,他一定就穿着同样那件大衣,在赛马场里喝得烂醉。明显是遵从好莱坞传统,两个正在巡逻的当地警察一致同意让一位摄影师给他们拍照,但如果觉得不满意,他们可以要求取回照片。那位摄影师就是长得很像利昂·艾罗尔的那个家伙。两个警察顺从地站着,肩并着肩。他们都穿着蓝色大衣,其中一个已经四十来岁了,另外一个则比较年轻。那个年轻警察才三十岁左右,已经结婚,有了两个小孩。他原本可能成为一名火车司闸员。不过,虽然他性格温和、顺从,不像军人那样耀武扬威,但他天生就直觉敏锐,所以最后反而加入了警队。这两个男人,看上去就像一起值夜班的父子。虽然身处冷冷清清的俄罗斯山富人区,但他们的关系却很不错。每到夜里,他们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些喧嚣热闹的夜总会。偶尔,社区居民碰巧无聊得紧,就会从窗口朝夜总会瞥上几眼(在这几条街道上,无论是清晨、中午还是夜晚,都没什么可看可做的)。两个警察就那样站着拍照。突然,每个人都注意到(人们站在冷雾中,就跟寒冬腊月里看球赛的小孩子一样,双手插入口袋。在北方,进入十一月份,每逢周六下午,社区里都会举行半职业橄榄球比赛。红色场地刚刚修整过,冰冷、坚硬。小孩子们就坐在场外的观众席后排观看比赛),人群中的每个人都意识到,那个长得很像利昂·艾罗尔的摄影师,其实就只是在摆弄灯泡,安装与调整三角架和补偿光线(他身旁站着一个女助手,正在调整那些奇形怪状、钻了小孔的硬纸板。他们就使用硬纸板来估算需要多少光线与亮度。但当那个画面最终映现在银幕上时,电影观众里又有谁察觉得到呢?)。于是,有那么一刹那,两个警察突然就处在泛光灯发出的强光之下。他们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或许,他们应当表现得有点警察的样子。他们双臂交叉,扭头看向别处,确实很有警察的架势。不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其实只是一边热络地相互打趣,一边等着拍照开始。但当那个摄影师第一次俯身去摆弄那个暗箱时,他们几乎都手臂挽着手臂,表现出十九世纪时的那种兄弟情谊来,等着拍照开始,就仿佛他们留着络腮胡子,下巴也胡子拉茬的,正在为德国乐团联合会的豆袋午后演出摆造型——过去,德国乐团联合会就经常邀请警队参加他们的活动。现在,人群悄悄流传起一种怀疑来,(这种怀疑当然也影响了我。我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旁观。科迪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想做,就只想一个人静一下。跟往常一样,他脑海里都是那些虚情假意与肉体纠缠的情景,但他内心却无比黑暗,哀伤不已。)怀疑那些好莱坞摄影师是如此愤世嫉俗,在其拍摄过程中老是开些惊世骇俗的私人玩笑,怀疑他们给那两个警察设了个骗局。但是,很显然,长得很像利昂·艾罗尔的那个摄影师确实帮他们拍了照片,因为拍照结束之后,两个警察紧张兮兮地问了他的姓名,也把他们自己的姓名留给了他(好让他邮寄照片)。那个摄影师就像嗑了药似的,用嘴把胶卷从暗箱里叼了出来,然后像条件反射一般,立刻把它扔进口袋。那就如同大麻烟鬼去舔大麻烟灰,以寻求抽大麻烟的那种快感一样;又好比夜深人静时,莱诺铸排机已经变得滚烫,以至于你都能感觉得到某些金属零部件散发出来的热量,但铸排员却一定会觉得,往机器舔上一舔,就跟喝上一罐啤酒一样,爽呆了。显然,那个摄影师已经拍好照片了,而且实际上他将——不过,现在,那两个警察已经处于泛光灯射出的强光之下好一会了,被人围观,被数以千计的人们围观,包括我,或许还包括隐藏在人群里的骗子与杀人犯。两个可怜的警察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在他们的职业生涯,甚至在其一生当中,他们都还是头一次这样在泛光灯的照射下接受数千只眼睛的审视(这当然是那些好莱坞摄影师们耍的花招。他们想找找乐子,于是就让各地警察都那样子出出丑,直到警察们都加入工会)。但现在,那个男主角正站在人群边上,看上去有点怪异。我对站在我身旁的布朗夫人说道:“总之,我觉得他有点儿帅气。或者你可以说他长得很英俊——但是,我的上帝啊,当他转头看向我这边的时候,我真是受不了他眼中流露出虚伪的忧伤、奇怪的空虚、醉酒之后的困惑与茫然……他在找寻什么?你看,他是那么迫不及待地俯下身来,咧嘴大笑,就像是在溜须拍马。要是嫁给他那样的男人,岂不是糟糕透顶?你千万不要跟这样的男人结婚,要不然就得一辈子都挂着一张苦瓜脸。”但是布朗太太说:“你说的没错。不过,你得换个角度,看看他穿的那身时髦衣服,那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十九世纪城堡画中的人物。你可以想象一下,他就是一个英雄,是伯爵之子,是最受农民爱戴之人。一辆四轮马车正停在路边等他,马路两旁长满了被雨水打湿的玫瑰花。今晚,他们要去俘获一位身穿礼服、脸戴黑色面具的美丽女孩。他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我知道你说的是他身上那种令人厌恶的虚伪与几乎同性恋才会有的百变魅力。不过,你应该想想,他是个绅士,待人友善,从不伤害任何人,有那么一点女人气。很可能他深爱着某人,也许他有了七个儿女。这些谁弄得清呢?或许,他住在卡特琳娜岛上的一间小屋里,四周种满了玫瑰。他模仿洛可可画风,在画布上认真仔细描绘着他那个涂满防晒液的妻子与在一旁争抢糖果的儿女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对他的阿谀奉承、闪烁其词又有什么看法呢?”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导演正在给她说戏。听起来,在影片里,琼·罗尚克斯像是在熟食店里跟人讨价还价,又有点像是在瑞士伯尔尼和滑雪场服务员聊天。石阶那边,雾气笼罩,灯光折射得最为厉害。那里停了一辆卡车,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辆马戏团大篷车。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辆工具车,上面装了强弧光灯),那真的就是一辆快要散架了的卡车,里面放满了一圈又一圈的金属丝,而且你几乎都可以在那些焊接处找到小丑面具,真是让我吃惊不已……卡车尾部安了几块红色木板,挂着一块帆布,就算是一顶帐篷。帐篷底下坐着此次拍戏的几位主要负责人。他们要拍摄琼·罗尚克斯跑过白色车道(柏油路面)(呃),再跑上白色石阶,来到门口,然后在台阶底下停住(我说的不是她经过的石阶,而是一段混凝土台阶。事实上,那就是一条车道,是通往奢华车库的一段斜道,路面平滑),在那儿停下,朝远方的夜色投去惊恐的一瞥。琼确实这么做了,但她不得不朝着人群的方向瞥上那一眼。一开始,琼明显还想在这一幕里来场哭戏,但那位年轻导演把她给劝住了。这就是她之前双手托着额头的原因所在:她当时正在调整状态,准备哭上一场。其实,这一幕早就开拍了。琼哭着跑上斜坡,来到门前。但是不行,导演要求她重来一次,这次她不用流泪,而要满脸惊惧地从下面某处跑到夜幕下的那段普通车道。这让雾气笼罩之下的我们这些观众全都担心他是不是又想出什么怪念头来要制造全新的恐怖效果。实际上,人们现在都开始伸长脖子,往斜坡,我是说,往车道看去。我猜想会有一辆载满恶棍的凯迪拉克轿车从后面追上来(她这时到底是要哭泣流泪还是要做惊恐状,剧本里似乎已经写得很清楚了,难道不是吗?……那一定是导演自己灵感突生之后异想天开做出的决定。他很清楚后印第安时代的美国文化,很了解早期的美国文化)(我惊讶不已,呆站着)整个人群都惊呆了,那些少女们细心地注意到,那个导演站在风中,正心不在焉地给琼说着戏;当琼抽烟的时候,他就走上前去,为她抓住围巾,以防被风吹走。少女们觉得,对于一位影后来说,他的这一举动显得特别彬彬有礼。但事实上,我发现他的真实用意是拉扯绕在她脖子上的那条围巾,让她低下头来,真正仔细地听他那些精辟的最佳指示。我觉得他这么做多少有点无情。我为琼感到一阵悲哀,这不但是因为,尽管她身为影后(我对她的这个头衔一无所知),但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都饱受各种恐怖事情的折磨;还因为,在好莱坞这个信奉拜金主义的世界里,她已经被视为即将过气的明星。此时此刻,她当然(可能)还不是过气明星。但是,可以肯定,那些少女很快都会开口,说她的妆化得太浓了,她其实总是浓妆艳抹,而且走路都走得踉踉跄跄。她们说得很大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为的就是让我们充分想象,她的脸部现在松弛、下垂得多么厉害。呃,当然啦,我并不期待雾中的琼·克劳费什变成其他什么人。我就想看雾中的琼·克劳费什!——(除了电影里的爱情故事,观众当中还附带流传起其他风流韵事来)但我决心不让他们分散我的注意力。最后,剧组做了如下安排与决定:我原先还打算站在那片草地首次目击那种亡命追击的壮观场面,但他们最后突然决定用上那里(我之所以说“突然”二字,是因为从要拍摄的场景来判断,那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而所有观众不得不转移到一块限行区域内(仿佛导演们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们不是无聊取乐,而是要享受从人群移动当中获取那种法西斯独裁似的无比快感)。泛光灯照射着整块限行区域,将它与街道分隔开来,使之成为真正的“拍摄区”。摄像机,开拍!这样一来,被迫站在这些限行区域里的每个人都没办法回家了,因为没有后路可以出去。那些观众最后都被这些入侵者们包围、圈禁、拘押在里面,整个人群就如同被围困在阿拉莫[130]一般。我听见一个女人说道:“要是幕间休息时我还回不了家,我可要被骂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就连被匆匆忙忙派来、就站在隔离绳旁边的那个巡警,都没有提及或者听说幕间休息之类。如果人群的某些人不用上民主社会的智慧,那么整个人群将不得不彻夜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限行区域里,被冻得直哆嗦,直到某个亲切、谦和的警官决定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用站在那里,他们完全可以径直走向强弧光灯,甚至可以直接撞上去。楼上住着一些肥头大耳的先生们(请原谅我这么说),那些房子大多是他们的个人或私有财产。那些先生们、银行家或实业家,有的住在光鲜的俄罗斯山公寓大楼里,有的住在同样那条狭小车道兼半私有街道旁边的房子里。(顺便提一下,那条街道的景致吸引了像我这样的旅客未经许可便入内游览。到了星期天,那里白天时阳光明媚,傍晚却昏昏暗暗。在那里,你能够看见金门海峡出海口水域在闪闪发光,还能看见东方更远处大海里船只上飘摇的灰色旗帜,然后就是金门大桥对岸马林县那些寂静的荒山野岭。那里灌木丛生,幽幽暗暗,到处都是犬牙交错的峭壁峡谷,最高峰则是塔玛佩斯山。那里才是真正的美景!当然,在雾气朦胧的夜晚,没人能看见,当然也没有好莱坞摄像机能拍到那些美景!)有些商人住到这片引人入胜的街区,就是因为对他们后院里发生的不为外人所知(让人激情澎湃)的壮观场面感兴趣。那是他们的私人房产,虽然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但经常有外人来访。最后,来了一个州警。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纳粹分子,下颌突出,目光坚定;穿着长靴,佩着手枪什么的,十分惹眼。他一视同仁,冷冷地让每一个人都往后退,女人也一样。他走向我们那些大腹便便的邻居。他们回头看着他,满脸惊诧不已。其中一个人说道,他已经跟制片人或助理摄影师某某先生谈过了。他们当然知道整个拍摄过程,也知道物业管理部门已经将周围场地与附属设施租给好莱坞摄制组实地拍摄。因此,如果想要让他们后退,他得先搞搞清楚,他们是此处物业管理部门的客户,他们与物业管理部门之间存在利害关系,而正是物业管理部门雇用他们这些工资低得都无需缴税的州警来此维持秩序。现如今,只有那些大腹便便的商人才会厚颜无耻地靠玩弄法律文字游戏留在这里。因此,都见鬼去吧!当我试图挤到摄制组中去的时候(当时我穿得就跟他们一模一样,至少在夜色下别人都看不出来。我上身穿着一件毛领皮夹克,下身穿着一条斜纹棉布长裤。换句话说,我打扮得就像是一个驻守在北极地区的士兵,或者一个在雾中劳作的工人,等等),那个州警走上前来。他不确定我属于哪一方,就问道:“你是电影公司职员?”我本应回答:“是的!”但当时我正走向,或者说,我正决定面无表情地走向摄像机与电源线扎堆之处,而我边走边说:“不是!”那完全是无意识、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结果可想而知了!那个州警把我赶回人群中去。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只能在人群中探头探脑。那其实也是一种消遣,只不过循规蹈矩的老人们会满腹怀疑你是个扒手,从你身边悄悄走开。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
当我看见数以千计的人们正肆无忌惮地盯着她,我对她叫道:“离开吧,宝贝,离开!”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无比尴尬。不过,说实话,那就是天性,或者说,是人性。所有那些人都想看你为了钱而虚情假意地进行表演。很可能你从来就没想过掉眼泪,但你却得硬挤出眼泪啜泣起来。琼,你何时才真正伤感,才真正流泪?是在过去的某个灰雾蒙蒙的清晨吗?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苦难日子里。当时,女人深受性折磨,正如同她们现在正遭遇性挫折一样。她们过去确实那样,但她们现在不会了。她们这一代人在性折磨中成长,对那般境遇无比厌恶。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苦楚,因为岁月似乎已经在她手臂上留下痕迹,而她确实在渐渐老去。现在,无人为她鼓掌。但后来她得到指示,猛拉了三四下,终于将公寓大门打开,那时观众才为她鼓起掌来……现在,一切都无比寂静。这是好莱坞的伟大时刻,是非凡无比的电影镜头(你觉得,有多少制片人会因为这组镜头而激动不已?),那就像是一场斗牛比赛,当斗牛士该用剑刺死公牛时,他会沉着地利用好那一刻,而你,以前从未看过斗牛的美国人,才会意识到他们即将看到的是一场真真切切的杀戮。不过,你会震惊地发现,那种真实杀戮就像是一种相隔遥远、难以看清、枯燥无味的即兴表演,就如同卢·贾里格[131]击出一记本垒打,但他这次强力击球却还是让观众感到失望,即便下一轮他再次击出本垒打,也还是于事无补。此时此刻,那震天的声响,场地中央的追杀,集中反映了影片主题。整部影片,特别是这组镜头,其实只是摄像机在升降滑移当中所捕捉到的之前已经大致安排妥当的情节而已。当我们知道摄像机正在拍摄时,不论我们安排得是否妥当,一部影片便就此诞生了。每组动作都拍了三遍:琼冲上车道,拿出一串钥匙在门上紧张地摆弄起来,之后的第三组镜头我就完全看不到了。每个动作都拍了三次,每次拍摄之前导演都要仔细叮嘱一番。当这组镜头真正开拍的时候,全场一片沉寂,就如同斗牛比赛里斗牛士取得胜利了一样。琼·罗尚克斯闷闷不乐,脸色苍白,显得饱经沧桑,但还能稍微看出她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如何狂放不羁。她那时还是一个追求时尚、蔑视传统的少女。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却已经饱受苦难。安娜·卢卡斯塔[132]穿着条纹衬衫,站在斜坡下面的路灯底下卖弄风骚,就如同现如今你在任何海滨地区都可以看见的那些男性化的女同性恋一样。她们头戴码头工人特有的那种粗呢帽,穿着一件宽大长袍,正咧着丰满的嘴唇似笑非笑。她们站立的样子恰似琼在她拍过的老片中的站姿。在那些老片中,琼都是模仿克劳德特·科尔伯特[133]在影片《海滨调查》中的表演(忙碌的小女孩)。琼·罗尚克斯的的确确就站在雾中。不过,正如我们所亲眼见到的那样,强弧光灯将雾中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现在,在这样一个俗套的故事里,当她将其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转向观众,准备跑上斜坡时,我们所有人从她身上感受到的其实不是害怕之类的情绪,而是她发自内心的恐惧。我们已经见过那样的表情了。呃,她转过脸去,随着布景往前冲。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突然感到无比的厌恶,但导演似乎很满意。他舔了舔手中的红色棒棒糖。
我开始诧异于,或者说,我开始注意到他那根红色棒棒糖。起先,我以为那是个哨子,接着以为是什么小器械,然后以为是什么怪玩意,再后来以为是一个张口器,最后才发现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棒棒糖,只不过碰巧出现在外景拍摄地而已。在强弧光灯的照射下,这个吃棒棒糖的导演突然把棒棒糖举到唇边舔了一舔,然后他就想出更好的主意了。有那么一刻,观众们都希望他换个其他什么动作,结果他们都被吸引住了,不知所措,只得评论起那根棒棒糖来。与此同时,我焦急地四下张望。我不只是想找个更好的观望位置,其实是想设法爬到那栋公寓大楼楼顶上去。在那栋公寓大楼的房间里,那些老妇们正歇斯底里地握紧双手。很明显(因为她们本可以拉上百叶窗,或者用什么东西草草地遮挡一下),她们其实想看看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知道正在拍摄的场景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潜意识里,我感受到了她们的想法。随着摄像机开拍,在强弧光灯照射形成的大光幕中央,那些饰演匪徒的临时演员出现在街道上,身上涂满了番茄酱,看上去仿佛鲜血淋漓。老妇人们可能会因为信仰某种宗教而走火入魔,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从五楼窗户跳下自杀,而这一幕又可能恰巧被价格昂贵的大型手摇式摄像机拍摄下来。这个画面如此令人震撼,所以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好莱坞巨头们都可能会将这个画面视为打牌、赌博之类情节的诱饵,好让观众的神经放松一下。夜色中,两个疯女人突然窜进灯光照射的那片区域。不过,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所以人们一开始觉得是两块破布被风吹过,然后又觉得那是眼球神经压迫的结果,接着以为是摄像机弄出的鬼把戏,再后来又觉得那是灯光摇曳,最后好不容易才从那怪异可怕的轮廓中看出人样来。在刺眼强光之下,所有目睹这一切的美国老妇都无比惊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既不面露微笑,也不假装哭泣。她就那样站着,双腿叉开,隐隐约约还记得,刚刚她还想着要记住要从斜坡的哪个地方开始往上疾奔,这样她才有足够冲劲,能够坚持到冲上斜坡,而且在冲上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她才不会像是一个在水泥斜坡上爬得很吃力的中年妇女,而是一个在雾夜里茫然不知所措地迈动秀美双腿不停奔跑的绝望少妇(到了明天,会对灵魂、情爱、夜晚、眼泪、铃声、浓雾、悲伤之类的事情更加忧心忡忡),直接就冲上斜坡,毫无困难。老实说,我把那些老妇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一个老处女在厨房里点亮一盏灯。不知是什么原因,那灯罩已经被拿掉了。这样一来,她现在就有了一盏属于她自己的强弧光灯,尽管形象凄惨,但可以往下照向人们的眼睛(她不想让人观察她的房间)(她的厨房或是什么地方)。虽然通常来说,这种强光不会惹人注意,但在寻常夜晚里,它会让整个地区的人们都心烦,或者陶醉,或者激动。不管怎么说,她把灯拿到起居室里,而她跟一个姐妹或者邻居站在那里,紧握双手,往下看着那一幕。我可以看见她正在大声说着什么,就好像她也想在电影里露露脸,上上镜头。所以,她就在片场附近大呼小叫,歇斯底里而又无比怪异。我觉得她准是疯了。说真的,要不是这种酒店式公寓为她们提供了最基本的服务,让她们避免了科利尔兄弟[134]的命运,她们这群老姐妹们就只能独居终老。在美国各地,许多很富有却半痴癫的老妇就住在这种酒店式公寓里。呃,你可以想象一下,在这个夜晚,所有那些灯光突然之间就照到她们的窗户上,照进她们的起居室里,她们会有多么的恐惧,又会怎样紧紧相拥、嚎啕大哭。而且,她们自然会以为,即便世界末日还没到来或正在到来,那也是近在咫尺了。有一个头戴红色棒球帽的胖子在车道上来回奔跑着。看起来,他正在协助警卫,阻止车辆、行人等等进入。每当他们拍摄琼·罗尚克斯摆弄钥匙、猛拉大门的镜头,明显是由于摄像机的位置问题,过往车辆与行人都不得不在海德大街停下。于是,我注意到,另外一群人在海德大街上越聚越多,而且毫无理由地(当然是这样),他们只聚集在大街的某一侧。实际上,那里时不时就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过(这种电车是很值得拍摄的城市一景),传来阵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但乘客们跟那些努力想要将那五彩斑斓的有轨电车拍摄下来的旧金山艺术社团毫无关联,就只想着回家。(事实上,好莱坞的男人们也是这样。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兴趣满满地瞅瞅夜色中驶过的有轨电车。但我发现,他们显然不属于好莱坞时尚一族,而是跟纽约佬一个样,认为加利福尼亚州的其他地方都平淡无奇。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他们其实都了无兴趣。事实上,在他们的情感当中,身为都市居民的自豪与惊奇交相夹杂。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偷偷地给有轨电车拍不止一张照片)(那个导演长相酷似巴德·斯库尔伯格[135])——车上乘客对于经过一个片场都感到十分讶异。不过,真正的加利福尼亚人对此毫不在意,或者说,他们理都不想理。片场后头,帐篷在海湾吹来的强风中东倒西歪。海湾那里广阔无垠,黑乎乎一片,看也看不清。海湾中央,矗立着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阿尔卡特拉斯监狱。那里就如同加农炮的炮口。到了夜里,监狱的岗楼与过道等等全都灯火通明。那里是两千名死刑犯睡觉的地方。他们整天都睁大贪婪的双眼,透过牢房栅栏,注视着旧金山,密谋着惊天大案,成天痴心妄想,甚至幻想着在爱情方面大获全胜。嗯哼,总之他们想的都是整个世界永远都不会知道的那些事情——帐篷晃动个不停,技师们打着手电筒,弯腰干起苦差事来,因为那些卡车的轮胎上沾满了泥土,而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四周还围着若干辆四轮马车。他们是好莱坞的脊梁,因为现如今的好莱坞电影,除了卓越技术就没有什么可以展示的。那些卓越技术已经准备好迎接一个伟大时代的到来,而机械大发展时代的这些工人得为这个世界提供帮助、提供便利。这些家伙在片场内到处闲荡着。虽然他们做得心不甘情不愿,但他们的工作颇有益处,能够让你实现目标(哈哈!)。夜里,他们冷得都想挤到一块,但他们还是得为好莱坞滑稽剧演员和哑剧演员们提供幕后支持,抓狂地干个不停。好莱坞,好莱坞的死神,都近在眼前。前面提到的那些狂热的半吊子制片人和脚穿靴子的中尉警官也是如此,一群人在那那张湿漉漉的低垂的帆布下面挤成一团。他们怎么就跟安提塔姆会战[136]中的军官一样,能在如此阴暗糟糕的环境中挤到一块,一边还寻找着他们觉得极其重要但其实根本不值一提的任何可行的角度?在蒙蒙细雨中,导演会突然跳出来,检查起一丛矮树来,因为在拍摄琼·罗尚克斯跑下车道的画面时,那丛矮树出现在镜头边上(当人们一边打哈欠一边胡猜乱想的时候,一直站在那里等待的并非琼本人,而是一个临时演员。她更加年轻,更加漂亮,也更加精神饱满。不过,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双脚站得都酸了。她此刻在此只是为了赚点外快谋生,但她很有抱负,而且一定会成功。她所要做的就是攀上一个最为合适的大佬。我是说,那会让她更快实现目标。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大脑袋C·S·琼斯的事情?你知道那个满脸皱纹、浑身脏兮兮的老机械师吧?他在新墨西哥州的黄昏下,斜靠在水塔底下,吐了口痰,睁大他那双长了褶皱眼袋的眼睛,打量着前面的大地。大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外,那里群山巍峨,天上云彩漫布,山中云雾缭绕,就如同上帝坐在沙发上一般。对了,还有海滩,我呸!我还可以告诉你好莱坞发生的故事——但那只是想想而已)。导演不厌其烦地拉过一根细枝,仔细检查了一番,就好像那可以增加这一幕的真实感似的。要是他想将它砍下来的话,他当然也可以那么做,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不把它砍下来,而只需检查一下即可。他的这一举动吸引了数千只眼睛的注意。随着时间推移,电影公司搭建道具公寓大楼的费用几乎都可以用来盖一栋真正的公寓大楼了。各部门技师为什么会在强弧光灯照射下的片场里到处乱转、大声咆哮?雇来维持秩序的警察,无比恼火的制片人,舔着棒棒糖的导演,为什么会把他们的宝贵时间花在旧金山的雨夜里?——就是因为雾中的琼·罗尚克斯……
对我来说,要把琼从人群中认出来轻而易举,因为我非常了解她。当导演第一次跑去和琼交谈时,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正在说台词:“晚上好,女士!”那个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的台词当中,幻想着在有轨电车上或什么地方碰到琼·罗尚克斯会有什么感想。在旧金山这个城市里,你经常可以看到身着皮草的高贵女士乘坐寒冷、透风而且一点也不方便的有轨电车。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我没有揉眼睛,甚至连眨都没眨一下,目光穿过这黑漆漆的夜雾,看着那座桥。在我梦中,我的一个朋友恰恰就是从那座桥上摔了下去,就如同玩偶坠地一般。而我则是最后一个到达峡谷参加狂欢会之人,只得到末奖中的头奖,也就是一块变质的三明治。更为悲惨的是,沙尘暴从平原向峡谷袭来,巨大的帐篷都已经被折好收起了……没错!每当我想起好莱坞摄制组的时候,我总是想象他们出现在加利福尼亚的夜色中,趁着月光,走在帕萨迪纳市或是什么地方的一条沙路上,或者可能出现在莫哈韦沙漠深处的一个郁郁葱葱的峡谷里,或者出现在纳撒尼尔·韦斯特[137]笔下的那些如梦如幻的小树林里。傍晚时分,落日余晖映照着峡谷深处的那片小树林。天空呈现柠檬黄色,树林里从上到下也同样呈现柠檬黄色。一只小鸟停在沾着露水的灌木丛中,一边筑巢,一边鸣唱。刚刚宰杀好小鸡的牛仔们突然停了下来,倾听小鸟的鸣唱。他们来这里野餐,活动丰富多彩。在篝火的映照之下,他们穿的红色衬衫就好像闪着磷光似的——我觉得摄制组会到那种地方去。我还觉得他们最好在一个暖和的夜晚,来到加利福尼亚的圣华金河谷,在一条沙路上奔跑,穿过一大片田地。那时,恰巧无人耕作,所以地里长满了延绵起伏的青草,月光之下显得参差不齐,难以辨认。地里竖着几道篱笆,几棵黝黑大树上枝叶横伸,就如同吊死在三叶杨枝干上的亡命之徒的鬼魂。或许,摇摇晃晃的农场畜栏后面还停着一辆四轮马车。月色中,那畜栏看上去就像是受到诅咒一样。但事实上,农场里可能就住着一个意大利老果农和他的胖老婆,以及几只小狗。月光下,土路仿佛变成了乳白色。摄像车的轮胎已经充得很饱,车轮滚动,以每小时四十迈的速度从土路上缓缓驶过,轻尘飞舞,形成一片很低的尘云,挡住了天上的群星。卡车后部载着的摄像机朝着后方,操作者是几个身为美国鸟类学家学会会员的加利福尼亚州夜猫子,嘴里正嚼着口香糖。霍帕朗·卡西迪[138]头戴白帽,骑着他那匹闻名遐迩的骏马,在这种土路上疾驰,还特意沿着山涧和荒地而行。他并没有把缰绳系在前鞍桥上,而是优雅而坚毅地握住缰绳,看起来像握紧了拳头似的。夜晚寂寥无声,他却思绪万千。他是个逃亡者,身后跟着一群伪装成警察的盗马贼,而且那时他们就快要追上他了。摄影车引领着他们冲下一段长长的斜坡。很快,我们就会见到镜头切换到路旁,镜头里突然出现一座用一两根原木搭成的小桥。之后,月光照耀下的那片小树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这是最为纯粹的加利福尼亚夜景。夜里,茂盛的树木显得尤为壮观。突然间,眼前一片漆黑,霍皮的身影奇而又奇地变得模糊不清,一刹那间就消失不见了。然后,盗马贼们从另外一侧出现了,乱成一团。发生了什么事情?霍皮是怎么逃脱的?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什么计谋?不过,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很快,你就会意识到,他其实正准备躲进那些幽暗灌木丛中,让那些盗马贼从他旁边飞驰而过。之后,他只要骑上他那匹擅长玩这种花招的骏马悄然折返就行了(科迪:“诸如此类,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想,此刻加利福尼亚州夜色温柔,摄制组正在拍摄这些镜头;然后,他们会坐在篝火旁边,一边吃晚餐,一边闲聊。我从未想过,他们运用亚历山大大帝的这些绝妙谋略就是为了拍好琼·罗尚克斯笨手笨脚地摸出钥匙去开那扇该死大门的镜头。而在现实世界里,就在半个街区外,整个交通都被阻断了,所有车流与行人都得等一个穿着制服的歇斯底里的傻瓜吹哨放行。那家伙突然觉得,他的两瓣屁股抽搐个不停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这一切都反映在他那张因为惊讶而僵硬扭曲的脸上,而在你、我和科迪三人看过的所有B级电影里,我们喜欢的那些傻子脸上就恰恰常有那种表情(那表情就跟那个摆姿势拍照的警察,也就是年纪较大的那个警察如出一辙。或许,那些傻子本来就是他演的)。这让我突然意识到,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所以他一辈子就思索过那么一回,并且获得了他成年以来的惟一一种认识。之后,他又战战兢兢地回归其傻子角色,成为最具代表性的傻子。他走下自家的楼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下楼时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变老,结果滚下了楼梯……不知道年纪较大的那个警察到底有什么魅力,反正人群中的另外一个老家伙借着泛光灯盯着他的老脸直看。泛光灯下的那家伙走路轻快,却常被误认为是喜剧演员利昂·艾罗尔,那可真是悲剧啊!但我或者那个老家伙又怎么会知道他并非利昂·艾罗尔呢?——当年纪较大的那个警察发现泛光灯照在自己身上时,他才终于明白,那纯粹就是一种象征(六月十四日晚上你在哪儿?)!但在那之前许久,整个人群就已经明白这点了。在他了解那一点以前,他们就已经看清了一切。不过,虽然他不够聪明,但他看起来确实在转动脑筋思考。他用下唇抵住上齿,彻头彻尾地傻笑起来。他看着他的同伴,皱了皱鼻子,不再去想接下来要想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他想起来了,不过不是立刻就想起来,而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自己就是一名警察。那一刻,在耀眼的灯光下,他努力摆出警察的架势,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琼·罗尚克斯在雾中拍戏的戏剧性场面来。但我发现,即便如此,当摄像机开始拍摄,他仍然时不时地望向天空。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好莱坞并不是以梦想赢得了我们这些观众,它只是使我们自己拥有更多天马行空的梦想,让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变得如此奇奇怪怪、懵懵懂懂、不可捉摸、疯疯癫癫,呃……雾中的琼·罗尚克斯……人群中的那些小姑娘长得都很漂亮,头上披着花色丝帕,琼也是如此。她们长得美丽动人,举止优雅,还妙语连珠。我们站在一块,聊得很是愉快。但我的双眼还是转个不停,目光总有那么一点邪恶。我用眼角余光瞥到形形色色的矮胖女孩,有的嘴唇呈樱桃色,有的动作敏捷,有的性格活泼,总是朝着男孩子们抛媚眼。而我,就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幽灵,就是她们的影子,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当我们看见她独自一人,突然沉默不语,我们都能感受到她的无比忧伤吗?她站在灯光照耀下的篱笆边上,随时准备着向万千观众倾诉她的强烈情感,对着他们吼叫、呕吐、自残。我们都噘着嘴,无比颓废。尽管灯火通明,但墙上的背景画在雨中还是显得模糊不清。那上面画的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那位能工巧匠型的魔术师,谜一样的人物。这幅背景画投下了大片阴影,但没有观众站在其中,探讨情感、政治和社会问题是否跟线圈状态或折叠机的功率有什么关系。那个时候,她当然是一个很棒的性伙伴。不过,至于她的风骚与舞姿,呃,他们就不得不接受工会性别顾问委员会委员们的意见了,就是那边那些家伙——有那么一刻,一个百万富翁全神贯注地看着这边发生的一切。他住在旁边的一套豪华公寓里,现在正站在一辆马戏团载货卡车旁边。他就跟我一样,不是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瞧见他,而是用手轻轻地擦一擦卡车车斗的护栏,想要靠在那上面。但这并不是因为那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因为车子可能很脏了。他站得离我很远,因为我站在人群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又白又亮的灯泡照得那块空地灯火通明,精彩的故事情节就在那里展开。走近海德大街时,我第一眼望见那些灯泡,就觉得我没办法再走到俄罗斯山山顶上去了,只能看看热闹,然后回家。那些灯光太亮了,以至于我都以为是什么新成立的民防组织正在开灯测试,看看到底要多亮才能让轰炸机在旧金山的雾夜里发现他们。那里的灯光亮得让人感觉尴尬。在那光亮中,不光我自己,还有周围的所有人,最后都觉得应当狠狠地诅咒他们,因为我们除非穿过限行区域,否则根本就没办法离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就用强光照着小巷出口,给行人指示路径。要知道,好莱坞当然想要看到有那么多人前来围观。嗯哼,我是说,好莱坞绝不只是就想看到我们这些人前来围观。我们都不得不穿过灯光照射下的那条窄巷。我们感觉自己就像被警察从淫秽场所带回去拷问,简直没了身份没了尊严。那种感觉是如此强烈,所以我迅速躲到两个骗子身边。他们曾经对楼上的那些老妇评头论足,就好像他们其实——他们也是窃贼,或者说,他们很想,比如,去给那些富有的老女人充当仆人,然后把她们洗劫一空。我们穿过小巷的时候,我一直躲在他们的影子里。不过,其中一人注意到我一直跟着他们,看上去有点恼怒。于是我不得不向前紧走几步。有那么一小会,我变得亢奋,飞奔起来,整个人像是融入好莱坞的熊熊烈火中去。走了一会,我又躲到一个年轻的女图书馆管理员身后。她来自阿肯色州的小石城。自从她在加利福尼亚州定居以来,这还是她首次目睹好莱坞的电影拍摄过程,但她已经觉得厌烦了。早先,在第一组镜头开拍之前,一个漂亮但有点古怪的女孩冲上了车道。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着很普通的大衣,脚上蹬着一双平底鞋。她表现得就好像迷路了似的,停下来跟人说话。或者说,其实是那个漂亮的女替身演员开口跟她说话了。后者就只是相当自然地向她解释了些什么,但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看见那个女孩呆住了,咯咯傻笑起来,让人感觉像是在拍电影。我们对她一笑了之,都觉得她就是一个古怪的片场不速之客,而不是一个在片场迷宫里迷路了的普通女孩。呃,她其实就是一个长得很迷人的小姑娘,跟着其他人一起过来,最后来到一条长满野草的斜坡,也就是片场那里,观看起电影拍摄来。她站在人群后面,面带微笑,感觉有点孤零零,又有点局促不安……但她的双眼流露出某种狂热的梦想来。不过,我还是决定看好莱坞的精彩表演。她到了那儿……琼·罗尚克斯站在雾中。她站到那个女替身演员原来的位置上。他们已经准备好拍摄最后一组镜头了。周围混乱不堪,于是那个警察吹响了手中的哨子,哨声尖锐刺耳。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傻瓜,努力想要登上成功与权力的顶峰。现在他终于达到了那个高度。事实上,每组镜头拍完之后,他都要吹一下哨子,示意海德大街上车流人流可以继续行进。被困人群中还是有些人想要经由那条灯光亮得令人反感的逃生小巷回家去。但他们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考验,接受一次比赛西尔·B·德米尔[139]所能想到的还要更加残酷的挑战。行人一个个都脸色煞白、神色惶恐,困在海德大街上动弹不了。身穿制服的美国内政部警官们蜂拥而出。其中一个笨家伙长得特别高大魁梧,理所当然就是好莱坞电影里的那种完美警察。不过,他们之所以雇用他,肯定是因为他的外貌,而不是因为他接受过的训练。我看见他握住手枪扳机,一路狂奔,跨过(或沿着)从精英训练营探出的那些精致的意大利式阳台护栏。在明亮的灯光下,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他穿着一身黑乎乎的制服,倚在大理石护栏上面。他得跑去调查他想象中的源自小巷入口的那场交通混乱,要不然他就无权在每组镜头即将开拍之前突然蹿出来,大叫某些他自己捏造的姓名,或者含糊不清地装作是在喊某个人。他把手放在枪上,就好像他们正对着他拍摄一般。但是,如果你完全相信我之前所做的观察,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并未那样做。明白没有?不过啊,那些人就这样跑到了巷子尽头,目光越过那片悬崖峭壁,看着周围的全部景致与一切事物,看着俄罗斯山山顶,俯瞰着这座城市周遭的万物,以及那边的奥克兰海湾大桥——人群缓缓地向前涌动,想看看琼如何演绎一个惊恐万分的女人胡乱摆弄钥匙,而且猛拉了三下才拉开大门那一幕。透过雨幕,我想要看清摄像机到底转没转动。如果摄像机已经在转动,接下来我就可以准备好亲眼目睹那重要一刻了。我竭力想听到有人高声喊出“开拍”之类的信号。人群中阵阵骚乱,传来刺耳的嗓音。他们觉得很冷,被人群包围着,就像傻瓜一样,白痴似的,被困在这里。现在,他们友好地闲聊起来,小孩在黑暗中扭打玩闹着。在这妙趣横生的夜色中,那些女孩子陷入恋爱当中,冲着追求者微笑。但她们的小狗挣脱了狗链,所以她们只得全然不顾其淑女形象,在人群中飞奔着追赶起来,想要把小狗狗重新抓住、拴好。我看见一个相貌美丽但古里古怪的中年妇女。她以前从未独自一人出门过,但最后还是决定匆匆披上一件大衣,下楼来看看真正的好莱坞电影拍摄。现在,她激动地四下张望,同时面带微笑。那笑容中流露着感恩、兴奋与放松等等,我都没办法说清楚。她站到公园人行道上面,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自己站得摇摇欲坠。因此,当她双脚着地时,她都没意识到那纯粹是本能反应,于是吓了一大跳,向前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差点就摔倒了,好在最后还是站稳了。附近的每个人,比如我,都离她很近,足以看清她上演的这一幕小闹剧。为了缓和尴尬气氛,她朝我们报以微笑。但我们都转过脸去,根本就没人搭理她,而她最后只能朝着空气微笑了。虽然她也意识到自己白笑了,但她还是冲着摄像机那个方向微笑着。当时,摄像机正对着柏油路。灯光照在被雨水打湿了的路面上,一片亮白。她只能对着夜幕和风雨微笑,但没来由地,那笑容显得失落空虚、毫无情感。夜风吹过海湾,吹过一两座阴雨绵绵的荒山,那里都是从西雅图乃至更遥远更寒冷的北方地区延伸而来的余脉。琼·罗尚克斯低垂着头,双臂环抱。她已经准备好拍摄另外一组镜头了。我站得都感觉很累了。她往前移步……啊,一定是开拍信号已经发出了。摄像机也确实在转动着,就好像一个橄榄球运动员罚踢了一个悬空球,球呼啸着往高空中螺旋飞升,令人称羡,但那一踢发出的声响却并不令人满意。现在,无情的摄像机晃晃悠悠地转动着,最终把焦点锁定在琼身上。琼开始奔跑,发疯似的冲上斜坡,一边在皮包里胡乱翻找,最后终于摸到了钥匙。同样这些动作他们已经拍了两次,但这次就如同杂耍表演那般完美。她跑到门前,在门上摸索着,找到了锁孔,插进钥匙,高兴得就好像她达到了性高潮一般。但就在这一刻,我们都看到她绝望地叹息起来。她拉了一下门,但是,上帝啊,门没拉开,还是死死地关着。你都可以感觉到,人们对那扇门产生了敌意。但这个镜头不会被剪掉,要不然影片就会太过枯燥无味了。到了电影首映之夜,观众也会不约而同地憎恶那扇门,尽管那只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门而已。我看见琼用力拉门。她满脸惊悸,突然仰头望向天空。呃,不对,通往车库的那段斜坡车道十分平滑,旁边的台阶上竖着一盏路灯,所以她其实是望向头顶的路灯。她用力拉门,两下、三下,门终于打开了。人们都欢呼起来,但那欢呼声很快就消散在这绵绵阴雨之中。琼终于把她的第三组镜头拍好了——摄像师突然开始拆卸拍摄器材。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就像是小狗被主人从手里甩下去一样。那是一根还没抽完的香烟,是导演助理扔掉的(他身材高大、表情严肃,看上去就像铁路行李搬运工的领班。他的帽子后压,就戴在后脑勺上。在片场里,只有他就这样随意地戴着猎帽。我看见一个小男孩,胖脸颊、大眼睛,戴着眼镜,像是正在接受良好教育,看上去挺聪明,还十分好奇。拍摄期间,小男孩很起劲地在片场里跑来跑去,找工作人员问了一些很有见地的问题,还让他们坐下休息。但导演助理显得很友善,如同一个慈父,而不是像警察一样。他只是追在小男孩后面,把他赶回人群。这样一来,小男孩就只能像我们一样待在人群中看热闹了)。这组镜头拍完了。一辆马车驶过来停下。琼披上一件斗篷,然后消失不见了。她就在爬满玫瑰藤蔓的那堵墙壁后面……但是,不对,实际上,她那时正跟那些主要演职人员一起待在帐篷里。看上去他们要再拍一组镜头,然后大家才能结束今晚的工作,去看看旧金山有什么好玩的。有一个技师对他的一个同事说道:“我都不知道我今晚要做些什么。”换句话说,摄制组的每个工作人员都开始放松,聊起收工后要做的事情来。于是,在现场折腾了许久的大量围观者开始离开。事实上,我也跟这群人一起离开了,穿过那片光幕。灯光耀眼,就好像审判日来临,令人心中生出罪恶感来。那个导演助理四处晃悠,似乎正在收拾东西。人群当中最为漂亮的女孩子名叫苏珊。她长着一双黑色大眼,正跟当地社区一个名叫詹姆斯的小伙子热恋。詹姆斯长得高大帅气,最近很可能会获得一个奖项。他会去好莱坞发展,同时成为一个篮球明星。他天生就拥有一双紫色眼睛(还长着惹人怜爱的长睫毛),看上去就像女孩子一般娴静,所以他也会成为各色同性恋的追求对象。芭芭拉也跟母亲和姐姐一起出来看电影拍摄。她也铁了心要追求詹姆斯,所以就跟苏珊闹翻了。于是,在整个这段时间内(在这期间,警察获取权力,制片人赢得时间,影星赚到数千美元,等等,而那些老妇则绝望得握紧双手。就在此时此刻,浓雾弥漫,轮船驶向黑蒙蒙的大海),她跟苏珊两人都一直激烈争辩,好吸引詹姆斯的注意。但是,詹姆斯陪着他的伙伴、他的弟弟以及他的小狗,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魅力。于是,当芭芭拉特意跟她妈妈和已经过了青春年华的姐姐道完晚安时,她姐姐居然会因为詹姆斯而低声啜泣起来。她就喜欢那样,让人难堪、让人痛苦。她说道:“好吧,芭芭拉,如果你坚持要在外过夜,那么你明天早上得跟我们说说所有细节……”这样一来,詹姆斯不得不稍稍走远一点,好避开这个话题。这戏剧一幕跟那边的电影拍摄同时进行,然后芭芭拉正式向詹姆斯介绍自己,硬要跟他聊天。但他正跟苏珊热恋,所以不停地朝苏珊瞥去。不过,当我刚刚提过的那群人离开的时候,苏珊就在里面。她就这么扔下詹姆斯,回家去了。她觉得自己打败了芭芭拉,但是芭芭拉却觉得她自己打赢了(全方位地击败敌人,取得胜利)!呃,我得说,所有这些发生之前,在第一组镜头的第二次拍摄期间,苏珊和詹姆斯在围栏那边发疯似的跳来跳去,玩得兴高采烈。我观察过那个并不比我大多少的导演,并且从中获得了乐趣。但我在这里待得太久,所以原本那种乐趣已经消失了。那个导演也不知去向,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消失在远处某个奢华之处,比如,穿着大衣坐在比弗利山上的某个游泳池边上,手里拿着一杯酒,沉思着。至于曾经可怜兮兮地站在雾中的琼·罗尚克斯,她也走了……我想,今晚在城内某家山顶酒店,屋顶花园上方有一间奢华客房,灯光柔和,而琼就在屋内举起一杯香槟酒,贴近双唇。拂晓时分,琼·罗尚克斯睡醒过来,看到奥克兰市上空的第一缕晨光,看到从沙漠飞来的小鸟正在空中疾冲猛扑。这时,浓雾将慢慢消散。
一想到查理·布雷维特的思想,(“啊!好莱坞女星的乳房,曲线优美,还是特写!你还能要求得更多吗?”)我真希望十月份再来一次。那时,在新英格兰地区的铁轨旁边,树叶已经开始飘落,积聚成堆。我可以吟诵女人si处的甜蜜爱液,也可以唱一首颂歌,说说你是如何在封闭隧道中被蒸汽闷死的。或者,我也可以轻舔她的烈焰红唇。那红唇透露出她的内心欲望:她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有人好好地跟她云雨一番。杰克啊,你总是可以从一个漂亮女人脸上看出这种神情来。这个女人用仿手工花边掩住了她的阴hu(模仿之类的)。她的深色双眼长得就像一汪池水,目光深邃。到了午夜,她就变得无比放荡。她青春靓丽,既不会愚蠢地矫揉造作,也不会可恶地唯利是图。她就像一个乐于干那行当的妓女,嘴唇丰满,但显得无比放纵、淫荡。她一直都乐于躺倒在地,吮吸、吞吐男人的阳根。啊,到了午夜,你双腿间的漂亮阴mao,就是我的最爱!你的双目如星,目光如电,让我觉得,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月亮板着那张哀愁的老脸,一直都在注视着这个世界。你和我,世间万物,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内心,都处在这屋檐之下。月亮为双双对对的两性动物而存在,但它也流露出同样的哀愁。它迸射出忧郁的光芒,直入你我的心灵。而你啊,你这个天使,你这个艺术家,让我无比饥渴。你全身上下流露出的每一丝女性特质都让我即便身处教堂也无法抗拒你的诱惑。无论何时,不论在谁面前,不论在哪里,哪怕是在十字架上,在耶稣受难地戈尔戈萨,还是在雪堆上,在尖桩篱栅上,我都想舔舔你那雪白的小腹。我想付给你周薪五十七块九的基本工资。这样一来,当红日西沉的时候,我就可以让你跪在洗衣机旁边,为我口交,让我爽上天去。哦,你这个长着灰色双眼的可爱小宝贝,你这个女人,你心灵美丽,你双耳娇小,你就是一个完美的小女人。你这个小可爱啊,我真想干你呀!我想用双手紧紧抓住你的双腿,用力将它们分开。我想让你躺倒在地上,看着我,看着我。你想看我哪里就看哪里,我对你也是。我们彼此相互了解透彻,不再有兰波,不再有化妆品,也不再有诗歌,就像你一直以来想要的那样。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就像个甜心宝贝。以后,你还会是甜心宝贝。在那空荡荡的天地之间,雨还在下个不停吗?
你的眼睛亮如午夜的星星,你的双唇红如月光下献祭的鲜血。当大象踱步、跺脚、低鸣、转身时,它们的巨大身躯所要承受的全部重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你的双肩就跟大象的身躯一样,也要担负重担,所以肩膀很宽,毫不紧绷。你天生香气逼人,漂亮如雪。你用黑色蕾丝遮住双乳,就好像乳房如蛋糕,而我会把花生酱和奶油涂在上面似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双乳,尤其是那无比精巧、令人赞叹的ru头,就如同蛋糕上面的糖霜,锦上添花。但是,只有当ru头变硬,表明你内心无比兴奋的时候,我才能够去抚摸它们。我在那条木筏上面降生,我指的是东河上的那艘驳船。当时正值二十世纪纽约狂喝啤酒、兴建铁路的时代,而我父亲是一个内河船工。亲爱的,为什么没有了你,夜晚就没有了意义?没有你的话,在无数个夜晚,我就只能去找你那些面色苍白、体质虚弱的姐妹们一起作乐了!亲爱的,虽然你名叫露比,露比,玛丽,露比·玛丽,淫荡的血腥玛丽,但既然我找到了你,你还会变成一个老巫婆吗?我绝不会催逼你变成老威廉·巴特勒·叶芝那样的人。他真是一个讨厌鬼,就是一个爱尔兰王八蛋。但我喜欢他,欣赏他。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写过一首名为《帕特森》的长诗。在那首长诗里,他在磨坊里缝了一件寿衣,或者暗中用下一茬半成品茶叶养出了一批怀孕母牛。那时,我自己在中国就泡那种茶叶,而且根本就不用费心去询问茶叶的价格。
可怜的美人儿啊,我了解你的蜜穴……不要这样就死去!宝贝美人儿,你的双唇很冷。你都还没有跟我一起飘飘欲仙呢!要是你能和我永远尽享鱼水之欢该有多好呀!呃,安第斯公主啊,我们可以躺在游泳池里,彼此相拥。我要跟你做爱,而且正如我的第一任妻子过去常说的那样,我会爱你“爱得轰轰烈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跟你做爱做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我想问一下,你想吗……我才不在乎你愿不愿意呢……我的习惯也就是你的习惯。我自己的习惯确定下来,然后那也就成了你的习惯。我没有什么特殊习惯,但你有一个。你的习惯就是我的习惯,我的习惯就是你的习惯。美人儿,继续啊!来做做做做做做爱啊!——那次,我舔了舔你的眉毛。我得说,那只是我心里所想,而非确有其事。(昨晚)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
好吧,克莱门蒂娜对那会如何回答呢?那时,或者不迟于那时,她身穿一件十二号大的羽绒衣领皮大衣,上面已经破了若干小洞。她会马上就回答:“你看看,他们都是怎么说你的?”衣服太紧,缝线都已经绷开了,所以我总是建议学生把他们的口香糖粘上去。
但你不能说,在一九四九年夏天我前往西部寻找科迪之前,我们之间其实并未发生过什么精彩绝伦的故事。
我还在丹佛时的一个夜晚……那是在我动身前往西海岸之前……似乎已有预兆。我突然意识到(我刚刚把一个非常成功的年轻美国人送上飞机。他是一个公司高管),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无关紧要。在美国,等待男人灵魂去体验的,不仅有成功,也有失落与空虚。我走出机场,穿过一片广阔平原。当然,整个丹佛就是一片平原。我是一个穿着红衣的伤心客,远远看去犹如地球表面上一个红色斑点。我也是一个沮丧的搭车旅客,没人愿意载我一程,只有一个可怜的黑人士兵例外。当我问他能否载我去丹佛的一个黑人小镇五点镇时,他不知道那个地方,却对我很友善。但作为一个白人,我也因此不会心有偏见地认为黑人的生活应当怎样怎样。我来到丹佛街上的时候,正值八月的一个夜晚,灯光柔和,夜景迷人,令人心旷神怡。我得说,当时还是黄昏,晚霞照得天空无比绚烂。你可以看见那些昏暗的小巷里建了许多棚屋;你还可以看见许多草坪。在丹佛各地,不论何时,你都可以看见许多草坪。华人街教区长住宅前,或者工厂里,你都可以看见草坪。你可以躺在草坪上喝个烂醉,弄丢钥匙……在草地上翻滚……那夜,我行走在丹佛城内——但就只是在威尔顿街与二十三街或二十五街的交会处,就在那附近,在储气罐和垒球场旁边。我带着愁绪,拿上一杯血红热辣的红辣椒粉,到了那里。我还带了豆子;不,我那次没带豆子。丹佛老城宁静迷人,但二十三街与威尔顿大街交会处的草坪则更加乱七八糟。非洲裔与墨西哥裔小孩子们整天都在那里玩耍,因为他们父母没有告诫他们不要践踏草坪,而草坪上也没有竖立标志牌。因此,你会发现,草坪上留下了一条条无比肮脏的小路。附近搭建的栅栏也都快要散架了。这就是丹佛:清晨时分天空碧蓝,空气清新,摇摇晃晃的栅栏、乱七八糟的后院与冒出浓烟的焚化炉随处可见;到了黄昏时刻,却幽暗得不成样子。事实上,在一九四七年,我刚刚遇上科迪。那时我就在梦中预见到,我们白天在建筑工地打工,夜里就到酒吧里喝酒胡聊。我感受着那些小巷、栅栏与街道——我称之为“神圣的丹佛街道”,因为它们特别幽静。我沿街而行,心情沮丧。我看见,那个公司高管,也就是神秘的布瓦维尔[140],那时还只是一个无趣的老提瑞西阿斯[141],沮丧不已、唉声叹气。他心里不知所措,只会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或者打着呵欠坐等着。他总是在等待,等待。他内心压抑,什么都没有得到,变得越来越麻木。他拥有的最大魅力完全不值一提,就如同旧抹布破得不成样子一般。事实上,在科罗拉多州逗留期间,我们曾一起站在中央市的一座高山山顶,俯瞰周围群山。阳光照在冰雪覆盖的山脊上面,金光闪耀,犹如天堂。天空中飘荡着奇特的冰晶云,雪花洒落、狂风呼啸。但我们无比兴奋,对那刺骨寒风毫不在乎。要是就我一个人的话,我可能会感到无比惊讶。同样,要是只有自己一人的话,他可能也会……但是,站在某个高度(无论是物理高度还是社会高度),去眺望,去拥有,去占据这个世界,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毫无意义。他说了其他一些废话,可能是一些无聊的奇闻轶事。你必须了解那个的精神世界。于是,夜里我走过丹佛的一条条街道,从许多女人、小孩和男人的身边经过。夜幕下,女人与小孩的身形都是黑乎乎的一团,他们总是说得轻声细语;男人们则坐在门廊上休息,手里的烟斗飘出阵阵香气。事实上,在某一刻,当我走到一条人行道的时候,一个黑人女孩盯着我问道:“是埃迪吗?”我走过那些褪色了的广告牌。在丹佛,广告牌都是使用深蓝色或者深绿色背景,再刷上白色油漆。我抬头看着那轮迷人的弦月。月亮依然留在天上,歪着忧伤的脑袋,哭泣着,为这个世界哭泣着。“垂头丧气到丹佛,垂头丧气到丹佛,我除了萎靡不振再无别物。”我记得这是我以前写的叠句。突然,我来到一场垒球比赛的现场。赛场里灯光耀眼,那些年轻的业余球员们都很兴奋、很卖力,在沙地上忙乱地冲锋陷阵。观众席上坐着的都是场上球员的父母、姐妹与伙伴,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加油声,欢呼雀跃地观看着这场长达九局的垒球拉锯赛。一个球员正朝着二垒击球,弄得尘土飞扬。他的前两次击打都出了左外野的边线末端旗杆,第三次击打又出了界,于是观众席上传来阵阵叹息。垒球场就位于煤气厂的储气罐下方,灯火通明。我觉得,明明心情不爽,还要在那里打垒球比赛,实在是相当可笑的一件事情。夜里,他们本应待在角落里看丹尼·蒂姆维特[142]等等在报纸上连载的连环漫画,跟童年伙伴敞开心扉。但是,他们无法像原来那样享受比赛。事实上,与此相反,他们不得不马上就成长为明星,不得不匆匆忙忙就去接受职业舞台与大学学业的考验。可怜的墨西哥裔小英雄——他们就有如丹佛夜色中的科迪们!那时,在露天看台上,经常有一些像乔安娜这样的金发小美女在为球员们喝彩助威,只不过神色总是带着点愁绪。她们是球员们的忠实拥趸,虽然内心有点柔弱,助威声却十分响亮。她们长声尖叫,为她们的兄弟跺脚助威。当她们的兄弟表现精彩的时候,她们就为之喝彩、欢呼。至于我,则跟一个老流浪汉坐在后排。他那时的惟一兴趣就是盯着邻座那人的侧口袋。那家伙正用开罐器打开一听冰啤,而侧口袋里还放着另外一听。老流浪汉心里盘算着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钱也去买几听来喝,于是就在口袋里摸索起来。我朝大街望去,看着那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车辆都停了下来。我还闻到了尾气的味道。我的目光穿过车流,看向那些破败的门廊,还有那些草坪。夜幕下,有一些人正在那些地方散步,时不时地看一眼比赛,或者仰望天上的星星与月亮。又是一个夏季!冒着夜色,在赛场里蹦蹦跳跳,那些英雄们可真是令人同情啊!而这恰恰就是科迪曾经跟我提过的那块赛场!当时我听得云里雾里,所以现在(还有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总是以为他许久以前曾在这里弄丢了他的橡胶蹦蹦球。过去,他总是一路拍打着这个球去上学、放学。当时他才十或十一岁,正跟他父亲一起住在拉瑞姆街的廉价旅馆里,但同时也会去上学。一开始的时候,他只在人行道标志线之间的空白区域里玩蹦蹦球。后来,他的身手越来越灵巧,会把球用力扔向车库和摩天大楼的围墙上,让球反弹,然后他再飞一般地穿过街道、穿过车流,去把球寻找回来。再后来,他开始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出去送早报或晚报,或者推销泡泡糖。他就像萨洛扬笔下的主角,在自行车踏板上找到自己心灵的存在价值与合理性。欧文告诉我,他“靠帮别人擦洗掉窗玻璃上的泡泡糖赚钱过活”。闻听此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幅画面:周日拂晓,大家都穿过科尔尼广场前往教堂做礼拜,而他却在布洛克曼家擦洗窗户。事实上,我知道他当时既为一个泡泡糖供货商打工,也跟一个搭档骑自行车送报谋生。那个搭档是一个印第安人,不是瑞尼克,而是本·罗威尔,也就是一九四三年平安夜在欧扎克山脉被一个衣衫褴褛的车主开枪打死的那个家伙。那是一种尝试,是一次心灵骑行,而且比起他以后对台球的沉思来还要让他走得更远……那也是一种背景,或者一种前景,让他无拘无束,不用为金钱而忧愁——于是我变得萎靡不振,我在丹佛变得萎靡不振,我萎靡不振了。我心中暗想:“少年时代已经过去,你再也无法像这样打垒球了,但因此而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你还可以踏上另外一次非凡之旅,去看看科迪到底在做些什么。”哦,那一夜,灯光昏昏沉沉!……黑暗中,一把利刃刺进我的身体……在我梦里,夜空中阴云密布,而自我救赎时的心情亦是无比阴郁。在老酒吧间里,在十月的第九大道上,当他们谈及粪石学时,在伦勃朗[143]的画布一角(在牧师的注视之下,伦勃朗将金色穹顶与拱门的恢宏气势以及人们的不安与忏悔描绘得细致入微,就是要通过周围环境来表现“耶稣与行淫时被抓的女人”这则故事里那些人物的渺小、脆弱与迷惘),你都可以发现那种阴郁。随手一笔,不,是一大段话。
随手一笔。不,谁说是一大段话,谁又说是随手一笔?
不过是一场沙尘暴,事情就全都解决了。于是,我前往丹佛,跟我以前去旧金山一样,就只是为了看望科迪……无可避免地,我不得不把很多东西都留在那儿。那趟旅程耗去我的大量精力,但我的热情远未浇灭。我坐在车内的左后角,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面,看着窗外古老而干燥的内华达州,任那一路风景从我眼前飘过。再没有什么比乘坐一辆新车穿越美国西部更加惬意的了。特别是当你乘坐旅行社的车时,你跟司机之间不存在任何私人关系,所以你只须自顾自地坐在后座,既不必跟他们攀谈,也不必担心时间问题。比起乘坐大巴来,乘坐旅行社的车要花上更长时间,经停更多站次,但所需车费较少,行驶起来也不会那么颠簸,同时车里到处都很凉爽。特别到了夜里,你只需坐在座位上,静看可怜的司机踩着油门,将车开进满路的迷雾中去,任大地一点点、一点点地展现在眼前。
噢!露水打湿的路,
眼神朦胧的鸽子啊,
黄金之路,漂泊啊
路之名字,
路之镇子,
路啊,路啊,
无论新老,一样的路啊,
一株石楠花开在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