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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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克拉多克是个坚强的男人,而且缺乏想象力。他连夜驱车赶往特坎伯雷,心里没有陷入忧愁,而是轻易就把焦虑控制在合理范围,注意力全部放在驾马车上面。他密切关注前方道路,马儿踏着敏捷、匀速的步子,迅速经过一块块里程碑。爱德华按铃把斯波克莱夫大夫叫了起来,把口信传给他。大夫很快就下楼了;那是个矮个子男人,嗓音尖细,喜欢打手势。他狐疑地盯着爱德华。

“你应该是她丈夫咯?”两人坐着的马车哐啷哐啷地驶过街道,他说,“要我来赶车吗?我估计你心里正烦着呢。”

“不烦,也不想烦。”爱德华笑了笑回答。他有些瞧不起住镇上的人,绝不会放心让一个身高不到六英尺、身材不够魁梧的男人来驾马车!

“我就怕这大半夜的,一个焦急的丈夫用不要命的速度带着我赶车,”大夫说,“这种人最容易栽进沟里。”

“好啦,我不怕,大夫,所以你怕不怕都不要紧。”

他们到了开阔的地带后,爱德华让马儿全速前进,大夫要驾车的想法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傻小个儿!

“坐稳了吗?”他好心地嘲弄道。

“我看你驾马车挺在行。”大夫说。

“这可不是我头一回拿缰绳,”爱德华谦虚地回答,“到了!”

他把这位专科大夫带到卧室,并询问拉姆齐大夫有没有别的事吩咐。

“不,这会儿用不着你,但你最好别睡,做好准备,要是有什么事……恐怕伯莎的情况实在不妙,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爱德华回到隔壁屋里坐下。他真的感到不安了,但即便此时也没意识到伯莎生命垂危——他的头脑迟钝,想象不出以后的事。换作是个更敏感些的男人,早就吓得脸色煞白,脑子里浮现一百种可怕的结果,从而心脏抽痛,神经颤抖,肯定什么都指望不上。而爱德华却很适合应对任何紧急情况,大可以放心让他驾车再跑十英里去找某种器具,还能不慌不忙地协助完成任何必要的手术。

“要知道,”他对拉姆齐大夫说,“我不想碍你的事,但要是里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大可以放心,我管保不会毛手毛脚。”

“我觉得没什么要你帮忙的,保姆非常可靠能干。”

“女人嘛,”爱德华说,“容易激动,总是逮着机会就干蠢事。”

夜里的空气让爱德华昏昏欲睡。他坐在椅子里,想看本书,结果半小时后,便打起了盹儿来。但没多久,他就醒了。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使房间里充满了阴冷之意。他看了眼怀表。

“哎呀,真是费工夫的活儿。”他说。

门口有人敲门,保姆走了进来。

“请随我来。”

拉姆齐大夫在走廊里和他碰面。“谢天谢地,总算过去了。她吃了许多苦。”

“她没事吧?”

“我想她现在脱离危险了,但我很遗憾,没能保住孩子。”

爱德华的胸口袭来一阵剧痛。“孩子死了?”

“死产了。很遗憾,没救了。你最好现在去伯莎那儿,她需要你。她还不知道孩子的事。”

伯莎躺在那儿,显得筋疲力尽。她仰卧着,胳膊无力地垂在两侧。方才的痛苦令她脸色煞白,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目光呆滞且毫无生气,下巴耷拉着,如死尸一般。见到爱德华的时候,她想挤出一丝笑容,却因为虚弱,嘴唇几乎动弹不了。

“不要勉强说话,亲爱的。”保姆见伯莎试图说话,便说道。

爱德华弯下腰亲吻她,她的两颊泛起极浅的一丝红晕,接着她哭了起来。泪水悄悄从她脸颊上滑落。

“再靠近我一点,爱迪。”她低声说。

他跪在床边,突然感到一阵触动。他握住她的手,这一下起了恢复生气的作用,她深深喘了口气,嘴角挂起一丝疲惫至极的笑容。

“谢天谢地,终于过去了。”她呻吟道,声音很轻,“噢,爱迪,亲爱的,你想不到我经历了什么。”

“好了,现在都过去了。”

“你也一直在担心我,爱迪。想到你替我分忧,我就有了动力。你现在一定要去睡觉。你真好,为了我特地去特坎伯雷跑了一趟。”

“你不能再说话了。”拉姆齐大夫送走那位专科大夫,回到屋里,说道。

“我现在好点了,”伯莎说,“见了爱迪就好了。”

“好吧,你必须要睡觉了。”

“你还没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告诉我,爱迪,你知道的。”

爱德华不安地看了看大夫。

“是个男孩。”拉姆齐大夫说。

“我就知道。”她嘟囔道。她的脸上流露出狂喜的神色,赶走了死一般的惨白。“我好高兴。你见过孩子了吗,爱迪?”

“还没有。”

“是我们的孩子,对吗?为了孩子,经历这些痛苦都值得。我好幸福。”

“你必须要睡觉了。”

“我一点也不困,我想见我的儿子。”

“不,你现在不能见他,”拉姆齐大夫说,“他睡着了,别打扰他。”

“噢,我想要看看他,就看一眼。不用叫醒他。”

“你睡一觉起来再见他。”大夫安慰她说,“不然你会太激动的。”

“好吧,你进去看看他,爱迪。亲亲他,然后我就去睡觉。”

她似乎非常焦急,希望起码让孩子他爸见见孩子,保姆便带爱德华去了隔壁屋。一个五斗橱上躺着什么东西,上面盖着条毛巾。保姆掀开毛巾,爱德华看见了他的孩子——赤裸,很小,几乎不成人形,模样丑陋,却可怜巴巴。他眼睛闭着,那双眼睛从未睁开过。爱德华盯着看了一会儿。

“我答应过要亲他。”他低声说。

他弯下腰,把嘴唇贴上了那煞白的额头。保姆把毛巾罩在尸体上,两人回到伯莎身边。

“他睡着了吗?”她问。

“是的。”

“你亲他了吗?”

“是的。”

伯莎笑了笑。“真没想到你比我先亲到孩子。”

这时候,拉姆齐大夫的药剂起作用了,伯莎几乎转眼就安然睡去了。

“咱们去花园里转一圈吧。”拉姆齐大夫说,“我想,她醒来的时候我应该在她身边。”

花园里空气清新,弥漫着春花的芬芳和泥土的清香。两个男人从病房封闭的空间走出来,如释重负地吸入花园里的空气。拉姆齐大夫挽住爱德华的胳膊。

“振作点,伙计,”他说,“你都挺过来了,很了不起。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经过这样的夜晚表现比你好的。说实在话,今天早上你还是精神饱满。”

“嗨,我没事。”爱德华说,“要怎么办,孩子的事怎么办?”

“我觉得她睡一觉起来更能承受得了这件事。我刚才真的不敢对她说孩子死产了,不然对她打击太大了。”

他们进屋洗漱吃饭,然后等伯莎醒来。终于,保姆来叫他们了。

“你俩真可怜,”两人进门的时候,伯莎叫道,“你们根本没睡吗?……我现在感觉很好,我要见我的孩子。保姆说孩子睡了,我不能见他,但是我要。我要让他睡在我身边,我要看看我的儿子。”

爱德华和保姆看了眼拉姆齐大夫,这一回连他也感到尴尬。

“我觉得你今天最好不要见他,伯莎,”他说,“会让你心神不定的。”

“噢,可我一定要见我的孩子。保姆,马上把他抱过来。”

爱德华再次跪在床边,抓住她的手。“嘿,伯莎,千万别惊慌,孩子不太好,他——”

“什么意思?”伯莎蓦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躺下,躺下。”拉姆齐大夫和保姆叫道,一边把她摁回枕头上。

“孩子怎么了,大夫?”她猛然惊呼。

“就像爱德华说的,孩子不太好。”

“噢,他不会死的……我可是遭了这么多罪的。”

她瞧了眼这个,又望向另一个。“噢,告诉我,别让我的心悬着。不管什么事,我都受得了。”

拉姆齐大夫碰了碰爱德华,给他鼓劲。

“你得做好准备听坏消息,亲爱的。要知道——”

“他没死吧?”她尖叫道。

“非常遗憾,亲爱的……孩子死产了。”

“噢,天哪!”伯莎呻吟道,这一声尽是绝望。她突然激动地痛哭起来。

她止不住地疯狂抽泣,把生命一点点哭没了,把幸福的希望、所有愿望和梦想一点点哭没了。她的心仿佛在破碎。她用手盖住眼睛,露出极度痛苦的姿态。

“这么说,我的罪都白受了……噢,爱迪,你不知道那种痛有多可怕,一整夜我都在想着自己会死……我宁愿不惜一切免受这罪。结果一切都白费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回想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徒劳,她彻底崩溃了。

“噢,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爱德华的眼睛里泛出泪水,他吻了她的手。

“别丧气,亲爱的。”他说,一边想着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却想不出来。他支吾其词,声音都变了。

“噢,爱迪,”她说,“你和我一样痛苦。我忘了……让我见见他。”

拉姆齐大夫向保姆示意,她去把死婴抱来了。她把孩子抱到床边给伯莎看。

伯莎什么也没说,终于扭过头去;保姆退下了。此时,伯莎的泪水已经止住,但从她的嘴巴看得出绝望和伤心。

“噢,我已然好爱他了。”

爱德华弯下腰。“别难过,亲爱的。”

她像以往喜欢的那样搂住他的脖子。“噢,爱迪,要全心全意爱我。我太需要你的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