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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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杰拉尔德只剩一天了。伯莎和莱伊小姐有个很早之前就定好的约会,他只能提前和她俩辞别,因为他第二天早上七点就要从伦敦出发。

“非常遗憾,你不能和我们共度最后一晚,”莱伊小姐说,“但要是我们不去赴宴,特雷弗-琼斯绝不会原谅我们。”

“自然是我不好,没有早点搞清楚什么时候开船。”

“今晚你一个人准备干什么,可怜的小家伙?”

“哈,我准备最后痛饮一顿。”

“这个晚上我们管不住你了,你怕是很高兴吧。”

过了一小会儿,莱伊小姐看了看表,告诉伯莎该打扮了。杰拉尔德站起来,亲了亲莱伊小姐,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关爱。

“好孩子,别伤感。你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肯定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再溜回家来,莱伊家的人都这样。”

接着,杰拉尔德转身面对伯莎,伸出手。

“你对我特别好。”他微笑着说。但他的眼神透着一种坚定,似乎想让她明白什么。“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妙不可言的时光。”

“希望你不会把我忘干净。我们确实没让你惹出麻烦。”

莱伊小姐注视着这两人,佩服他们能如此镇定。她以为他俩好离好散了。

“想必他们不过是打情骂俏一下,不是当真的。伯莎比他大这么多,这么明事理,完全不可能闹这种笑话。”

这时,她要去把给他准备好的礼物拿来。

“稍等一会儿,杰拉尔德,”她说,“我去拿样东西。”

莱伊小姐走出房间,男孩马上俯身凑上前。

“今晚别出去,伯莎。我一定要再见你。”

伯莎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莱伊小姐在门厅处唤他。

“再见。”杰拉尔德大声说。

“再见,祝你一路顺风。”

“这是给你的小礼物,杰拉尔德。”等他走出来后,莱伊小姐说,“你花钱大手大脚,既然这是你唯一的优点,我想我应该加以鼓励。你要是哪天缺钱花,要知道,我总能凑一些出来。”

她把两张五十英镑的钞票塞进他手里,接着,很难为情似的把他推出了门。她进了自己的房间。为了一个完全不值得付出的对象,她给自己在往后六个月里添了很大的不便,她倒为此异常高兴起来。一个小时后,莱伊小姐回到客厅等伯莎。没过多久,伯莎进来了,穿好了礼服,但脸色惨白。

“噢,波莉姑姑,我今晚真的去不了了。我头痛得厉害,看不清东西。你一定要告诉他们,说我很抱歉,但我很不舒服。”

她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捂着额头,痛苦地呻吟。莱伊小姐挑了挑眉毛,他俩的关系显然比她想象的还要当真。不过,眼下已经没了危险。待在家里痛哭一场能让伯莎舒坦些。她想,伯莎能穿上礼服已经很有勇气了。

“那你吃不上饭了,”她说,“家里没吃的。”

“噢,我什么也不想吃。”

莱伊小姐表达了关心,答应替她致歉,然后就走了。伯莎听到门关上的一刻,一下站了起来,冲到窗户边。她四下寻找杰拉尔德,生怕他已经在那儿。他又鲁莽又心切,要是被莱伊小姐撞见,那就死定了。双轮双座马车走了以后,伯莎松了口气。她情不自禁,也觉得必须见他。如果他俩一定要分别,绝不能在莱伊小姐的眼皮子底下,被她冷冷地盯着。

她等在窗户边,但他没来。他为什么还没来?他这是在浪费两人仅剩的宝贵时光,眼下已经八点多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又去窗边张望,还是没见他的影子。她以为,她越是张望,他越不会出现,于是强迫自己看书。可她怎么看得进去!她再一次向窗外望去,这一次杰拉尔德出现了。他站在对面房子的门廊处往上看。他一下子看见了她,便穿过街道。她走到门口缓缓打开门,这时候,他正上楼。

他像个贼似的溜了进来,两人蹑手蹑脚走进客厅。

“啊,难为你了,”他说,“我不能那样离开你。我就知道你会留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刚刚不敢冒险。怕有什么事耽误了波莉姨妈出门。”

“我跟她说我头痛。我还穿了礼服,免得她怀疑什么。”

天快黑了,两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坐在一起。杰拉尔德抓着她的双手亲吻。

“这个礼拜过得不好。我一个字也没机会跟你说。我的心都伤透了。”

“我的宝贝。”

“我在想,我要走了,你会不会难过。”

她看着他,试图微笑;她已经不敢说话了。

“我每天都在想,你会叫我别走,可你从来没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啊,伯莎,你要是爱我,就不会打发我走。”

“我想我太爱你了。你不觉得我们分开更好吗?”

“我不敢去想明天。”

“你这么年轻,过不了多久,就会爱上别人。你不觉得我很老吗?”

“可是我爱你。啊,我能让你相信我就好了。伯莎,伯莎,我离不开你。我太爱你了。”

“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这么说。现在已经让人够难受的了,别火上浇油了。”

夜幕降临,夏夜的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外吹进来,空气柔和,如吻拂面。两人默默地并肩而坐,男孩抓着伯莎的手。两人有口难言,言语已无力表达他们此刻的心情。但没过多久,他们突然浑身充满一种奇特的兴奋感,神秘的激情无形地将两人包围起来。伯莎感觉到杰拉尔德的手在颤抖,那震颤传到了她的手上。她哆嗦了一下,想把手缩回来,可他不松手。此时,沉默突然变得让人受不了——伯莎想要开口,但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四肢发软,心跳得生疼。她和杰拉尔德四目相对,又都马上将目光闪躲开,就好像犯了什么罪,被抓了个现行。伯莎的呼吸变得急促。杰拉尔德强烈的欲望深深钻入她的内心深处,她一动也不敢动。她试图哀求上帝帮助她,但无济于事。这个礼拜一直让她害怕的念头再次浮现,威力加倍——她厌恶这个念头,却有一种可怕的渴望,想要束手就擒。

此时,她心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她越来越招架不住,杰拉尔德只需说一句话。此刻,她希望他说出那句话。他爱她,她也狂热地爱他。她屈服了,不想再作抵抗。她转过头面对杰拉尔德,嘴唇张开,向他探过身子。

“伯莎。”他低语道。两人眼看就要投入彼此的怀抱。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划破寂静,两人猛地缩回身子,倾耳细听。他们听见前门插入钥匙的声音,门开了。

“别出声。”伯莎小声说,随即把杰拉尔德推开。

“是波莉姨妈。”

伯莎指了指电灯开关,杰拉尔德会意,打开了灯。他出于本能地环顾四周,寻找逃离路线,而伯莎出于女人的急中生智,冲向门口,一把拉开门。

“是你吗,波莉姑姑?”她叫道,“你回来得真巧,杰拉尔德来和我们正式道别。”

“他这是有道不完的别呀,跟歌剧中的首席女高音[原文为意大利语。]谢幕一样频频返场呐。”莱伊小姐说。

她走了进来,有些气喘吁吁,脸颊泛起两片红晕。

“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我来这儿等你们回来,”杰拉尔德说,“结果我发现伯莎在。”

“真有意思,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莱伊小姐说,“我想到你可能会来,所以我尽快往回赶。”

“您都快喘不上气了。”伯莎说。

莱伊小姐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方才,她一边吃着鱼,一边跟邻座聊天,突然反应过来,伯莎不舒服是装出来的。

“噢,我好傻!他俩把我当小孩耍呢……我的天,他俩此刻在干什么?”

晚宴似乎没完没了,但她立刻向惊讶的女主人告辞,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她到了家,心里痛骂人类的狡诈。她从没这么快地跑上过楼梯。

“你还头痛吗,伯莎?”

“谢谢,好多了。杰拉尔德一来,我就好了。”

这回,莱伊小姐颇为冷漠地向这位早熟的少年道别。她由衷庆幸,他坐的船第二天早上就要启航了。

“我送你出去,杰拉尔德,”伯莎说,“别麻烦你了,波莉姑姑,你肯定累坏了。”

两人来到门厅,杰拉尔德穿上外套。他一句话也没说,向伯莎伸出他的手,而她朝客厅瞥了一眼,招手示意他跟她走,然后从前门溜了出去。楼梯上没人,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此刻,她不打算再隐藏自己的激情。她把他紧紧抱在胸口,他们各自的灵魂飞向唇边,彼此交融。这一通吻如此销魂,如此疯狂;这是难以言喻的狂喜,他们的感官无力控制这种欢愉。伯莎感觉自己快不行了。在极乐之中,在狂热之中,她的精神衰竭,她摇摇欲坠。杰拉尔德把她搂得更紧了。

这时,传来了有人上楼的声音。她从他怀里挣脱开来。

“再见,再也不见。”她低语道,说着悄悄走进屋子,关上了两人之间的那扇门。

她跌坐下来,差点要昏厥,但因为害怕,又挣扎着站起身来,拖着身子回到房间。她双颊发红,四肢发抖,那一通吻仍让她全身心感到兴奋。啊,现在小心谨慎还有什么用!结了婚又怎样,杰拉尔德比她年轻又怎样!她爱他,疯了似的爱他。此刻,无尽的快乐摆在眼前,即便未来会有痛苦,苦头吃得也值得。她不能让他走,他属于她——她伸出双臂要将他拥入怀中。她愿意放弃一切。她要让他留下,她要追随他,直到世界的尽头。现在讲理智太晚了。

她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朝房门口看了看,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现在就去找他,为了他放弃一切——她的名誉,她的幸福,她的地位——因为她能为他牺牲这一切,这一切才显得珍贵。他是她的生命和所爱,他是她的肉体和灵魂。她侧耳细听门口的动静。莱伊小姐会监视她的,她不敢出去。

“我等着。”伯莎说。

她尽力想入睡,但睡不着,满脑子想着杰拉尔德,静不下心来。一打盹儿,他的形象在脑中变得更清晰了。他似乎就在房间里,于是她叫道:“来了,我的宝贝,你终于来了!”她醒过来,向他伸出双手。她无法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其实眼前什么都没有。

接着白昼来了,起初天色昏暗又阴沉,但随着明媚的夏日清晨的来临,天就亮了起来。太阳照在她的窗户上,光束在房间里舞动。现在时间所剩无几,她必须马上作出决定——光束代表生命、幸福和神秘的荣耀。啊,她就这么浪费生命,错过幸福的机会,是多么愚蠢!天上掉下来的爱,她不牢牢把握,是多么懦弱!她想象杰拉尔德收拾好东西,动身去乘火车,那列火车飞速驶过夏日的田野。她抗拒不了心中的爱。她一下跳了起来,去洗了个澡,打扮了一番。她从屋子里溜出来,下了楼,这时候是六点多。街上跟夜里一样空荡荡,但天空碧蓝,空气清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出奇地畅快。她一路走着,直到看见一辆马车,她让车夫赶快驾车去尤斯顿火车站[位于伦敦市中心。]。马车慢吞吞往前爬,她心急如焚。要是去晚了可怎么办?她叫车夫快一点。

坐利物浦车次的人相当多。然而,伯莎沿着拥挤的站台走,很快就看见了杰拉尔德。他朝她扑了过来。

“伯莎,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临走前没见着你,你是不会让我走的。”

他握住她的双手,眼里饱含爱意地望着她。

“你来这儿,我好高兴,”他终于开口,“我想——我想请你原谅我。”

“什么意思?”伯莎小声说,突然觉得被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揪着心,痛得难以忍受。

“我一晚上都在想你,我感到羞愧极了。我必须要告诉你,我给你造成了痛苦,非常抱歉。我又自私又残忍,只为自己着想。我忘了你得付出多大的代价。请原谅我,伯莎。”

“噢,杰拉尔德,杰拉尔德。”

“我会永远感谢你,伯莎。我知道我以前讨人嫌,但现在我要改过自新。要知道,你终究让我洗心革面了。”

他试图用那老一套的轻松模样笑笑,却笑得很难看。伯莎看着他。她想说她全心全意爱他,愿意陪他去往世界的尽头,可这些话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他说,“但我现在似乎看什么都跟以前完全不同了。我离开自然是好事,但也非常不容易。”

有个检票员过来查票。“女士一起走吗?”

“不走。”杰拉尔德说。等检票员走了,他接着说:“你不会忘了我,伯莎,对吗?你不要把我想得很坏,是我昏了头。直到昨晚我才意识到,我想让你做的是最严重的错事。我之前不明白,我差点毁了你和你的一生。”

最后,伯莎勉强逼自己开了口。时间正在飞逝,她搞不懂杰拉尔德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要是知道我有多爱你就好了!”她叫道。

他只要开口,她就跟他走。但他没有。他已经后悔了吗?他的爱已经消退了吗?伯莎努力逼自己再次说话,却如鲠在喉。为什么他不再说,他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请坐到座位上!请坐到座位上!”

一名列车长沿着站台跑过来。“快上车,先生。门就在你后面!”

“再见,”杰拉尔德说,“我能给你写信吗?”

她摇摇头。说什么都晚了。

“上车,先生。快上车。”

杰拉尔德匆匆亲了她一下,便跳上了车厢。

“开车!”

列车长吹哨挥旗,火车噗嗤噗嗤缓缓驶出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