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莎对一生中以后三年,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一八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回忆,只记着她孩子的成长过程。这孩子生于一九一五年,洗礼时得到的姓名是莱奥纳尔·莱奥波尔特·布朗柯里克。在她周围,世界依旧运动,战争持续,凶险异常,死神环伺。克拉丽莎在这里保住了一条生命:她只有一样东西,那个孩子,完全不顾战事如何进行,打仗已整整一年,许多人死于非命。为了避免让她父亲知道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形式上的婚姻,她就不住自己的住宅,而是搬进布朗柯里克的寓所,一幢花园房子,不是楼房。
下午,克拉丽莎又在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处上班,上午料理家务。一个年老的女仆照看孩子。有时候她很担心父亲;老人工作更重,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他对战事十分恼怒。他和克拉丽莎仅有的少数几次谈话,让这个女儿看到他极为坚持己见,认为自己是在为一个错误的事业效力,痛恨德国的情绪已经深入骨髓。他认为,奥地利从一开始就应该投到俄罗斯一边。上面否定他的一些建议是错误的,这可是他毕生的工作。他属于那些大失所望者之列。他也责怪西尔伯斯泰因教授,克拉丽莎周围一批人的生活都和每天发生的事件紧密联系。而克拉丽莎却有她的孩子,这样一来,对她而言,只有一些琐碎小事才显得重要。
西尔伯斯泰因教授似乎变得更加衰老。他不再和克拉丽莎谈起她的孩子,从来不问生了个女孩,还是男孩?克拉丽莎因为自己生活幸福而感到羞愧。每天上午,克拉丽莎独自待在家里,独自守着孩子,想着莱奥纳尔。要是在大街上遇到身穿孝服的战争遗孀,她就会浑身哆嗦。
一年就这样过去。奇怪的是,克拉丽莎渐渐忘记,她并不拥有自己的住宅。布朗柯里克很守信用,这是克拉丽莎幸福的一部分。这小伙子在对他的决定宣布之后,就失踪了。他立刻制订计划,学点儿“塞尔维亚文,保加利亚文”,远离硝烟炮火。就她所能理解的,搞点期货交易,譬如关于李子的期货交易;他什么都抓住不放,他有两种身份——就像“狡兔有两个窝”。他不时从这儿,不时从那儿送来消息。他喜欢居无定所——克拉丽莎不知道往哪儿给他去信。他有一次向克拉丽莎解释:“最好生活在阴影之中,不期而至,不加通报。”
布朗柯里克扩展他的计划。他不愿待在维也纳,他要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事先他打算去见一见克拉丽莎的父亲,克拉丽莎感到不大自在,但是这事终究不可避免。然后布朗柯里克就打算到保加利亚去,到土耳其去或者到荷兰去。斯拉夫语言尤其对他合适。反正他不愿靠近战争。
就这样过了一年,他才第一次又重新露面,然后当真去见了他的岳父。克拉丽莎几乎吓了一跳。有一次门铃响起,克拉丽莎打开大门,一个年轻人站在她的面前,穿着时髦,甚至可说精心打扮——她想要询问这位来客是谁,压根儿没有认出他来。原来脸色灰败,饿得瘦骨嶙峋的一个幽灵,现在变成一个晒成褐色的男子,长着一张孩子气的嘴巴,显得颇为英俊。他潇洒而又轻松地说道:“哈啰,你好吗?我总不能到了维也纳,不来向你问候一声。”他望着克拉丽莎的眼睛,温和地笑道,而克拉丽莎却双膝索索直抖。根据法律,这可是她的丈夫。“你总该允许我来看你吧。我不打扰你吧?”克拉丽莎还一直有些手足无措,心想:“他想干吗?有什么要求?”当年恐惧像只灰色的面具套在这年轻人的脸上,现在他能够心情开朗,轻松愉快地叙诉。“我待在保加利亚、土耳其、德国、荷兰——你知道吗,作为奥地利的军人我觉得不舒服。”可是他不是有枚战争勋章吗?“哎呀,这点儿保加利亚文很是需要,要不然他们会把你看作一个游手好闲的懒虫,我给他们从荷兰弄去橡胶轮胎。”——他说,靠战争带来的物资供应,没法生存,这只不过是一笔生意而已。他心情愉快地接着往下说,“怎么说呢,我干这干那,到处奔走,一刻不停,一直在火车上。我越是到处乱跑,譬如跑到斯米尔纳,越发觉得一切都无聊透顶。我干什么,时间都不长。我根本就不是为钱,玩玩而已。再说到处噼啪乱响,一切全都要坍塌下来,通讯情报传来传去。”克拉丽莎安慰他,说他看上去挺精神。他说,是啊,他是生活在童话中的极乐世界里。“你在那儿过得很好吧?”他笑道:“哈,用假姓名啊。这个姓名可是我自己给自己找的。不过,‘你’在这儿住得不赖啊。别害怕,我待的时间不会太长。时代的全部恐惧不允许我早一些来看望你。说来也可笑,到房屋主管那儿去打听我自己的地址。”
和克拉丽莎的父亲见面颇为奇怪。布朗柯里克显然又把自己弄得脸上多一些病容。他如此巧妙,克拉丽莎吃了一惊。她怀疑布朗柯里克一定用某种东西,把一阵轻微的黄疸病弄到自己脸上。他对克拉丽莎说,他打算服役,因为她父亲对此感到兴趣。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更使克拉丽莎吃惊的是,她父亲居然对此做出反应。这场小小的撒谎并没有引起老爷子的注意。克拉丽莎为布朗柯里克感到羞耻,也为她父亲感到羞耻。她父亲已经不再是正常人了,而是有点精神错乱,脑子只在军事问题的圈子里转来转去。可是布朗柯里克已经消失。他说自己是个受害者,不情不愿地硬和他的老婆分开。然而国防部已经约他到部里去。在那儿接着发生什么事情了呢——真可惜,大家先前不了解他的情况,“您是个聪明人。”那好吧,他懂点原材料什么的。这样他就和他岳父告辞。突然之间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轻飘飘的,像被风吹来似的。克拉丽莎一直瞪着他,他戴着一枚戒指和一枚领带针。
关于他们的婚姻,布朗柯里克只字未提。可是他问克拉丽莎,是否愿意和他一起上剧院?等到和克拉丽莎告别时,他才想起:“对了——那孩子。其实你还是应该让我看看你的孩子的。”克拉丽莎把他领到房里,他冲着孩子笑道:“真可笑,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你只有这样才幸福的话,那就这样吧!”他情绪欢快,克拉丽莎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恐惧。布朗柯里克是不是会对她有所求,会要求什么。这是暗藏在她心里的恐惧。等他走到门口,他说道:“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吧,我没有准确的地址。没有家的人,就是这样。你总该允许我让其他人从别处给我寄封信来,允许我派人来取走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简直有些孩子气地答道:“当然,没有问题。”可是心里感到很不自在,“要是你这段时间需要什么,巧克力或者咖啡——但是别要炼乳,因为保加利亚的炼乳可怕极了——我就从外面派人捎给你。你也知道,我要是能对你帮得上忙,我会非常开心。要是没有你,我今天会在哪里!”
布朗柯里克走了,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克拉丽莎感到无比轻松,真的如释重负。布朗柯里克什么也不要,可是第二天他又去看克拉丽莎,“对了,我还有点事要求你,要点奥地利钱。你最好随便花吧。”说完,他就走了。克拉丽莎做梦也不敢希望,一切会这么轻易,这么顺利地安排妥帖。她心里总暗自有些害怕。她并没有付出真正的价钱,或者还没有付出原来的价钱,可是看到他拿钱的那种轻松的样子,就像他忘了拿钱似的。布朗柯里克——克拉丽莎对他真的感到感激已极,生活就此属于她的孩子。
半年就这样过去。一天早上有人敲门,敲得很重。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打扮有点像是乡下人。汗水从他额上流下,一辆手推车放在他身边。他失去了一只眼珠,看上去叫人挺不舒服。此人摘下帽子,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俩是老伙计那么熟悉,自然:“我是胡伯,您一定已经听人说起过我。”克拉丽莎有些心神不宁地说,这里想必有点误会。可是这个宽肩膀的大汉哈哈大笑,掏出一块格子布的手绢擦拭汗水,“No,那就是他不愿写信提起这事。我是胡伯,从您丈夫那儿来。他让我请您把这三个箱子——真他妈该死,都死沉死沉——都存放在您这儿,放到我来取它们。您叫我把它们放在哪儿?”克拉丽莎没有回答,她有点惊慌失措,“这都是些什么箱子啊?”“什么箱子,从轮船公司拿来的箱子呗,一点儿也不轻。趁我的背还没有被压断,我把它们卸了下来,而且是在一大清早。这年头人们对什么都好奇。咱们把它们放在哪儿?”克拉丽莎还一直很不自在,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那就放在那边花园房的仓库里吧,从前里面一直堆着煤,现在空着,没放东西。”胡伯扮了个鬼脸,轻轻吹几下口哨:“其他人是不是也会到那儿去?好——咱们瞧瞧!”他扬声笑了起来,弄得克拉丽莎心慌意乱。她开口说道:“不过我得知道……”“这年头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现在他们可厉害呢,这些经济警察局的先生们,好,别害怕,您先生知道,对胡伯他可以一百个放心。胡伯供货麻利,付款也麻利。我们已经一起做了好多笔生意,这次也不是最后一笔。行,咱们就走过去吧。请您一起过去,这样才不太引人注意,别让别人看到这些箱子。我不能让它们随便摞在这里!”克拉丽莎想说几句,可是舌头像僵住了似的,她感到不舒服。可是她不敢和这大汉争论,就跟着走了过去。胡伯检查了一下这座仓库、挂锁和钥匙,“不错,这仓库挺好。谁也看不见什么东西。我在箱子上面再盖块破布,或者铲点沙土在上面。”克拉丽莎大吃一惊,“这些箱子要在这儿搁多久啊?”“唉,不会太久,您别担心!就十四天吧,我现在每天过来,每次都取走满满一个背包,您把钥匙交给我。眼下每个人都背个背包,不惹人多心。背在我身上更不引人注意,我这人从来不会出什么事。您对胡伯尽可放心,对您先生也一样,他可精通他的买卖呢。”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在意克拉丽莎,“要是我在装包的时候有什么人闯来,您就跟他瞎七搭八地聊上一会儿,别等他开口发问。”说着,向克拉丽莎眨巴他的独眼,克拉丽莎站在屋子旁边,恨不得大声喊叫。她考虑着该怎么办。他们肯定干的是什么走私商品的勾当,使她也蒙受着羞耻,奉公守法的精神遭到损害。胡伯在旁堆放箱子,还老老实实地在每个箱子上都蒙上一块布,盖完之后,胡伯把每个箱子都扛过去,得意非凡。“谢天谢地!咱们总算把箱子弄走了……从轮船码头搬来,总是最麻烦的一段路程。我们使点贿赂,买通海关人员。另外一段路程,简直就是儿戏。从塔尔可以把东西都捞出来,不论你在背包里背的是什么,魔鬼也不会管你。你就说,你是从前线回来的。明天我来,要是您能放把螺丝刀和一块马蹄铁在这儿,让我用来打开箱子,那我就一点儿也不会打扰您了。夫人,我们到末了再算账。我先得看看,是不是一切全都对头。”他看了克拉丽莎一眼,“您要是其他还需要什么,牛奶啊,新鲜鸡蛋啊,或者罐头食品啊什么的,老胡伯都会给您弄来——当然只给那些可靠的人,他们不会举报你。在您这儿我可以放心大胆,绝对安全,这我知道。”
胡伯用帽子扇了几下,浑身净是啤酒的味道,两只脚也直打晃。克拉丽莎不知怎地,就是不喜欢这些买卖。可是叫她能怎么办?胡伯以一种不言而喻的自然神气支配着她,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她一向轻视的这些人混在一起。所谓的生意就意味着布朗柯里克从前线或者从国外弄来一些违禁品,他和一帮共谋犯一同走私。他那种漫不经心,放肆大胆的干法让克拉丽莎不寒而栗。叫她怎么办呢?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姓了布朗柯里克的姓,也就拴在一起了。
紧接着的十二天,克拉丽莎惶恐不已,天天如坐针毡。自从她姓了布朗柯里克的姓,她第一次陷入困境。她听见胡伯的脚步声,从窗里就看见他。他白天跑来,克拉丽莎给他的钥匙,他放哪儿去了?因为他一来就拉门铃,克拉丽莎吃了一惊,也可能有警察找上他了,平时他可是天黑了才来。克拉丽莎惊慌失措,难以自持,跑去查看一下。胡伯带来的尽是些香烟,货真价实的土耳其香烟。发战争财的人尤其爱买来自外国的进口货,他们支付一百倍的价钱,警察随时随地都会来逮捕她。现在每天在报上都有抓人的消息,逮捕黑市商人和走私者。有一次克拉丽莎在半路上遇到胡伯,她下定决心告诉胡伯,所有这一切她都不要。“好,现在我已经完事了。请您把木箱劈成劈柴,不必让外人看见。现在咱们结账,是不是?我和您先生约定——赚了钱,对半开,一人一半。对老胡伯,你们尽可放心,账单我会给他的——您知道吗,账单之类的东西没好处,人们都不喜欢在上面盖印。这年头,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查你的账……是啊,账目单据都是暗中出示的。我的客户也根本不要单据……好,九万八千克朗分给您先生。您也知道,该把钱存在哪儿,他跟我说过——现在,请点一下。”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油乎乎、脏兮兮的皮夹子,按照乡下人的方式用手指蘸上唾沫,把钞票点好递给克拉丽莎。
“好了,现在请您确认一下,从阿洛伊斯·胡伯处收到98。’千位数宁可画掉。因为要是他收到了十二只鸭子,实际上却是一万两千只。他就确认,收到了十二只。您用不着签下您的姓名,请您写上您受洗的名字就行了,没人看您的确认,这只是为您先生准备的。”克拉丽莎感到她的手一个劲地哆嗦,可是她强烈希望这个假装老实的独眼龙赶快滚蛋,于是她就签了字。胡伯把克拉丽莎的证明文件仔仔细细地收好,“您要是想存钱,老胡伯给您百分之十五的利息。钱已经不再值钱,您要是需要什么,只消寄张明信片给我,老胡伯什么都能给您弄来。”
克拉丽莎长舒了一口气。等到胡伯在背后关上大门,克拉丽莎才感觉到,她都陷到哪儿去了,单单这一大笔钱!她惊恐万状地认识到,这不是一桩合法买卖。她父亲出于信任,给她的丈夫写了一封介绍信,而她丈夫跟这么一批可疑的家伙一起干着肮脏的买卖,如今她自己也卷了进去。她姓着这个人的姓,触碰这些钞票让她觉得可怕。可是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钞票弄走。她用她丈夫的姓名把钱存进银行。每天她都仔细看报,要是阿洛伊斯·胡伯的姓名和她丈夫的姓名没有登在报上,她都松一口气。她写了封信给布朗柯里克,要他设法不要再让胡伯来看她,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胡伯,她希望和这些买卖不再有任何瓜葛。回信是张明信片,尽写些欢快的胡言乱语,并且建议把钱寄给胡伯;然后她又有一段时间听不到任何消息。
几个星期过去,只要有人敲门,每次克拉丽莎都惊恐万状。现在她已不再惊恐了。有一天她翻开报纸,读到:“破获大型走私集团”,她接着往下读:“一批走私者暂时被捕:有阿洛伊斯·胡伯,罗德里希·海因德尔;他们把食品、金钱和其他东西偷运出去,检察官兴特胡伯宣称,卷进此案的还有多瑙河航运公司的几名职员,以及几名外国间谍。侦查在继续进行中。”克拉丽莎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以后几天报上又出现几个新的名字,这个案件牵扯的面越来越广,细节也公布出来。大概是,奥地利的钞票藏在轮船的机器仓里偷运到保加利亚,从而进行香水和香烟的交易。在被拘人员家里搜到一份他的买主的名单。克拉丽莎想到她的小纸条,她也想到她的丈夫,她是嫁给了一个犯罪分子。
不能再有更多的事情发生。恰好今天她得去看她父亲。此刻别人正用这种方式打倒奥地利。可她不能把一切都告诉父亲。恰好在这一天她要去看望父亲,她觉得简直糟糕透了。每周一次,总在星期天,她去看望父亲,从十一点待到十二点,正好一个钟头:父亲讲究准时,他现在为伙食供应处工作。克拉丽莎发现他情绪欢快,一副心花怒放的神气,“我现在是首席统计员,由于我的计算而得到晋升。”他得到了嘉奖,他终于得到大家赏识,他作为统计学家所做的工作终于得到承认。他情绪欢快,问起克拉丽莎的孩子,问起她的丈夫,“一个能干的小伙子,我在领事馆打听他的情况。他到处奔走,我真为你高兴,克拉丽莎,准会给他颁发一枚奖章。我一向知道,你做的事都是正确的。”克拉丽莎觉得就像有人打了她一巴掌。她来看望她父亲,是想把这事告诉将军,请他帮忙,要是她丈夫受到指控,她父亲可以出面干涉,拯救她的丈夫。现在她可没有勇气提出这一请求,“我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也没有,他也从来不写信告诉我他在干什么。”她心想这样一来就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是她父亲却说:“这就对了。就是对自己的妻子也不可以说什么,公事就是公事,我就喜欢他这点。”
☆ ☆ ☆
到一九一七年,困难时期就开始了。食品开始短缺,到处都排着长队购物。面包糟得吓人,没有脂肪,没有牛奶,就像在德国一样用脂肪票,面包票只能买到白萝卜,一切都计算得十分周全,可还是入不敷出,除非使用伪造的食品票。克拉丽莎和她周围的一些人,似乎是个例外。大家一方面认为,克拉丽莎和军官们有联系,另一方面大伙也知道,她丈夫没有在前线打仗,“他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暖暖和和地待着!”就是在西尔伯斯泰因教授那里,克拉丽莎也有这样的印象。接着,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克拉丽莎的孩子染上了疾病。这孩子起先发育成长得很好。要是克拉丽莎现在仔细看看她的儿子,那双活跃的眼睛从消瘦的脸庞向外张望。两条腿又小又瘦。克拉丽莎迄今为止一直严格遵守国家的规定。食品商人送给自家女人好几个手袋和剧院的门票。克拉丽莎的女邻居们,是啊,她周围所有的人都用背包采购。就她至今没有这样做。女人们都对克拉丽莎暗怀仇恨,对她们而言,克拉丽莎是负责供应食品的官员之女,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想表示,自己举止规规矩矩,大家都怕她会突然想到要告发她们。她父亲还在食品供应部门工作,干活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严格。他消瘦了不少,劳累过度。他谈到那些大发横财的无赖和蛀虫,“一切都取决于营养,每个人现在都必须尽自己的责任。”克拉丽莎简直都不愿再到父亲处吃午饭,就是不想抢了他的口粮。可是这孩子,她的孩子,情况并不是这样。就仿佛世上发生的大动荡,悄悄地从他身边过去,没有留下痕迹。这个男孩长得娇嫩,现在只提供清汤寡水似的白乎乎的牛奶,孩子感觉到了,他吃坏了肚子:吐了出来。这时克拉丽莎写信给她丈夫,她丈夫在保加利亚,没有回信。然后克拉丽莎就写给胡伯,胡伯是她唯一还认识的人。胡伯回信告诉克拉丽莎:他,阿洛伊斯说,收到过几封她丈夫的信。克拉丽莎接着就请求他:“请您向我丈夫多多问好,阿洛伊斯。”于是就寄来几笔汇款,神秘兮兮的纸条。克拉丽莎拒绝接受,胡伯有些生气,“您摆出这样子,就仿佛咱们这号人在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似的,就仿佛这年头您是唯一的一个正人君子。这样不好,夫人,您不信任老胡伯。”克拉丽莎心里宁可信任陌生人,她想到布朗柯里克,可是她再也不敢写信给他,想到自己和他已有婚约,心里感到害怕。去照料一个陌生人的孩子,想必对他也是件难以忍受的事。胡伯向克拉丽莎表示要送给她土耳其蜂蜜,圣诞节送她香水,答应给她波斯玫瑰香油。克拉丽莎很不高兴。对她收到的这些东西,她简直愤怒极了。她第一个念头是用这些东西去换点什么。可是接着她认为这样一来可就暴露了自己,她觉得这很可怕。可是这样一个男人,其实只能和陌生人相提并论。她打电话给胡伯,胡伯就来了,一脸笑容,无拘无束。他开着一辆汽车前来,一只钻石别针别在领带上,戴着黄皮手套,打扮得像赛马骑师一样时髦(连同烟盒),穿着格子呢的裤子;头发抹了香水,香气浓烈,摆出居高临下平易近人的态度。人变得更加肥硕,圆滚滚的。他满面春风,流露出十分惬意的样子,“好啊,您想念老胡伯了,太妙了。您先生出什么事了吗?”克拉丽莎说,他没出事。这才发现,胡伯显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克拉丽莎试图用人性打动他,求他给她弄点罐头牛奶,“当然,当然,孩子要紧,可不能让小孩没奶吃啊。我有丹麦罐装牛奶,整整一箱。”“不用,不用,几个罐头就行了。”“别价,别价,小儿科的东西老胡伯现在是拿不出手的。这混蛋局面还得延续很长时间呢,白糖您肯定也需要,这有营养,还有巧克力,还是瑞士货呢,这东西都放在我城外的别墅里了。一幢可爱的小房子,在普罗茨莱茵斯村,夫人看了会高兴的。那儿还有……请您原谅,夫人,您自己看上去也很清瘦啊。在现在这种时代做人得镇静,稳得住,身子骨必须健康。”他发油的油脂在他脸上发光,“再加几瓶苦艾酒,意大利货——是允许的,托卡伊酒很有好处,帮助消化。”克拉丽莎问他价钱,“不谈这个,不谈这个,我会和您先生结账的。他可是个能干的人,眼光好,不论他到哪儿去,全都畅行无阻。他特会说话,是个行家——他都找了谁了?他能搞定所有的人,军队啦,领事馆里的人啦,甚至他的一个老主顾的老婆。这人有才,我要是有他那两下子,我就不是在城外普罗茨莱茵斯村弄个小别墅,而是在环形大道上弄座宫殿了。”
每当胡伯称赞布朗柯里克,克拉丽莎都浑身哆嗦。布朗柯里克善于博得众人的欢心,克拉丽莎的父亲,上上下下各种人士,还有神父!——他这样八面玲珑,四处讨好,机灵活络,轻松自如,简直叫克拉丽莎汗毛直竖——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克拉丽莎觉得胡伯更加可怕,他那居高临下的亲切态度里流露出一种蛮横的绝不退让的坚定决心。欠了他的债,让克拉丽莎害怕。克拉丽莎赶忙把谈话引向生意,“哎呀,我们会结账的。”“不,我想现在付钱。”胡伯笑道:“您可真急。说到底,把钱赶快扔掉。它现在每天都在缩水,越缩越凶。用一百克朗能买多少东西,也许就一块巧克力。其实最好换个法子,那,就用友情价格吧。”“我为我的儿子支付这价钱。”
克拉丽莎系好了她的背包,夜里她出发了,活像一个女贼。这些食品罐头堆在那里,她觉得“仿佛它们在弹钢琴”。她为了孩子做这件事,承担起这个痛苦,和这个人打交道。时代如此,得保住孩子,保住自己,可是尤其要保住孩子。孩子抬起头来看她,她知道,自己没有干不正当的事情。
☆ ☆ ☆
孩子的健康状况渐渐好转,她克服了心理障碍,去为孩子改善营养。可是她难以和父亲谈话。父亲刚愎自用,顽固地只想着一个念头:胜利。他历来工作不停,现在工作做得更多。克拉丽莎心里充满感恩之忱,尤其为了孩子,感谢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医生的儿子在战场上受伤,可是他得救了。医生救了克拉丽莎的孩子,不然她将变得孤身一人。她几乎不敢想莱奥纳尔。失去亲人的消息不断传来,从战争爆发以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年头。一个父亲不算数。布朗柯里克走了,现在美索波答米亚。他似乎在做买卖,因为经常有条子从胡伯那里传来。有一次克拉丽莎看见了胡伯,平素她总是避免和他相遇。有时克拉丽莎通过胡伯订点东西,有一次在电话里有个陌生的嗓音,“请说您的号码。”幸亏这个声音只在一个电话机里听见,尽管如此,克拉丽莎感到很不自在。后来又在报上读到:发现了囚犯与外界通信的方法。克拉丽莎不敢去看她的父亲——夜里,克拉丽莎从睡梦中惊醒:她父亲打电话给她:“你给检察官打了电话,有一个叫胡伯的……案件的审理过程已经开始,但是国家是首要的。”“我的孩子才是首要的。”“这是一个如此可恶的匪徒的孩子。”“我不许别人辱骂我的孩子。”……孩子醒了,“你怎么了,妈咪?”“没事。”
全国崩溃终于来临,这是奥地利的总崩溃。现在大家都在跑来跑去,大街上很不安宁,到处都在游行,没有电。克拉丽莎想到:“父亲!”她碰见了父亲。父亲已经变成了老头,克拉丽莎一时都认不出他来:他身穿便服。“这些无赖真是个耻辱,我始终保持对皇帝的忠诚。”这对克拉丽莎而言,已经无所谓。皇帝对她而言,又是什么!这一切她都荒疏了。她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她必须给莱奥纳尔写封信。给他写信?把一切都告诉他?什么都向他解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写信的时间。三四年之久,她一直抑制自己不去想他,把这事一直往后推。现在必须把她下的这决心告诉他,但愿他能相信她的话。可是他能理解这件事吗?
白天她去上班。西尔伯斯泰因医生心情欢快,“我们能发生什么事?我们将活着,只有这才重要。我们每个人都有个儿子,我们有自己的孩子。政治发生什么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皇帝和帝国是什么——我们必须历史地看待它们,就仿佛这是一千年前发生的事。我们是获救了,但这是别人的胜利。可是我们毕竟获救了,这孩子也获救了。‘死人应该埋葬他们的死人’,这话的确算数了。什么爱国主义,现在要么是欧洲统一——或者大家全都完蛋。要是办不到,那我们真的输掉了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