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农·帕菲特稍微喘了口气。追赶火车已经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儿了。他的身材走了形,再也不复纤细修长,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容易上气不接下气的趋势。谈及此事,卡农倒总是很自豪地说:“你知道,我的心脏!”
当在头等车厢落座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车厢里温暖舒适的温度让他感到非常惬意。车窗外正飘着雪。多么幸运能在这漫长的夜间旅途中坐在这样一个位于角落的座位上。否则那将会是一次非常糟糕的体验。在这样的火车上,应该好好睡一觉。
其余三个角落已经有人落座,卡农·帕菲特似乎觉察到那个坐在较远的角落里的男人正在朝他和善地微笑着。那是一位胡子刮得干净整洁的绅士,有一张古怪的脸庞,鬓发已经开始发白。乍一看,也绝对不会有人因为任何理由错认他的律师职业。那是乔治·杜兰德爵士,而且,他的确是位非常著名的律师。
“嘿,帕菲特。”他用亲热的口吻招呼道,“你刚刚赶火车来着,对吧?”
“恐怕这对我的心脏非常不利。”卡农说道,“能遇到您真是件幸事,乔治爵士。你要去往遥远的北方吗?”
“纽卡斯尔。”乔治爵士简明地答道。“顺便问一句,”他补充说,“你认识坎贝尔·克拉克医生吗?”
坎贝尔医生此时正坐在卡农同侧的座位上,他偏过头朝卡农礼貌地点头致意。
“我们是在月台上相遇的。”这位律师接着说,“又是一次巧遇。”
卡农·帕菲特极有兴趣地看了几眼坎贝尔·克拉克医生。他经常听到这个名字。克拉克医生的研究成果均处于医学界和精神学界的最前沿,而且他的著作《无意识心理的问题》,已经成了本年度最富争议的专著。
在卡农·帕菲特的眼中,医生长着方下巴,一双非常沉稳的蓝色眼睛,红色的头发中没掺杂一丝白发,但是已经明显脱落了很多。看得出来,他是一位性格相当坚毅的人。
出于非常自然的联想,卡农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乘客,隐隐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熟人。但是坐在车厢第四个角落里的乘客是一位陌生人——卡农猜想那是个外国人。那人皮肤黑黝黝的,外貌上看起来平淡无奇。他缩在一件很大的外套里,似乎很快就睡着了。
“您就是来自布莱切斯特的卡农·帕菲特吗?”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用轻松愉快的口气问。
卡农看起来很是高兴。他所宣扬的那些“科学的布道”看来确实取得了很大成功——尤其是被新闻出版界接纳以后。是的,那些教堂确实需要这些东西——优秀的、与时俱进的材料。
“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拜读了您的著作,坎贝尔·克拉克医生。”他说道,“尽管书中时不时出现的专业知识还需要我不断学习。”
杜兰德插入了这场谈话。
“你们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卡农?”他问道,“我一直被失眠症所困扰,所以我很乐意选择前者。”
“噢!那是当然。总的来说,”卡农说道,“我在这样的夜间旅途中很少能睡着,而且我携带的书又非常无趣。”
“我们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讲,都各具代表性。”医生笑着说,“教堂,法律以及医学。”
“我们之间似乎无法给出一个共同的观点。”杜兰德笑道,“教堂代表着精神的观点,而我代表着纯粹的世俗和法律的观点,至于你,医生,拥有涵盖最广泛的领域,从纯粹的病理学到超精神学!我们三个人,我想,几乎相当完整地涵盖了所有领域。”
“我觉得没有你想的那样完整。”克拉克医生说,“你知道,还有另外一种观点,你遗漏了,而且这是一种相当重要的视点。”
“什么意思?”律师质疑道。
“大街上的普通人的观点。”
“他们的观点有什么重要的吗?普通人不是往往会犯错误吗?”
“噢!几乎总是会。但是他们所拥有的东西是所有专家的观点所欠缺的——那就是普通人的观点。最终,你知道,你不可能从人际关系中摆脱出来。在研究中我发现,几乎每一个来我这里的病人都确确实实是有病的,但是其中至少有五位,本身没有任何毛病,他们只是不能跟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和谐相处罢了。他们赋予这个问题各种名称——从家庭主妇的尖酸刻薄到作家的拘谨受限,但说的都是一回事儿,就是由精神意志相互摩擦而产生的创伤。”
“我想你的大多数病人都有些‘神经过敏’。”卡农不屑地说。他自己的神经非常健全。
“噢!你这是什么意思?”克拉克医生嗖地转向他,快如一道闪电,“神经过敏!人们总爱用这个词还喜欢嘲讽它,就像你刚才那样。‘某某根本什么事也没有,’他们说,‘仅仅是神经过敏罢了。’但是,上帝啊,你已经抓住了所有事情的关键!你的身体患上疾病时,你能治愈它。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对这种病因不明、形式多样的精神疾病不会比我们在——嗯,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了解得更多。”
“天哪,”被医生的话猛击后,卡农·帕菲特有点不知所措,“是这样吗?”
“请你注意,这是一种神迹。”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继续说,“从前,我们认为人是一种简单的动物,由身体和灵魂组成——而且我们往往更重视前者。”
“身体、灵魂和精神。”牧师小心谨慎地纠正道。
“精神?”医生古怪地笑了笑,“你们这些牧师认为精神的确切内涵是什么?对此,你们从来都是稀里糊涂的。你知道,从古至今,我们都怯于给它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卡农清清嗓子,准备反唇相讥,但懊恼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医生就继续说:“我们能肯定这个词叫精神吗——也许它可以不叫精神?”
“精神?”乔治·杜兰德爵士问道,揶揄地扬了扬眉毛。
“是的。”坎贝尔·克拉克转过身来凝视着他。他身体前倾,然后轻拍杜兰德的胸膛。“你就这么肯定,”他严肃地说,“在这种结构中只有一个占有者?——这个占有者就是全部,你知道——这处有着神秘吸引力的居所任由其他材料来填充——可能是七个,二十一个,四十一个,七十一个——可能是任何数!——年岁?最终,居住者把这些东西都搬了出去——一点一点地——然后一起离开这所房子——接着房子倒塌了,变成一堆废墟残骸。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我们都承认,但你是否考虑过有其他人存在——轻手轻脚的仆人?你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们,除了那些他们所做的工作——那些你甚至不会意识到已经完成的工作。或是朋友——正如老话所说,情绪控制你、塑造你,令你暂时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呢?你是这个城堡的国王,没错,但同时你也是一个‘下流的浑蛋’。”
“我亲爱的克拉克,”律师拉长调子说,“你的话令我感到不舒服。难道我的思想真的是冲突人格的战场吗?这是最新的科学观点吗?”
这次轮到医生耸了耸肩。
“你的身体是一个战场,”他冷冷地说,“如果身体是,为什么思想就不是呢?”
“有趣极了。”卡农·帕菲特说,“噢!神奇的科学——神奇的科学。”
而在内心深处,他却对自己说:“我能找到比这种观点更有意思的启示。”
但是坎贝尔·克拉克医生向后靠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暂时的兴奋感过去了。
“事实上,”他用一种枯燥的专业性的口气说道,“今晚我去纽卡斯尔就是为了一个双重人格的病例。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病例。当然也是神经过敏的情况,但是相当真实。”
“双重人格。”乔治·杜兰德爵士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这不常见。这种病例也经常伴随着记忆的缺失,是吗?我知道,前段时间在遗嘱认证法庭上也出现过这样的病例。”
克拉克点点头。
“当然,最经典的案例,”他说,“是费丽茜·鲍尔特。你们都听说过关于她的传闻吧?”
“当然,”卡农·帕菲特说,“我记得我曾在报纸上读到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七年前。”
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点点头。
“那个姑娘在法国人尽皆知。从世界各地来的科学家都去观察她。她至少有四种明显的人格。它们分别叫作费丽茜1,费丽茜2,费丽茜3……”
“这其中有没有隐含着什么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乔治爵士精明地问道。
“人格中的费丽茜3和费丽茜4有点儿值得怀疑,”医生坦陈道,“但是主要事实是存在的。费丽茜·鲍尔特是一位布列塔尼的乡村姑娘。她在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三;有一个酒鬼父亲和神经质的母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一次醉酒后,她的父亲扼死了她的母亲,被判终生流放。费丽茜那时只有五岁。一些慈善人士热衷于儿童事业,于是费丽茜被一位英国老姑娘抚养并教育成人,那位女士有一所房子专门用来收留贫穷的儿童。但是她能为费丽茜所做的事情也并不多。她形容这位姑娘极度迟钝和愚蠢,仅仅学会了非常困难且笨拙地读书、写字。这位女士,斯莱特小姐,试图培训费丽茜做家事,并且确实发现当她拥有多重人格时,她在很多方面显露出天赋。但是由于她的愚蠢和极端的懒惰,她在任何方面都不能持之以恒。”
医生停顿了一小会儿,卡农交叉双腿,拿旅行用的毯子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点。忽然他察觉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轻微地动了动。他的眼睛之前是闭着的,现在睁开了,而且眼中闪烁着一种轻蔑而又难以名状的光芒。这使得卡农吃了一惊。看来这个人一直在偷听他们的对话,私下里还有点轻蔑地关注着所听到的内容。
“这是一张费丽茜·鲍尔特十七岁时的照片,”医生继续说道,“看上去,她就是一位粗野的乡村姑娘,身形粗重。从这张照片来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会迅速地成为法国最有名的人。
“五年后,当她二十二岁时,费丽茜·鲍尔特患了严重的精神类疾病,在治疗的过程中,奇怪的现象开始发生了。下面这些事实是被许多杰出的科学家检验证明过的。叫作费丽茜1的人格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间,与费丽茜·鲍尔特一直无法区分开来。费丽茜1的法文写得很差而且不流畅,她不会说外语也不会弹钢琴。费丽茜2,恰恰相反,能说流利的意大利语,德语水平属于中等。她的笔迹和费丽茜1迥然不同。她可以谈论政治、艺术,并且对弹钢琴充满了热情。费丽茜3与费丽茜2有很多相似之处。她很聪明并且明显教养很好,但是在道德方面,她却是个反例。实际上她表现出一种彻头彻尾的堕落——但是以一种巴黎的而非乡下的堕落方式。她知道所有的巴黎隐语[原文为法语“argot”]以及妓女[原文为法语“chic demi monde ”]所用的语言。用词肮脏污秽,会对宗教和所谓的‘好人’进行最恶毒的讽刺谩骂。最后一个是费丽茜4——一个梦幻般的,几乎是半健全的人,极端虔诚,具有极强的洞察力。但是第四种人格非常不尽如人意,且难以捉摸,常常被人认为是费丽茜3所精心谋划出的诡计——是她对容易轻信的大众所开的一种玩笑。我觉得(费丽茜4可能要排除在外)每一种人格都是与众不同且彼此独立的,并且互相之间并不知晓对方的存在。费丽茜2毫无疑问最具主导地位,并且能够持续两星期那么长,接着费丽茜1会突然出现一到两天。然后,可能是费丽茜3或费丽茜4,但是后两种人格极少能被掌控住,而且也很少持续出现超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人格的每次转换都要历经严重的头痛和深度的睡眠。在一种人格的显现中,她会完全遗忘其他的人格状态。当前的人格会完全占据上一人格的生活,因而她对于时间的流逝毫无意识。”
“真是难以置信,”卡农喃喃自语道,“非常难以置信。我们至今仍对宇宙的神奇一无所知。”
“但是我们知道其中有很多狡诈的骗子。”律师冷冷地说道。
“费丽茜·鲍尔特的病例已经通过了律师、医生和科学家的审查。”坎贝尔医生迅速回应道,“梅特·昆贝利尔,你还记得吧,对此做了最仔细彻底的研究,并且从科学的视角进行了证实。但是说到底,为什么这个病例如此令我们震惊呢?我们偶尔会遇到双黄蛋,不是吗?或者是双胞胎香蕉?为什么不会有双重灵魂呢——在同一个人的躯壳里?”
“双重灵魂?”卡农表示反对。
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用他具有穿透力的蓝色眼眸望着卡农。
“那我们还能称呼它什么呢?也就是说——如果人格就是灵魂?”
“我想我们最好只是把这种事态看成是与‘怪人’类似的东西,”乔治爵士说道,“如果这种情况很常见,就会大大增加整个事情的复杂性。”
“这种情况,当然非常反常。”医生附和道,“不过很遗憾,人们并没有对此进行更长时间的调查,而且随着费丽茜的意外死亡,这一切也结束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的死似乎有些蹊跷。”律师慢慢地说。
坎贝尔·克拉克医生点点头。
“非常不可思议。那个姑娘在一天早晨被人发现死在了床上。很明显她是被扼死的。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很快就毫无疑问地证明她是被自己扼死的。那些留在她脖子上的印记是她自己手指的指印。这也是一种死法吧,虽然从生理上来讲似乎不太可能——需要令人恐惧的肌肉力量和几乎超人的能力才能做到。是什么驱使这个姑娘落得如此下场,我们永远不得而知。当然了,她的精神状态总是不太稳定。时至今日,这个谜底也未能被揭开。可以说大幕已经永远落在费丽茜·鲍尔特的未解之谜上了。”
就在这时,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笑了。
其他三个人像中弹一样跳了起来。他们几乎完全忘了坐在身边的这第四个男人的存在。当他们朝那个男人所坐的方向望去时,他还蜷曲在自己的外套里,但又笑了起来。
“你们要原谅我,先生们。”他的英语非常流利,但是仍多多少少掺杂着一丝外国人的口音。
他坐起身来,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以及一撇黑亮的小胡子。
“是的,你们要原谅我。”他说道,并嘲弄似的鞠了个躬,“但是说真的!在科学上,你们刚才最后一句话有人说过吗?”
“你知道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个案例的情况?”医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关于那个病例?不。但是我认识她。”
“费丽茜·鲍尔特?”
“是的,我也认识安内特·拉威尔。我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安内特·拉威尔吧?但是,一个人的故事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相信我,如果你们不知道安内特·拉威尔的历史,你们就对费丽茜·鲍尔特一无所知。”
他掏出了自己的手表,看了看时间。
“到达下一站还有半个小时。我有时间告诉你们这个故事——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
“请告诉我们。”医生平静地说。
“真好,”卡农说道,“真是好极了。”
乔治·杜兰德爵士只是在自己的态度中加入了一点点热切的注意。
“我的名字,先生们。”这个奇怪的旅途同伴开始了讲述,“是劳尔·莱特杜。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位英国女士,斯莱特小姐,是一位热心慈善的人。我出生在布列塔尼的一个小渔村。我的父母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身亡,是斯莱特小姐把我从类似你们英国济贫院的地方解救了出来。她大概收养了二十个孩子,有女孩也有男孩。在这些人之中,就有费丽茜·鲍尔特和安内特·拉威尔。如果我无法让你们了解安内特的性格,先生们,你们就不会了解以后所有的事。她是那种我们叫作‘娼妓 ’[原文为法语“fille de joie”]的女人的孩子,她的母亲因为被爱人抛弃而死于肺结核。由于母亲曾经是一位舞者,安内特同样也对舞蹈心怀热情。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只有十一岁,这个小家伙有一双时而闪烁着嘲弄时而闪烁着希望的眼睛——身上充溢着热情和生命力。立刻——是的,立刻——她就让我变成了她的奴仆。她会说‘劳尔,为我做这个’或‘劳尔,为我做那个’。而我,总是照她的吩咐去做。我一直很崇敬她,她也明白这一点。
“我们会一起去海滩,我们三个——因为费丽茜总喜欢跟着我们。在那里,安内特会脱下自己的鞋子和袜子,在海滩上翩翩起舞。当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她会坐下来跟我们讲她预备要做的事情,以及她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们瞧,我会出名的。是的,非常出名。我将会有成百上千双丝绸袜子——质地最为上乘的丝绸。而且我会有一所精致的公寓。我所有的情人都年轻英俊、富裕无比。当我跳舞的时候,巴黎所有的人都会来观看。他们会尖叫呼喊,咆哮疯狂。等到冬天来临后,我会暂停跳舞,去南方的阳光地带度假。那里有种植了橘子树的别墅。我会拥有其中的一幢。我会躺在丝绸毯子上享受阳光,品尝橘子。至于你,劳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不论我变得多么富有多么出名。我会庇佑你并助你在事业上更加精进。费丽茜将会成为我的女仆——不,她的手太粗笨了。看看它们,那么肥大和粗糙。’
“费丽茜听到后非常生气。可是安内特还是继续戏弄她。
“‘她是多么淑女啊,费丽茜——如此高贵,如此优雅。但她是个假公主——哈,哈。’
“‘我的父亲和母亲结了婚,这总比你的父母要强吧。’费丽茜怨恨地咆哮道。
“‘是的,你的父亲杀死了你母亲。真是好极了,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的父亲遗弃你母亲,让她堕落。’费丽茜反唇相讥。
“‘噢!是的。’安内特若有所思地说道,‘困窘的妈妈[原文为法语“Pauvre Maman”],一个人必须保持强壮和健康。强壮和健康就是一切。’
“‘我健壮得就像一匹马。’费丽茜吹嘘道。
“她确实是,比起这所房子里的其他女孩,费丽茜要强壮两倍。而且她从不生病。
“但是她很愚蠢,你们知道,蠢得就像一头野兽。我总想知道为什么她要那样跟在安内特的后面。这对于她来说,貌似是一种幻想。有时我想,她是真的很恨安内特,而且安内特对她确实不友好。她总是讥笑费丽茜的迟钝和愚蠢,并在大家面前欺凌她。我曾看到费丽茜气得脸色发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预备扼住安内特的脖子,然后掐死她。她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对抗安内特的羞辱,但是她一直认真学习,以备有朝一日能够进行一次万无一失的报复。这跟她自身的健康和力量有关。她意识到(我也一直知道)安内特嫉妒她强健的体格,并且本能地利用这一点来打击对方。
“有一天,安内特兴高采烈地过来找我。
“‘劳尔,’她说,‘我们今天会被愚蠢的费丽茜给逗坏的。我们会笑死的。’
“‘你准备做什么?’
“‘跟着我一起去那间小屋子,我会告诉你。’
“看来,安内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书。书上有些地方她也读不太懂,不过,这些地方也确实大大超过了她的理解能力。那是一本关于催眠术的早期著作。
“‘要有一个发光的物体,书上说。我床上的那个黄铜球饰,可以滴溜溜地转。我让费丽茜昨晚盯着它看。“一直看着它,”我说,“视线不要离开。”接着我转动它。劳尔,我大吃一惊。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奇怪——非常奇怪。“费丽茜,你要一直照我说的做,”我说。“我会一直按照你说的做,安内特。”她回答道。然后——然后——我说道:“明天中午十二点你要拿着一支蜡烛去操场,到了之后把它吃掉。要是有人问你的话,你就说这是你尝过的最好吃的糕饼[原文为法语“galette”]。”噢!劳尔,想想这场面!’
“‘但是她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反驳道。
“‘但这本书是这样说的。虽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它——但是,噢!劳尔,如果这本书上讲的都是真话,那会有多好玩。’
“我也认为这个主意非常有趣。我们传话给其他的伙伴,让他们十二点到操场上去。就在那一刻,费丽茜手拿一截蜡烛出来了。你们相信吗?先生们,她开始面色严肃地小口咀嚼起来。我们都要发疯了!大家时不时地走上前去,一本正经地问她:‘好极了,你在这里吃什么呢,嗯,费丽茜?’她回答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糕饼。’接着我们都尖声大笑起来。我们的笑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最终似乎唤醒了费丽茜,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疑惑不解地眨了眨眼,看看那截蜡烛,又看看我们。她把手掌按在自己的前额上。
“‘但是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她喃喃自语道。
“‘你在吃蜡烛。’我们尖声喊道。
“‘我让你这么做的,我让你这么做的。’安内特一边手舞足蹈,一边欢叫道。
“费丽茜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向安内特。
“‘所以说是你喽——是你让我变得如此荒谬可笑?我记住了,噢!我要杀了你。’
“她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这些话,但是安内特迅速跑开,躲到了我背后。
“‘救救我,劳尔!我害怕费丽茜。这仅仅是个玩笑,费丽茜,仅仅是个玩笑。’
“‘但是我讨厌这些玩笑,’费丽茜说,‘你明白吗?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
“她忽然放声大哭,跑开了。
“我想,安内特被她这次试验的结果给吓到了,因此以后她再也没做。但是从那天起,她对费丽茜的支配似乎更加严重了。
“费丽茜,我现在相信,一直都很恨她,但是无法控制自己远离安内特。她习惯像一条狗一般跟在安内特身后。
“这之后不久,先生们,我就找到了工作,只能偶尔在假期回‘家’。安内特想要成为舞蹈家的愿望似乎没那么强烈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拥有了一副优美的嗓子,斯莱特小姐同意把她培养成一位歌唱家。
“安内特很勤奋。她疯狂地练习,从不休息。斯莱特小姐不得不阻止她做如此高强度的训练。有一次她跟我谈到她。
“‘你一直都很喜欢安内特,’她说道,‘劝劝她不要练习得太拼命。最近她有点轻微的咳嗽,我不太喜欢她的状态。’
“不久之后,因为工作我远离了那里。最初我还能收到来自安内特的一两封信,但是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那之后的五年我都在国外。
“实在是出于机缘巧合,当我回到巴黎时,我的注意力被一张贵妇打扮的安内特·拉威尔的海报吸引住了。我立马认出了她。那天晚上我半信半疑地去剧院找她。安内特在法国和意大利演唱。舞台上的她光彩照人。随后我去了她的化妆室,她立即招待了我。
“‘嘿,劳尔。’她叫道,把她的白色手帕递给我,‘真是好极了。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我很想一一告诉她,但是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想听。
“‘你看,我才刚刚回来。’
“她在堆满花束的房间里得意地挥着手。
“‘好心的斯莱特小姐一定会为你的成功而自豪的。’
“‘那个老家伙?才不会呢。她给我设计的路是,你知道,要我去公立音乐学院,在端庄高雅的音乐厅演唱。但是我,是一位艺术家。在这里,站在这变幻无穷的舞台上,我才能真正表达我自己。’
“就在此时,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十分与众不同。通过他的言行举止我能看出来他是安内特的保护人。他斜瞥了我一眼,安内特赶忙解释道:
“‘我儿时的一位朋友。他正好路过巴黎,在海报上看到我的照片,仅此而已。’
“那个男人听到这些解释后变得和蔼可亲多了。当着我的面,他把一个镶满了红宝石和钻石的手镯带到了安内特的手腕上。当我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向我投来了得意的一瞥,对我低声耳语道:
“‘我做到了,不是吗?你看,世界上的一切就在我面前。’
“但是当我离开那间屋子时,我听到了她的咳嗽声,一阵尖锐、干涩的咳嗽声。我知道那种咳嗽意味着什么,那源自于她患了肺结核的母亲的遗传。
“两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她。她再次回到了斯莱特小姐那里寻求庇护。她的事业没落了。肺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医生宣称对此无能为力。
“噢!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我看到的她的样子!她躺在花园的窝棚里。她就那样日日夜夜躺在户外。她的脸颊凹陷下去,面庞烧得发红。眼神又亮又炽热,还在不停地咳嗽着。
“她招呼我时的那种绝望感深深地震撼了我。
“‘能见到你真高兴,劳尔。你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我没救了。他们在我背后悄声议论,你知道。但是当他们面对我时,又试图安慰我、慰藉我。但那不是真的,劳尔,不是真的!我不会让我自己死去,死亡!当还有美妙的人生铺展在我面前的时候,重要的是有求生的意志。如今所有优秀的医生都这么说。我不是那种会轻易屈服的人。我感觉自己已经好些了——确实好多了,你们听见了吗?’“她用手肘支撑起自己,大声对着房子里的人喊着,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重击了她孱弱不堪的身体。
“‘这咳嗽——根本没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说,‘咯血也不会让我害怕。我会让医生大吃一惊。求生的欲望才是真正重要的。记住,劳尔,我要活下去。’
“真是令人同情,你们知道,让人同情。
“就在此时,费丽茜·鲍尔特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一杯热牛奶。她把牛奶递给安内特,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神色,看着她喝了下去。隐含在她表情中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满足感。
“安内特也捕捉到了这种表情。她愤怒地把杯子掷了出去,杯子摔得粉碎。
“‘你看到她那副样子了吧?这就是她惯用的看我的样子。她很高兴我就要死了!是的,她对此欣喜若狂。她是那样的健康和强壮。看看她,一天病都没生过,这样的人!而且什么病都不会得。为什么她的体格那么好?她是怎么做到的?’
“费丽茜站住,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我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她用一种类似歌唱般的嗓音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个高尚的人。至于她,不久后就会体验到炼狱火焰的滋味。我是个基督徒,我什么也没说。’
“‘你恨我,’安内特狂叫道,‘你一直很恨我。噢!但我还是能控制你。我能让你做我想要你做的事。现在看着,如果是我命令你,你就会跪倒在我面前的碎玻璃上。’
“‘你真荒谬。’费丽茜不自在地说道。
“‘但是,是的,你会这么做。你会的,为了讨我欢心。跪下。我命令你这么做。跪下,费丽茜。’
“不知是因为她声音中那种奇妙的请求,还是别的更深层的原因,费丽茜照做了。她慢慢地跪了下来,手臂张开,脸上尽是茫然和愚蠢。
“安内特头朝后仰,放声大笑——一阵又一阵的狂笑。
“‘看看她,看看她愚蠢的脸!她看起来多么可笑啊。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费丽茜,谢谢你!对我喊叫是没有用的,我是你的主人。你要照着我说的做。’
“她精疲力竭地躺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费丽茜捡起了地上的托盘,慢慢地走开了。当她回头看时,她眼神中所闪现的压抑在心底的怨恨之情令我十分震惊。
“安内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是那场面可怕极了。她一直在挣扎,就像一个疯婆子一样抗拒死亡。她一次又一次地咆哮:‘我不会死的——你们听见了吗?我不会死的,我会活下来——活下来——’
“当我六个月后去探访斯莱特小姐时,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可怜的劳尔。’她仁慈地说,‘你爱她,不是吗?’
“‘一直爱着——一直。但是我对她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她死了——她是如此聪慧,如此充满生命的活力……’“斯莱特小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继续说着一些别的事情。她非常担忧费丽茜,所以她告诉我,那个姑娘有过一次古怪的精神崩溃,自那以后她的言行举止就变得非常奇怪了。
“‘你知道,’斯莱特小姐犹豫了一会儿,说,‘她在学习弹钢琴。’“我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很震惊。费丽茜——学习弹钢琴!我一直低估了这个姑娘,以为她连音符都不会分辨。
“‘她很有天赋,他们说。’斯莱特小姐继续说着,‘我不明白。我总是把她看成——嗯,劳尔,你知道,她一直是个愚蠢的姑娘。’
“我点点头。
“‘她有时候的行为举止真是古怪极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
“几分钟后我走进了阅览室[原文为法语“salle de lecture”]。费丽茜正在弹钢琴。她所弹奏的正是安内特在巴黎所唱的歌曲的旋律。你们知道,先生们,这让我吃了一惊。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我进来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弹奏,转头看着我,她的眼神中满是嘲弄和智慧。那一刻我想——嗯,我实在不愿告诉你们我在想什么。
“‘喂!’她说道,‘是你吗——劳尔先生。’
“我无法描述她说话的方式。安内特一直叫我劳尔。但是费丽茜,从我们还是孩子时,她就一直称呼我劳尔先生。但是她现在说话的方式迥然不同——尽管还是先生[原文为法语“Monsieur”],但是稍微带点重音,听起来非常有趣。
“‘为什么,费丽茜?’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是吗?’她沉思道,‘是有点奇怪。但不要那么严肃,劳尔——我决定叫你劳尔——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一块玩耍呢?——生命就是为了欢笑。让我们说说可怜的安内特吧——她已经死了,被埋葬了。不知她现在是在炼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接着她哼了一段歌曲——尽管音调不够和谐流畅,但是歌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费丽茜,’我说道,‘你在说意大利语吗?’
“‘为什么不可以,劳尔?或许,我并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愚蠢。’她嘲笑我的大惊小怪。
“‘我不明白——’我刚说道。
“‘但是我要告诉你,我是个好演员,即使没有人察觉。我能饰演很多角色,而且演得都不错。’
“她再次大笑起来,并在我拦住她之前迅速跑出了房间。
“我离开之前,再次见到了她。她在一张扶手椅里睡着了,打着重重的鼾。我站在一旁观察她,虽然内心抗拒,但还是被吸引住了。突然,她惊醒了,呆滞无神地看着我。
“‘劳尔先生。’她机械地喃喃道。
“‘是的,费丽茜,我马上就要走了。在我走之前,你能为我再弹奏一曲吗?’
“‘我?弹钢琴?你在取笑我,劳尔先生。’
“‘你不记得今天早晨你为我弹钢琴了吗?’
她摇了摇头。
“‘我弹钢琴?像我这样可怜的姑娘怎么会弹钢琴?’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若有所思,然后示意我靠近点。
“‘劳尔先生,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它们戏弄我。它们会改变时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这些全都是她做的。’
“‘谁做的?’我惊奇地问道。
“‘就是安内特,那个邪恶的女人。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折磨我。现在死了,她又从死神的手中挣脱,依旧来折磨我。’
“我盯着费丽茜。我看得出现在她处于一种极端的惊恐中,她的眼睛紧盯着前方。
“‘她坏极了,那个家伙。她坏极了,我告诉你。她会从你的口中夺走面包,从你的脊背上抽走衣服,从你的身体里攫取灵魂……’
“她猛地抓住我。
“‘我很害怕,我告诉你——害怕。我听得到她的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耳朵——不,不是我的耳朵。这里,在我的大脑里——’她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她会把我赶走的——把我整个儿给赶走,然后我该怎么办呢,我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她的声音高得像在尖叫。她的眼神就像一头海滩上惊恐的野兽……
“忽然间她笑了起来,非常轻松愉悦的笑容,满是狡黠,这笑容中的某些东西令我不寒而栗。
“‘劳尔先生,如果真有一天,我拥有一双这样的手,我就会强壮无比——强壮无比。’
“我之前从未刻意观察过她的手。现在看到后,我也不禁颤抖起来。短短的、粗糙的手指,就像费丽茜所说的那样,拥有令人恐惧的力量……我解释不清那种向我席卷而来的恶心感。有着那样的一双手,她的父亲必然会掐死她的母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费丽茜·鲍尔特。后来我又到国外去了——去了美国南部。在她离世两年后,我才从国外回来。偶然间我在报纸上读到关于她的生平和意外暴死的消息。我今晚听到了更全面的细节——从你们这里——先生们!费丽茜3和费丽茜4——我怀疑她是个很好的演员,你知道!”
火车忽然减速。那个蜷在角落里的男人坐直身子,把外套裹得更紧了。
“那么你的理论是什么?”律师问道,倾身向前。
“我几乎无法相信——”卡农·帕菲特刚准备说话,又打住了。
医生什么也没说。他一直盯着劳尔·莱特杜。
“从脊背上抽走你的衣服,从身体里攫取你的灵魂。”这位法国男人轻轻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站了起来,“我跟你们说,先生们,费丽茜·鲍尔特的历史就是安内特·拉威尔的历史。你们不认识她,先生们,我认识。她是那么热爱生命……”
他把手放在车门上,准备冲出去,突然又折回来,弯腰拍着卡农·帕菲特的胸膛。
“那边的医生,他刚刚说,这一切”——他往卡农的胃部重击一拳,卡农痛得直往后缩——“只是一个居所。告诉我,如果你在自己的房子里发现一个盗贼,你会怎么办?朝他开枪,不是吗?”
“不会,”卡农叫道,“不会,真的——我的意思是——在这个国家不行。”
但是他最后几个词是对着空气说的。那个旅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牧师、律师和医生呆坐在车厢里。第四个角落的座位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