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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要尽量避免忧虑和兴奋。”梅内尔医生用医生惯用的口吻宽慰她。
哈特夫人,对这些人们用来抚慰他人却毫无意义的话语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医生的话不仅没让她放松半分,反而使其平添了紧张之感。
“你的心脏功能有点衰弱。”医生继续流利地说道,“但是对此不必恐慌。我可以向您保证。”
“与此同时。”他补充道,“您最好安装一部升降梯。呃?您觉得怎么样?”
哈特夫人看上去忧心忡忡。
相反,梅内尔医生看起来相当轻松愉快。比起给穷人诊病,他更喜欢给有钱人诊病,因为在给有钱人看病开处方时,他能积极发挥自己活跃的想象力。
“是的,一部升降梯。”梅内尔医生说道,同时试图想象出一些别的、升得更快——也降得更快的东西。“这样一来,您就能避免所有过度的操劳了。在天朗气清的时候,您可以适当地做些锻炼,但是要避免诸如爬山这样的运动。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愉快地补充说,“在精神上要尽量放松。不要为您的健康状况忧虑。”
在跟这位老太太的外甥查尔斯·里奇韦的交代中,医生就说得更详细了。
“请不要误会我,”他说道,“你舅妈还能活几年呢,真的有可能。但是刺激或是过度的劳累都可能使她命悬一线,就像这次一样!”他弹了弹手指,“她必须过一种非常平静的生活。不能操劳,不能劳累。但是,当然,她绝对不能忧思过度。她必须保持轻松愉悦,而且不能思虑过度。”
“不能思虑过度。”查尔斯·里奇韦若有所思地说道。
查尔斯是一个对事情考虑周到的年轻人。同样他也是一个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坚信自己想法的年轻人。
就在那天晚上,他提议给他的舅妈安装一台无线电收音机。
哈特夫人,已经严词谢绝了安装升降梯的建议,对于侄子的想法,她当然也感到心绪不宁,极不情愿。但是查尔斯则兴致勃勃地极力说服她。
“我真的不喜欢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哈特夫人可怜兮兮地说道,“那些波,你知道——就是电波。它们会干扰到我。”
查尔斯用一种优越而温和的方式指出了她想法中的谬误。
哈特夫人,对于这些事物可谓一无所知,但她却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太太,所以她仍旧对外甥的话持半信半疑的态度。
“所有这些电器。”她胆怯地嘟囔道,“你可以说你喜欢,但是有些人就是会受到电流的影响。我总是在电闪雷鸣的时候,头痛难忍。我知道它们的威力。”
她耀武扬威似的摇着头。
查尔斯是个很有耐心的年轻人,也很能坚持己见。
“我亲爱的玛丽舅妈。”他说道,“让我给您解释解释这些东西。”
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一位专家。他针对这个主题发表了一番演讲,讲得热情洋溢,说到了白炽灯丝电子管、微热灯丝电子管,高频率和低频率、倍率以及电容器。
哈特夫人,淹没在她完全不了解的语言海洋之中,只好屈服了。
“当然,查尔斯,”她嘟囔着,“如果你真的认为——”
“我亲爱的玛丽舅妈,”查尔斯热情洋溢地说,“这正是你需要的东西,能把你从百无聊赖中解救出来。”
按梅内尔医生要求安装的电梯很快就装好了,而这距离哈特夫人的死期也已不远。就像很多别的老年妇女一样,哈特太太对出现在自己房子里的陌生男人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抗拒感。她认为他们都是冲着她的钱财而来。
电梯安装好了以后,无线电收音机也很快就到了。哈特夫人不得不面对这个,对于她来说,令人讨厌的东西——一个巨大的、丑陋的盒子,上面布满了按钮。
查尔斯用满腔热情去说服她接受它。
查尔斯边得心应手地打开那些开关,边口若悬河地发表着他的演说。
哈特太太坐在她的高背椅上,耐心而有礼貌地听着,但在内心之中她仍然根深蒂固地坚信,新奇的事物不管怎样,都或多或少令人厌恶。
“听着,玛丽舅妈,我们现在在柏林,是不是棒极了?你听到那个家伙在说话吗?”
“除了一大堆嗡嗡声和滴答声,我什么也听不到。”哈特夫人说道。
查尔斯继续扭动按键。“布鲁塞尔。”他兴奋地说道。
“是吗?”哈特夫人有了一丝兴趣。
查尔斯继续扭动按键,一种怪异的嚎叫似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
“现在我们好像在狗屋里。”哈特夫人说道,一副对新事物感兴趣的模样。
“哈,哈!”查尔斯笑道,“你也会开玩笑了,不是吗,玛丽舅妈?这真是太好了。”
哈特夫人忍不住对他笑了笑。她非常喜欢查尔斯。多年来,她的一个侄女,米里亚姆·哈特与她住在一起。她本打算将这位姑娘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米里亚姆却不争气。她缺乏耐心,并且对姑妈的社交感到厌烦。她经常外出,哈特夫人将之称为“四处闲逛”。最后,她跟一位她姑妈非常不满意的年轻小伙子订了婚。米里亚姆回到了她妈妈那里,就像是一件被人发现有瑕疵的货物被退货一样,她带着一封短信被退回了家。她跟那个不被看好的小伙子结了婚,哈特夫人经常会在圣诞节那样的节日里给她寄个手帕或是盒子什么的小礼物。
对侄女失望之后,哈特夫人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了外甥。最开始,查尔斯无权成为继承人。但他总是对自己的舅妈毕恭毕敬,当哈特夫人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时,他总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在这些方面,他跟米里亚姆完全相反,米里亚姆总是对这些事情感到厌烦,而且还会将这种厌烦表现出来。查尔斯却从来不会,他总是有一副好脾气,总是显得很快乐。一天当中,他会不断告诉他的舅妈,她是个多么完美、多么了不起的老太太。
对新选中的继承人感到相当满意之后,哈特夫人给自己的律师写信,告诉律师她要重新拟定一份新的遗嘱。遗嘱被寄还给她,而且得到了她的同意和签名。
而现在甚至在无线电的问题上,查尔斯也很快就证明自己获得这份新殊荣是理所应当的。
哈特夫人——一开始抱着敌对的态度——渐渐变得越来越容忍,最后竟然完全对此着迷了。每当查尔斯外出的时候,她听着无线电收音机,更觉得其乐无穷。麻烦的是,查尔斯总是要插上一脚。哈特夫人会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愉快地收听交响音乐会,或是关于卢克蕾齐亚·波吉亚或者庞德·莱夫的演讲,她沉醉于那个世界之中,快乐而安宁。查尔斯却总忍不住要调台。当他热心地试图调到一个外国电台时,这种和谐就会被杂乱的尖叫声破坏。但是在查尔斯和他的朋友出去吃饭的夜晚,哈特夫人确实十分喜爱收听无线电收音机。她会打开两个按钮,坐在高背椅上,享受晚间节目。
无线电收音机装好的大约三个月后,发生了一件诡异恐怖的事情。那天查尔斯不在家,他参加一个婚礼宴会去了。
那天晚上的节目是一场民谣音乐会。一位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在演唱歌曲《安妮·劳瑞》。在这首歌唱到一半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歌声突然中断,过了一小会儿,出现了一连串的嗡嗡咔嗒声。接着这些嘈杂声消失了,变成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传来一阵低沉的嗡嗡声。
哈特夫人的第一反应是,在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时候,那台机器的频道就被调到了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接着一个清晰可辨、略带爱尔兰口音的男人开始说话:
“玛丽——玛丽,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帕特里克……我很快就能跟你见面了。你要准备好,玛丽,你知道吗?”
接着,说话声刚一停止,《安妮·劳瑞》的旋律就再次回荡在房间内,哈特夫人呆坐在椅子里,她的手紧紧抓住了椅子扶手。她刚才是在做梦吗?帕特里克!是帕特里克的声音!帕特里克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对着她说话。不,这一定是梦,可能只是一场幻觉。刚才那一两分钟之内,她一定是昏睡过去了,而且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的亡夫在天上对她说话。这让她有些害怕。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很快就能跟你见面了。你要准备好,玛丽,你知道吗?
就是这些,它难道是一个预示吗?心脏衰弱。她的心脏。毕竟她已经患病多年。
“这是一个警告——是一个警告。”哈特夫人说道,她从椅子中缓慢地站了起来,并特意补充了一句,“所有的钱都浪费在这台电梯里了!”
她没有把这段经历告诉任何人,但是之后的一两天中,她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有点魂不守舍。
接着这样的情况又再次出现了。仍旧是她一个人在家。当时,那台无线电收音机正在播放一曲管弦乐的片段,仍像上次一样音乐突然中断。接着是一片寂静,带着遥远的感觉,最后是帕特里克那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很微弱,从远处传来,带着某种奇怪的不自然的质感。
我是帕特里克,玛丽,我很快就能跟你见面了……
接着是咔嗒和嗡嗡声,管弦乐再次奏响。
哈特夫人看了看钟,不,这次她没有睡着。头脑清醒,所有的官能都正常,她确实听到帕特里克的声音在说话。这不是幻觉,她对此很肯定。她模模糊糊地试图回想查尔斯给她解释过的以太电波的原理。
有没有可能是帕特里克真的在对她说话?他真实的声音穿越空间向她飘来?真的存在遗失的电波之类的东西吧。她记得查尔斯讲过“尺度的缝隙”。或许这种遗失的电波能够解释所有所谓的心理学现象?是的,这种观点从根本上讲不是不可能的。帕特里克对她说了话。他运用了现代技术为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做准备。
哈特夫人摇铃呼唤女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是位六十来岁、高大瘦削的女人。在她坚毅的外表之下,暗藏着对于女主人的无限喜爱与温情。
“伊丽莎白,”当她忠诚的女仆出现之后,哈特夫人吩咐道,“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在我的衣柜左上方的抽屉里。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什么,夫人?”
“为我的葬礼做的准备,”哈特夫人说道,“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伊丽莎白。是你亲自帮我把这些东西放在那里的。”
伊丽莎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噢!夫人。”她哭着说,“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您比之前的情况好多了。”
“我们总有一天都要离去。”哈特夫人用很现实的口吻说道,“我已经七十多岁了,伊丽莎白。瞧瞧你,瞧瞧你,别再犯傻了。如果你一定要哭,就到别的地方哭去吧。”
伊丽莎白抽抽搭搭地退了下去。
哈特夫人饱含深情地望着伊丽莎白的背影。
“这个老傻瓜,但是忠心得很。”她说着,“非常忠心。让我想想,我是留给她一百镑还是五十镑?应该给她一百镑。她跟随我那么久了。”
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这位老妇人,第二天她就坐下来写信给律师,问他是否可以把遗嘱寄回给她,以便她可以再考虑考虑。就在同一天,查尔斯在吃午饭的时候说了一些让她大为惊愕的话。
“顺便问一句,玛丽舅妈,”他说道,“客房里的那个滑稽家伙是谁?我指的就是那张挂在壁炉架上的照片,那个留着络腮胡的家伙?”
哈特夫人严厉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你帕特里克舅舅年轻时的照片。”她说道。
“噢,玛丽舅妈,我真是非常抱歉。我不该那么粗鲁无礼。”
哈特夫人严肃地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查尔斯继续含糊地说道:
“我只是纳闷。你知道——”
他有点迟疑地停住了,哈特夫人尖声说道:
“嗯?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查尔斯赶紧说道,“我的意思是,没什么要紧的。”
一时间,老妇人没再说什么,但是那天以后,当他们再待在一起时,她再次谈到了这个话题。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查尔斯,你为什么会问起你舅舅照片的事儿。”
查尔斯看上去相当尴尬。
“我告诉您,玛丽舅妈,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我的一个愚蠢的幻想罢了——非常荒谬无稽。”
“查尔斯,”哈特夫人极为专横地说道,“我一定要知道是什么原因。”
“那好,我亲爱的舅妈,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想我是看见他了——那个照片上的男人,我的意思是——昨晚当我正准备上车的时候,我看到他从最后一扇窗户那里向外张望。我猜,这是晚上的光线作用。我想知道那究竟是谁,他的脸是如此——具有早期维多利亚时期的特征,如果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话。就在这时,伊丽莎白说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房子里既没有访客也没有陌生人。之后我恰巧在晚上走进了那间客房,发现壁炉架上有一张照片。就是那个男人!我想,之前的疑惑迎刃而解——潜意识或是类似的什么东西。我之前一定在无意识当中注意过这张照片,所以接着就在窗户上幻想出了那张脸。”
“最后一扇窗户?”哈特夫人尖叫道。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哈特夫人说道。
但是她依旧大吃一惊。那间屋子曾是她丈夫的更衣室。
又是一个晚上,查尔斯还是不在家。哈特夫人焦虑不安地耐着性子收听无线电收音机。如果第三次听到这个神秘的声音,她就可以最终证明并且毫无疑问地相信,自己真的与另一个世界联系上了。
尽管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当音乐再次中断之时,她一点儿都不感到惊奇,就如之前两次一样,在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一个微弱的爱尔兰口音再次远远地传来。
“玛丽——现在你要有所准备了……星期五,我会来接你……星期五,九点半……不要感到害怕——不会有任何痛苦的……准备好……”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声音就消失了,管弦乐的乐声再次响起,喧闹而嘈杂。
哈特夫人呆坐了一两分钟。她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不停地颤抖。
她很快站了起来,在写字桌旁坐下,颤巍巍地写下了如下内容:
今晚,在九点十五分,我清晰地听到了我亡夫的声音。他告诉我在星期五晚上九点半,他会来接我。如果我死在了那天的那个时段,我希望将之公布于众,以此来证实跟灵魂世界沟通的可能性。
---玛丽·哈特
哈特夫人念了一遍自己所写的内容,并把它装进了信封,填上了地址。接着她摇了摇铃,伊丽莎白几乎立马回应了。哈特夫人从写字桌旁站了起来,把这封短信交给了这位老女仆。
“伊丽莎白。”她说道,“如果我死于周五晚上的话,我希望这封短信能够交到梅内尔医生那里。不”——当伊丽莎白预备反对之时——“不要跟我争论。你经常告诉我要相信预感,我现在就有种预感。还有一件事情。我在遗嘱里给你留了五十英镑,但我希望你可以得到一百英镑。如果在死去之前我不能亲自去银行办理的话,查尔斯先生会替我去办。”
一如往日,哈特夫人打断了伊丽莎白的含泪反对。为了确保履行她的承诺,这位老妇人在第二天早晨向外甥谈及了此事。
“记住,查尔斯,不管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伊丽莎白都要得到她那额外的五十英镑。”
“这些日子,您的脸色非常不好,玛丽舅妈。”查尔斯由衷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据梅内尔医生说,我们大概在二十年后还要庆祝您的百岁寿辰呢!”
哈特夫人用温柔亲切的笑容看着他,但是没有接话。一两分钟之后她说:
“周五晚上你要做什么呢,查尔斯?”
查尔斯看起来微微有些吃惊。
“说实话,尤因夫妇邀请我去他们家里玩桥牌,但是如果你想要我待在家的话——”
“不。”哈特夫人坚决地拒绝说,“当然不要。我的意思是,查尔斯,那天的整个晚上我都希望独自待着。”
查尔斯疑惑地看着她,但是哈特夫人没有再透露什么更具体的信息。她是一个极富勇气、性格坚毅的老太太。她感觉她必须孤身完成这一古怪的旅程。
星期五晚上,这所房子安静极了。哈特夫人一如往常地坐在火炉边的高背椅上。她做好了一切准备。那天早晨,她去了银行,取出了五十英镑,然后交给了伊丽莎白,丝毫不顾后者流着泪的反对。她收拾和安排好了所有的私人物品,将一两件珠宝贴好标签,上面写有要赠予的朋友和亲属的名字。她还给查尔斯列了一张指示清单:伍斯特产的茶具留给表妹爱玛,赛尔夫罐子留给小威廉……
现在,她看着那个握在自己手中的长信封,并从中抽出了一份折好的文件。这份文件是她的遗嘱,是霍普金森先生根据她的指示寄过来的。她之前已经认真审阅过,但是现在她又仔细读了一遍,核对了一下。这份简洁清晰的文件中有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留给伊丽莎白·马歇尔,为了回报她多年忠诚的服务;还有两张五百英镑的支票,留给她的一个姐姐和她最大的外甥,剩下的部分就都属于她挚爱的外甥查尔斯·里奇韦。
哈特夫人点了好几次头。查尔斯在她死后会变成一个富有的年轻人。嗯,对于她来说,查尔斯的确是个非常不错的孩子。他一直都很善良,一直都充满热情,还有一张总能逗她高兴的甜嘴。
她看了看钟,还有三分钟到九点半。好的,她准备好了。她非常平静——极其平静。尽管她一直对自己重复说着那几个字,不过心还是奇怪地突突跳着。她几乎没有察觉到,但是紧绷的神经说明此时她已经紧张过度。
九点半到了,她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她会听到什么呢?一个预报天气的熟悉声音,还是一个已经死去二十五年的男人的邈远声音?
但是她两者都没听到。这次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她十分熟悉但是今晚却让她觉得好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压在心脏上的声音。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声……
它又来了。接着一阵寒风席卷了整个屋子。哈特夫人现在已经完全确信自己的感觉。她感到害怕……她不仅仅是害怕——她甚至感到恐惧……
她突然想起来了:二十五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帕特里克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恐怖!这就是现在侵袭她的感觉。
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轻柔的、迟疑的脚步声。接着门晃了晃,被静静地推开了。
哈特夫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蹒跚着挪动脚步,她的眼睛紧盯着门口。不知什么东西从她的指尖滑了出去,飘向大门。
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死亡的尖叫。在门口昏暗的光线里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他留有络腮胡,还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古旧衣服。
帕特里克来接她了!
她的心脏猛然一跳,接着就停止了。她滑落在地,缩成了一团。
2
一个小时以后,伊丽莎白在门口发现了她。
梅内尔医生立即被召唤了过来,查尔斯·里奇韦也从他的桥牌聚会上被匆忙地喊了回来。但是已经无力回天。哈特夫人没有受什么痛苦就死去了。
直到两天后,伊丽莎白才想起了女主人交给她的短信。梅内尔医生带着极大的兴趣阅读了它,并把它拿给查尔斯·里奇韦看。
“非常奇怪的巧合,”他说道,“看起来你舅妈对她死去丈夫的声音产生了幻觉。她一定是兴奋过度了,这种兴奋是致命的,当那个时刻真正到来时,她因受到刺激而死亡。”
“自我——暗示?”查尔斯说道。
“大概就是这类东西。我会让你尽可能快地知道尸检结果,但是我对这一结论毫不怀疑。”在这种情况下,进行尸检是必要的,尽管那只是一种纯粹的形式。
查尔斯表示理解,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当全家人都上床睡觉了以后,他从无线电收音机的机壳里扭下了一些电线,拿到他卧室的地板上。同时,由于这天晚上异常寒冷,他吩咐了伊丽莎白在他的房间里生火取暖,他把栗色的胡须扔到火炉里烧掉了。一些属于他已故舅舅的维多利亚式的老旧衣服则被他放回了充溢着樟脑味的阁楼上。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非常安全。当梅内尔医生告知他,如果照顾得当,他的舅妈或许能活好多年时,他的计划就模模糊糊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如今这个计划完美地实现了。梅内尔医生说过这是因为受到了一个突然的刺激。查尔斯——那个温柔亲切的年轻人,深得老太太们的欢心——不由得私下里窃笑起来。
医生告辞以后,查尔斯开始着手他的分内工作。一些葬礼安排已经最终确定。亲属们会乘车从各地赶来,要对他们抱有警惕之心。或许有那么一两个亲属还会留下来过夜。查尔斯高效且井然有序地将这些事情安排妥当,这与他脑海中的构思毫无二致。
干得真漂亮!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人,尤其是他死去的舅妈,会知道查尔斯所处的危险困境。他的那些会令其锒铛入狱的行为,已经被小心地隐藏了起来。
阴谋暴露或者彻底破产都近在眼前,除非他能在短时间内搞到一大笔钱,真好——现在全部都解决了。查尔斯窃笑着,应该感谢这个计划——是的,可以将之称为一个实用的玩笑——这其中没有任何犯法行为——他得救了。现在他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他丝毫不必为此担心,因为哈特夫人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想法。
想什么来什么,这时伊丽莎白从门口探头进来,告诉他霍普金森先生来了,想要见见他。
该是时候了,查尔斯想。他压制住想吹口哨的欲望,把神采飞扬的脸转换成更适宜当下氛围的肃穆神情,准备去书房见客。在书房里,他招待了这位严谨的老绅士,对方身为法律顾问已经为哈特夫人服务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之久。
这位律师应查尔斯之请,坐了下来,干咳了一声,开始着手他的工作。
“我不太明白你写给我的信,里奇韦先生,你好像认为,已故的哈特夫人的遗嘱保管在我们手里?”
查尔斯紧盯着他。
“但是,可以肯定——我确实听我舅妈说遗嘱在您那里。”
“噢!确实是这样,是这样。它曾经一度由我们保管。”
“曾经?”
“这就是我要说的。哈特夫人给我们写信,要求我们在上星期二把遗嘱转寄给她。”
一种不安之感逼近了查尔斯。他产生了一种渺远的不祥的预感。
“毫无疑问,我们肯定能在她的文件里把它找出来。”律师继续平静地说道。
查尔斯什么也没说。他不敢相信对方的话。他已经彻底地把哈特夫人的各种文件都整理了一遍,他十分肯定,那里面没有任何遗嘱。一两分钟后,重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把这一情况告知了律师。他的声音对于自己来说是那样的不真实,就像冰凉的水滴落在他的脊背上一样。
“有没有人整理过她的个人财产?”律师问道。
查尔斯说哈特夫人的女仆,伊丽莎白,曾经整理过。按照霍普金森先生建议,伊丽莎白被召唤了进来。她立马就来了,神情严肃,身子笔直,回答了所有提出的问题。
她已经整理过女主人的所有衣物和个人物品。她非常肯定那里没有任何类似遗嘱的法律文件。她知道遗嘱是什么样的——女主人在她去世的那天早晨,手里曾经拿着它。
“你能肯定吗?”律师敏锐地问道。
“是的,先生。她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还给了我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那份遗嘱就在一个长长的蓝色信封里。”
“很好。”霍普金森先生说道。
“现在我想起来了。”伊丽莎白继续说道,“第二天早晨,餐桌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蓝色信封,但里面是空的。我把它放到桌子上了。”
“我记得我看到过它。”查尔斯说道。
他站了起来,向桌子走去。一两分钟之后,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回来,并把信封递给了霍普金森先生。后者检查之后,点了点头。
“这就是上个星期二我用来装遗嘱的那个信封。”
两个男人都用严肃的目光审视着伊丽莎白。
“先生,还有别的要问吗?”她谦恭地问道。
“暂时没有了,谢谢你。”
伊丽莎白向门口走去。
“等等。”律师说道,“这个壁炉昨晚生过火吗?”
“是的,先生,这里一直生着火。”
“谢谢,那就是了。”
伊丽莎白撤了出去。查尔斯身子前倾,放在桌子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想的?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霍普金森先生摇了摇头。
“我们必须静待遗嘱重新出现。如果,它不是——”
“什么,如果不是什么?”
“我恐怕只有一种可能的结论。你的舅妈让我寄回遗嘱就是为了毁掉它。不要担心伊丽莎白会因此受什么损失,她已经通过现金形式把一部分遗产留给了伊丽莎白。”
“但是为什么?”查尔斯狂叫道,“为什么?”
霍普金森先生干咳了一下。
“你是不是……呃……跟你的舅妈处得不好,里奇韦先生?”他低声问道。
查尔斯倒吸了一口气。
“没有,真的没有。”他激烈地大叫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最和睦,最温情,一直都是。”
“噢!”霍普金森先生说道,没有看他。
让查尔斯颇为惊讶的是律师先生似乎并不相信他。谁知道这个干瘪的老家伙有没有听说什么呢?关于查尔斯行为的谣言一定也传到了他耳中。律师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些谣言也传到了哈特夫人耳朵里,舅妈和外甥在这个问题上肯定曾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但情况不是这样!查尔斯尝到了他一生中最痛苦难熬的滋味。他的谎言被当真了。就算现在他说的是真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当然,他的舅妈从来没有焚毁过遗嘱!当然——他的思绪突然停滞,在他眼前浮现出了什么样的画面?一位老太太用手紧紧捂住胸口……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一张纸……掉落在炽热的余烬中……
查尔斯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自己的——问道:
“如果那份遗嘱永远找不到的话——”
“哈特夫人之前立的遗嘱仍然有效。日期是一九二〇年九月。这份遗嘱中,哈特夫人将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她的侄女,米里亚姆·哈特,也就是现在的米里亚姆·罗宾逊。”
那个老笨蛋在说什么啊?米里亚姆?米里亚姆和她那平凡无奇的丈夫,还有她的四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儿。他所有的聪明用心——都是为了米里亚姆!
他胳膊肘下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接听,是医生的声音,热心又友善。
“是里奇韦先生吗?我想这是你希望知道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死因和我推测的一样。但是事实上,哈特夫人活着时的心脏问题比我之前预期的更加严重。即使得到最好的照料,她也最多活不过两个月。我想你应该希望知道,这或多或少能安慰你。”
“不好意思,”查尔斯说道,“你介意再说一遍吗?”
“她最多活不过两个月了。”医生提高音调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你知道,我亲爱的老兄——”
但是查尔斯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了回去。他仿佛听到了律师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哎呀,里奇韦先生,您不舒服吗?”
都他妈的去死!那个一脸得意的律师,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傻瓜梅内尔。在他面前,什么希望都没了——只有监狱高墙的影子……
他感到有人在戏弄他——就像猫戏弄耗子一样。有人一定在背后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