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根本精神[20]

李长之Ctrl+D 收藏本站

如果说中国有一种根本的立国精神,能够历久不变,能够浸润于全民族的生命之中,又能够表现中华民族之独特的伦理价值的话,这无疑是中国的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自成一种博大精深的体系,曰仁,曰礼,曰命,曰敬,曰忠恕,曰性善,曰大同小康……都是它的内涵。甚而至于中国的政治、经济、法律、教育、艺术……以及其他中国文化的各部门,可以说没有一样不为中国儒家之思想所渗透,所灌溉。但现在我要说的,却不是这些,乃是问这些灿烂光华的枝叶,都是从什么地方推行、发展起来的,换句话,就是问中国儒家的精神核心是什么。

讲儒家,就先要讲孔子——孔子是奠定中国儒家的思想的人,也是把中国民族所有的优长结晶为一个光芒四射的星体而照耀千秋的人。但是许多人并不真正了解孔子。在当时人心目中的孔子,不过是一个经多见广的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明白说,佩服他的,不过是他的知识。

其实孔子的真价值,却毋宁在他那刚强、热烈、勤奋、极端积极的性格。这种性格却又有一种极其特殊的面目,即是那强有力的生命力并不是向外侵蚀的,却是反射到自身来,变成一种刚强而无害于人,热烈而并非幻想,勤奋而仍然从容,极端积极而丝毫不计成败的伟大雄厚气魄。倘若作为一种艺术看,可说从来没有这样完美无缺的雕像;倘若作为一种剧本看,也可说从来没有这种精彩生动的角色!

往常我曾以为像孟子那样绝顶聪明,又那样刚健爽朗、慷慨热情的人,只因为遇到(在精神上遇到)孔子而锋芒一敛,便作为循规蹈矩的人了。现在一看,却原来另有真理的一面,即原来孔子也正是一个收敛了的孟子。从此我恍然,至圣和亚圣的称号是丝毫不错的,二人的精神在本质上原来是丝毫无异的。这孔孟一贯的精神,便是彻头彻尾,贯注了四千年的祖国文化;在这之中,洗练了老庄思想的杂质;又熔铸了印度思想的异质。

我说孔子的思想有彻底的、激烈的一方面,这可以《论语》为证。“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二十四)“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八)“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生以成仁。”(《卫灵公》,九)我不知道什么话比这更彻底、更激烈、更“力有万钧”了!那老子庄子比起来,简直是蚊子哼哼!

孔子常讲仁,但仁不是空洞洞的假慈悲,“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微子》,一),孔子才说“殷有三仁焉”,这其中有一种忠毅坚贞的积极精神在!

看吧,“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泰伯》,十七),“发愤忘食,乐以忘忧”(《述而》,十九),到老了,还是“不知老之将至”,依然惦记着他的心事:“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述而》,九)

他最喜欢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罕》,十七),为什么?只因水是他那丰盛的不休歇的生命力之象征!

在他那积极勤奋之中,却有一种不计成败的精神,即“知其不可而为之”(《宪问》,三十八),而且有一种乐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述而》,三十七)。所以他的进取,不是躁进,不是蛮取。他既没有像“浮士德”那样在进取中有些烦闷焦灼,也不像康德那样书斋生活的单调枯涩,他乃是像音乐名家的进行曲一样,紧张而有节奏,丰富而有韵致!

然而,“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子罕》,二十八),他是一个再刚强也没有的人物!

孟子是第一个了解孔子的人,所以反映在孟子书中的孔子大抵是孔子的真面目。

反映在孟子书中的孔子很彻底而不妥协。其中有“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离娄》上,二),简单明了,毫不游移模糊。又有“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尽心》下,三十七),森严而不苟且,毫不妥协!

孔子之喜欢水,孟子解释得最好:“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离娄》下,十八),“本”是什么?正是积极不懈的生命力。

大凡同样的对象,最可以看出人观感的不同。例如,同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歌,在《楚辞》中的渔父听了,感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这就是老庄一派随波逐流、自命聪明的人物的观感。可是孔子也听见这歌,却说“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离娄》上,八)。我说孔子那强有力的生命是反射到自身来的,此处表现于孟子书中的孔子正是如此。

孔子的彻底精神,又表现于对大小事也负责尽职上,“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而已矣”(《万章》下,五),我想这是很真确的。因为孔子最崇拜周公,而周公正是忠勇负责的。

孟子得孔子的真精神,所以他一方面说“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梁惠王》下,十四)——这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一方面又说“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公孙丑》上,七)——这就是把强有力的生命力反射到自身。更如讲浩然之气,也正是孔子那种勤奋不懈而绰然有余裕的精力毅力之具体化。

不唯表现于孟子书中者如此,即表现于其他经典中者亦无不如此。

在《易经》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龙,德而隐者也……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乾卦),这不是我上面所说的孔子积极精神是什么?又说“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这就是“学如不及,犹恐失之”的勤奋状态。更说:“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这也就是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气魄。这绝不是意志薄弱的老子,和专说漂亮话的庄子所能梦到的。(老庄的思想,我总觉得表现一种不免带了inferiority complex[21]的病态!)

另如,“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需卦),“其德刚健而文明”(大有卦),“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大畜卦),这都代表一种刚性的文化。这种人生态度,乃是由于对宇宙采取一种动力学的观点(dynamic point)而然,所谓“天行健”,所谓“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恒卦),就都是最扼要的说明。以这样的“世界观”做背景,所以这种思想自成体系,自成面目,非任何势力所能动摇了。在《易经》中且同样表示这种人生态度是自有其乐趣的,所谓“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大过卦)是。原因即在其积极性不是侵蚀的,乃是自反的,所谓“君子以反身修德”(蹇卦)。《易经》中所表现的精义,也都与上面所说的孔子根本精神相吻合。

表现于《礼记》中者亦然。“临财勿苟得,临难勿苟免”“父母在,不许人以死,不有私财”“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曲礼》),这是多么硬朗的人格!在《儒行》中更有“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更有“儒有可亲而不可抑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什么精神!在《聘义》中说:“勇敢强有力者,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外无敌,内顺治,此之谓盛德。故圣王之贵勇敢强有力如此也!”以至于在《中庸》中所表现的“强哉矫”“困而知之”“勉强而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都含有一种用力精勤、反求诸己的原动力!

就是表现于《春秋》的,也是孔子热烈、积极的一方面。“《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闵公元年《公羊传》),可见在是非之公,立法之严里头,仍不掩一种深厚宏大的情感。其疾恶如仇,是绝不妥协的,“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庄公四年《公羊传》)“此楚子也,称人何?贬。曷为贬?为执宋公贬;故终僖之篇贬也”(僖公二十七年《公羊传》),这绝不是一种一发泄就松了劲儿的情感可比。尤让人感动无穷的,则是其中一种油然的爱国爱乡的热情,例如西狩获麟一事,“非狩而曰狩,不获麟,故大其适也。其不言来,不外麟于中国也:其不言有,不使麟不恒于中国也”(哀公十有四年《谷梁传》),这是多么温暖而没有伤害性的情感!

我不举《诗经》《书经》例证者,因为二者都是在孔子以前就有的现成物;至于《易经》《春秋》不然,这其中或则有着孔子的手泽,或则渗透着孔子的教化,所以孔子的真影子都确然可见,呼之欲出!

我们这样所见的孔子的真影子,乃是儒家的根本精神。这种根本精神,乃是像试金石一样,可以验后来儒家之真伪的!

汉朝董仲舒有过一句话:“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汉书》,卷五十六)我们试用上面的金石试一试,可知毫无问题,这是真正的儒家!

三国时诸葛亮又曾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这与儒家的根本精神也若合符节,无怪乎清代的江永赞叹说:“尤近儒者气象。”

宋儒中程朱对于儒家精神更是极其了解的。程子说:“今之为学者,如登山麓,方其迤迩,莫不阔步,及到峻处,便止;须要刚决果敢以进。”又说:“利害者天下之常情也,人皆知趋利而避害,圣人则不论利害,唯看义当为不当为,便是命在其中也。”朱子说:“看来这道理,须是刚硬立得住脚,方能有所成就,曾子、子思、孟子都是如此刚果决烈,方能传这道理;若慈善柔弱的,终不济事。”又说:“为学须刚毅果决,悠悠终不济事,如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是什么精神,什么骨力!”他们都能看出中国儒家精神的核心,是刚性的;皆可证我在前面不是随便乱说。

清朝曾国藩那“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名言,也仍是中国儒家那一贯英勇的气度。

所以我说这种精神,是中国的立国精神,所以历久不变,川流不息。

又不只表现在士大夫间而已,却扩而充之,到了没读书、没识字的老百姓身上。

现在我可以举武训。他以叫花子而兴了三个义学。他尝说“食蝎子,吃蝎子,修个义学我的事”“蛇可食,不要怕,修个义学,全在我自家”,这都是反求诸己的精神!他也同样在不计成败、勤奋苦斗之中,富有无往而不自得的乐趣。所以他有一次因庙塌了,伤了头,他却说:“打破头,出出火,修个义学全在我!”套朱子话我也要说“这是什么精神,什么骨力”了!

可见这种精神,不特是中国所历久不变的,而且又是浸润于全民族之中的!普化到任一个国民的灵魂和血液的!

我说这是儒家的根本精神,但是我又要说在这外面却又经过了一种的锻炼。其本质是刚性的,但其表现却无妨是达到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那就是珠圆玉润,温柔敦厚,“从心所欲不逾矩”“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原来孔子是一个收敛了的孟子!收敛了的!

只有从这种根本精神上可以了解中国人的美感——美感是文化的最高结晶。我们中国在古代喜欢玉,在近代喜欢瓷。为什么?因为他们本质坚硬而外表致密、和谐,一无所窒碍的残渣故!中国的画,讲究“百炼钢作绕指柔”;中国的字,讲究“锥画沙”“屋漏痕”;这都是刚性的,但又是和谐,有韵律的!(中国的真正艺术造诣是壮美而不是优美,此处不能详及。)

中国在诗人中,推崇杜甫。试细观杜甫的全集,他不是没有豪气的;其生命力的丰富,也未尝不升天入地,然而他完全把它锻炼了,而纳之于规矩方圆之中。所以我们读起来,并不觉得飞扬跋扈,却是深入于生活之中,力透乎纸背之外,酣畅淋漓,沉厚雄健!中国人之喜欢杜甫,即是和崇拜孔子同一理由:那里是一个收敛了的孟子,这里是一个就了范的李白!中国人是喜欢刚性的,但又喜欢那刚性是蓄藏的!

懂得这个道理,才能了解中国人之爱好和平。前些日子英伦牛津大学的来电称:“英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学术之真义与价值,在过去不无惑疑之处,但时至今日,一方鉴于狭义国家主义之横暴相仇,一方感于中国反日态度之庄严镇静,究竟谁为世界文化之领导者,吾人当无疑义矣。”(据一月二十四日《大公报》中央社译文)这番话,我们当然不能据以自矜,但其中有一点是真实的,就是外国从前对于我们文化学术之真义与价值,不无疑惑之处。是的,真有一点奇怪,中国何以一方面是最爱和平的民族,一方面又是御侮最英勇、最不挠的呢?这答案只有问中国传统的儒家精神!

一九三九年二月四日于中央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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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出自《中国文学史略稿》第四章,第二节。——编者注

[2] 今译为《堂吉诃德》。——编者注

[3] 今译为桑丘。——编者注

[4] 本文原发表于《理想与文化》第二期,1943年1月出版。——编者注

[5] 今译为基尔。——编者注

[6] 今译为黑格尔。——编者注

[7] 今译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编者注

[8] 意为庸人。——编者注

[9] 今译为莫里哀。——编者注

[10] 今译为答尔丢夫。——编者注

[11] 本文出自《苦雾集》第二辑“论文下”中的一篇。——编者注

[12] 今译为托马斯·曼。——编者注

[13] 今译为温克尔曼。——编者注

[14] 今译为尤利西斯。——编者注

[15] 今译为希尔德布兰德。——编者注

[16] 今译为达·芬奇。——编者注

[17] 今译为桑丘。——编者注

[18] 今译为卡莱尔。——编者注

[19] 本文于1948年10月15日发表在《大公报》。——编者注

[20] 本文出自《迎中国的文艺复兴》。——编者注

[21] 意为自卑情结。——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