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失庭训,赖母兄抚养诱掖,弱冠为乡里小学师,即知读孔孟书。为诸生讲句法文体,草为《论语文解》,投上海 商务印书馆印行,获赠书券百元,得购扫叶山房等石印古籍逾二十种。所窥渐广,所识渐进。时为民国七年,新文化运动,方甚嚣尘上。窃就日常所潜研默体者绳之,每怪其持论之偏激,立言之轻狂。益自奋励,不为所动。民十一转教中学,先在厦门 集美学校一年,转无锡 第三师范。校规,每一国文教师分班负责,随年级自一年递升至四年;一班毕业,周而复始。每年有特定课程一门,曰“文字学”“论语”“孟子”“国学概论”。余按年编为讲义,自《文字学大义》《论语》《孟子要略》《国学概论》,四年得书四种。惟《文字学大义》以篇幅单薄,留待增广,今已失去。其他三种,络续出版。时有中学同学郭君,游学东瀛,与余同事;其案头多日文书,余借读得蟹江义丸《孔子研究》一书,始知《史记·孔子世家》所载孔子生平历年行事多疏误;自宋迄清,迭有纠弹。余在《论语要略》中先撰有《孔子传略》一章,《孟子要略》中续草《孟子传略》。时国人治先秦诸子之风方炽,余益广搜群籍,详加考订,扩大为《先秦诸子系年》。民十九赴北平,在燕京、北大、清华、师大诸大学授课。默念卫扬孔道,牵涉至广,兹事体大,不能专限于先秦 孔 孟之当时。抑且读书愈多,乃知所了解于孔 孟之遗训者乃益浅。因遂不敢妄有论著。数年中,草成《近三百年学术史》。避日寇,至滇南,独居宜良山中,草成《国史大纲》。转成都,病中读《朱子语类》全部,益窥由宋 明理学上探孔 孟之门径曲折。至香港,创办新亚书院,乃又时时为诸生讲《论语》。赴美讲学,以羁旅余闲,草为《论语新解》。辞去新亚职务,移居来台,草为《朱子新学案》。又值批孔之声骤起,新近又草为《孔子传》。并汇集港 台两地二十年来所为散文,凡以孔子与《论语》为题者,得十六篇,成为此编。回念自民初始知读孔 孟书,迄今已逾六十年,而余年亦已八十矣。先则遭遇“打倒孔家店”之狂潮,今又嗅及“批孔扬秦”之氛。国事日非,学风日窳。即言反孔一端,论其意义境界,亦复堕退不可以道里计。然而知读孔孟书者,亦已日益凋零。仰瞻孔 孟遗训,邈如浮云天半,可望而不可即,抑且去我而日远。念兹身世,真不知感慨之何从也。
一九七四年七月七日钱穆识于台北 士林 外双溪之素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