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斯特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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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阿德里安森老了。他不是从疲惫,更多是从某种与日俱增的安详中察觉到这一点。他像一名渐渐耳背的领航员,只能隐约听见风暴的声音,却依然能老练地判断水流、潮汐和风的力量。他的一生是财富不断增长的过程:金子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他的手中;他取得了在阿姆斯特丹港口经营香料的特许权之后,就离开米德尔堡的宅子,搬到阿姆斯特丹新修的运河边上他精心建造的房屋里。这所濒临泪塔的住宅,就像一个坚固的保险柜,来自海外的财宝聚集在一起,一切都井然有序。但是西蒙·阿德里安森和他的妻子与这种富丽堂皇完全隔绝开来,他们住在顶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四壁空无一物如同船舱,这一切奢华只用于抚慰穷人。

对这些人,他们的大门总是敞开着,总有烤好的面包,总有点亮的灯。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当中,不仅有无力清偿债务的负债人,有人满为患的济贫院拒绝收治的病人,还有食不果腹的演员,酗酒的水手,从示众柱上松绑后肩头还带有鞭痕的囚犯。如同上帝希望所有人都在他的土地上行走,享受他的阳光,西蒙·阿德里安森不加选择地接受他们,或者不如说,他出于对人间律法的厌恶,选择那些被认为是最糟糕的人。这些流浪汉穿着主人亲手给他们披上的暖和的衣服,怯生生地坐在他的桌旁。走廊上看不见的音乐家向他们的耳朵里倾注天堂的前奏曲;希尔宗德用一只银质长柄汤勺分发食物,她为接待客人特意穿上华美的长袍,使她的施舍显得更加可贵。

西蒙和他的妻子,像亚伯拉罕和撒拉,像雅各和拉结,和谐地生活已有十二年。然而他们也有自己的痛楚。好几个新生儿尽管得到无微不至的疼爱和照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离他们而去了。每次,西蒙低下头说道:

“天主是父亲。他知道孩子们需要的东西。”

这个真正虔诚的人教会希尔宗德在隐忍中体会甜蜜。但一丝忧伤留在他们的心底。终于,一个女儿出生并且活下来了。西蒙·阿德里安森从此像兄长一般跟希尔宗德生活在一起。

他的船只从世界各地的港口驶向阿姆斯特丹,但西蒙考虑的是我们每个人面临的大旅行,无论贵贱,人人都将遭遇海难,在一片陌生的沙滩上结束旅程。较之那些跟他一起俯身察看罗盘地图的航海家,或者为他绘制地图的地理学家,他更珍惜那些正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的冒险者,衣着破烂的讲道者,在广场上被嘲笑和愚弄的预言家。一位扬·马蒂斯是通灵的面包师;一位汉斯·博克霍尔德是流浪艺人,一天晚上西蒙在小酒馆门口发现他时,他已经快要冻僵了,他那一套跑江湖的吹牛本事正好用来为精神世界效力。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比其他人更谦卑,他渊博的学识深藏不露,为了让神的启示畅通无阻地降临到自己心中,他还故意变得愚钝。人们从他身上穿着的旧皮毛大衣认出他就是贝尔纳德·罗特曼,路德从前最心爱的弟子,如今却破口大骂那个维滕贝格人,说他是假义人,一边在富人面前卖乖,一边讨好穷人,舒坦地坐在真理和谬误之间。

傲慢无礼的圣人们从市民手中夺取财物,从贵族手中夺取头衔,然后随心所欲地重新分配,这种蛮横的做法已经引起公众的愤怒;好人们冒着被判处死刑或立即遭到流放的危险,聚集在西蒙家里密谋,仿佛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上的海员。但是希望像帆船一样出现在远处:明斯特已经变成上帝之城,羔羊们第一次在尘世有了庇护所,扬·马蒂斯成功赶走主教和市政长官后,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皇帝的军队企图消灭这座穷人的耶路撒冷,最终无功而返;普天下的穷人都将团结在他们的兄弟周围;人们将成群结队,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劫掠教会的不义之财,推翻圣像;还要将胖子马丁杀死在图林根的野猪巢里,将教皇杀死在他的罗马。西蒙听着这些话,一边捋着白色的胡须:他对风险习以为常,打算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桩虔诚的事业所蕴含的巨大危险;罗特曼的冷静和汉斯的调侃打消了他最后的疑虑,就像从前他的商船在暴风雨季节里起锚时,船长的镇定和水手的快活令他安心。一个晚上,他怀着一颗信任的心,看着这帮穷困潦倒的客人将帽子低低地压在眼睛上,或者将边缘已经磨损的羊毛围巾紧紧缠在脖子上,他目送他们肩并肩在泥泞的雪地里渐行渐远,步履艰难地一同前往他们梦中的明斯特。

终于有一天,更确切地说一个夜晚,在二月清冷的拂晓时分,他上楼走进希尔宗德的房间,她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盏微弱的灯照着她。他低声唤她,确定她没有睡觉,就在床边重重地坐下来,像一位商人跟妻子一起反复清点白天的账目,他跟她谈起在楼下小客厅里进行的密谋。在城里,金钱、肉欲和虚荣招摇过市,人们的痛苦似乎凝固成了砖石,凝固成了虚妄和笨重的物件,精神再也无法在这些东西上面呼吸,她不也厌倦了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吗?至于他,他建议抛下,最好是卖掉(为何要白白浪费一份属于上帝的财富呢?)阿姆斯特丹的房子和财产,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去明斯特寻找安身之所,那只方舟早已不胜负荷,但是他们的朋友罗特曼会帮助他们找到栖身之地和食物。他给希尔宗德十五天时间考虑这个计划,这条路的尽头是苦难,流放,甚至死亡,但他们也有可能跻身于最早迎来天国的人之列。

“十五天”,他重复道,“夫人。一个小时也不能再多了,时间紧迫。”

希尔宗德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盯着他说:

“十五天已经过去了,我的丈夫”,她平静地说,仿佛对自己就这样留在身后的东西不屑一顾。

西蒙称赞她在朝上帝走去的路上不断向前迈进。他对这位伴侣的敬意没有因日常生活的琐碎而磨损。这个年老的男人在那些被他选中的人身上,故意忽视他们心灵表面显而易见的瑕疵、阴影和缺陷,他看见的也许只是他们自身最纯粹的部分,或者他们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在他收留的那些预言家们可怜的外表下,他认出了圣人。自从第一次见到希尔宗德,他就被她纯净的目光所感动,他视而不见她忧伤的嘴唇上近乎阴郁的皱纹。在他眼里,这位瘦削而倦怠的女人始终是一位大天使。

出售房屋和家具是西蒙的最后一桩好买卖。跟以往一样,他在金钱事务上的漫不经心为他带来财富,使他避免了因害怕损失或者因贪心而操之过急所导致的失误。这些自愿走上流亡之路的人带着人们的敬意离开阿姆斯特丹,富人往往享有这种尊重,即便他们可耻地站在穷人一边。一艘驳船将他们带到德文特,在那里他们换乘四轮马车穿越落叶覆盖的盖尔德山丘。他们不时停下来,在威斯特伐利亚的客栈里品尝烟熏火腿;对这些城里人来说,通往明斯特的旅途如同一次郊游。一个名叫约翰娜的女佣陪伴希尔宗德和孩子,西蒙对她深怀敬重,因为她曾经由于再浸礼派信仰而遭受酷刑。

贝尔纳德·罗特曼在明斯特的城门口迎接他们,满载包袱和木桶的车辆来来往往,挤作一团。围城前的准备不由得让人想起某些节日前夕的忙乱。就在两个女人从车上卸下摇篮和衣物的时候,西蒙听着教会重建者的解释:罗特曼很平静;听从他教诲的民众在街上拖着来自周边农村的蔬菜和木材,他们跟他一样指望着上帝的帮助。然而,明斯特需要钱。它更需要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弱小者、不满者、义愤者的支援,一旦新基督获得第一次胜利,这些人就会摆脱一切偶像崇拜的枷锁。西蒙仍然是富有的;他在吕贝克,在埃尔宾,甚至在日德兰半岛和遥远的挪威都有可追回的债权;他理应去收回这些只属于天主的款项。他懂得一路上向虔诚的人们传达起来反抗的圣人们的讯息。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有钱人,他穿着上好的呢子和柔软的皮革,他的名声和装束会让他在一个衣着破烂的传道者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赢得听众。这位皈依的富人是穷人议会最好的密使。

西蒙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要赶快行动才能免遭权贵和教士们的伏击。匆匆拥抱了妻子和女儿,骑上刚刚将他带到方舟门口的骡子里最强壮的一头,他立刻动身了。几天后,德意志雇佣军的长矛就出现在地平线上;亲王兼主教的军队在城市外围驻扎下来,并不发起进攻,而是准备一直等待下去,直到饥饿将这些穷人歼灭。

贝尔纳德·罗特曼将希尔宗德和孩子安置在市长克尼佩多林家里,此人是纯洁者们在明斯特最早的保护人。这个胖胖的男人既热情又平和,将希尔宗德视如姐妹。扬·马蒂斯摆弄一个新世界就像从前在哈勒姆的地窖里揉面团,在他的影响下,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同了,容易了,简化了。地上的果实像上帝的空气和光线一样属于所有人;凡是有衣物、餐具或者家具的人,都要拿到街上来与人分享。所有人都以严格的方式相爱着,他们相互帮助,相互指责,为了对别人的罪孽保持警觉而相互监视;世俗法律被取消了,圣事也被取消了;亵渎神明以及肉体的过失要遭受鞭刑;女人们蒙着面纱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仿佛是不安的大天使;人们还听见有人在广场上声泪俱下地当众忏悔。

这座被天主教军队包围的好人的堡垒,生活在对上帝的狂热之中。在露天进行的布道每天晚上重新唤起人们的勇气;最受爱戴的圣人博克霍尔德讨人喜欢,因为他在描绘世界末日的血腥景象时添加了演员的戏谑。温暖的夏夜,病人和围城的第一批伤员躺在广场周围的拱廊下呻吟,女人们在一边用尖利的声音祈求天父的帮助。希尔宗德是最狂热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站立着,瘦高的身子挺直如同一团火苗,泽农的母亲控诉罗马人的无耻行径。她泪眼模糊,充满可怖的幻象;犹如一根过于细长的大蜡烛突然折断,希尔宗德猛然倒下,痛哭流涕,怀着悔恨、柔情和求死的愿望。

第一次公共葬礼是为扬·马蒂斯举行的,他死于一次突围,他率领三十个人和一群天使试图突破主教的军队。汉斯·博克霍尔德头戴王冠,骑在搭着祭披的马上,在教堂前面的广场上突然被宣布为先知;人们支起一个台子,新大卫王每天早上就在上面主持朝政,不容辩驳地决定天上和尘世的一切事务。几次偷袭主教厨房得手,带回来一头猪和几只母鸡作为战利品,人们在台子上吹吹打打,大吃大喝;敌营的厨子成了俘虏,被迫烹煮菜肴,随后在人们的拳打脚踢中一命呜呼,希尔宗德看见这一幕,跟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

渐渐地,就像美梦在黑夜里不知不觉转变为噩梦,人们的内心起了变化。心醉神迷的状态让圣人们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晃晃悠悠。城里各处的地窖和谷仓都堆积着食物,为了节省,新基督国王不断发布禁食的命令;然而有时候,当一桶咸鲱鱼变得臭气熏天,或者圆圆的火腿上开始出现斑点,人们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贝尔纳德·罗特曼筋疲力尽,他病倒了不能出门,仍一言不发地执行新国王的决定,他只能向聚集在窗户下面的人群布道,宣讲仁爱将烧毁尘世的一切渣滓,天国将会降临。克尼佩多林被剥夺了市长头衔,但又被庄严地提升为刽子手;这位脖子红红的胖男人对自己的新职务颇感得心应手,似乎他一直以来就在暗自梦想屠夫的职业。很多人被处死;国王命令处决软弱和温和的人,以免他们传染其他人;再说,每死掉一个人就会省下一份口粮。人们在希尔宗德住的房子里谈论酷刑,就像以往在布鲁日议论羊毛的价格。

汉斯·博克霍尔德出于谦卑,同意人们用他出生的城市称他为莱顿的约翰,但这个名字仅限于在尘世的集会上使用;在忠实信徒面前,他另有一个不能言宣的名字,似乎自身包含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和热情。十七位妻妾证明神有着永不枯竭的精力。市民们出于畏惧或者虚荣,将自己的妻子献给活着的基督,正如他们当初献出金币;来自社会底层的荡妇争相邀宠,以求满足国王的床笫之欢。他来到克尼佩多林家里跟希尔宗德说话。这个眼睛滴溜溜转的男人一碰到她,她立刻变得脸色煞白,他的双手摸摸索索,像裁缝那样解开她的上衣。她想起来,但她不愿想起来,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她餐桌上一个饥饿的江湖艺人,就趁她托着盘子俯身布菜之机摸过她的大腿。她怀着厌恶让这张湿漉漉的嘴亲吻,但厌恶随即就变为迷醉;生活中最后的体面像破旧的衣衫,或者像浴室里刮下的死皮一样脱落了;沉浸在这无味的、热乎乎的呼吸里,希尔宗德不复存在了,希尔宗德的恐惧、顾虑和不幸也连同她一起不复存在了。压在她上面的国王赞叹这个纤柔的身体,他说,在他看来,细瘦的身材让上帝塑造的形体显得更加突出,尤其是下垂的细长乳房和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个习惯了与婊子和毫无韵致的村妇打交道的男人,对希尔宗德的精致惊叹不已:她那双放在自己维纳斯小丘柔软的茸毛上的纤手,不由得让他想到一位贵妇漫不经心地搭在手笼上或者卷毛狗身上的双手。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十六岁起,他就知道自己是神。但时运不济,他掉到一个裁缝铺里当学徒,还从那里被赶走;在喊叫和流涎中,他进入了天堂。他重又体验到那种颤动,就像当年在流动剧团扮演挨打的丑角时,他在后台感觉到自己是神;就像当年在谷仓里他得到平生第一个姑娘时,他明白了神就是这团蠕动的肉体,对赤裸的身体而言贫穷并不比富有更真切,神就是生命的大潮,它也会卷走死亡,它像天使的血液一样流淌。他用一位戏子浮夸做作的语言吐出的这番话,充满农民之子的语法错误。

连续几个晚上,他将她带到筵席上,坐在基督的妻妾们中间。人群挤在边上,几乎要将桌子压垮;饥饿的人们抓住国王开恩扔给他们的鸡脖子或爪子,还祈求他的祝福。年轻的先知们充当国王的保镖,他们在一团嘈杂中用拳头维护秩序。现任王后蒂瓦拉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一个污秽场所,她沉着地大吃大嚼,每嚼一口便露出牙齿和舌头;她看上去就像一头懒散而健康的母牛。突然,国王举起双手祈祷,他在脸颊上扑了一点粉,这种舞台上的苍白让他的面容变得好看了。有时,他冲着一个来宾的面孔吹气,向他传达神圣的精神。一天夜里,他将希尔宗德引到后厅,撩起她的袍子向年轻的先知们展示教会赤裸的圣洁。新王后和蒂瓦拉相互叫骂厮打起来,后者仗着自己年方二十,将希尔宗德看成老太婆。两个女人在石板地上翻滚扭打,大把抓扯对方的头发;那天晚上,国王将她们俩一起搂在胸前抚慰,让她们达成和解。

有时,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会让这些呆滞而疯狂的灵魂活跃起来。汉斯下令立即拆除高塔、钟楼以及那些傲慢地高出城里其他房屋的山墙,因为这些建筑无视在神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孩子们叽叽喳喳,跟在一队队男人和女人后面,挤进塔楼的楼梯;瓦片乱飞,砖头纷纷坠落,砸伤行人的脑袋和低矮房舍的屋顶;有人将圣莫里斯教堂顶上铜铸的圣人像拆下来,让它们歪歪斜斜地吊在天与地之间;还有人抽掉房梁,将从前富人的房屋弄得千疮百孔,任由雨雪飘落进来。一个老妪抱怨要被活活冻死在自己四面来风的房间里,于是被赶出城外;主教拒绝接纳她到自己的阵营里;好几天夜里,人们听见她在壕沟里哭叫。

傍晚时分,人们收工了,双腿悬在空中,伸长脖子,不耐烦地在天上寻找世界末日的信号。但是西天边的红色渐渐黯淡下来;又一个黄昏变成灰色,然后又变成黑色,拆毁房屋的人们疲惫不堪,回到自己的棚屋里,躺下,睡觉。

一种近乎快乐的担忧驱使人们在颓圮的街巷里游荡。他们从城墙的墙头好奇地张望空旷的、无法接近的田野,就像航行的人们张望环绕在自己小船四周的凶险的大海;饥饿引起的恶心如同在海上探险的人们感到晕浪。希尔宗德不停地走来走去,总是在那几条相同的街巷里,相同的廊道中,相同的通往角楼的楼梯上,有时独自一人,有时手里拉着她的孩子。饥荒的钟声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回响;她感到自己轻巧灵活,就像在教堂的尖塔之间盘旋不已的鸟儿,她感到虚弱,但就像一个女人即将尽情享受之前的片刻。有时,她掰下一段悬挂在房梁上的冰凌,张开嘴,吮吸新鲜的感觉。她周围的人似乎也同样体会到这种冒险的愉悦;尽管人们会为一块面包、一棵腐烂的白菜争吵,但是某种发自内心的柔情将这些忍饥挨饿的穷人紧紧粘合在一起。然而,一段时间以来,不满者敢抬高嗓门说话了;温和派不再被处死:他们太多了。

约翰娜向女主人报告外面开始流传可怕的消息,分发给老百姓的肉是变质的。希尔宗德吃着饭,仿佛充耳不闻。有人吹嘘自己尝过刺猬肉、老鼠肉,甚至更不堪的东西,正如同那些看上去严肃刻板的市民要不是突然间夸耀起自己肉体的放纵,人们还以为这些骨瘦如柴的幽灵无此能力。人们也不再寻找隐蔽之处来舒解病体的排泄;人们出于疲乏也不再掩埋死者,但是冰冻的天气让堆放在院子里的尸体变得清洁,不会散发出臭味。没有人议论到了四月份一旦天气回暖很可能就会发生鼠疫;人们不指望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也没有人提及敌人的坑道工事正在逼近,他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填充护城河;也没有人提及敌人很快就会发起的进攻。忠实信徒们脸上阴郁的表情仿佛追逐猎物的猎狗,它们装着听不见身后抽动皮鞭的声音。

终于有一天,站在城墙上的希尔宗德看见旁边一个人伸出胳膊指指点点。一支长长的队伍在起伏的平原上蠕动;几列战马在融冰季节的泥泞地里行进。一声欢快的叫喊爆发出来;断断续续的赞歌从这些虚弱的胸膛里响起:这不就是从荷兰和盖尔德招募来的再浸礼派军队吗?贝尔纳德·罗特曼和汉斯·博克霍尔德不断宣布他们就要到来,他们不就是来解救自己弟兄的弟兄吗?但是,这些队伍很快就与包围明斯特的主教军队会合了;旌旗在三月的风中翻卷,有人认出其中有黑森亲王的旗帜;这位路德派信徒与偶像崇拜者们联合起来,要消灭这一群圣人。几个人想方设法将一块大石头从城头推下去,砸死了几个在一处棱堡脚下挖壕沟的工兵。一个哨兵放枪击中了黑森军队的一位传令兵。围城者以火枪射击来回敬,数人倒毙。随后,双方谁也不再尝试任何行动了。但是,期待中的进攻没有在这天夜里发起,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发起。五个星期就在嗜睡症的麻木状态中过去了。

贝尔纳德·罗特曼早已分发了自己最后储备的食物和瓶瓶罐罐里的药品;国王跟往常一样,从窗户向民众扔出来一把把谷物,却将剩余的物资藏在地板下面不肯拿出来。他很多时间都在睡觉。他像僵死了一样睡了三十六个小时,然后最后一次前往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布道。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去希尔宗德的住处夜访了;他以屈辱的方式赶走了十七位妻妾,取代她们的是一位几乎还没有开始发育的少女,有点口吃,具有预言的天赋,他怜爱地称她为白色的小鸟,方舟上的白鸽。希尔宗德被国王抛弃,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不满和意外;对她来说,发生过的事情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之间,界限已逐渐消弭;她似乎已经想不起来曾经作过汉斯的情人。然而法律并没有禁止一切:有时她会在深更半夜等着克尼佩多林回来,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让这团行尸走肉动心;他从她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边嘟嘟囔囔,让他操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而不是一个女人。

主教军队进城那天夜里,近午夜时分,一名哨兵被掐死,他发出的叫声惊醒了希尔宗德。一名变节者带领两百名雇佣兵,从一条暗道进入城内。贝尔纳德·罗特曼是最早得到通知的人之一,他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冲到街上,衬衫下摆粗暴地拍打着瘦弱的双腿;幸而他死在一个匈牙利人手中,这个士兵没有弄清楚主教要求活捉叛乱头目的命令。国王从梦中惊醒,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从一条走廊逃到另一条走廊,勇敢敏捷犹如一只被守门犬围捕的猫;破晓时分,希尔宗德看见他从广场上走过,已经脱下了那身俗丽的戏装,上身赤裸,在皮鞭抽打之下弯曲着脊背。人们几脚将他踹进一个大笼子里,从前那些不满者和温和派在被送交审判之前,就被他关在这个笼子里。克尼佩多林被打得半死,当作死人扔在长凳上。整整一天,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在城里回响;这种有节奏的声音,意味着秩序在这个疯狂的堡垒里重新恢复了统治。秩序体现在这些为了微薄的酬金而出卖性命的人身上,他们在固定的时间吃喝,碰到机会就抢劫奸淫,但在某个地方,他们有年迈的母亲,节俭的妻子和一爿小小的租地,他们年老瘸腿之后会回到那里生活,有人逼迫时也会去教堂望弥撒,将信将疑地信奉上帝。酷刑又开始了,但这次是由合法当局宣布的,并得到教皇和路德的同意。这些人衣衫褴褛,苍白消瘦,饥饿使他们牙床溃烂,在吃饱喝足的大兵们眼里,他们简直就是恶心的臭虫,消灭他们轻而易举,也理所应当。

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公判地点定在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就在国王从前举行会议的台子下面。那些行将就死的人隐隐约约地明白先知的许诺就要在他们身上实现了,但实现的方式与他们曾经以为的不同,不过预言几乎总是这样的:他们历经磨难的世界即将完结;他们即将平等地跨进一大片绯红的天空。只有几个人诅咒将他们带进这场救赎闹剧的那个人。有些人在内心深处,知道自己长时间以来就在期盼死亡,好比绷得太紧的绳子也许渴望折断。

一直到晚上,希尔宗德等待着轮到她的时候。她身着自己剩下的长裙中最好的一件;发辫上插着银别针。终于,四名士兵出现了;他们是些老老实实的粗人,不过尽其职责而已。小玛尔塔哭喊起来,希尔宗德抓住孩子的手说:

“来,孩子,我们去上帝那儿。”

一个士兵从她手中夺过无辜的小姑娘,推给约翰娜,身穿黑色上衣的女仆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希尔宗德跟着士兵,再也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连行刑者也不得不加紧脚步。为了避免磕绊,她双手提起绿色丝绸长裙宽大的裙幅,看上去如同行走在波涛之上。到了台子上,她在死者中间模模糊糊地认出了一些熟识的人,还有一个从前的妃嫔。她随意倒在仍有余温的人堆上,伸出脖子。

西蒙的旅行变成了十字架之路。他主要的债务人害怕填满再浸礼派的口袋或行囊,没有付钱就将他打发走了;那些无赖和吝啬鬼还不免训斥他几句。他的内兄鞠斯特·利格尔则声称,无法尽快兑现西蒙存放在他安特卫普钱庄里的巨额款项;此外他还夸口说,跟一个与国家的敌人为伍的糊涂虫相比,他更爱惜希尔宗德和孩子的财产。西蒙像一个被赶出门的乞丐,脑袋低垂着走出那扇富丽堂皇的雕花大门,而这家商号的创办曾经仰赖过他的帮助。他募捐的使命也同样失败了:只有几个穷光蛋答应为他们的兄弟倾其所有。他两次遭到教会当局的盘查,花费了钱财才免于牢狱之灾。直到最后,他仍然是得到自己的金币保护的富人。他在吕贝克的一家客栈里中风倒下,一路积攒起来的微薄收入还被店家偷走一部分。

他的身体状况只允许他慢慢赶路,进攻开始前两天他才到达明斯特城外。想进入被围困的城市显然毫无希望。他在亲王兼主教的军营里受到冷遇,却也没有遭到棍棒的对待,因为他曾经帮助过这位大人。他设法在离护城河很近的一处农庄住下来,灰色的城墙让他看不见希尔宗德和孩子。在农庄主妇白色的木餐桌上跟他一同进餐的,有一位应召前来参加即将进行的教会审判的法官,一位主教属下的军官,还有好几个从明斯特城里逃出来的变节者,这些人永不厌倦地揭露忠实信徒们的疯狂和国王的罪行。叛徒们毁谤殉难者的闲言碎语,西蒙不过姑妄听之而已。明斯特攻陷后的第三天,他终于得到进城的许可。

他沿着有部队巡逻的街道艰难地行走,六月早晨的阳光和干燥的风迎面扑来,他在这个只是从道听途说中有所了解的城市里迷乱地找路。在大市场的一个拱廊下,他认出了坐在门口的约翰娜,她将孩子抱在膝盖上。小姑娘看见这个陌生人靠过来亲吻她,尖叫起来;约翰娜一言不发地行了女仆的屈膝礼。西蒙推开已经撬开锁的大门,跑遍底层空无一人的房间,然后又跑遍楼上的房间。

他又出来,到广场上,朝着行刑的空地走去。一幅绿色的织锦悬在台上;他从这片织物远远地认出了压在死人堆里的希尔宗德。他没有在这个灵魂已经释放的尸体旁好奇地盘桓,就回头去找女佣和孩子。

一个牛倌牵着牲口走过,带着一只桶和挤奶的凳子,沿街叫卖;对面的房子里,一家小酒馆重新开张了。约翰娜用西蒙给她的几个铜板,让人盛满了几只锡杯。火在炉膛里劈劈扑扑地燃起来;很快就听见小姑娘手里的勺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家庭生活又慢慢开始了,渐渐填充了这幢荒芜的房屋,就像一片沙滩,上面散落着海上漂流物、沉船上的珍宝和海底的螃蟹,又被上涨的潮水重新覆盖。女仆为主人铺好克尼佩多林的床,这样可以免却他上下楼梯的疲劳。老人慢吞吞地喝着热啤酒,对于他的问话女仆起先只报以怨愤的沉默。当她终于开口时,从她嘴里涌出的是一股污秽的激流,其中同时混杂着洗涤槽和《圣经》的气味。在这位信奉胡斯的老妪眼里,国王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叫花子,人们让他在厨房里吃饭,他却胆敢跟主人的妻子睡觉。一切都说出来之后,她开始擦拭地板,将刷子和木桶弄得震天响,还使劲摔打漂洗过的抹布。

那天夜里西蒙几乎没有睡着,然而与女仆以为的相反,令他揪心的既不是愤慨也不是羞惭,而是那种名为怜悯的更加温存的痛苦。西蒙在暖和的夜里感到憋闷,他想到希尔宗德,仿佛她是自己失去的女儿。他怨自己留下她独自一人穿越这段艰难的航道,随后又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生与死就像每个人分到的一份面包,也许希尔宗德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恰当的时间吃掉了自己的一份面包,那也未尝不可。这一次她又走在前面了;她在他之前经历了最后的苦难。他仍然认为,那些起来反抗教会和国家随后遭到镇压的忠实信徒是正确的;汉斯和克尼佩多林抛洒了鲜血;在一个血腥的世界里,难道还能期待别的东西吗?约翰、彼得和多马在世之日就应当亲眼看见上帝在人间的王国得到实现,然而一千五百多年来,这个愿望却被懦弱、冷漠和狡猾之徒怠惰地拖到世界末日。先知敢于宣布这个天上的王国就在这里。他指出了道路,即便他偶然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径。对于西蒙而言,汉斯仍然是一个基督,如同人人都有可能是一个基督。与法利赛人和贤哲们谨小慎微的罪过相比,他的疯狂并不更加可耻。鳏夫没有对希尔宗德在国王的怀抱里寻找欢愉感到愤慨,长久以来他已不能给她带来这种欢愉了:这些放纵自己的圣人毫无节制地享受了肉体结合带来的幸福,这些已然摆脱尘世束缚的肉体,已然对一切毫无知觉的肉体,想必它们曾经在拥抱之中体验到过一种更加温热的心灵结合的形式。啤酒让老人感觉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从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宽厚交织着疲惫,以及一种既令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善良。至少希尔宗德得到安宁了。借助床头蜡烛的微光,西蒙看见眼下在明斯特泛滥的苍蝇在床上游荡;它们也许在那张苍白的面庞上逗留过;他感到自己同那具腐烂的尸体呼吸与共。他突然想起来,新基督的肉身每天早上都要遭受钳子和烙铁的酷刑,这个念头攫住他,令他肝肠寸断;他与可笑的受难者感同身受,他痛苦地想到肉体注定只能享受如此少的欢愉,却要承受如此多的苦难;他与汉斯一同受苦,如同希尔宗德曾经与他一同享乐。整个夜晚,躺在被子下面,在这个仅有最起码的舒适的房间里,他一想到在广场上被活活关在笼子里的国王,就像一个脚上有溃烂的人不小心踢到了自己的痛处。一阵疼痛使他的心渐渐抽紧,牵动从肩头直到左手手腕的神经,他祈祷,但再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的痛楚,还是为了扎进汉斯肥胖的胳膊和胸脯周围的铁钩。

他一旦有了走几步路的力气,就拖着身子走到国王的笼子前。明斯特的人们已经厌倦了这个场面,但是孩子们紧靠着栅栏,继续朝里面扔别针、马粪、尖利的骨头,囚笼里的人不得不赤脚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卫兵们跟以往在节日大厅里一样,懒洋洋地推开这帮顽童:国王的死刑预计最早于仲夏时节执行,冯·瓦尔代克大人坚持要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囚犯刚刚经受了一场酷刑被送回笼子;他蜷缩在角落里,还在颤抖。他的衣服和伤口散发出一股恶臭。但这个小个子男人仍然有着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和一副演员的动人嗓音。

“我缝,我裁,我绗”,受尽折磨的人低声哼唱道。“我只不过是个裁缝学徒……皮毛外套……给长袍缫边不留痕迹……不要在衣服上开衩……”

他突然停下来,偷偷瞟一眼四周,似乎既想保住自己的秘密,同时又想泄露一点风声。西蒙·阿德里安森拨开看守,设法将双臂伸进栅栏。

“上帝保佑你,汉斯”,他一边说,一边将手向他伸去。

西蒙回到家里,仿佛长途旅行归来一样疲惫不堪。自从他前一次出门以来,城里已经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明斯特逐渐恢复了往常平淡无奇的样子。大教堂里充满唱诗班的声音。主教将他的情妇重新安置在距离他的府邸仅两步之遥的地方,这位美丽的茱莉亚·阿尔特生性谨慎,并不招摇。西蒙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好比一个人即将离开一个城市,那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但是,他从前的善良像一股泉水那样枯竭了。他一回到家就冲着约翰娜大发雷霆,因为女佣忘记照他的吩咐备好笔墨纸张。当这些东西齐备后,他就开始给他的妹妹写信。

他已经有差不多十五年没有跟她联系了。好心的萨洛美嫁给了有钱有势的银行家富格尔家族的一位幼子。马丁虽不能继承家族的财产,却靠自己的本领积累了一笔财富;他从世纪初年起就在科隆定居下来。西蒙将孩子托付给他们。

萨洛美在鲁尔斯多夫乡下的宅子里收到这封信时,正在亲自监管晾晒衣被。她将床单和细布衣物扔下让女佣们去照管,家事由她作主,她连银行家的意见也没有征询就吩咐套上马车,满载食物和被褥,穿过一片满目疮痍的地区,向明斯特驶去。

她看见西蒙时,他躺在床上,脑袋下面垫着一件对折了两下的旧大衣,她立刻换成一个靠枕。她凭着一股女人倔强的善意,设法将疾病和死亡缩减为一系列轻微和细小的不适,用母亲般的关怀让病痛得到缓解。访客向女仆询问起有关饮食起居和大小便的情况。垂危病人冷漠的目光认出了妹妹,但是西蒙借故有病在身,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按惯例表示欢迎。他终于坐起身来,与萨洛美客套地拥抱。随后他恢复了商人清晰的头脑,列数属于玛尔塔名下的财产,还指出哪些有必要为她尽早收回。契据包裹在一块漆布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儿子们已经成家立业,有的在里斯本,有的在伦敦,有的在阿姆斯特丹拥有印刷厂,他们既不需要他在尘世残留的财产,也不需要他的祝福;西蒙将一切都留给了希尔宗德的孩子。老人似乎忘记了他对教会重建者的许诺,重又认同了这个他即将离开也不再试图改革的人世的习俗。或者,也许以这样的方式放弃比生命本身还要珍贵的原则,他直到最后仍在品味从一切中超脱出来的苦涩的愉悦。

萨洛美看见孩子瘦瘦的小腿肚不禁心生怜爱,百般抚弄。她三句话不离呼唤圣母以及科隆各位圣人的帮助——玛尔塔将由偶像崇拜者抚养成人。这未免严酷,但并不比一些人的愤怒和另一些人的麻木更加严酷,不比衰老使丈夫不再能满足妻子更加严酷,不比看见分别时还活着的人已经死去更加严酷。西蒙尽力去想关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国王,但是汉斯遭受的折磨在今天已经不再具有与昨天同样的意义;它们变得可以忍受,就像西蒙胸口的疼痛一样变得可以忍受,并将随他一同死去。他祈祷,但某种东西告诉他,上帝不再要求他祈祷了。他挣扎了一下,想再看看希尔宗德,然而死者的面孔已经模糊了。他的回忆想必上溯到了更远,直到在布鲁日举行神秘婚礼的时期,秘密分享的面包和葡萄酒,低领内衣下面隐约可见的细长而纯洁的乳房。这一切也渐渐模糊了;他看见他的发妻,他跟这个好心的女人在弗莱辛根的花园里纳凉。一声沉重的叹息让萨洛美和约翰娜吓了一跳,她们扑过去。举行完一场唱经弥撒之后,人们将他安葬在圣-朗普雷希特的教堂里。


✑泪塔(Schreijerstoren)是阿姆斯特丹一地名,相传是水手的妻子们含泪等待丈夫归来的地方,实际上是一座军事堡垒。​✑指路德。维滕贝格是路德的活动中心,他在那里的修道院和大学任职,并于1517年在维滕贝格就赎罪券问题发表著名的《九十五条论纲》,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马丁·路德是图林根人。​✑指贝尔纳德·罗特曼。​✑吕贝克、埃尔宾和日德兰半岛分别在今天的德国、波兰和丹麦境内。​✑十字架之路(Chemin de la Croix)又称作苦路,指的是耶稣从被判钉十字架死刑到下葬的整个受难期间走过的道路,喻痛苦的历程。苦路祈祷后来成为纪念耶稣受难的一种仪式:人们在复活节游行路线上,放置十四处十字架和再现耶稣受难过程的画像,供信徒沿途祈祷。​✑胡斯(Jan Hus,1371-1415),15世纪捷克的宗教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