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枚银币[三十枚银币:这是犹大背叛耶稣基督的报酬(《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第15节)。三十枚银币显然微不足道,在当时只是一个被刺伤的奴隶的价格(见《旧约·出埃及记》第21章第32节)。]
他把那银钱丢在殿里,出去吊死了。
祭司长拾起银钱来说,这是血价,不可放在库里。 他们商议,就用那银钱买了窑户的一块田,为要埋葬外乡人。 所以那块田,直到今日还叫作血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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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由这四节经文,我可以撰写出十几卷巨著,能将它们变成十部冒险小说。其实,我们可以重温以下画面:几枚银币扔向圣殿的旗子;一个男人的脖子伸入套索;一个贪婪的陶匠,他不会太在意钱的味道;一个很刺激的标题“血的代价”;一片掩埋四处游荡的外乡人的墓地;精湛的经文最后一节拈起那块专为死者准备的方形土地的四角,把它向着……拉伸,这取决于谁来发展这个主题——现实主义者、象征主义者还是浪漫主义者。
我已经在第三段经文上盘桓很久了,有一次我进去了,却是通过另一扇门:我试图想象陶匠的那片田,它在烈日下龟裂、酷热难耐,布满荆棘的干针刺枝,有一百平方腕尺左右,四周的车辙和小径像一张道路网,不时送来终结漂泊的外乡人。主题在此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祭司长只为外乡人购买土地做墓地,而不为他们自己,不为耶路撒冷人或是他们自己人?第四节经文这样解释:这是“血价”。祭司长借助对宗教律法的微妙拿捏施行了针对耶稣的诉讼,在这件事上,他也不能被指责为缺乏先见之明:人不能将自己的同胞埋在被血玷污之地,而对于外乡人则不必拘泥此形式。然而接着,主题皱起眉头:外乡人有很多,土地很少;尸体成倍增加,但墓地却不是。血田,像没有排水管的水池(数学启蒙读物里没有此类东西),很快就会溢满了,主题陷入僵局。人们不得不应付在坟墓上游荡的鬼魂,安抚那些即使在死后也不能安静地躺着等审判日的无法安息的外乡人。简而言之,人们不得不求助于不管是审查机关还是优秀读者(罕见的巧合!)都不会放过的、庸俗的浪漫主义伎俩。
所以,我仍然绕着第三节兜圈子,我是从“买”这个行为来进入的,并选择三十枚银币做了我的主人公:它们毫不浪漫,叮当作响,可数,并且相对来说不会腐烂。毕竟这个关于死亡的福音故事中还剩下什么:一个人被钉上了十字架;另一个人吊死了自己;还有一些人(外乡人)一个接着一个被埋葬在血田里。只剩下三十枚叮当作响的钱币仍在流通;无论那些银币如何滚动,我的故事都将如影随形。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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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普通的银币:边缘光滑,数字印刻清晰,会发出粗糙的金属声。但是很明显,它们被打上了一些独有印记,这三十枚银币购买了外乡人的安息,自己却不得安息——成了异乡银币,银之痒被烙在它们身上,让它们不停地从一只手掌滑到另一只手掌,从一个钱袋扔进另一个钱袋,直到它们……但是,让我们按顺序来。
该亚法[该亚法(Caiaphas):耶稣被审判那年他是耶路撒冷的大祭司(见《新约·约翰福音》第11章第49节)。]将钱币交给了犹大;它们从犹大手中又回到该亚法的金库中;但是金库拒绝接受这笔钱,于是它们就到了陶匠那里。陶匠用一块破布包住三十枚银币,不慌不忙地大步穿过街道朝北门走去。他住在耶路撒冷城外,远离城墙,预想日落之前能回到家。然而,那些银币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紧紧打着结的破布里,于是陶匠拐进一个小酒馆解开了布包。他用第一枚银币买了喝的,接着是另一枚——很快,三十枚银币快活地、咔嗒咔嗒地撞击着柜台,从陶匠手里滚入了酒馆老板的腰包。此处,如果按照传奇作家的方式来写,很容易虚构出陶匠叫了一些白葡萄酒,上来的却是红葡萄酒,酒里有血的滋味,等等——但是切记,我没有虚构,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必须只谈这个事实:这陶匠摇摇晃晃走到北城门,他抓住城墙;城门之外就没什么可以抓了,除了地面,陶匠顿时跌倒在地。清晨的寒意唤醒了他;他的头沉得像灌了铅,手里一枚银币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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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带着银之痒的三十枚银币才刚开始从手掌到手掌、从指尖到指尖的漫游。收到银币的酒馆老板开始等待更多的钱。但结果是,这三十枚银币和他玩了一个很损的花招。当他的老顾客们得知,沾着先知血的钱(那时耶路撒冷都这样议论)到了他们喝酒的小酒馆,他们便将杯里的红酒倒掉,付账,要求找零。酒馆老板给他们银币——一枚给一个人,两枚给另一个人,更多的给第三个人,但这些虔诚的酒鬼咆哮:
“血的代价!”
“被弄脏的钱!”
“给我们别的!”
酒馆老板发誓那些是别的,但是因为所有的银币都很相像,他的顾客们盯着钱币,摇着他们多疑的脑袋,坚持要求换别的。钱币从手掌到手掌,咔嗒咔嗒地跳到桌面上,很快混淆了——被玷污的与未被玷污的,以一种疯狂的银色之舞在屋子里旋转。后来长椅空了,酒馆老板四肢趴地,把钱袋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也过去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踏入这家小酒馆。久无人来,酒也糟了。酒馆老板揭开黏土做的酒罐,舀起一瓢,尝了尝:醋。
“该死的陶匠。”他嘟哝,决定采取行动。他打开钱袋叹了口气,数了一下,拿出三十枚银币:他记得那个陶匠的钱是新的,没有磨损,是直接从铸币厂出来的新钱。即便如此,酒馆老板很快就糊涂了。这个可怜汉搜罗了二十九枚,然后是三十一枚白白的银币,相互比较着:它们是原先那些吗——谁知道?
与此同时,陶匠已经睡了一觉,醒了酒,回到家里继续做陶罐。但还没过三天,棚屋的门突然打开,酒馆的老板冲进来把银币扔到地上,说:“拿走这三十块银币!”
随后,他举起一根棍子,开始砸陶罐。他不时停下来擦擦汗,问:“好了吧,还有多少?双耳瓶多少钱?两个德拉赫马(didrachmas)。”哗啦!“还有这个花瓶?半个银币。算上它。”当啷!“灯。五个德纳里(danarri)?灯也去你的!”咣当!
报复完后,酒馆老板将他的棍子扔在一地碎片上,转身就走。
“嘿,我的好兄弟!”陶匠在他后面喊,“你还剩十个雷普顿(lepton)。我不稀罕。拿走!”
一个黏土盆砸在酒馆老板的背上。
回家后,酒馆老板希望他的生意能恢复常态。桌子被抹得干干净净,新的红酒在罐子里泛起泡沫,门大开着。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踏入酒馆。迷信的酒馆老板再次乱翻他的钱堆:或许遭诅咒的三十枚银币中的一个仍然藏在那里?许多银币似乎都是可疑的——他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捞出来,要把它们送给乞丐。但是乞丐们知道银币的来历,拒绝了酒馆老板的施舍。他把钱拿给妓女,就连妓女也不肯接受带血的钱来出卖自己一晚。绝望中,他将钱扔到了路上。即使这样也于事无补,霉运不肯放过他的家。“或许真的还有一枚?”酒馆老板想着,重新检查剩下的钱币的模样和边缘。又一个夜晚降临了,又有一把银币在路间的尘土里翻滚。神秘的银币被黎明即起的陌生人,以及连夜带农产品进城的农民发现了。被亵渎的银币消失在钱袋和麻袋里,巡游城市,环游世界。犹大播种的,很快就被收获了。几乎扔掉了所有钱,可怜的酒馆老板将自己的脑袋当成廉价陶罐撞到墙上。但他也做了一件好事,若他还活着的话,我的关于三十枚银币的故事得写三十章,会被怀疑成浪漫主义,甚至是神秘主义。酒馆老板的故事到此结束,是时候跳到下一段了:从撞碎的头到破碎的陶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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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匠耙拢陶片,把它们扔出去;然后他收拾起银币,但没有把它们扔出去;正相反,他开始考虑如何将它们转手。毫无疑问,酒馆老板告诉了大伙儿发生了什么。陶匠得等风声过去。但这天还没完,就有一位看起来令人敬重的老者敲了敲门,此人四下张望一番,然后问:“那三十枚在你这儿?”
“什么三十枚?”陶匠假装不知情,“就算我真有,又怎样?”
“我给你二十个,来换那三十个。不会有人给你更多了。”
他们讨价还价,最后以二十五枚银币成交。世界上第一笔货币交易诞生了。老人尽量不去碰那些被败坏的银币。他拿出一个皮革袋子兜住它们,用绳子打了三个结,然后对目瞪口呆的陶匠鞠了一躬,消失在黑暗中。
一进家门,这位虔诚的老者洗净手,读了一段净化的祷文。第二天早上,他将三十枚银币从皮袋子中取出,倒入前来收税的税吏的麻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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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收银币的税吏和《新约》里那好心的税吏是同一个人[《新约·路加福音》第18章第13节:“那税吏远远地站着,连举目望天也不敢,只捶着胸说:‘神啊,开恩可怜我这个罪人!’”]。作为最诚实的人之一,他在整个地区都很有名并广受尊重。他用赤裸的脚后跟督促着驴子,随身带着一只小铃铛挨家挨户催收税款。数十年的服役生涯中,他从未私藏过一枚钱。也许这一次他也会设法将三十枚银币上缴国库,但刚开始巡视时,他仍然不得不敲开数百扇门,走很长的路,又走得很慢,银币们急不可耐。银之痒驱赶着它们从麻袋到麻袋、从手掌到手掌、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四处游荡。无可指责的税吏散落了银币。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如果只是那三十枚银币,他或许还能还回去。但是税吏的驴子颠簸摇晃:犹大的银币和其他硬币混在一起了,它们摇醒并拖曳着那些沉睡而懒惰的小铜币,一次次清空麻袋。这位税吏没有等着接受审判:他自己审讯自己并亲自执行判决。遵从《圣经》的训导[《新约·马可福音》第9章第42节:“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扔在海里。”],这位曾是个善人的税吏将一块磨石挂在自己脖子上,一头栽下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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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挥霍的硬币一如既往地撒向赌桌、堕落的巢穴和人间的尘埃。那样的硬币永远不会生锈,它们很光滑、很灵活并且不知疲倦。
这期间,自杀的酒馆老板的房子被封了,他剩下的钱中仍藏着一些犹大的银币,它们被没收并送往罗马进了国库。十个有流浪癖的银币足以唤醒那些在罗马酒窖里发霉生锈的银币和金币。成堆的钱币开始想方设法逃出麻袋、越过边界。数不清的小金属圆片立在它们光滑的或有棱纹的轮子上,开始滚向世界、寻找市场和领地。金属盾牌为银币开辟道路,帝国战争开始了,为不断逃离自身的三十枚银币铸造了一条坚持不懈的路。三十年未尽,它们就在提图斯[提图斯(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古罗马皇帝,公元79—81年间在位,于公元70年占领并摧毁耶路撒冷。]军队的前面返回了耶路撒冷。它们摧毁了城墙,使之坍塌没入尘土,就像之前它们曾被丢弃时那样。这座先知与高利贷者之城被火与剑化成一片废墟,终于尝到了血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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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每个新段落的更新,我发现越来越难以追上那些银币的步伐。文字流通的速度远比硬币慢。这篇我尝试却没能成功追踪的故事,如同一个有三十根辐条的轮子。一开始,它慢慢旋转,然后越来越快;闪烁的辐条融合为一个坚固的金属圆盘,一个巨大的银板——无论是在出卖耶稣的犹大的手掌中,还是在购买货币的礼貌老人的皮袋中,都永远无法被藏起来。如果说之前我还可以逗留于陶匠、税吏以及我记不大清的什么人的篇章里,而今我必须抛掉所有形象,求助于枯燥、大跨步的概述。
我们得知,有一枚银币跃入一个教堂的募捐箱,径直开始敲打箱壁,发出警告。作为回应,盔甲嘎嘎作响,骑士们起身:军队东征开始了。另一枚银币落入了一位学者兼经济学家的口袋,于是一个念头从他的口袋跳入了他的大脑,发展成“货币流通理论”:事实证明,财富并不在财富之中,而是在货币单位的流通速度中。银币继续冲刺,围绕着旋转的地球转得越来越快。约翰·罗[约翰·罗(John Law,1671—1729):苏格兰货币改革者,曾建议中央银行发行纸币取代金银。]光润的脸颊在此闪过,他的下巴突出像一个钱盒的插槽:取代他的“信条”的,是现代的信用;银币生出了纸翅膀。旋转木马越转越快。三十个叮当作响的钱币骗得整个世界哐当响。打开任何一本参考书,它会告诉你全欧洲的三十个国家都……不对,我肯定是无法跟上银币的步伐了。它们从掌心到掌心坐立不安,叮叮当当掉入现金柜,从一个大陆翻滚到另一个大陆。时间已经抹除了它们的印痕和象征:如今,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被误认为是法郎或马克,列伊[罗马尼亚和摩尔多瓦的货币单位。]或先令。三十个没有人情味的、无法分辨的、被手掌磨损了的银币永远不会被捕获,我耐心的读者啊,我无法确定地告诉您,它们中的一个有没有落入您最近的工资袋。当然,一个人不应该多疑,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我这些胡言乱语是否真值得收到逐行支付的稿费。如果我的故事获得的报酬是银币……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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