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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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伟大之人,

如今踪迹难寻。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昭和二十四年(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一日是唐泽秀子的第十三个忌日。秀子于昭和十二年一月十一日辞世,享年八十四岁,比丈夫去世晚了二十年。

法事在目黑的桓山寺举行,那里安放着她丈夫的半身像。日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唐泽将军,在故乡九州久留米市立有一座大铜像,这座铜像在战争中因被征用而了无踪迹。与之相比,桓山寺的这座由于不太引人注目,战后也没有被拆除。这座半身像加上底座还不足六尺,立在草坪枯萎的斜坡上的两棵山茶树之间,雕像那宛如两把短剑一样上扬的八字胡,与脸呈直角左右分开。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让人怀疑这几乎全是雕刻家的夸张手法所致。黄铜材质的胡子映着山茶树叶的反光,第一印象就是一身正气,庄严肃穆且威风凛凛。但是,在观看的过程中,会突然变成难以抑制的滑稽感。观看之人想要保持刚开始的那种严肃、紧张的印象,但感情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所以,从某个瞬间开始,观看者的紧张感爆发之后便烟消云散。也就是说,那种笑是在做瞪眼游戏时先眨眼一方的狡黠的笑。

桓山寺的庭院中种了许多山茶树,从寺院住持的居室眺望正殿后面的假山,可清楚地看到山茶树夹杂在各种常青树、松树、八角金盘、黄杨等树木之间,散布在各个地方。因为山茶树叶很容易反射太阳光,像昨天下雪,今早大雪初霁这样的晴天里,日光像被缠住了一般唯独凝聚在山茶树上,所以可以立刻从众多树中分辨出这种树。

在居室的大厅等候法事的客人大约有三十人。铺有榻榻米的走廊一角贴着大大的海报,供这些人消磨时间。老人们戴着眼镜,仔细读着细小而又密密麻麻的字。


第三十回《时间之宣言》

道元禅师[道元禅师(1200—1253),日本佛教曹洞宗创始人]曰:

佛与众生皆为时,

海山皆为时,

世间万物皆为时。

亲鸾上人[亲鸾上人(1173—1263),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开山鼻祖]曰:

思明日之心,

如无常之樱花,

怎可知夜半风雨。

传教大师[传教大师(767—822),日本佛教天台宗开山鼻祖最澄的谥号]曰:

世间唯一日,

昨日已去,

明日不可知。

---东京品川xx会


“‘海山皆为时’这句话说得真好啊!”一位脸上布满茶色老年斑、身穿双排扣长礼服的小个子老人说道。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此时,这位前拓殖银行总裁为了说明自己不是在跟某人说话,而是自言自语这一点,又在嘴里嘀咕了一遍:“‘海山皆为时’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海山确实是时间。映入人眼帘的世之万象,一被投入记忆的世界,就只能是被编入时间秩序的存在。在此存在的事物,只能是时间之海和时间之山。波浪已不是涌到海边的蓝色海水,在被时间之水充满的大海中,时间之潮仅仅掀起无尽的波浪。此时,大海反而将它的本质——流转的本质完全暴露了出来。

人亦具有时间之形。唯有这点才是人类值得信赖的大致确切的外形。

法事在下午两点进行,距开始还有十几分钟。一群人紧紧围在火炉旁,有几个人待在那张海报周围,有一个人一直凝视着壁龛上的挂轴。空气冷飕飕的,飘荡着阴郁、低沉的说话声。

在此聚集的,总的来说都是些“伟大”的落魄之人。唐泽一族不是凭财力,而是凭借智力成就了伟大。唐泽将军出身于享有双份俸禄的武士之家,儿子和侄子在官场和金融界都有一定的地位,唐泽一族描绘了“伟大”之盛景,之后全都一蹶不振。

唐泽正弘曾是海军造船中将,现在靠关系成了轮船公司的特聘人员;唐泽正继以前是拓殖银行的总裁,现在销售镰仓漆雕,靠这个挣一些小钱;唐泽正显之前是大学教授,现在管理一个二流的新制高中;唐泽正文之前是关西某个垄断企业的代表,现在制作法国人偶;唐泽正威以前是五井财阀重工业部门的总经理,现在做出租广告牌的工作——这是被开除公职的实业家将多年的脸面用作敲门砖,靠礼金混碗饭吃的新职业;唐泽正隆之前是农林次官,现在出版官方农业杂志。坦率地说,即便在过去,他们也不能说是伟大的,每个人都功亏一篑,最终都放弃成就“伟大”。

唐泽家的男人身上都有某种幼稚消极的气质,这一点让女人们很抓狂。在唐泽家族,与伟大之名相符的毋宁说是女人们。这一属性与其说是唐泽家的,倒不如说来自唐泽秀子的娘家福永家。秀子作为贤内助德高望重,年轻的武官都将这位将军之妻视为母亲一般敬爱有加。

唐泽家的男人大多身材矮小,然而女人大多是高个子。秀子直到八十四岁还保持着魁梧的身材,这一点一成不变地被一对双胞胎女儿继承。嫁到三崎家的浅子和嫁到栗岛家的槙子,长大之后呈现出母亲的遗传特征,在相继失去丈夫后,变得越来越胖。

浅子的丈夫三崎圭造生前是藤仓造纸公司的常务董事,槙子的丈夫栗岛研一当上了北支军总司令,在赴任的途中因飞机失事殉职。就差一步之遥,她们又错过了丈夫的伟大。

浅子和槙子二人都是六十八岁,按照双胞胎的惯例,先出生的浅子叫后出生的槙子姐姐。浅子二十贯[贯,日本传统计量单位。自明治时代起,规定1贯等于3.75千克],槙子二十二贯。

姐妹俩穿着刺绣花纹的丧服,但头上梳的切下发[寡妇或出家的女性的发型,头发长度大约垂下来在脖根那里剪齐]发型与丧服极不相称。二人之所以看上去像女相扑选手,就是这个原因。槙子的长相比较周正,但相应地嘴唇稍薄,眼神有点冷峻。二人都遗传了母亲的富士额[指像富士山形状的前额发髻,发际线呈现出八字的形状,犹如富士山一般],脸上富有光泽,这种光泽为面色红润的老人所特有,是一种非生物性的无机质那样的光泽。二人衣服胸口动辄就会松开,和服下摆部分也不合身。一到夏天,浅子经常往大腿上涂些痱子粉以防大腿内侧摩擦引起疼痛。浅子的儿媳妇第一次帮她涂痱子粉时,对婆婆丰满而雪白的大腿惊诧不已。

浅子和槙子并排坐在离门口很近的朝阳的坐垫上,一家人动不动就看向这对上了年纪而又身形巨大的双胞胎姐妹。而且事实上,唐泽一族的伟大之痕迹只存在于这两个巨人身上,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

“小兴造今天没来啊!”槙子说。

“从上课时间来看,兴造也并不是来不了。不过,恐怕他不来了。”

“为什么?”

“他就是这样的孩子啊!不想来就不来,男孩子就得这样。这孩子肯定会有大出息。”

浅子的孙子兴造今年十七岁。三个孙子中,浅子对兴造期望值最高。这个少年身材矮小、反应敏捷、性格叛逆,偏离了唐泽家族共同的勤勉踏实的作风。他还有一个不能漏掉的优点。兴造和其他没有礼貌的孙子不同,他不会缠着浅子要零花钱。兴造经常对浅子冷嘲热讽,但浅子这边也不会有物质损失。

“姐姐现在经济上还过得去吧?”浅子问。

“不瞒你说……”

“两千元够吗?我近来手头有点紧。”

“哎呀,每次都给你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姐姐对着妹妹郑重地颔首行礼,“明明要来这里,可我连束花都没能带来。”

“那你就跟我说嘛,姐姐真是太见外了!”

浅子从和服腰带间取出结草虫工艺[将结草虫蓑袋展开制作的工艺品,也指结草虫蓑袋图案的工艺品]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两张一千日元的纸币,迅速塞到了槙子的坐垫下边。槙子很快若无其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将两张纸币塞进了袖兜,恭敬地接受了。姐妹俩的一举一动都很夸张,在昭和时期东京的家庭,这样的做作给生活增添了一些生趣,为情感添加了像节庆活动那样带有乡愁色彩的热闹。而且,槙子还用那个装钱的袖子擦了擦眼角。

通知法事开始进行的铜锣响了,大家一同前往正殿。那里只是宽敞,却没有情趣,在像百货商店里的柱子那样涂了白垩的大圆柱上,悬挂着底色为黑色,画着飞龙的锦幡。在水缸那么大的花瓶里,插着蘑菇状的金银色巨大莲花,给人一种梦幻之感。僧侣敲着钲,身穿紫色袈裟的住持走在前面,一行十五人出现在正殿里。

施主是唐泽正威。长子正弘由于穷困潦倒,施主之位就让给了弟弟正威。

僧侣队列以率先坐在朱红色椅子上的住持为中心坐了下来,诵读着带有咏叹性长诗那样的训诫经文。过了一会儿,住持站起身来,把红色的如意[可用作佛具,柄端作“心”形,用竹、骨、铜或玉制作。法师讲经时,常手持如意一柄,记经文于上,以备遗忘]放在一只手上点上了香。巡回诵经仪式开始了,十五名僧人双手合十,像念珠一样绕圈行走,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僧人苍白而冷淡的面容直接朝与会者冲过来后突然右转,这时,又一个像鱼头那样的脑袋诵着经文走了过来。寒气将他们口中呼出来的气息变成了白色的哈气,飘荡在正殿午后的暮光之中。也不知道这死气沉沉的轮回之舞何时才能结束。

与会者并排坐在灰色的地毯上,席间不断传出清嗓子的声音,那是带有牢骚的咳嗽声。并排而坐的老人们喉咙里的浓痰,用粗鲁的声音彼此呼唤着:“这儿也有。”“这儿也有。”“这儿也有。”……这是栖息在每个人喉咙里的“老年”这只鸟那讨人嫌的鸣叫声。

上香一开始,姐妹俩就互相贴着身子靠向手炉,等着自己上香的时刻。在此之前,落魄的哥哥们依次站起来上香的样子看着就令人生厌。二人都将没有靠近手炉的那只手的袖子像翅膀一样伸开,原封不动地再现了明治时期女性拍照时摆的姿势。

正弘站了起来,条纹西裤的膝盖部位皱巴巴地鼓了出来。他那张被年轻的技术军官称作“慈颜”的红脸膛,就像开始老化的红砖一样。这种肤色在人生得意之时增添了一丝威严,但同样的肤色在今天只能彰显生活的落魄罢了。他大步径直走了过去,在香案前坐定,双手合十。他的动作看上去不像是祭拜,倒像是在忏悔。上香完毕站起来时,他知道腰部发力,找一个支点将自己的一把老骨头抬起来。他终于站起来了,这下他心里踏实了,看上去多少有点引以为傲,临回座位的时候,他的嘴角无意中浮现出孩童般轻浮的微笑。

“弘哥上年纪了啊!”浅子说。

“弘哥真是可怜啊!”槙子说。

正继站起身来。他要表现出自己比正弘年轻这一点,故意像走在银行那庄重、宽阔的走廊上一样斜侧着身子走,遗憾的是,只穿袜子走的话,脚下有点飘。他想起了像草丛那样可以悠闲地踩来踩去的总裁办公室地毯,如果能光脚在上面走走该多好啊!他这样想着,又联想到穿着漆皮鞋用力踩过的地毯。现在,他那双只穿了袜子的光脚,走在破旧不堪的灰色地毯上。不仅仅如此,他必须跪下来,跪在什么前面呢?这个理性的男人根本不相信会有灵魂之类的……如果时空穿越,他现在跪在总裁办公室的地毯上的话该有多好啊!权威的丧失,孩子般无忧无虑的梦……他曾想过将总裁纯金的徽章别在胸前的扣眼上,就那样在地毯上玩弹珠游戏。孩提时代,正继像个女孩子,他喜欢船、苹果、水鸟、星星和勾玉形状的弹珠。他捏了三次香放进火里,香的烟雾充满了迷惑,是一种带着芳香的徒劳。正继再次双手合十,他清醒地意识到,干燥的手掌相互接触时有一种像纸一样的无力感。

正显那颇具教授风范、如冷静致辞一般程式化的上香,正文那滑稽可笑、毛手毛脚的上香,正威怒视佛像、目空一切的上香,正隆那以官僚式拿起文件的动作捏起一小撮、枯燥无味的上香……从每个人的上香方式中,姐妹俩发现了自己那干涸的心灵已无法再次得到滋润。浅子对这一帮老官僚目不忍视,就稍稍转动了一下自己那肥嘟嘟的膝盖,眼睛顿时熠熠生辉,因为她发现兴造也在场。

无论什么样的老人都无法像这位少年一样一直保持着冷漠的表情。从学校回来的兴造把上学用的帆布大书包横放在盘腿的膝盖上,摆弄着带扣上的皮带。在书包中间不易发现的地方,用制图用的墨水画着一个大大的一箭穿心图。兴造微微上翘鼻子向祖母浅子那边扬了扬,随即以一种不屑的表情侧过脸去,这就是兴造向人打招呼的方式。

“小兴造还是来了呀。是我让他来他才来的,因为他是个绝对不会听父母话的孩子。”

浅子那样说着。这时,轮到她俩上香了。姐姐先起身膝行,妹妹在斜后方膝行。这对身着丧服的伟大姐妹,像两艘军舰那样前行着,场面甚是壮观。烧完三次香,姐妹俩双手合十流下了热泪。她们急忙拿出手帕抹泪。手帕在她们巨大的手掌中,被蹂躏得面目全非。

姐妹俩回到座位上后仍哭哭啼啼,等着某人过来安慰。她俩并不是因想起十二年前母亲的离世才哭的。而是浅子和槙子都非常喜欢法事,法事排在二人最大嗜好看戏之后列第二位的缘故。但是,今天她们哭是因为死亡从某处即将走近她们自己。

她们仰望着位于正殿高高的门楣上方天窗里的天空,那是玻璃般透明的天空,是在下雪天的翌日结晶了的苍穹。屋顶的雪花透过方形天空偶尔落下晶莹的水滴,那是明亮的雨……上了年纪的姐妹俩感觉到死亡就在那高高的天窗窗口拍打着翅膀。

此时,轮到兴造了。从浅子身旁经过时,他用力踩了一下祖母那穿着二趾袜的脚掌。在做这个恶作剧时,他已预料到祖母在众人面前有所顾忌,不会叫出声来。走在地毯上,兴造有些害羞,两手交替着不断扯着上衣边。即便来到香案前他也不坐下,用那双总是沾满泥土的脏手,像捉跳蚤一般,捏起少许香,一撮,两撮,三撮,一直不停手。

在此过程中,兴造的嘴边清晰浮现出一丝偏执而恍惚的微笑,这是他热衷于某事时经常露出的笑靥。他的手指不停地拿香,第六次,第七次,香堆在一起烧不起来,几乎快要灭了。

与会者席位上传来笑声,这样一来,肆无忌惮的少年朝着回应自己的观众笑了笑,浅子也笑了。旁边的兴造父亲脸色苍白,朝这边怒视着。兴造停止上香,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大胆而果断的举动,他将屁股朝向佛像,用大幅度的动作拍打着屁股。

兴造的母亲胜子横眉竖眼地站了起来,兴造跑回自己的位置,抱起书包朝通往住持居室的走廊逃去,母亲顾及亲眷不可能追打他。席间一片哗然,咳嗽的声音越发厉害,浅子忘了脚掌的疼痛,以溢于言表的感动神情对槙子说道:

“小兴造果然有与众不同之处,这孩子肯定会有出息的,是吧,姐姐?”

浅子和他儿子——藤仓造纸公司的人事课长三崎良造及其妻子胜子,老实而品学兼优的大孙子源造一起坐公司的车回家。如果源造坐副驾驶座位的话,预计还可以再坐两人,但因浅子膝盖部位粗壮,无法推出加座。浅子将脸贴在窗户上,细声细气地与槙子告别。

“姐姐多保重,要注意自己的心脏。”

“浅子你也要多保重,注意自己的血压。”

车要开动的时候,讲究礼数的姐姐想起了自己忘了表示感谢,因此,她朝贴在窗玻璃上的妹妹那张脸的正中间拍了拍,说了句“刚才谢谢你了”。

声音听不到了,车已经开动。浅子在心里重新描绘槙子的形象。槙子那庞大的身躯矗立在众多身材矮小、穿着长礼服的老年男人中间,在桓山寺山门的阴影下,看上去像座黑色的古老铜像。在这座身着丧服的铜像那没有合拢的衣服底襟上,飘动着白色长衬衣的衣边,只有这一幕可以清晰地从汽车后窗远远看到。浅子伸手扯着自己的衣服底襟,对儿媳妇这样说道:

“姐姐再稍微温和点儿就好了。任何时候都将自己当成军人的妻子,所以非常古板,真的很麻烦。如果再善解人意一点的话,应该能找到再婚的机会。”

儿子和儿媳妇因为兴造的事闷闷不乐,没有理会老太太的这种胡思乱想。

这个世上有两个种族,一种是能够忘记自我形态的人,一种是无法忘记的人。浅子恐怕属于前者。总是梦想“伟大”的浅子忘记了自己“伟大”的身体。但是,良造和胜子与她不同。他们去裁缝店,在被问到自己的尺寸时绝不可能愚蠢地回答说忘了,他们将热情、想象力,可笑的是甚至将理性都按自己的尺寸匆匆忙忙裁掉了。他们的聪明不允许聪明关乎他们自身的愚昧。如果浅子想象力的肌肉是不随意肌[指不受意志控制的肌肉,如心肌]的话,那么良造和胜子的想象力肌肉就是随意肌。他们有的是——那种犹如到终点必须停的电车那样的理性,那种能够淡定地从人身上轧过去的理性,那种能够理直气壮地宣称被轧的人存在过失的强大厉害的机械性理性。

兴造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形态,这是父母对他训斥的主要根据。但是,谁又知道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坏小子属于哪种类型呢?

“威兄真是抠门!”浅子像唱歌一样说着正威的坏话,“以前做法事,回去时施主都会招待所有客人,是吧胜子?而且,去星冈茶寮也是法事结束回去时的惯例。威兄因为弘兄将施主之位强行推给他,满腔怒火才做出这种失礼的事情。哎呀,我肚子饿了,怎么办呢?”

“请把车开到银座。”良造不耐烦地说道。

一天,浅子吃过午饭,在老人房的暖炉桌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额头暴露在明亮的阳光之下。

老太太面带羞涩,因为她觉得似乎有人偷看了她睡觉的样子。

冬日的阳光照在伞状的松树树梢上,使树梢看上去像是从里面点了灯一般亮了起来。乍一看,正屋那一排关着的玻璃拉门,静静地映照着庭院冷清的景色,毛茸茸的苔藓、萧瑟荒凉的庭院树木这些景物悄然无声地在玻璃门内阴暗的室内占有一席之地。两个灰色的院子以玻璃拉门为界,犹如两位百无聊赖、迎面而坐的老人,不言不语,彼此沉默着。

良造上班去了,胜子去哪儿了呢?

浅子站起来,用袖子捂住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嘴巴全部张开的话,身体也会相应地舒展开,但她绝不会做这种不雅动作。暖炉桌上放着一个有木贼[木贼,又名笔头草、笔筒草、接骨草,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表面灰绿色或黄绿色]图案的茶碗,她拿起来喝了一口里面剩的冰冷的绿茶,嘴里嘟囔着:“哎呀,太凉了,可真难喝!”

犹如用没装假牙的牙龈一直嚼东西一般,下午对老人来说,就像在咀嚼漫长的时间。下午这段时间,老人知道自己已不存在,她完全化作了时间而切切实实地在活着。也就是说,不再超越时间,不再追赶时间,而是完全与时间同行。

浅子将这个老人房称作禁闭室,她并不知道是时间将自己关了起来,而是想象着把自己当作囚犯来对待的某种无形的恶意,这就是浅子的人生价值。如果这个世上存在着如她所想的那种恶意的话,她的自负会在很大程度上获得满足。但是,事实上根本不存在与她作对的那种恶意,找不到那种棋逢对手的恶意这一点加深了她的猜疑。

浅子拿起刻有四君子[指梅、兰、竹、菊四种植物]花纹的细长银质烟管和烟袋去起居室抽烟。在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昏暗起居室内,回荡着挂钟摆动的沉闷声响。室内有一个巨大的青瓷火盆,兴造双腿跨在火盆上吃着乌冬面。他面前的茶几上摊着杂志,他一边浏览杂志,一边吃着面。

“这么早就从学校回来啦?”浅子问。

“因为啊,”兴造眼睛不离杂志回答道,“昨晚上鸡飞狗跳的,让我很烦。我说去上学,其实去看了场电影就回来了。回来后妈妈不在家,我又不喜欢午饭吃冷便当,就给荞麦面面馆打电话订了份乌冬面。”

“昨晚挨了一顿狠批,真可怜啊!”浅子说。

“那个臭老头,早点儿死了才好呢!”兴造说道。

浅子不像世上道德感很强的祖母那样去严厉批评这种对父亲大逆不道的言辞,她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是在听悦耳的音乐。听着这个捣蛋鬼灵活的舌头像一根潮湿的鞭子一样猛地抽打父亲的声音,她心里十分惬意……昨晚夜里九点左右,兴造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父母不给他开门,他就敲着门,大声哭着道歉。考虑到会吵到邻居,良造只好让他进屋了。接下来便是唠唠叨叨的训斥,以及“你没教育好孩子”“你将孩子推给我,不管孩子才是错”这样的夫妻吵架时的陈词滥调。兴造趴在草席上哭个没完没了。浅子正想出来劝架,夫妻俩异口同声地嚷道:“妈,您不要出来!”但是,在她打开隔扇的一刹那,就看见兴造偷偷从嘴里吐出口香糖,心无旁骛地塞进了榻榻米的缝里,这可是用抹布根本擦不掉的。

这个少年额头突出,眼神阴郁而冷漠。他的双耳与脸朝向同一方向,如同小鹿受惊时竖起的耳朵……而且,耳朵里满是耳垢,眼里往往从早到晚带着眼屎。从这些情形中,浅子看到了在某种厌恶的唆使下带有徒劳反抗的灵魂。这种厌恶新鲜而精力充沛,仿佛一点点渗透出来,它就是少年时代男孩厌恶自己身体的外在表现。

在浅子出生的明治二十年代[指自一八八八到一八九八年这十年间],几乎就是一个反抗结出果实、野心开始收获的时期。总而言之,那个时代所有类型的精力都具有功效,精力被平均分配在当官、发财、享乐、暗杀、选举、战争等所有事情上。明治二十年,东京电灯公司第一次点亮电灯,在保安条例公布的这一年,奠定了浅子所说的“伟大”。

新的秩序终于确立,许多修正被看作是正确的。在这样一个时代,战争、暗杀、出人头地,所有东西都是正义。青年梦想着世界,正如儿童梦想着早日长大成人、出席持续到深夜的盛宴那样。确实,那时世界的某处仍在举行着规模宏大的盛宴,孩子们急不可耐,渴望自己能在这没日没夜持续着的盛宴结束之前长大成人。同时,透过已经熄灯的儿童房的窗户,他们一直屏住呼吸,盯着夜晚那在远处光彩夺目的城堡里的宴会灯光。

在浅子的记忆里,那时候男人们都是刚愎自用的浪子,女人们都是倔强执拗的烈女。实际上,唐泽将军夫妇也是如此。将军喜欢女色这点广为人知,唐泽秀子的贤淑也是远近闻名。那是一种没有痛苦的贤淑,是从容豁达的贤淑,是犹如旧家具一般摸着舒服,充满亲切感的贤淑。虽然秀子从未说出口,但在她眼里,丈夫的风流肯定是类似儿戏一样的行为。

浅子对明治天皇怀着眷恋之情,因为这个美髯皇帝一向爱慕美好的事物。据说每次出行,他都要透过凤辇缝隙物色美女。虽然这只是街头巷尾的传闻,但也促进了女人的化妆水平和服饰品味。

浅子记得,明治三十八年是天皇统治最后的辉煌,那年在横滨海面上举行的凯旋观舰式盛况空前。夜幕降临,军舰张灯结彩,礼花不断地在秋夜的星空中绽放。那是浅子少女时代的最后一个秋天。从宿舍的露台望去,港口的景色一览无余。宴会结束后,回到宿舍的将军迟迟不脱军装,每次礼花升起,他便推着那时尚不像母亲那样肥胖、长相还不算难看的女儿的太鼓结[女式和服代表性的打结方式]走向露台。个头很低的将军带着微微醉意将脸贴近女儿之时,上翘的八字胡触到了她的额头。浅子感到发痒,就缩紧了脖子。礼花升起,浅子看见将军胸部挂着的诸多勋章那七宝烧[日语中对金属珐琅器的称谓。因其烧制工艺源于中国的景泰蓝,故又有“日本景泰蓝”之称]和金质的部分,由于礼花而变得五彩缤纷。

浅子从这些场景中获得的,总的说来就是“伟大”的画面。多么伟大的时代,多么伟大的父母啊!女人不适合分析一个印在自己脑海中的观念,这一特点比任何东西都利于这种观念的培养。最好试着让一个歇斯底里的女性抱有嫉妒,这一观念在孵化之后立刻就会增殖数百万。

不久,对浅子来说,“伟大”这一观念成了现在已经失去的所有东西的总称。它犹如一件令搬入小房子的一家人头疼的巨大家具,又如我们生活中敲个不停,令我们无所适从、强颜欢笑的挂钟。众多存在消沉于时间的彼岸,而浅子成了他们内心暗自持有的那种不满的代言人。

虽然浅子的灵魂如此衰老,但她绝不与悟道之心产生共鸣而仅对不满之情心有戚戚。大概人类伟大的程度是用她所持有不满的程度来衡量的。她曾经从儿子那里听闻左翼的劳工运动,按道理,她那拥护帝制的感性化的政治思想对这样的运动应该反对才是,然而,她意外地对这一点有自己独到的结论而理解了。

“啊,是吗?这么说来,怪不得这些人对当今社会不满。他们真伟大啊!这些人早晚会飞黄腾达,会当大臣、社长吧。”

一上汽车,她总是立刻坐到靠窗的位子,喜欢像孩子一样将脸贴在玻璃上眺望窗外的景色。有时候,老太太还会发表一番非常现代的感想,让同行的家人刮目相看。

“看,那个建筑,它旁边杵着的那个像发簪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呀?”

“那个啊,那是战争中因建筑限制而未完成的烂尾楼,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那是某工科大学附属研究所的建筑,左侧有配楼,但右侧就缺了。右侧相当于配楼的地方,泛白的钢筋混凝土台座延伸出来。一群孩子在这个凹凸不平的地方玩耍。虽然是阳光明媚的小阳春天气,但五层高的茶褐色建筑矗立在模模糊糊的云影之下,这情形使风景中荡漾起一种伤感的情绪,这是因为应该与配楼连接的灰色断面裸露出来的缘故。这个宽阔且高峻的断面宛如被剥下的脸皮,虽然厚重的交响乐般的结构遍及整个建筑整体,但倾斜着沐浴在太阳下的裸露的断面,犹如正在演奏的交响乐突然中断了一般力图表现那种令人窒息的不祥的沉默。而且,顶端弯曲的十几根钢筋与地面平行伸了出来,像是伸向那种沉默之痛苦的许多只手(浅子将其看作发簪)。

浅子此刻所感受到的,是自己对已故丈夫的不满呢,还是寄托在丈夫身上的希望受到挫折的联想呢,这一点无从得知,总之,她这样说道:

“哦,那个建筑对自己没有建成很不满呢!一副不肯就此罢休的样子,这正是我欣赏的。”

浅子偷偷瞄了一眼兴造摊在茶几上的那本印刷模糊的杂志,只见卷首插图上画着一个胸部暴露的女人,正在反抗一个挑逗她的身穿和服式棉袍的中年男子。兴造快速地把杂志倒扣在桌上,浅子并没有看到其他部分。

兴造吃完乌冬面,把汤也喝光了。他把大碗放在杂志上当镇石,随后舔了一下筷子,把两根筷子分别插在祖母耳旁的头发里,插完时说了句“这样一弄,奶奶看起来像个鬼婆婆”。

浅子没有生气,她拔出“两只角”放在碗盖上,拿出插在头上的小梳子理了理头发。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丰满身体,之所以看上去总觉得令人讨厌,完全是因为这头漆黑的浓发。奇怪的是,浅子的头发不会变白。

浅子之所以放纵孙子是因为她觉得幸福。即便在孙辈中,也是长孙比较女性化,索然无味,但是和小孙子在一起的话,不知为什么就会心情舒畅。

“小兴造,你也有一个不好的父亲啊。”浅子终于这样说了。

“可是,他不是你亲生的吗?”

“我可没想生那样的儿子!首先,良造明明正当壮年却不懂女色,而你妈应该也不是个能拴住男人心的女中豪杰,这样的话,说明他太没魄力了。他没有出息,而且极其神经质,总插手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样根本做不成大事。前些日子的一个周日,我看到他按你母亲的吩咐在钉厨房的吊柜,那时我心想,他还算个男人吗?我大失所望。以前的人,从小就教育儿子不能进厨房。即便是我,良造小时候一进厨房,我也会狠揍他屁股。从来没有一个想进厨房的男人会成为大人物。你看吧,你父亲最多从人事课长升到营销部长,不管活多大年纪都不可能当上专务董事。而且你看,你父亲连个跑腿的都没有,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一个为他卖命的年轻人,这说明他很无能。不行,绝对不行!兴造,你可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即便被你父亲训斥,你也没必要认真听他讲!”

不难想象,从饱谙世故的人口中说出的这番权威性的诽谤之语,将会在教育上产生何种效果。

因为大腿烤热了,兴造便坐在茶几上,将穿着袜子的脚尖伸到火上取暖。在祖母面前,无论怎么放肆都不会被训斥。他之所以不向祖母要零花钱,是因为他知道哥哥经常这样做,他可不想学哥哥,这也是一种偏执的表现。实际上,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他知道哥哥瞒着父母交了个女友,才不得不向祖母摇尾乞怜。而且,他知道哥哥还没有和女友上床——这是最重要的原因,就因为这一点,他更加鄙视哥哥了。

这世上存在着各种形式的关系,但是,这位老太太和孙子间的亲密关系到底是哪种类型呢?浅子认同了兴造那无法估量,如油田大火般熊熊燃烧的不满的价值,兴造对此心存感激。

兴造为了给自己的野心一个名头而痛苦万分。比如,说到财富,他脑海里只能浮现出学校门前那家规模不大的点心店。那个店老板有个装模作样的漂亮女儿,所谓有钱,就是能将店里的鹿子饼[以豆馅为芯,外面撒上糖蜜红小豆的一种点心]、樱饼、蒸糕、水羊羹、牛皮糖,连同继承房产的女儿一并收购过来。他也会考虑名声,但他考虑的只是自己声音很棒,可以当歌手出唱片这一程度的事情……一想到当唱片歌手会有这样那样麻烦的职业训练,他的志向就此萎靡不振。

赋予这个少年血气方刚外表的,是他的慵懒。在他那突出的额头里,总是有一些桀骜不驯的想法在打转儿,但这些想法最终不可能成为乐曲或诗歌的构思。如同鄙视其他所有事物一般,他轻视体育锻炼、练习、修行等内容。有一天,他默默独自出门,决定一个人征服富士山,给家人一个惊喜。但是,到了车站,一看到火车售票窗口排了五六个人,突然觉得很麻烦,便打道回府了。

十七岁的兴造已经不再是个童男,他虽然有一个“林肯”的绰号,但这并不是品格正直的代名词,而是他参加的淫乱团伙将年纪最小的他冠以组织的名称。鉴于战后青少年对性生活非常无知,现在这种情况仍然很严重且具有普遍性,必须在此加以特别说明。这个淫乱团伙并非不良组织,毋宁说是科学性的小组。成员共五人。其中三人是勤奋好学的医学专业大学生,一人专业是外科,一人专业是妇产科。此外便是兴造和同年级的松永。也就是说,两名新制高中一年级学生被招聘为实验的助手。女人大多是从舞厅、明星照片专卖店、年糕小豆汤馆中钓到的。妇产科专业的学生事先对她们进行体检,对落选的女人中那些难以割舍之人,免费提供特效药注射,注射针是在学校附属医院中早先打过交道的女护士免费提供的。

兴造每月参加三次这样的“卫生聚会”,他甚至认为女人的肉体不值得去花费吹灰之力。不能认为这个少年灵活的想象力被这种场面麻痹了,过早的厌恶感和缺乏刺激反而将他逼到了想象的快感上。

原子弹是他长期以来想象的形式,实际上,他期待着世界的覆灭,他的记事本上每隔一页就会按顺序一个假名一个假名地书写“大”“家”“去”[日文原文为假名みんなく,与后文みんなくたばれ(大家去死)呼应]……用手指翻看记事本的话,就能读到“大家去死,都见鬼吧,彻底成为宇宙的尘埃”这种充满暴力的箴言。

兴造之所以对现实行动的大部分内容感到不满,是因为行动引起的结果过于迟缓以及结果的那种无聊的妥当性,像商品交换这一点就是现实行动的代表性内容。他对在学校教室里流行的黑市交易、黄金或其他违禁品的交换也毫不动心,那种通过多次反复才能熟练的行动,没有一样是他擅长的。

如前所述,关于财富和名声,他的想象力非常平庸。那种认为自己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意识必然削弱了他的这种想象力。总有地方会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总有地方存在着适合自己的行动,而自己不得不袖手旁观等待这一切,这就是兴造所有的不满。在此之前,他不学习,不运动,不读书,只能通过恶作剧来维系这种想象力。

兴造有一张经常满怀憧憬眺望的照片,那是时事电影中有时会出现的轮船下水典礼的场景。一个贵妇身穿肩膀裸露、裙摆拖地的礼服,嘴边露出高贵的微笑,在红白镂空花绳装饰的台座就座。她要做的只是用金色剪刀剪断细细的丝带,或者用黄金小锤敲一下小型开关。在此过程中,她也必须笑容满面。但是,要从事这种几乎不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单纯行动,就没有停止微笑的理由。幔帐随海风飘扬,镶嵌着宝石的露肩衣服冰凉的布料也在颤动着。恰如其分的风也是庆典必不可少的,而且风速也必须遵循这种微妙而繁琐的章法,不能超过这种强度,能将浆洗得平整的桌布微微掀动,且又不至于吹翻桌上易碎的细长酒杯。……贵妇人额头的头发像做恶作剧似的碰到了眼睫毛,然而她依然没有停止微笑,纤纤细手微微发力,锤子随之敲下。这力量转瞬间增大了几万倍,将巨轮从系留锁上放开,船头上的彩球破了,一群和平鸽如巨大的白色叹息一般庄严地飞上了天空……

兴造所梦想的,就是带着微笑,轻盈地敲下黄金小锤那样的行动,这一行动建立在万事俱备、只需等待增加一丝力量的那种悲剧性的盈余之上。

“我有一个请求。”兴造说道。他从火盆上下来盘腿坐下,用脏兮兮的手不断抠鼻子、挠屁股,同时翻着眼珠看着祖母,他在观察祖母的反应。

浅子以为兴造是想要零花钱,神情凄然地凝望着他。只有这个孩子没有惦记亡夫留给她的那点财产。考虑到这一点,浅子认为兴造会有出息,但现在……浅子略带伤感地这样说道:

“如果要零花钱的话你就尽管说。迄今为止,你还没有向我要过钱,我将这一点看作是你男子气概的表现而非常欣慰。虽然只是一点点财产,但如果我死了,我打算将它全部留给你一个人。”

在说到“如果我死了”这句话时,浅子不由得老泪纵横,“如果我死了……”老太太养成了用这最后一招安慰自己的习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幻想着自己死后化作一个体重二十贯、留着切下发发型的笑容满面的美丽天使,死后也会守护着全家的幸福。浅子的血压动不动就会超过一百九,所以,她每次都把脑溢血描绘成一种悲壮的自我牺牲。

兴造脸上浮现出讪笑的酒窝,倾听老太太的感慨。事实上,这是他意料之中的反应,这样一来就能将这位年龄和他相差半个世纪的老太太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使他感受到一种滑稽的满足感。尚未听她说完,兴造便笑出了声。这个少年大笑的时候,他那瘦小的身躯整个看起来像是正在表演需要力气的技艺。

“哇!真是莫名其妙,你终于露出吝啬鬼的本性了。我可不是打算要钱才那么说的,我不需要零花钱。我想要你借给我家里之前的那把短刀。”兴造说。

“真讨厌!你要那东西作甚?”

“要用作历史课教具。老师说了,家里有的要带到学校。”

“真伤脑筋啊!我嫁到三崎家时带过来的那把,不知道现在丢哪儿了。唐泽家有那种刻有抱茗荷纹[茗荷又称蘘荷、阳荷、莲花姜,抱茗荷纹为茗荷纹之一,茗荷的花序左右对称,呈圆形的纹样]的短刀。啊,姐姐肯定有,她是军官太太,随时都准备自杀,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没有自杀的机会。真可怜!下次我给你借过来。要得急吗?”

兴造满怀感激地回答说越早越好。哥哥从学校回来了,他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这个皮肤白皙的优等生,烟酒不沾,认为凭着礼节和表面上的尊敬就能在社会上混,这是被这一看法蒙蔽的双亲的过错。他点头对祖母说了声“我回来了”,看到弟弟在场,便说道:“不要向奶奶要零花钱。”

坏小子的正义感受到了刺激,他阴阳怪气地吐了吐舌头,这样说道:

“信子,我好喜欢你呀!我给你买个包包吧!”

源造脸色煞白,转身走向二楼的书房。随后浅子说了一句话,博得了兴造的敬意。她说:“咦?他这种孩子也会有女人?他能交上什么好女孩!”事实上,在弟弟的眼中,信子确实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女大学生。她戴着一副眼镜,每周出席一次讨论会,再没有比女人与思想的结合更令人扫兴的事情了,这就像把生鱼片盛在咖啡碗里端上来一样败兴。哥哥刻意隐瞒这段恋情,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女生长相太丑了吗?难道不是他进而想掩饰自己对这样的丑女孩爱得魂不守舍这一事实吗?……尤其是后一推断令兴造怒不可遏。这种依然凭借别人的判断来观察自己的爱,将来也只不过是为将自己的爱出卖给他人的判断创造条件而已。这种丑恶难道不才是哥哥应该隐藏的吗?兴造和哥哥一样,都不相信无法隐藏的丑恶。这个少年有他自己的做派,不承认自己绰号背后的丑恶行径,认为只是因为羞耻心而隐藏了这一点而已。

第二天,浅子请槙子一起看戏,提着布制提包去东京剧场。她并不厌烦走路,时间还早,她便在有乐町站下车前往筑地。因为天气暖和,午后三点这个时间点上,行人比平时要多很多。

看到不留胡子的男人,浅子觉得自己气不打一处来。亡夫鼻子下面留的小胡子,早先让浅子怀疑丈夫的审美观,但是有总比没有好。走在银座一带的男人,不管老少都没有胡子。偶尔出现一个留胡子的男人,接下来发现留的是所谓的考尔曼式[罗纳德·考尔曼(Ronald Colman,1891—1958),英裔美国演员。主演的电影有《鸳梦重温》《双城记》《环游世界八十天》等]修剪整齐的胡子,穿着奇怪的淡蓝色衣服,浅子认为那是女人和服内裙的颜色。

“年轻人没胡子那也是没办法,”老太太退一步想,“现在的女孩都喜欢那种没有胡子的奶油小生。不过,年过四十岁再留一脸密匝匝的胡子也不会自惭形秽吧。鼻子下方没毛的男人,在我看来简直就是阉牛一头。”

很长时间没逛过街的浅子惊奇地发现,一种奇怪的流行风气正在支配着男人们,他们好像被某种恶疾缠身而神志不清。有的男人将以前只作盖膝毯用、上有深蓝格子的绛紫色毛毯做成短大衣穿着,下面露出的与其说像是运货人穿的(颜色比过去的深蓝色浅,浅子认为一定是上一辈人穿旧的)细长而廉价的裤子,倒不如说是紧身秋裤。

有的年轻人围着黄色围巾,有的年轻人戴着绿色帽子。她还看到一个穿着长裤、将红狐围巾缠在黑色大衣领子上的女人,但绕到正面一看,却发现那是一个留着下级军官那样的胡子、戴着眼镜、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这样的话,好不容易蓄的胡子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了东京剧场,与先到的槙子一起落座后,浅子立刻告诉她自己看到的情景,但槙子只是按顺序应和着她的话。“是啊!”“真的啊!”“啊,真是讨厌!”“啊,是吗?”“咦?……是这样啊!”即便当着妹妹的面,槙子也遵守着被邀请的礼节。

歌舞伎剧目的第一出,是《近江源氏先阵馆》选段《盛纲阵屋》[以大阪冬之阵为题材,将历史背景换成镰仓时代之后改编而成的歌舞伎《近江源氏先阵馆》的第八段。描写的是佐佐木盛纲和佐佐木高纲这对身处敌对阵营的兄弟刀戈相向的悲剧],中场是《茨木》[讲述平安时代中期武将渡边源次纲、阴阳师安倍晴明和小鬼茨木童子之间的故事],第二出是《新版歌祭文》选段《野崎村》[讲述了大阪当铺油屋之女阿染与小伙计久松恋爱悲剧的歌舞伎剧目],压轴戏是《鞘当》[歌舞伎《浮世柄比翼稻妻》中的一个桥段,讲述不破伴左卫门和名古屋山三郎围绕吉原花魁葛城争斗的故事]。

这时响起两声梆子的声音,浅子不说话了。槙子看戏的时候,姿势基本不变,但浅子静不下心,不断扭动着身子。她有时体贴地拿出两个橘子,将一个放在姐姐硕大的手心里。每次一动,椅子就会吱吱作响,旁边的人甚至不满地咂起了嘴。而且,浅子滚圆的膝盖上放着个大手提袋,无论再放什么都已承受不住了。橘子滚落下来,她在弯腰去捡的当儿,节目单又滑落了。将手伸向地面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当她终于用圆嘟嘟的手指将节目表夹起来的时候,手提袋又滑了下来,里面水煮蛋的蛋壳破了。槙子接受浅子的邀请一起看戏之后,就没有吃过满意的熟鸡蛋。

在微妙[《盛纲阵屋》中盛纲之母]悲情讲述“三恶道”这一节,姐妹俩感同身受,泪如雨下。浅子经常胡乱放手绢,眼泪一流出来,就慌慌张张在和服的两只袖兜里找,了解她这个毛病的姐姐就塞给她一条手绢。槙子倒是用叠得整齐的手绢紧贴在鼻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鼻尖一颤一颤地哭着,偶尔将手绢像吸墨纸那样贴在眼睛下面。

她们欣赏的《盛纲阵屋》里的主人公没有胡子,这真是个奇怪的悖论。但是,演茨木和野崎的年轻演员让她们大失所望,在这些戏中出场的任何一名演员都没有那种“伟大的面孔”,那可是连明治时代的名演角儿都好不容易才能保留下来的。

歌舞伎演员的脸必须是伟大的。大首物[江户时代浮世绘的一种形式,也指描写演员、妓女等人半身像或胸像的浮世绘版画]中的演员画像均描绘那些人具有奇异伟大之处的脸部。那种伟大之中,存在着不均衡和多余之处。那些脸部轮廓,包含着被放大的感情和被夸张的悲哀,并为保持均衡而挑战着这种或悲哀或欢喜的内容。这种伟大作为传达美的力量而受到重视,如歌舞伎所主张的那样是美的必然形式。在那里,美和伟大的结合非常自然。美是一个牺牲的观念,伟大是一个宗教性观念。由此,这一结合得以成立。大首物中的彩色木板浮世绘上的面孔,是被伟大所侵蚀的美所呈现出来的病态。

压轴戏开场了。因为没有临时花道,名古屋山三从舞台右侧出现在以江户仲町夜樱为背景的舞台上,不破伴作从花道上场,二人头戴斗笠。名古屋站在舞台一端,不破站在花道的七三处[离舞台三分,离花道出入口处七分的地方,演员可以在此说台词,做动作],开始了程式化的对白。这两个美男子的容貌,一个涂了砥石粉显得刚毅勇猛,一个涂了白粉显得温文尔雅。二人上了中心舞台,同时脱下了斗笠。此刻,他们首次在观众面前完成了华丽亮相,这一瞬间,舞台正对面站席上的观众发出了欢呼声。好像与这些欢呼声作对似的,姐妹俩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不行!这扮相上不了羽子板[原指日本在过年时玩球类游戏时使用一种长方形带柄的板。后多指用来摆设的羽子板吉祥物。其表面用鲜艳的色彩绘上各种人像,除传统的歌舞伎演员外,还有知名艺人、相扑选手等]。”

“那两个都是摩登的圆脸,这样的话,就像是西红柿和棒球的组合。演员的脸必须得更长、更大一点。”

“真的啊,即便我们再活下去也没意思了。因为这个世上能演这种歌舞伎的演员已经没有了。啊,都是小个子,舞台上高大的演员都死绝了。”

“这样说来,上一代的幸四郎和宗十郎演的《鞘当》,比这可强多了。”

“姐姐没有看过吗?中车和雁治郎也演过《鞘当》,他们演得好极了。”

“很遗憾,我没有看过,要是看了就好了。那是我丈夫担任广岛联队长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东京。”

“现在想来,实在应该打电报到广岛请你回来一起看。”

“真是太可惜了。”

“太遗憾了,姐姐。”

“好可惜呀,浅子。”

“他们演得很棒,我现在还能想起来。”

“我真惨,没看过什么好戏。”

她们的声音逐渐提高,夹杂着不合时宜的呜咽声。因此,邻座那位不苟言笑的绅士多次为要不要阻止二人而犹豫着,他带着一脸的气急败坏一次又一次怒目瞪向她俩。但是不久,梆子声响起,为两个男人调解的女人从花道跑上台来,绅士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过去。姐妹俩低着头对着黑暗的椅背哭泣,根本没看那个女人婀娜多姿的身影。

散场之后,二人去了银座后面的小豆汤馆,在加了一份栗子豆汤后,觉得还没喝够,又要了第三碗。女服务员忍不住笑了。看到她表情的浅子情绪非常激动,大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没教养!”

女服务员面容失色,慌忙走开了。旁边的同伴被热豆汤呛到了,槙子以一副安慰的表情说道:“现在的女人真是没素质!”

“顺便问一下,姐姐,当年你出嫁时带的那把短刀还在吗?”

“在啊,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浅子提到了兴造借刀的事情,槙子爽快地答应了。当天晚上,槙子劝浅子在她家过夜,于是浅子就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把兴造叫过来听电话后她这样说道:

“你昨天说的短刀,明天我就借来给你带回去,放心吧!”

豆汤馆里安静的客人们将脸埋在碗中那颜色很深且浑浊不堪的甜豆汤散发的蒸气之中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时都爱管闲事似的抬起了鼻子,齐刷刷看向打电话的浅子,好像她那天真无邪的庞大身躯使人很安心,客人们忘掉了刚才那些闪现在他们脑海中的危险字眼,再次专注于工作、爱情、生活艰辛、经济不景气等豆汤馆经常谈论的话题上。

“让您久等了,姐姐。”浅子结完账后回到座位上说道。

“谢谢款待。”

姐姐深深鞠了一躬,站起来的时候,看着浅子肥厚的双下巴,她从容地从袖兜取出被泪水打湿的手帕,默默为妹妹擦了擦下巴。

“怎么了?姐姐。”

“你下巴沾上豆馅儿了,所以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大家都朝你那儿看。”

槙子想象不到人们听到“短刀”这样司空见惯的字眼会吃惊,她也是这样的人。

兴造就读的私立新制高中在目白。战前,那是一所以教授德文和法文为特色的中学。

在广阔的地基上,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三层别馆,像建筑模型一样端正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的木结构建筑烧毁后的废墟,在修整之后变成了运动场和网球场,所以,尤其是在外面没有人影的上课时间和放学之后,从这个平坦的台地上拔地而起的白色三层建筑,在它投射到运动场上的几何投影的映衬之下,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有半截沾染着灰尘的建筑模型那样的形态。

兴造所在的班级已经放学,课桌沐浴着夕阳,冷冷清清地摆在那里。活动桌板背面那精巧的刀刻画,生动地体现了每个人的下流个性,与毫无个性的光滑桌面形成了意味深长的对照。兴造把父亲用过的灰色旧围巾随便围在脖子上,这个脏兮兮的少年完全与时尚无缘,他喜欢把课桌盖板粗暴地开开合合,总是先从教室一头班长的桌子开始做起。去年之前班长还是兴造的学弟,因为兴造留了一级,他才成为不可一世的班长。去年兴造还可以扔这个少年的桌子,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这样做了。在这种情况下,兴造这个不走运的少年就对班长产生了一种仇视心理。他将课桌盖板高高拉起,发现盖板背面刻着令人讨厌的英诗,就啐了口唾沫,狠命地推了下去,巨响回荡在空荡荡的教室天花板上。他掀开了前面桌子的盖板,又推了下去,接下来是另一张桌子……同学松永正坐在讲台教师的椅子上想事情,对兴造无休无止的反复动作发出了不耐烦的叫喊。

“不要太过分了,林肯!”

松永是之前提到的那个“卫生聚会”的一员,是个爱打扮的人。虽然家境比三崎家还穷,但他穿着做工精细的制服,留着长头发。自从他知道“花心男人重仪表”这一点后,经常把指甲剪得很短,磨得很光滑。他的青春痘比兴造稍多,右嘴边长了口疮,他称之为梅毒初期症状而四处显摆。他接着这样说道:

“不要吊人胃口了,快让我看看你带的东西!”

兴造爱答不理地慢吞吞回到自己的课桌旁,从书包里取出了短刀。刀刚从刀鞘中拔出一点点,夕阳的余晖就像射中了这一点一般在刀身上燃烧起来。兴造爱惜地舔着刀刃,薄薄的刀刃轻轻触碰舌头的感觉,令他心旷神怡。

“不要做危险动作,快点给我!”

松永从讲台上走了下来,鞋子发出“啪”的响声,他靠近兴造,看到这把刻有家徽的短刀,眼睛一下子闪闪发光。那是一把配有红色刀鞘的优雅的凶器,是一件适合烈妇自杀时刺向自己雪白胸脯的凶器。

一些人可能不熟悉少年时期某种难以解释的清规戒律,在此必须加以及时解释。他们之所以对这样的凶器感到一种新鲜的魅力,无非是因为平常没有携带过这样的凶器。他们根据没有持刀在身这一自以为是的特征将自己与不良少年区别开来。一旦需要凶器,二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松永是官员之子,家里只有菜刀、水果刀、铅笔刀,他并不是没有勇气去刀铺购买,而是不愿为此花零用钱。于是,他就求助于兴造。

松永对门前点心店店主的女儿有意思,已多次约她看电影,有时还散散步,拉拉手什么的。消息灵通的兴造像老鼠嗅到诱饵一般知道了此事,松永为此万分烦恼。

那个“卫生聚会”,不只有科学准则,也有任何组织都有的道德准则。会员在与认识的女子发生关系之前,有义务供其他会员共同享用,违反者将被开除。鉴于松永年纪尚轻就成为会员这一荣誉感以及对自己勾引女人手段的不自信,他对组织非常留恋,这也是一种功利性的权宜之计。但是,爱上点心店老板的女儿后,他就徘徊在爱情与组织规定的冷酷处女权之间。被兴造察觉之后,松永害怕他去告密,便提出妥协和秘密约定。松永恳请兴造向其他会员保守秘密,看在同学的交情上,他答应可以只与兴造一人共享这个女人。

但是,林肯冷静而又彻底地拒绝了他,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不允许将女人当人看待的朋友的懦弱背叛。既然将聚会的名称作为自己的绰号,即便以绰号的名义也是不允许的。松永起的这个绰号,除了他俩之外无人知道由来。同学只是尊重惯例,天真无邪地叫他林肯。

兴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找出解决方案,这是他的长处。在谈判的关键时刻,他脸上突然浮现出清晰的酒窝,这样说道:

“那行,我替你保密。条件是我想尝试一下强暴这一行径,行吗?你就让我做一次吧。”

“什么话!强奸还不是你想干就干的。”

“那怎么行!没有你给我好好牵线可不成。反正你要让我做一次,她的事情我一定保密。”

兴造的提议把松永置于不利的地位。在松永将女孩提供给兴造之前,自己搭个桥这点事还是可以答应的,但是,接下来自己只要介入兴造的性事,就不得不背上“窝囊废骑士”这一污名。

他们设定的步骤是这样的:松永带着对此事一无所知的点心店老板的女儿经过兴造埋伏的地方,这时兴造出现,松永用藏在身上的短刀进行反击。二人打斗过程中,短刀被兴造夺走,兴造拿凶器赶走松永之后扑向女孩,女孩轻易就被强暴了,松永在女孩被强暴之前已落荒而逃。为防止女孩逃跑,凶器的争夺必须在一瞬间完成,必须要选一个即便女孩大声喊叫也无大碍的场所。兴造之所以一开始没带凶器,是因为设计成松永手上凶器被夺而惊慌失措这一点更能成为松永逃走的借口。

松永半是好奇、半是虚荣地赞成了这个计划,没有比被别人说自己对女人太好更痛苦的了,他也要逞强好胜,就这样说道:

“这主意真不赖,那个妞一失身,必定能切身体会到男人的可怕。林肯,你脑子可真好使。”

二人都热衷于这个计划,今天兴造就将短刀带到了学校。

场所的选定需要谨慎,考虑到女孩会大声叫喊,必须在没人的野外进行。但是,冬天黄昏的野外非常煞风景。两人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无奈地定在广阔校园中的一个树林里。可以说,绝对没有人在冬天的黄昏去那里散步。

“如果在外面的话,等到夏天最好。”松永哀求道。兴造冷冷地回绝了他。

虽然松永内心祈祷着“兴造今天也没带来就好了”,却装出一副迫不及待想看刀的样子,他这是在虚张声势。

“今晚行吗?”

兴造将刀刃侧面紧紧贴在松永的面颊上问道。

“今晚不行!”松永夸张地瞪着眼睛,默默推开了兴造的手。

浅子将从槙子那里借来的短刀交给兴造之后,数日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兴造一直保持沉默。松永对兴造的沉默感到害怕,说了句多余的遁词:再等两三天。

上学的每一天都令人敏锐地感受到早春的气息,春天像是发低烧,由寒冬产生的慵懒气息,与其说令人想到季节的更迭,倒不如说一种觉察不到的轻微的热病在逐渐侵袭季节。

兴造依然不学习,但也不做坏事。课堂上,他热衷于把橡皮切成细丝,转眼之间就做成精巧的雕刻。他觉得外语课尤其无聊,有一次,被老师叫起来翻译,他说了句“翻译成日语后就变得更不好理解了”,令老师大发雷霆。

兴造每天多次叫住松永,不怀好意地催促他:“还没决定啊?”并以此为乐。在兴造尚未和松永女友发生肉体关系的这段时间,松永按道理没有义务将她提供出来,因此,他的催促对松永出于伤感的拖延行为具有严厉讽刺之效。兴造一边明里暗里伤害松永的自尊心,一边等待这头受伤的牛跑出来。当浅子知道自己的爱孙人小鬼大地玩这种成人游戏时,她那大惊失色的样子也实在令兴造担忧。

每次被问起“还没决定啊”时,松永看着朋友的笑靥,都快被气晕了,再没有比这种嘲笑更明显的讽刺了。有一天,松永的自尊心之痛转变为无法忍受的剧痛,他立刻将憎恨指向自己深爱的那位少女,而不是朋友。松永提出就在今天傍晚按计划行事,他觉得第一次能够在兴造面前抬起头来,第一次能够和兴造平起平坐,握手言欢。虽然不可思议,但二人玩弄女人的经验并非天壤之别,只是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兴造那不可撼动的慵懒让对方有一种压迫感。

成长是一条多么曲折的路啊!两个少年为了想早一点成为男子汉,将抵抗的精力全部倾注在成年男子感觉不到任何抵触感的事情上,认为这是一条捷径。但是,这一方法,和老人为了返老还童时用的方法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少年是靠纯洁,老人是靠狡猾来完成的。

学校的树林从网球场尽头开始,围着台地周边几乎绕学校半周。空袭之火以及开垦土地时的采伐都没有毁灭树林。夏日,树木郁郁葱葱,遮蔽天日。冬天树叶落尽,随处可以透过树枝间隙真真切切地看到美丽的天空。但是,要藏身的话,从秋天到早春这段落叶遍布的时节毋宁说更好,因为在利用色彩打掩护这一点上得天独厚。

树林中有许多巨树,其中,有一棵古老的橡树被大家称为“巨人树”,兴造按原计划埋伏在这棵树后。这棵树周围三尺左右的地面被浓密的桧叶金藓所覆盖,也适合冬天躺在上面。而且,这里三面被竹丛包围,一条散步小路绕过这里,很容易找到藏身之所。兴造按约定的时间去了那里,刚在苔藓上坐下来,就发现远处高架桥上来回穿行的汽车的喇叭声甚至在此也能听到,傍晚城市的声响像雾一样凝滞不畅。

兴造依旧是平时那副漠然的表情,但心跳加速了,犹如受到了心律不齐的威胁。他反复将手套摘下又戴上,然后在手套戴到一半的时候将手指部分像门帘那样掀动着在自己脸上蹭来蹭去。他非常在意自己那张皴裂的红脸看起来太孩子气,但即便想缓解一下这份担忧手边也没有镜子。

二十分钟过去了,松永和那个女孩还没有出现。松永应该和女孩一起从后面篱笆的破洞进来,沿着散步小路朝这边走过来。散步小路在巨人树前方三十米处有一条岔道通往后门。在岔道对面,这条小路要经过一块种有许多三叶草的地段,那是之前用来喂养绵羊的一片草地。从散步小路来看,因为视野被竹丛挡着,乍一看,这枯草遍布的平坦地面宛如被藻类覆盖的沼泽。

兴造的直觉告诉他计划有变,他穿着运动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傍晚时分迂回的小路来到了草地上。这时,他不由得想起孩提时代那令人脸红的冒险欲望。对于这个少年来说,性欲仍然只是通往外界的媒介,即便在成就“林肯”这一绰号的行动之中,这一疑问也没有从他自己的脑海中消失。

暮色之中,他听到像是鸟儿快速拍打翅膀的声音,所以就俯下身来,随即便听到了激动而尖细的叫声。声音所在的地方浮现出模糊的脸庞,是松永。松永前面的草丛里,用外套下摆裹着膝盖的点心店老板的女儿侧坐在那里。她看起来很坦然,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她朝这边看过来时,兴造在那东张西望、极度悲伤的眼神中看出了略带青涩的润泽的反射,在女孩的咽喉处有东西像水那样泛着光。兴造迷惑不解,仔细一看,松永竟将那把短刀抵在了女孩的咽喉处,松永已陷入兴造自己不久就要陷入的对女孩实施强奸这一窘境之中,兴造清楚地体会到了也会将自己置于窘境的行为那不可救药的滑稽感。

同时,兴造从松永身上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友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从这个女孩的情形来看,可以察觉到她还未对松永以身相许,松永因为虚荣对兴造撒了谎。进而来到这个地方后,松永的虚荣心越发强烈,所以一定要侵犯她。很难说他是老老实实遵照自己的性欲行事,这就需要借助短刀了,强奸——变成了必须依赖孩子般的低俗趣味来进行的事情。

松永用更加滑稽、夸张的动作把短刀扔到了一边,碰巧落在了兴造面前。女孩将看上去白皙柔软的下巴埋在胸前,垂着头,即便松永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也一动不动。因为松永将刀扔了,女子才答应了他的要求。

松永脱了外套,铺在微明的枯草地上。他的头像狗一样忙不迭地来回摆动。暮霭逐渐围拢,从树木之间可以看到远处工业区朦胧的灯光。不久,眼前的草丛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温柔喘息声。

这样的场景兴造在“卫生聚会”上早已领教过。他认为,身临此种情境波澜不惊才是风流之人。他曾在一百烛光[光度单位,1烛约等于1坎德拉,一九六一年废止]的电灯下见识过松永的样子,尽管如此,眼前的情形似乎完全不同。虽然不能轻率地说那就是爱,但在此存在着更加平庸的融洽,而不是他和松永拼命依赖的那种反抗。兴造感到松永已长大成人,超越了自己。遗憾和难以名状的真切的喜悦,使这个坏小子流下了热泪,他忘记了胳膊抵在小石子上的那种疼痛,也不介意外套沾满霜土,一直泪眼婆娑地盯着那开始模糊的草丛。

二人将身体分开,随后又更加用力地紧紧抱在一起。兴造闭上眼睛,听到了二人整理衣服时草地上发出的沙沙声。好像起风了,他这样一想,就抬起头来,发现一个高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二人面前,眼镜反射着白光。他是学监麻生教授。

“是松永啊,学校里不允许干这样的事!现在这样子也不好说,你把这姑娘送回家,我明天再慢慢听你解释。好了好了,放心吧,我不会说那种难听的话。”

松永慌慌张张地想说些什么进行解释,这点不难理解,但是女孩哭了,他就失去了辩解的立场。麻生教授又重复了一遍:快回去吧!二人拨开竹丛,羞愧万分地哽咽着从里面默默走了出来。可以想象,二人都想如疾风一般快点逃走。但是,他俩从兴造身边经过时,并没有注意到他,沿着散步小路朝后门方向走了。

麻生是英语老师,好像是因为他具有能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事件现场的天赋才被提拔为学监,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总是带着“标准的”发音和冷酷、猥琐的表情。

他能够把握自己出现的最佳时机这一点激怒了兴造。卑鄙!下流!仅为了满足一己之欲而巧妙计算时机。他确实是从刚才开始就藏在某个地方偷窥。……对抗这种下作的神机妙算,也有上乘之策。兴造要是同时出现的话就好了。兴造对自己没有勇气站出来,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而自愧不已。

兴造站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出现显得非常尴尬。

“啊,你也在啊,这不是山崎同学吗?”

麻生双手背后,低下头在草地上寻找着什么,一看到旁边的兴造,他镇定自若地这样说道:

“你也帮我找一下刀吧,刀鞘找到了,是那家伙落下的东西,里面那危险的玩意儿跑到哪儿去了呢?”

他在掌心把玩着漂亮的红色刀鞘,刀鞘上螺钿的散菊花瓣如萤火虫般闪闪发光。

“在那儿。”

“哎呀,你视力可真好!”

教师从草丛中捡起刀身,掏出手帕专心擦拭着,动作非常老练。他一只手拿着刀,朝通往配楼值班室的长石阶方向走去。因为兴造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麻生或许多少有点羞愧,这样说道:

“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们同罪。是吧。”他那种教师对优等生所表现出的带有策略性、近似谄媚的殷勤,兴造从未体验过。他以充满这样一种殷勤的谄笑嘱咐他:“对了,咱俩都看了这出好戏,就互相不要再追究了吧。”

两人终于走进了石阶旁边室外灯的圆形光圈之中。此时,兴造怒形于色。教师之所以没有注意到,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仔细观察学生表情的习惯。

“老师,刚才那把刀是我的,请还给我。”兴造说。

“这个吗?”

麻生将信将疑,不动声色地将红色刀鞘的短刀递了过去。

兴造将自己此刻的行为看作是一种易如反掌的轻松行为,这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呢?他的举动不需要行动所需的能量,就是闭着眼也能做到。

也就是说,兴造拔出刀身,走到室外灯下检验。教师想看清刀上的铭文,就凑过脸去,少年突然扬起刀刃,刀刃划开了他那没有弹性的脸颊皮肤。

为了不让此事见报,三崎良造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让人觉得他就是父爱的化身。庆幸的是,这个事件仅仅停留在二流小报无足轻重的报道这一程度上。

浅子对儿子惊人的活动能力不屑一顾,兴造只说了一句解释的话,她就了然于心。以下是祖孙俩的对话。

“小兴造,你为什么做那样的事情?”

“为朋友的名誉。”

“好的,我知道了。”

浅子把槙子叫出来,准备瞒着良造去学校请愿。“这真是个好主意,阿浅。”槙子说。

两人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礼服,在目白车站碰面。出门的时候,浅子给家人说去参加老朋友的歌谣清唱会。一天到晚偏头疼的胜子根本没有闲心留意婆婆的去向。

“哎呀,姐姐,谢谢你能来。”

“别客气,何况是你叫我来的。对了,和服后面的绑带有点不舒服。太紧了难受,太松了就会滑落。”

“我来调一下吧。”浅子把手伸进去一看,发现绑带确实太松了。

“太松了啊,我给你紧一下。”

浅子臂力不亚于槙子,很有力。槙子叫了一声,脸色煞白。

“怎么啦?姐姐,你脸色很苍白。”

槙子感到疼痛来自自己肥大的心脏。可以认为,勒住她心脏的不是和服绑带,而是一种无形的束缚。

浅子非常担心姐姐的身体,就在车站的长椅上休息了两三分钟,槙子的脸色恢复了生气。没有生气的槙子的脸,就像长了绿霉的上供用的年糕。浅子由此联想到自己死后的遗容,觉得不寒而栗。

狂风大作,那是早春让人睁不开眼的大风。浅子向槙子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在讲述过程中她不断地抱怨天气:“哎呀,好冷!”“哦!好大的风!”“真受不了了!”事件按照她们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程度改变了原来的形态,浅子和槙子现在的任务,只能是伟大的任务。

二人一进入校门,那些赤口毒舌的学生们从旁边经过时,当着她们的面大声扯着嗓子叫着:“看哪,相扑力士登场喽!”她们走的是顺风方向。放学回家的学生中有人为防止沙尘吹到脸上而倒着走了过来,有一个人撞到了浅子,遭到了同学的嘲笑和嘘声。校园里的银杏树离发芽尚早,柔美的枯树枝在风中悠然自得地摇曳着。别人笑我们,仅仅只是因为外表呢,还是笑我们外表与内在的高雅不相称呢?姐妹俩各自想着心事朝前走着。这是相信心情能够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他人的那种人共通的乐观的不安。

校长室的门因为沾了灰而发出咯吱咯吱讨厌的声响。校长不在,一位长相寒碜、下颌前突的副校长出现在接待室。在寒暄之前,他用手指在桌上的玻璃板上划了一下,一看到手指上沾满了灰尘,就皱起了眉头。他决定除捐款的客人外,不给别人好脸色看。那张苦瓜脸,即便保持几十年他也不会觉得厌烦。

浅子和槙子争先恐后地把椅子靠近桌子。她们一看副校长的表情,就觉得击败这个男人的鄙俗绝非易事。那一瞬间,浅子想到自己那面对世间一切鄙俗的使命。

“我为孙子的事前来打扰,”浅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说道,“请您给予宽大处理。快!姐姐也跟我一起求情。”

浅子的深鞠躬中包含着一种过分自大的庄重,因此,副校长以寒冰一样的谦卑来武装自己,这是他面对傲慢的人时最有效的灵丹妙药。当一个暴发户想起过去的武器之时,他就成为所向披靡的存在。他决定除了“您说的也有道理,我知道了”。这句之外,不做任何答复。

浅子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这样说道:

“您为什么不给我具体的答复呢?我真心地认为我孙子的所作所为是非常有魄力的。如果让自己不喜欢的老师受伤这样的事情都没有魄力做,将来就成不了大器。”

在姐妹俩一路走来的历史道路旁,各个时代都有背负着被惩戒命运的学生在发牢骚。此时,在浅子内心酝酿并从其口中说出的想法,与学生们这种牢骚话是相同的。呆若木鸡的副校长用事关重大的口气闪烁其词地说到那个色情组织的事情,但一点都没有镇住这姐妹俩。因为不把女人当女人的男人才是她们认为的男性典范。

二人回去后,副校长向刚才佯称不在的校长汇报说:“那个老太婆的信念令我大吃一惊。”“她天生缺乏道德观念。”——同一时刻,出了校门的姐妹俩想到副校长没有胡子,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一天,浅子就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是否有点轻率。这次,她强迫自己适应那种极其低级趣味的想法,热衷于“贿赂”“美人计”这样的理念。一发现这种恶俗的念头像薄荷一样消除了昨天胸口的闷气,接受过坚振[又称坚振圣事或坚振礼、坚信礼、按手礼,是基督宗教的礼仪,象征人通过洗礼与上主建立的关系获得巩固。耶稣建立七件圣事之一,是圣洗圣事的补充和加强,亦即基督徒的成人礼]的女人又慌慌张张打消了念头。兴造在家无所事事,在等学校的处理结果,浅子不动声色地问了问他,得知学校正需要大额捐款。

在一个零零星星飘着春雪的早上,浅子换上带有家徽的礼服正要出门,她这种瞎忙活的行为到底还是给大家一种怪异的感觉。胜子带着慰问金到学监家看望,被铁面无私的英雄退了回来。自那以后,由于屈辱而莫名其妙地发烧了,一直卧病在床。被父亲禁止外出的兴造整天躺在床上看色情小说,他沉醉于放火的妄想之中。这个少年对自己没有引起别人关注而气恼。在拔出短刀时,“行为”确实属于他。但是,“行为”立刻脱开他的手,弃他于不顾而飞走了。如果说存在着“罪”这个东西的话,那只不过是“罪”之“行为”飞离后留下的纯白的空白,恐怕不存在比“罪”更纯洁的观念吧。……是退学处分还是停学处分,校方好像出现了分歧。兴造发誓下次要在自己家和麻生家纵火,但当他用火柴去烧床单一角的时候,那小小的焦痕立刻将他拉向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兴造对自己不能再做恶作剧而心惊肉跳,犹如像是窥视着没有尽头的走廊深处那样看到了自己不明朗、阴郁而乏味的一生,他为之颤栗,因为他是被“我今后将一生与行为无缘”这一没有缘由的预感所震动才这么想的。

他将祖母看作自己黑暗灵魂的正片[一种经过反转冲洗后直接得到透明正像的胶片,可以用幻灯机直接将影像投射到屏幕上观摩]那样的存在,但户外的阳光令他头晕目眩,他那少年期的瞳孔,只想将自己的内心看成是漆黑一团。兴造毫不费力就把祖母从老人房这一监狱里拉了出来。他还记得,自己用大言不惭的果断语气说出“为朋友的名誉”时,祖母眼里熠熠生辉的情景。他暗中察觉到,虽然不知祖母会用什么手段,但这次祖母正费尽心思想要将他从牢里解救出来。父母和哥哥对她高大身体的那么大动静居然一无所知,可见他们只忙于自己的事情。兴造仅凭祖母走在走廊、檐廊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就能大致明白祖母心中所想。

哥哥走进房间,用一种奇怪而又温柔的语气说道:

“奶奶穿着礼服又要出去,她这是要去哪里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兴造仰卧在床上,一根根地掰着一只脚的脚趾这样答道,他的手仍然和平时一样脏兮兮的。

“你没有托她做什么事吧?”

“即便拜托那个胖气球,她又能干什么!”

哥哥转换了话题,说了句“你应该偶尔去看看电影”之类的话。哥哥平时可不会这么温柔,估计是有什么企图,才不惜动用巴结女孩子时惯用的那种温柔。兴造每次看到哥哥雪白的皮肤和黑黑的牙齿,就觉得哥哥病态的精神恋爱实在是污秽不堪。

“你没有对奶奶提什么捐赠的事吗?”

“说了呀!”兴造立刻认真地回答道。哥哥又转换了话题,说了些“只看色情杂志的话就会变成性无能”之类的愚蠢的话。哥哥想挑一个弟弟感兴趣的话题,这个话题体现了他精神上想讨好弟弟的一面,却不合时宜而适得其反。弟弟大喊:“闭嘴!一边去!”温顺的哥哥默默将剩下的半截烟抽完,仔细地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下楼了。兴造对着哥哥按得变形的烟蒂痛快地啐了一口唾沫,继续一个人用所能想到的污言秽语怒骂着。在此过程中,他渐渐累了,头落到枕头上。

楼下,去见校长的良造回来了,对着浅子暴跳如雷。他所抱怨的,就是自己的努力因浅子的干涉而化为泡影这一点。浅子撇着嘴,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听着。不难想象,这张大脸一板,连润泽的脸颊肌肉都会不开心地聚在一起。而且,浅子看着儿子那小家子气的激动表情,为自己那冷静且看透一切的精神气而沾沾自喜。不管怎么说,作为母亲,她的精神气终于让这个男人兴奋了起来。源造在父亲耳边嘀咕了几句,祖母看见他那女人气的动作,用轻蔑的语气这样说道:

“真讨厌,咬耳朵还鬼模鬼样的。”

浅子回到偏房一看,良造正盘腿坐在那儿,清点着她事先放在被炉桌上、出门时要带的银行存折。

“你干什么?那是我的财产。”

“噢,还有二十万呢!您不会打算为了兴造把钱捐到学校吧?”

浅子顾不上考虑后果大声嚷道:

“对!我不知道家里是出了俄国间谍还是德国间谍,正如间谍向你告密的那样,我要将二十万全部捐了帮助兴造。你这做父亲的,能有什么用!”

“总感觉妈妈就像一个小孩子,真让我吃不消。您能那样操心兴造的事令人高兴。即便是我,也很欣慰。但是,捐二十万也太荒唐了吧。”

“那是我的钱,别人管不着!”

“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么,请把父亲去世后,我抚养您的费用扣下来吧!二十万连一半都不够,您应该再赚一点来补贴!”

浅子的眼里闪着泪花,她在心里祈祷:现在就让我得脑溢血,但是,脑溢血不会适当其时地发作,她一言不发地将存折递给了儿子。良造心里清楚,这是制止母亲浪费的唯一机会,因此,他避开母亲宽厚的下眼皮中不断积聚的泪水,只说了一句“今后由我保管”便收下了存折。

浅子对存折有点依依不舍,她以一种惹人怜爱的声音问道:

“偶尔给我姐姐一点零用钱可以吗?”

“一年一次两次的话还行,但您有点小看这点钱了!”

在一旁察看二人表情的源造,并没有猜中这一结果。他一时百无聊赖地将修长的手指骨头拽得咯咯作响,不久用轻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肥胖的祖母,接着飞奔到浴室的镜子前,欣赏自己那昨天被女友夸奖过的“清秀而敏锐的额头”。

数日之后,浅子和槙子经过事先商量一起离家出走了。姐妹俩离家当天的着装相同——同样都是下切发,带有家徽的黑色礼服和茧绸棉衣。槙子没有留下遗书,而是带走了红色刀鞘的短刀。浅子的遗书是写给兴造的,是一张匆匆写就且意思含糊的字条。她没有带值钱的东西,女仆看到她走之前将四个煮鸡蛋放进了布包,这是她邀请槙子去戏院看戏时的习惯。家人给东京剧场和新桥演舞场打了电话。一说特征的话,这两个人立刻就会被认出来。但是,二人那天没有出现在这两个地方。

浅子给兴造的留言是这样的:

小兴造,奶奶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但我一定会守护着你的将来,你要努力成为有出息的人,不能成为像你爸爸那样的小人物。

---奶奶

槙子最近被频频发作的心动过速困扰,屡屡说到死亡。栗岛家一贫如洗,三个孙子都出来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每次浅子邀请她去看戏,槙子出门前总是一个劲儿地向孙子们道歉。

浅子如果有死的心思,那只能是因为同情姐姐,此外无法找到她寻死的诱因。良造说完“二十万连一半都不够”的时候,突然看见母亲眼里饱含泪水,认为这泪水只是老年人守财的一种病态表现,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哭。

其实,二人并不是想寻死才计划离家出走的。

浅子和槙子来到了上野,在这个可以感受到春之气息的好天气里,二人在动物园消磨了一个多小时。从南方国度运来的大象英迪拉很受欢迎,她们默默地看了很长时间。大象那肮脏不堪、身不由己、柔和温顺且不容置疑的“伟大”身躯给二人极大的安慰。

二人去了上野公园内的弁天堂[祭祀弁财天的庙堂,位于上野公园不忍池的池中央。弁财天又称“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性,精通音乐、善于雄辩],拿出了“点心”——煮鸡蛋。今天浅子紧紧抓着装蛋的手提袋,所以蛋壳没有破。

二人不由得想起年幼时听到的与上野彰义队[一八六八年以保护幕府将军德川庆喜为目的,由涩泽成一郎和天野八郎领导的一支与新政府对抗的武装部队。一八六八年七月四日,被大村益次郎指挥的政府军包围在上野宽永寺一带,全军覆没]全军覆没相关的各种传闻。姐妹俩回忆着这些轶事,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在此过程中,公园暮色笼罩。干涸的不忍池目不忍睹。早春的雾霭渐渐掩盖了这些赤裸的残骸,远远望去,还能够看到东京大学安田讲堂的钟楼。浅子陪着槙子在池畔的小饭店小酌了一杯,槙子心跳加速,二人就在那里休息了将近一小时。

槙子一恢复平静,就拿出短刀感慨万千地说道:“与其让自己的病体拖累贫穷的儿子,还不如现在死了的好。”“既然那样,姐姐就用短刀刺一下肚子吧。”浅子将手按在刀上轻轻戳了一下槙子的肚子,槙子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叫痛,震得小饭店的屋子都发出了响动。

两人走出小吃店后,开始谈论乃木大将军[指乃木希典(1849—1912),日本陆军大将,因日俄战争攻克旅顺口成名。在一九一二年九月十三日的明治天皇殡葬之日,乃木和妻子在自己家里双双为天皇殉死]宅邸榻榻米上的血迹。在闲聊的过程中,寒气加重,浅子有点想回家。她们在去上野车站的途中,从崖边看到下面发出无数条亮光的铁轨和来来回回行驶的火车和电车,槙子又一次心跳急剧加速,突然将身子探出栏杆,企图自杀。浅子伸手想保护她,却反而使她失去了重心,槙子那巨大的身躯跌落在离山崖大约有十米的下方铁轨上。

浅子就此消失了踪影。

几天后,一位曾经参与处理槙子尸体的车站工作人员在神保町一带,看到了和死者长相一模一样、身材伟岸的老太婆,顿时毛骨悚然。那老太婆光润的面颊上洋溢着落落大方的微笑,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一会儿,很快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