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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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讲故事,是讲给别人听的。不管故事多么短,听故事的人很少不插上几句,打断他的话。正因如此,在你们行将读到的这篇记载里(这不是故事,或者,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也可以说是一个写得很差的故事),我安放了一个人物,他扮演的大致就是读者的角色。现在,我开始了。

“那么,你有什么结论?”

“我的结论是:像这样有趣的问题会使我们的脑子安静不下来,在整整一个月里成为一切集会的谈资,给人反复谈论,谈腻为止;引起无数争辩,产生不少小册子和上百的诗剧,正反意见都有。而且,我还认为,尽管作者心细、见识广、聪明,既然他的作品在人们心里没有引起任何强烈振动,他就是一个低能的、非常低能的作家。”

“但是,照我看来,我们还是应该感谢他,他让我们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这次朗读导致了……”

“导致什么!一大堆陈腐的小故事,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谈的只是一件世世代代人所共知的事,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是两个极其害人的畜生。”

“可是,这流行病你也曾染上过呀,你还不是和别人一样付出过你的一份代价。”

“这是因为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也要适应习惯势力。我们走进社交场所,依照习惯,进门的时候要看看别人的脸色,好安排安排自己的脸色。有时心里难受,却装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有时想要讨人欢喜,却非摆出一副悲伤模样不可。对任何问题,我们都不肯显出自己无知。文学家谈政治,政治家谈哲学,哲学家谈道德,道学家谈金融,金融家谈文学或几何学。谁也不想听别人说话,谁也不肯闭嘴,每一个人都大谈特谈自己所不懂的东西,所有人都由于愚蠢的虚荣或出于礼貌关系而自找苦恼。”

“你的情绪不太好。”

“我一向这样。”

“我想,我的小故事还是留到比较有利的时候再讲吧。”

“这就是说,你等我不在场的时候才讲。”

“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就是怕我和你两人面对面时,不像在许多人面前对一个陌生人那样好说话。”

“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请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道理。”

“这是因为我的小故事并不比那些使你厌烦的故事更能说明问题。”

“唉!你讲吧。”

“不,不,你已经够受了。”

“你知道吗?和他们那些使我愤懑的态度比起来,你的态度是最最可恶的。”

“我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你的态度是:自己很想做的事,偏要人家求你。我的朋友,我请求你,我请求你,满足你自己的愿望吧。”

“满足我自己的愿望!”

“开始吧,天呀,开始吧。”

“我努力讲得短些。”

“不会因此而讲得更坏。”

说到这儿,我故意气他一下,我咳嗽,吐痰,慢吞吞地摊开手帕,擦擦鼻涕,打开烟盒,拿出一撮鼻烟。我听见他嘟哝:“故事短,准备可长……”我真想找个借口要办点什么,把用人叫来。但我没有这样做。

这不是故事。

“我们得承认,有很好的男人,有很坏的女人。”

“这是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事,有时足不出户也看得见。然后呢?”

“然后?我认识一个阿尔萨斯女人,很美,美到足以叫老头子跑步赶来,使年轻人突然站住。”

“这个女人,我也认识。她的名字是雷梅太太。”

“就是她。有个男的,叫做达尼埃,刚从南锡来到这儿,爱这个女人爱疯了。他很穷。他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孩子之一,狠心的爹娘因为家里人口多把他们撵走,让他们自找生路。他们投身社会,前途茫茫,本能地意识到,将来不管碰上什么遭遇,也不会比他们原先的命运更糟。达尼埃爱上了雷梅太太,他的热情鼓舞和支持了他,使他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非常高贵。他忍受最艰苦、最卑贱的工作,试图减轻他的女友的困难。白天,他在码头做工;太阳下山后,他在街上行乞。”

“这很好,但是不能持久。”

“正因如此,达尼埃厌倦了继续和贫困作斗争,或者不如说,不愿拖住一个可爱的女人,让她受罪,而这个女人正受到一些阔人的包围,他们逼她撵走达尼埃这个穷小子……”

“再过两星期,最多一个月,她就很可能这样干。”

“……要她接受他们的财富。达尼埃决心离开她,到远方去寻找幸运。他到处求人,弄到一张船票。到了动身的日子,他去和雷梅太太告别,对她说:‘亲爱的,我不能这样长期滥用你对我的感情。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走了。’‘你要走!’‘是的……’‘你到什么地方去?……’‘南美洲的海岛。你理应享有更好的命运,我不能长期地推迟这命运的来临……’”

“善良的达尼埃!”

“‘你叫我怎么办?……’”

“没有良心的女人!……”

“‘你身边有不少男人,千方百计讨你喜欢。我把你的山盟海誓还给你。你看看,你的追求者当中有谁最合你意,就接受这个人吧,是我恳求你这样做的……’‘呀!达尼埃,是你对我提出……’”

“你用不着跟我描述雷梅太太如何装腔作势。我了解她,我知道她。”

“‘在我离开你的时候,我对你惟一的请求是:不要和别人订立任何使我们永远分开的誓约。我求你发个誓,我美丽的爱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一年我提不出确实证据,证明我朝夕想念你,那一定是我遭到巨大不幸了。你不要哭……’”

“凡是女人什么时候想哭,总是哭得出来的。”

“‘……不要反对我这个计划,我是因为感到内疚才想到这计划的,任何非难将会立刻使我走上回头路。’就这样,达尼埃就动身到圣多明各(1)去了。”

“对雷梅太太和对他自己说来,他走得正是时候。”

“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就是人们所能知道的事:达尼埃劝她作出选择时,她早就选好了。”

“说得好。”

“继续说你的吧。”

“达尼埃这个人非常聪明,善于经营。他很快出名了。他成为海地角(2)最高议会的一员,以多才和正直著称。他没有积聚巨大财富的野心,他只想用诚实手段在短短时间内赚点钱。他每年把挣来的钱寄一部分给雷梅太太。他回来大约是……”

“九年、十年以后;不,我想不会比这更久……”

“他回来后,把一个小钱包交给雷梅太太,里面有着他凭德行和劳作得来的全部财产……”

“达尼埃回来得真巧,因为这是她刚和达尼埃的最后一个继任分手的时候。”

“最后一个?”

“是的。”

“有过好几个吗?”

“当然啦。”

“说吧,说下去吧。”

“但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也许我没有什么可对你说的了。”

“没关系,你尽管说吧。”

“雷梅太太和达尼埃的住宅相当漂亮,在圣玛格丽特路,离我家很近。我尊敬达尼埃,常常拜访他。他的家虽说不上豪华,至少可以说很舒适。”

“我不消替雷梅那个女人算账,也完全可以肯定,达尼埃回来以前,她有一万五千法郎以上的年息。”

“她不让达尼埃知道她有多少钱吗?”

“不让。”

“为什么?”

“因为她既吝啬又贪财。”

“贪财,这用不着说。但是,吝啬!一个娼妓居然吝啬!……两个情人一起生活,有五六年了,关系搞得很好。”

“这是因为女的非常狡猾,男的对她又无限信任。”

“啊!这是真的,达尼埃这个人心地纯洁,任何一点点怀疑的影子都无法钻进他的心灵。只有一件事是我有时感觉到的,这就是雷梅太太很快忘了过去的穷日子;她很苦闷,因为她喜欢排场又爱钱;她认为像她这样一个美人出门靠两条腿走路是一种耻辱。”

“她为什么不坐车?”

“我还感觉到,邪恶有其光泽,替她掩盖心灵的卑鄙肮脏。你笑?……正在这时候,莫尔帕先生(3)计划在北美洲成立一个贸易公司。为了使这公司办得好,他需要一个活跃聪明的人。他看中了达尼埃。达尼埃在海地角时,曾经替他办过几件重要的差事,每次都办得十分妥当,这位大臣很满意。这一回,达尼埃被他选上,心里非常苦恼。他朝夕依偎在美丽的情妇身边,心满意足,感到幸福。他爱她,为她所爱,至少他认为她是爱他的。”

“这句话说得好。”

“金钱能给他的幸福增加什么?什么也不能。可是,在大臣一再要求之下,他必须作出决定,不能不把这问题告诉雷梅太太。我到他家的时候,他们刚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可怜的达尼埃哭得很伤心。我问他:‘你为什么难受,我的朋友?’他一面呜咽一面对我说:‘就因为这个女人!’雷梅太太坐在刺绣架旁边,安安静静地做她的活。达尼埃忽然站起来,走出去,剩下他的情妇和我两人在屋里。她把事情经过告诉我,说达尼埃不理智。她故意夸大他们收入微薄,她使用种种方法为自己辩护,滔滔不绝地为自己的野心作诡辩:‘问题是什么?最多不过分别两三年。’‘你们相爱,对一个像他那样爱你的人,两三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呀。’‘他,他爱我?他要是真爱我,他会犹犹豫豫,不去满足我的愿望?’‘但是,太太,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我!我可不去那个地方。而且,他虽然很不讲理,却还没有想到向我提出这个建议。难道他不相信我吗?’‘我看不是的。’‘我曾经等他,等了十二年;这两三年他很可以相信我对他的忠诚。先生,这是一个人一辈子也难得遇上的好机会,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他后悔错过了这机会,倒来埋怨我。’‘达尼埃只要能得你欢心,他决不会有什么后悔的。’‘这还像个话。我老了以后,他要是有钱,一定会十分满意的。不考虑未来是女人的缺点,我可没有这种缺点……’大臣当时在巴黎。从圣玛格丽特路到他的官邸不过是两三步路。达尼埃到了他家,签订了合同。他回家的时候,眼泪干了,心里却很痛苦。他对雷梅太太说:‘太太,我去拜望了莫尔帕先生,我答应了他。我要走了,我要走了,你该满意了吧。’‘啊!我的好人!……’雷梅太太推开刺绣架,向达尼埃跑过去,拥抱他,吻他,对他说了好些甜言蜜语,‘啊!这一回,我看出来了,你是爱我的。’达尼埃冷冰冰地回答她说:‘你想富有。’”

“她本来就已经很富有,这个女骗子,她的钱比她值得的身价高出十倍以上。”

“‘……你会富有的。既然你爱的是钱,那么,我一定替你找钱去。’那一天是星期二,大臣决定达尼埃星期五启程,不能延期。我去给他送行的时候,他正在和自己作斗争,要从美丽而狠心的、丝毫配不上他的雷梅太太那儿挣脱出来。我从未见过谁像他那样精神错乱、绝望悲哀。他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呼号。那时雷梅太太还没有起床,他握住她的一只手,不停地说,反复地说:‘狠心的女人!狠心的女人!你生活舒适,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和情人,你还要什么?为了她,我到过美洲的酷热地方,替她挣钱去;现在,她又要我到冰天雪地的北国,为她寻找财富。朋友,我看这个女人发疯了,我也失去理性。但是,对我说来,使她伤心比要我死去更为可怕。你要我离开你,我这就离开你了。’他跪在她床边,嘴贴住她的手,脸藏在被子里。他语不成声,显得非常悲伤可怕。房门打开,他蓦然把头抬起,看见马夫进来,告诉他驿车已经驾上马了。他大叫一声,把脸又埋在被子里。这不过是一刹那的沉默。他站起来,对他的情妇说:‘你亲亲我,太太,再亲我一次,你不会再看见我了。’他的预感丝毫不差。他走了。他到彼得堡三天后发起高烧来,第四天便去世了。”

“这些我都知道。”

“你也许是达尼埃的继任之一吧?”

“你说得对。我就是和这个美丽而卑鄙的女人在一起,把我的事情搞得一塌糊涂的。”

“可怜的达尼埃!”

“有人会说,他是个傻瓜。”

“我不想替他辩护。但是我从心里希望这些人也倒一下霉,碰上一个像雷梅太太那样美丽、那样虚伪的女人。”

“你的报复够残酷的。”

“再说,有坏女人和好男人,但也有很好的女人和很坏的男人呀。我后面要说的和上面所说的一样,也不是一个故事。”

“我相信你的话。”

“戴卢维勒先生(4)……”

“现在还活着的那一个?在国王军队当过陆军中将、娶可爱的劳洛特为妻的那一个?”

“我说的就是他。”

“他是个多情种子,科学之友。”

“也是学者们的朋友。他长期致力于各时代各民族战争史的编写工作。”

“他的计划很庞大。”

“为了实现这计划,他物色了一些很有才华的青年,像《数学史》的作者孟蒂克拉(5)。”

“真见鬼!他在战争史研究上也见长吗?”

“但是,另外有一个叫做加岱耶(6)的人,并不比他差。加岱耶就是我要谈的艳史的主人公。他和我对古希腊文研究都有癖好。我们建立了交情,时间久了,互相帮助。我们都不要交际,尤其是因为住得近,见面容易,我们关系较密。”

“那时候,你住在爱斯特拉巴德路(7)吗?”

“他住在圣依亚香特路,他的女友德·拉梭小姐(8)住在圣米歇尔路。我用她自己的名字称呼她,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去世了,她的一生只能受到一切正直的人的尊敬。大自然出于偏爱或惩罚把自己心灵中的一小部分感情给予人们,凡是有感情的人都会对德·拉梭小姐表示敬意和惋惜,为她而一掬伤心之泪。”

“你说话声音不正常,你哭了。”

“我好像看见她的黑色大眼睛,闪闪发光,很温柔。她的动人的声音好像还在我耳边荡漾,感动我的心。可爱的女人!独一无二的女人!你已经去世了!你去世已经快二十年了,我的心一想起你就感到难受。”

“你爱过她吗?”

“没有。德·拉梭呀!加岱耶呀!你们是两个奇人,一个是痴情女,一个是负心汉。德·拉梭小姐生于一个小康之家。她离开父母,投入加岱耶的怀抱。加岱耶很穷,德·拉梭小姐有点钱。这些钱她全部用在满足加岱耶的需要和癖好上。钱花光了,名誉损坏了,她一点也不后悔。对于她,她的情人就是一切。”

“那个加岱耶很迷人、很可爱吗?”

“一点也不。个儿矮,性情怪,话说得不多,开口就伤人;面无表情,肤色灰暗;一句话,瘦、小、丑;如果一个人的精神面貌能说丑的话,他就是丑。”

“这样一个男人居然叫一个可爱的女人倾心于他?”

“你觉得奇怪?”

“很奇怪。”

“你?”

“我。”

“但是,你忘了你自己和戴桑那个女人的艳史,忘了她让你吃闭门羹时你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那时候,我问过你:‘她美吗?’你伤心地回答说:‘不美。’‘她聪明吗?’‘她很笨。’‘那么,是她有什么本领,把你迷住吗?’‘她只有一种本领。’‘她这高超卓越的、不可多得的本领究竟是什么?’‘是使我在受她拥抱时感到无比幸福。’但是,德·拉梭小姐,诚实的、富有感情的德·拉梭小姐内心里,本能地、自然而然地认为享受着和你同样的幸福;谈起戴桑那个女人的时候,你说道:‘如果这个卑鄙的、不要脸的女人一定要把我撵出她的家,我就只好在她的前厅里用手枪自杀。’你是不是说过这话?”

“我说过。甚至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自杀。”

“你该承认了吧。”

“随你便。”

“朋友,我们当中有些人很明智,他们非常幸运,因为他们一生未碰过一个女人,不管是美是丑、聪明或愚蠢的女人,未给她弄得神魂颠倒,以至于被关进疯人院。我们应当怜悯男人,责备他们时要有节制。我们为坏人坏事所追踪,以往的岁月应该看成是从坏人坏事那儿夺回的时刻。我们一想到迷人的天生尤物就不禁发抖,特别是我们那些感情强烈、想象炽热的人。和偶然落在一箱火药里的火花比起来,她们所引起的后果要可怕得多。准备把这致命的火花投向你我的那只手,也许已经举起来了。

“戴卢维勒先生急于要完成他的著作,不顾死活地催促他的合作人。加岱耶的身体越来越坏。为了减轻他的工作,德·拉梭小姐学希伯来文。夜里,她的朋友休息,她翻译和抄录希伯来作家的残缺文献。到了需要翻阅希腊作品的时候,她又捡起原来懂得的一点点希腊文,很快提高了自己的阅读能力。加岱耶睡觉的时候,她忙着翻译色诺芬(9)和修昔底德(10)的历史著作,加以誊清。她不仅懂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还懂意大利文和英文。她的英文熟练到可以把休谟的头几篇哲学论文译成法文,休谟的作品内容深奥难解,大大增加了语言上的困难。她工作到筋疲力尽,就抄写乐谱作为消遣。她怕她的情人发闷,便唱歌给他听。我没有夸大,医学博士勒·加缪先生(11)可以为我作证。勒·加缪先生在她痛苦时安慰过她,在她贫穷时帮助过她。他在各方面替她效劳,数年如一日。德·拉梭小姐为穷困所迫,搬到顶楼去,他也去看她。她去世的时候,他看着她闭上眼睛。可是,我忘了告诉你她最初受到的迫害。她的家属把她和加岱耶的关系看成公开丑事,利用一切机会,不管是真事还是谎言,干涉她的自由,对她横加污蔑。她的父母和教士们勾结在一起,把她从一个住宅区赶到另一住宅区,逼她从一所房子搬到另一所房子。有好几年,她过着孤独的生活,不敢见人。她白天替加岱耶工作,晚上我们去看她。她看见她的情人,什么愁苦、什么忧郁都烟消云散了。”

“什么!她年纪轻轻、胆小怕事,在许许多多逆境中变得多愁善感,居然感到快乐。”

“她快乐!是的,只是在加岱耶负心的时候,她才失去了快乐。”

“但是,她有这么多稀有的德行,这么深挚的感情,做过各种各样的牺牲,她得到的酬报不可能是负心。”

“你错了,加岱耶负心。后来,德·拉梭小姐成为孤苦伶仃、失去名誉、没有财产、无依无靠的女人。我会使你肃然起敬,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她的友谊仍旧持续了一段时间。勒·加缪先生则自始至终保持了这种关系。”

“啊,男人,男人!”

“你说的是哪些男人?”

“加岱耶。”

“你看见了邪恶的人,看不见他旁边也有善良的人。在她痛苦失望的那一天,她跑到我家。是个大清早。她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她是前一天晚上知道她的命运的,她的样子却好像经受了长期的痛苦。她不流泪,但我看出她已经流过很多很多泪。她倒在一张沙发椅上。她不说话,她说不出话来。她把手伸向我,同时放声悲鸣。我问她:‘你怎么啦?是不是他死了?’‘比死更糟:他不再爱我了,他拋弃了我……’”

“怎么?”

“‘我也莫名其妙。’我看她,我听她;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他不再爱你?……’‘是的。’‘他拋弃你!’‘是的,我这样对他,他却抛弃我!……先生,我的脑子很乱;你可怜可怜我,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她一面说,一面拿起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好像旁边有人威胁着她,要把她拉开、把她拖走似的……‘不要怕,小姐。’‘我怕的只是我自己。’‘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做?’‘首先,救救我,不要让我伤害我自己…他不再爱我了!我讨他嫌!叫他厌倦!使他厌恶!他憎恶我!抛开我!扔掉我!扔掉我!’这些话说完了,就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她在笑,笑得比绝望的呼声和临终时的呻吟更使人毛骨悚然。随后,她大哭大叫,喃喃自语,两眼发直,嘴唇颤抖。她的痛苦像急流那样倾泻,只好让她尽情发泄。我当时就是这样做的。然后,当她显出有点疲乏、麻木时,我开始求助于她的理智。这时候,我对她说:‘他憎恶你,扔掉你!是谁跟你说的?’‘他。’‘噢,小姐,你不要绝望,勇敢一点,他不是没有人性的恶棍……’‘你不了解他,你将来会了解他的。他是世界上少有的恶棍。’‘我不能相信。’‘你会明白的。’‘是不是他爱上了别人?’‘不是。’‘你没有使他怀疑和不满吗?’‘没有,没有。’‘那么,为什么呢?’‘我无用;我没有钱了,对他没有好处了。他有野心;他一向是有野心的。我失去健康和美貌;我受过多少痛苦,多少劳累呀。他厌倦,他嫌恶。’‘你们不再相爱,还可以继续做朋友呀。’‘他已经把我看成眼中钉。我在场,他就坐立不安。他看见我,便觉得痛苦难当,受到损害。你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话!是的先生,他对我说,如果他被迫和我一起过二十四小时,他便跳楼自杀。’‘但他这种嫌恶的心情不应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呀。’‘我怎么知道。他天性傲慢,冷淡无情!我们很难看透这种人的心!而且,我们往往闭眼不看宣布自己死刑的判决书!他对我宣告死刑,而且用多么严厉的口吻!’‘我真想不到。’‘我求你帮我一个忙,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你能答应我吗?’‘一定可以。’‘你听我说。他尊重你,你知道我替他做过多少事。也许他会感到惭愧,不敢当着你的面暴露自己。是的,我想他不敢,也不能。我不过是个女人,你是男人。一个温和、诚实、公正的人会使他害怕的。你会使他害怕的。我求你帮帮我,不要拒绝我,陪我一起到他家去。我要当着你的面和他谈一下。也许我的痛苦、你的在场会对他起一点作用。你肯陪我走一趟吗?’‘可以。’‘我们去吧……’”

“恐怕她的痛苦、她的在场只能起反作用。嫌恶!对爱情、对女人感到嫌恶,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叫人去找一顶轿子,因为她走不了路。我们通过圣米歇尔广场,到了加岱耶的家,就是那所在圣依亚香特路右边新盖的房子。轿子停下来,轿门打开。我等候了一会儿,不见她下轿。我走过去,看见她全身哆嗦,像发高烧似的牙关打战,两膝颤抖。‘等一等,先生,原谅我,我没法…我来这儿打算做什么?我白白打扰你,我很抱歉,请你原谅……’这时候,我把手伸给她,她扶住我,想站起来。还是站不了。她对我说:‘再等一等,先生,我给你添麻烦,让你替我难受……’终于,她镇静下来。下轿后,她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一定要进去,一定要看他一下。谁知道?也许我会死去……’于是,我们穿过院子,走到加岱耶的门口,走进他的书房。他坐在书桌旁边,穿着睡衣,戴着睡帽。他用手和我打个招呼,继续做他的事。随后,他走到我身边,对我说道:‘先生,你该承认,女人很麻烦。我非常抱歉,这位小姐居然这么放肆。’于是,他转向那个已经被折磨得半死的可怜虫,说道:‘小姐,你要拿我怎么办?我看,我的意见已经说得一清二楚,我们之间一切都完结了。我对你说过,我不再爱你了。这是我和你两个人面对面说的。现在,你的意图很明白,是要我在这位先生面前再说一遍。好吧,小姐,我不再爱你。我心里不再存在对你的爱;我再加上一句,如果这一句能给你一点安慰的话,对任何别的女人也一样。’‘但是,你说,你为什么不再爱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开始爱你的时候有点糊里糊涂,停止爱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这感情不会再回来了。这是一个人少不更事的狂热,这缺点我完全克服了,我很高兴。’‘我错在哪儿?’‘你没错。’‘你对我有什么反感,藏在心里,没说出来?’‘一点也没有。你是男人所能期望的最忠诚、最老实、最有感情的女人。’‘是不是有什么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没有做的?’‘没有。’‘难道我没有为你而牺牲了父母?’‘是这样。’‘牺牲了财产?’‘我对不起你。’‘牺牲了健康?’‘可能是这样。’‘牺牲了荣誉、名声和安宁?’‘随你说吧。’‘而我在你心目中成了可憎可恨的女人!’‘这句话说出来是残酷的,听起来也是残酷的。但事实到底是事实,我们只好承认。’‘我在他心目中成了可憎可恨的女人!……我明白了,我不再受人尊重了!……可憎可恨!啊!天啊!……’说完这些话,她的脸白得像个死人,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冒冷汗,汗淌在脸上,和眼泪合在一起,往下流。她的眼睛紧闭,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她咬紧牙关,手脚颤动。跟着就是一阵昏迷,看来她进门时所等待的事情已经发生。昏迷时间很长,我有点害怕。我替她脱下外衣,解开袍子,松松腰带,在她脸上洒点冷水。她的眼睛半开,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她想说‘我在他心目中是可憎可恨的’,她只说出了这句话的后半句。于是,她号叫一声。她的眼皮下垂,她又陷入昏迷状态。加岱耶坐在椅子上,冷冰冰地,手肘放在桌上,手托住头,毫无感情地瞧瞧她,让我一个人忙着照料她,一点也不管。我对他说了好几次:‘先生,她快死了……该找个医生来呀。’他笑笑,耸耸肩,回答道:‘女人有很强的生命力,不会因为一点小事死去的。这没什么,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不懂得女人,女人随心所欲地使用她们的身体……’‘她快死了,我跟你说。’果然,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好像没有生命似的,从椅子上斜着滑下去。如果我不赶忙扶她一把,她可能倒在地上了。这时候,加岱耶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用一种不耐烦、不愉快的口吻说道:‘我很可以避免这一场戏的,我希望这是最后一场。她这个家伙跟什么鬼东西过不去?我爱过她。哪怕我把头撞在墙上,也不能说明多一些或少一些。我不再爱她了。现在,她明白了;如果还不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先生,完不了。怎么!你认为一个诚实男子有权掠夺一个女人的一切,到头来再把她一脚踢开。’‘你要我怎么办?我和她一样是穷光蛋。’‘我要你怎么办?要你把你的穷和她的穷合在一起,她是穷在你手上的。’‘你说得倒干脆。她的情况不会因此而得到好转,我的情况却要坏得多。’‘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为你牺牲了一切,你会这样对待他吗?’‘朋友!我对朋友没有很大信心;从这个经验,对爱情也不能有信心。我感到遗憾,没早点懂得这道理。’‘我们很有理由说,这位不幸的女人是你的心地虚伪的牺牲品。’‘有谁对你说过,再过一个月,再过一天,她的心地虚伪不会同样残酷地牺牲我?’‘有谁对我说过?有她为你而做的一切,有你现在亲眼看见的她这个样子。’‘她为我而做的一切!……噢!天呀!这一切我已经用我所损失的时间给以补偿了。’‘啊!加岱耶先生,你的时间怎么比得上你从她那儿掠夺了的那些无价的东西!’‘我到现在还没干出什么名堂,没有名誉地位,我已经三十岁了。现在该是时候,想想我自己的前途,好好估价估价这些无聊的玩意儿……’”

“这时候,可怜的姑娘稍稍苏醒过来。她听见了他最后几句话,相当激动地说:‘他胡诌什么时间的损失?为了减轻他的工作,我学会了四种文字,读过上千本书,整日整夜写呀,译呀,抄呀。我精力消耗了,眼睛损坏了,血烧尽了。我得了一种恶疾,看来永远治不好的。他嫌弃我的原因,他不敢坦白说出来。我来告诉你吧。’她当场拉下她的围巾,脱下一只袖子,露出她的肩膀,让我看一块丹毒,对我说:‘这是他变心的原因,原因就在这儿。这是我许许多多不眠之夜的结果。他清早拿一卷羊皮纸来,对我说,戴卢维勒先生急于要知道这里面说些什么,明天就要。第二天我就如期完成……’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走到门口。这是一个仆人,说戴卢维勒先生来了。加岱耶脸色发青。我叫德·拉梭小姐把衣服整理整理,请她退出去……她说:‘不,我要待在这儿,我要揭下这个恶棍的假面具。我要等候戴卢维勒先生进来,和他谈。’‘这有什么好处?’‘没有什么好处,你说得对。’‘你这样做,明天就会感到痛苦的。让他自作自受吧;这样报复对你说来是合适的。’‘对他合适吗?难道你看不出这个人不是个……走吧,先生,快走吧,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德·拉梭小姐一转眼把她的乱七八糟的衣服整理好,一个箭步窜出了加岱耶的书房。我跟她出去。房门在我们背后‘砰’一声关上了。后来我听说曾经有人把他的相貌口音告诉过门房。(12)”

“我陪她回家,勒·加缪大夫等候着我们。他对这个年轻姑娘的感情和她对加岱耶的感情没有多大差别。我对他叙述我们去看加岱耶的经过,从他愠怒、痛苦、愤慨的表情看来……”

“从他的脸色,不难发现,你们失败他不一定不太喜欢。”

“这倒是真的。”

“男人就是这样,他也不见得高明些。”

“他们破裂后,她大病一场。诚实厚道、体贴多情的大夫为她治疗,看护她比看护法国最显赫的贵妇人还要细心得多。他每天去看她三四次。在危险日子,他留宿她家,睡在一张行军床上。在极其痛苦的时候,生病是一种幸福。”

“病使我们更想到自己,把对别人的思忆撇在一边。于是,病成为一种托词,可以毫无节制地发泄心中的愁苦。”

“你这意见是正确的,对德·拉梭小姐却用不上。”

“她养病的时候,我们替她安排如何使用时间。她聪明、有想象力、趣味高、知识博,很够资格当选为文学艺术学士院的院士。她经常听我们讨论哲学,因此对那些非常抽象的问题也很熟悉。她在文学方面的第一个尝试是翻译休谟的《人类理性研究》。我替她校订,实在没有多少地方可以修改的。译本在荷兰出版,很受读者欢迎。”

“我所写的《论聋哑人书简》也差不多同时出版(13)。她提出一些很精辟的见解,和我的看法是对立的。我根据她的见解,加写了一段补遗,献给她。这一段补遗在我所写的东西里是比较好的。”

“德·拉梭小姐渐渐恢复了愉快心情。大夫有时宴请我们;饭吃得不算太忧郁。自从加岱耶不和我们在一起,勒·加缪的感情有了很大进展。有一天,在饭桌上,在吃点心水果的时候,他对她倾诉自己的心情。他像个小孩那样诚实、天真、有感情;他是个聪明人,话说得非常精细。她答复得很坦白;她的坦白我很喜欢,换了别人也许会不高兴。她说:‘大夫,除了尊敬,我对你再也不能增加别的感情。你对我的帮助太多了;如果我不是从心底热烈感谢你的话,我就像住在圣依亚香特路那个恶棍一样黑心。我十分喜欢你处理事情有分寸。你和我谈你的情感,谈得如此美妙优雅,如果今后你绝口不谈,我反而会感到不痛快。一想到失去你的交情,丟掉你的友谊,我就非常痛苦。如果世上还有好人的话,你就是个好人。很少有人像你那样心地善良,性格温柔。我不相信能够遇上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可以把心托付给他。我从早到晚劝导我的心,替你说好话。但是,一个人没有行善的愿望,怎样劝导也是徒然。我无法再前进一步了。你难受,我也痛苦万分。我没见过有什么人比你更配享有你所追求的幸福;我也不知道,为了使你幸福,我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什么事情都能做,没有例外。譬如说,大夫,我可以……是的,我甚至可以陪你睡……连这也可以。你要吗?你只消说一声。这是我可以为你而做的事。但是,你要我爱你,这一点我就无能为力了。’”

“大夫听着她说,拿起她的手,吻它,直掉眼泪。我呢,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德·拉梭小姐很了解大夫。第二天,我对她说:‘小姐,如果大夫把你的话当真,你怎么办?’她回答说:‘我就遵守我的诺言,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我的表示不可能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所接受……’‘为什么不可能?我想,如果我是大夫的话,我会希望爱情随之而来的。’‘是的,但如果你是大夫的话,我德·拉梭小姐就不会提这种建议了。’”

“翻译休谟的作品并未给她挣来多少钱。荷兰人替你印书,只要不问他们要钱,你要印多少他们就给你印多少。”

“这对我们倒是好事。因为在我们这儿,思想言论本来就有种种障碍,一旦荷兰人想到付钱给作家的话,他们就会把书店的一切买卖都搅到他们那儿去了。”

“我们劝她写一本消遣作品,可能不会得名,但能获利。她写了四五个月,写出一本历史小说,书名是《三个女宠臣》。这部小说文体轻松,细致有趣。但是,她这个人没有坏心眼,感觉不出她的作品这儿那儿有着一些讽刺的话,很可以用来影射国王的情妇蓬巴杜尔夫人。我老老实实告诉她,不管她作什么牺牲,把这些段落改得温和些或者把它们删掉,这部作品出版后,不可能不替她惹祸;即令她忍痛糟蹋一些好东西,她也保不了要忍受另一方面的苦恼。”

“她承认我的看法是正确的,为此而郁郁不乐。好心的大夫事先想到她有什么需要,替她准备得好好的。但她接受他的恩惠时很有保留,她不愿意有一天要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报答他的恩情。而且,那时候,大夫不富有,他不是一个会挣钱的人。她时不时打开她的书包,拿出她的手稿,阴郁地对我说:‘唉!我无法处理它,只好让它待在这里。’我对她提出一个很奇怪的建议,这就是:保留原来的样子,不去改得温和些,不改动一个字,把它寄给蓬巴杜尔夫人,同时给她写一封信,把寄稿这事通知她。她觉得这意见很不错。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从各方面看来都是很可爱的,特别是从它的口气看来,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话是实实在在的。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正在她以为这尝试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时候,一个胸前挂着圣路易十字勋章的人来到她家,带来侯爵夫人的复信。她恰如其分地赞赏这部作品,对作者的牺牲表示感谢。她同意有些地方可以用来影射她这种说法,但她并不因此而生气。她请作者去凡尔赛宫,说要向她当面表示感谢,答应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她效劳。来人离开德·拉梭小姐家时,很巧妙地在壁炉架上放下五十个金路易。”

“大夫和我劝她利用蓬巴杜尔夫人的好意。但是,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优点很多而又谦虚胆小的女人。她提出,怎么能够穿一身破衣服去凡尔赛宫?大夫立刻替她解决这个难题。衣服的问题解决了,她又有第二个借口,随后又有别的借口。她把到凡尔赛宫去的事情一天一天推下去;这样日子一久,要去也不合适了。有好一段时间,我们也不和她谈这件事;忽然,原来的使者又来了,送来第二封信,信里用亲切的口吻责备她。使者和第一次一样,含蓄地又留下五十金路易的赏赐。蓬巴杜尔夫人这个宽大仁慈的行为并未为人所知。我和高兰先生谈过这事,他是她的亲信,是替她分送秘密赏钱的人。他对这事也一无所知,我相信这不是和她一起长埋地下的惟一事情。”

“就是这样,德·拉梭小姐两次错过机会,没有把自己从穷困中解脱出来。”

“这以后,她搬到巴黎郊区去,我就没见过她了。关于她最后几年的生活,据我所知,她经受了一系列的愁苦、疾病和贫穷。她的父母一直顽固,不许她回去。她恳求过那些非常热心于迫害她的宗教圣人,请他们替她向父母求情,但毫无结果。”

“这是常规。”

“大夫并未放弃她。她潦倒不堪,死在一间顶楼里。至于圣依亚香特路的狠毒东西,她惟一爱过的人,在蒙彼利埃或图卢兹行医,生活富裕。他有点名气了,这是一个善于应付环境的人应得的名气;他享有诚实君子的称号,这是他盗窃得来的称号。”

“但是,这也差不多是常规。有一个善良诚实的达尼埃,上帝就给他送来一个像雷梅那样的女人;有一个善良诚实的德·拉梭小姐,她就被分配到一个像加岱耶那样的男人,其目的是为了使一切都安排得十全十美。”

但是,也许有人会对我说:只根据一个行为便对一个人的性格作出评定,未免太快了些;用这样严格的标准来衡量人,世界上好人就没有多少,一定比基督教福音书认为可以上天堂去的选民还要少得多;一个人在爱情上不忠诚,以不尊重女性作为骄傲,不一定就是个不道德、不正直的人;我们不能控制自己,无法熄灭燃烧起来的爱火或使爱情死灰复燃;家庭里和街道上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人名副其实地称得上恶棍,用不着无中生有、凭空虚构一些罪恶,无穷尽地增加罪恶的数目。有人会问我,曾否毫无道理地玩弄过、欺骗过、抛弃过一个女人?如果我回答这些问题,我的答复不会不遭到反驳的,这样就要产生一场直到世界末日也结束不了的争论。但是,为骗子和负心汉辩护的先生们,请你们先扪心自问一下,然后告诉我,你们愿不愿意把图卢兹的大夫当朋友?……你们迟疑不答?这就一切都明白了。说到这里,我向上帝祷告,祈求它以它的圣灵保佑那些将要偶然为你们看中、受你们殷勤对待的女人们。

* * *

(1)Santo Domingo,多米尼加共和国首都。

(2)Cap-Haïtien,旧称法兰西角,是海地北部港口城市。

(3)指莫尔帕伯爵(Comte de Maurepas,1701—1781),法国国王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的大臣。

(4)Antoine Ricouart d'Hérouville(1713—1782),法国陆军中将,著有《军团概论》一书。

(5)Jean-Étienne Montucla(1725—1799),法国数学家,达朗贝尔的朋友,著有《数学史》《圆面积研究的历史》等。

(6)Jean-Baptiste Gardeil(1725—1808),法国医生,曾在蒙彼利埃行医,翻译过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的作品。

(7)狄德罗在一七四七年迁居爱斯特拉巴德路。

(8)确有其人,于一七五五年去世,曾将休谟的《政治讲话》译成法语,并于一七五二年至一七五三年出版。她和孔狄亚克及达朗贝尔有交情,狄德罗很可能认识她。

(9)Xenophon(约前440—前355),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长征记》《希腊史》等。

(10)Thucydides(约前460—前400),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11)勒·加缪大夫(Antoine Le Camus,1722—1772)发表过几部医学著作,也写过一部文学作品。

(12)意谓他受警察局的暗中监视。

(13)狄德罗的《论聋哑人书简》出版于一七五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