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与梅娅·齐雅黛之间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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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小序

利亚德·哈尼教授在谈到发表在《蓝色火焰》一书中纪伯伦的书信时说:

毫无疑问,纪伯伦写给梅娅的信要比他写给玛丽·哈斯凯勒和其他人的信要好,因为那些信是专心致志、深思熟虑、精心构筑的结晶,饱溢灿烂的文学色彩,充满热恋的暗示,部分信件用纪伯伦的画装饰着。众所周知,纪伯伦给梅娅写信时,出于敬重本意,常常打底稿,以免信中掺进任何杂质。据说,在他的文稿中有一封写给梅娅的信,打的草稿竟达五遍之多!

梅娅·齐雅黛1886年生于巴勒斯坦的拿撒勒。父亲易里亚斯·齐雅黛是黎巴嫩人,祖籍黎巴嫩凯斯来瓦尼省舍哈图勒村。母亲努兹菡·穆埃迈尔是巴勒斯坦人。

她先后在拿撒勒和黎巴嫩的艾因图莱就读。1908年随父母亲迁居开罗,开始在她父亲办的《都城报》262和《文摘》、《新月》杂志上发表作品。

她还将她的家办成文学沙龙,每星期二都有文学、思想家光顾,如艾哈迈德·卢特菲·赛伊德263、舒卜里·舒迈勒264、哈利勒·穆特朗265、瓦利丁·耶昆266、塔哈·侯赛因267、阿巴斯·迈哈姆德·阿卡德和穆斯塔法·萨迪克·拉菲伊268。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梅娅·齐雅黛访问过黎巴嫩,在那里为她举行了盛大欢迎会,尤其在贝鲁特,场面十分宏大。

1936年,梅娅·齐雅黛被送进医院,被诊断为患有疯病。痊愈后回到开罗,在那里疯病复发,于1941年逝世。

梅娅·齐雅黛天资聪颖,勤奋好学,除精通阿拉伯语外,还通晓法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她的作品具有典型的女性美,感情真挚,纯朴清澈,敏感细腻,想象丰富,语曲而达,婉而有致,被誉为阿拉伯当代最杰出的女文学家。她留下大量作品,主要有《芭希萨·巴迪娅》、《黑暗与光明》、《阿伊莎·台木尔》、《潮汐之间》、《沃尔黛·亚兹基》、《报纸种种》、《平等》等。译作主要有《苦恋》(译自英文)、《浪之歌》(译自法文)、《泪与笑》(译自德文)等。

梅娅·齐雅黛与纪伯伦之间有着罕见的爱情,但二人从未晤过面。

梅娅·齐雅黛致纪伯伦

1912年5月12日

……

纪伯伦,我们在婚姻问题上的见解是不同的。我尊重你的思想,我敬重你的原则,因为我知道你在忠诚地巩固和维护你的思想和原则,所有那些都通往高尚目标。我同意你关于妇女自由的基本原则。妇女应该像男子一样成为绝对自由的人,自由从小伙子中间选择自己的丈夫,完全依从自己的爱好和意愿,不能把自己的生活置于邻居与熟人选择的模子里,直到选定自己的伴侣,将自己完全限制在那个文化公司的种种义务之中。你将之称为“历代编制的沉重锁链”;我也说那是沉重的锁链,但编制它的是使妇女所以成为妇女的大自然。假若思想上能够达到打碎人为的和传统的枷锁,那么,自然和枷锁则是不能打碎的,因为自然法则高于一切。女人为什么不能背着自己的丈夫与自己所爱的人幽会呢?因为这种幽会不论怎样纯洁,那也是对她的丈夫的背叛,是对她已经完全接受的那个名字的背叛,是对她作为行动一方的那个社会机制的背叛。

在婚姻中,妇女总是被用忠诚来衡量。在婚姻中,灵魂上的忠诚与肉体上的忠诚同样重要,它保证妻子能给丈夫以幸福。因此,她偷偷地与另一男人幽会,便被视作对社会、家庭和义务的犯罪。也许你不同意这种看法,会说“义务”这个词的含义不清,在许多情况下其含义难以界定。因此,我们应该弄明什么是家庭,才会知道家庭中每个成员的义务。女人在家庭中是最难最苦最卑微的角色。

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妇女所遭受到的束缚,那束缚像蜘蛛网一样纤细、丝绸一般柔滑,但却像金丝一样坚牢。可是,如果允许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赛勒玛·凯拉麦及情感、品德、智慧与其相仿的每一个女子,都去与自己的一位心灵高尚的男友幽会,那么,对于每一个未找到姑娘时代梦想中的白马王子的女子来说,是否都应该选择一个婚外男友呢?是否应该瞒着丈夫去与男友幽会呢?即使幽会的目的仅仅是在那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跟前祈祷。

……

1912年5月22日

……

在黎巴嫩,我只与谈话能使我高兴的人交谈。我没有老师,老师仅仅是我的梦幻和静思。我只读我所喜欢的书。你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的好朋友,而且在许多问题上,我都是你思想的小学生。

……

1920年12月6日

……

当我坐下写信时,忘记了你是谁,身在何处。我和你说话常常像与自己说话,有时感觉你就像我的一位女同学。浮在那种精神状态上的是一种特殊敬重感,是姑娘与姑娘之间寻常不存在的一种感情。难道说这遥远的距离,缺乏个别相识,隔着重洋,倒是这种信任的根源?这种信任自打一开始就像先天生成,无须等待时间去加强它,也用不着实践去确立它吗?在“抒情歌曲”之前寄出的那封信收到了,面对某些言词,我望而却步,担心它会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已有六七周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但是,我们没有止步,不但走了一步,还跳了一步,“抒情歌曲”中已经提及。我在亚历山大,面对着引发沉思和幽情的大海,没有为那“歌曲”设想什么重要意义,于是写信说我只想使我们的通信局限在思想题目当中。坦率地对你说,我在你的来信中寻觅到了我在每一个地方都想得到的益处。

你把我作为“罪犯”禁锢在你的本子里,并且开始诉苦,因为“每当你注视一件东西时,我便把它藏在面具之后;每当你伸出一只手时,我便用钉子在上面打洞”。是的,我是那样做的,而且是故意那样做的,有意切断幽冥之手织就并将之连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那无形线。我开始曲解那些意思,歪曲那些问题,面对那些令眼睛充满泪水的词语发笑。我有办法让你抛开这个题目,使你知道我是父母双亲的独生女吗?也许在西方的家庭中有这样的情况:仅有一个儿子,他们会不声不响地将之从英国抛到印度,或有一个姑娘,他们会一声不吭地让她从法国迁往中国。但我们是东方人,我们怎好与这些人相比呢?我之所以有意那样做,是为了让我自己经受必不可少的折磨,而你却总是不避开让我接近那个题目的词;正是那个题目,在过去几年里,一直使我的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你明白我之所想,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白,只是明白了非我所想的一面。之后,你被男子汉的自尊心所控制,忘记了另外一个题目意外而至;只要它不是根本性的,那么,它会消失的,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文学、思想方面的联系。或许人们说得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第四大不可能?

你在这方面的沉默使我感到痛苦,令我注意几件事情,其中之一便是你不能与我共享这种思想友谊的快乐;因为假若你像我一样为之感到幸福,你也就不会走得比那种友谊更远。我知道,我以为我们是两个人时,我只是我一个人。我估计你将之只看作“序曲”,而我则认为那是事情的本身。在我看来,你的沉默意思是:“要么那样,要么没啥!”你最清楚这在我心中的影响。

1921年8月4日

亲爱的纪伯伦:

希望你帮助我,保护我,为我排忧解难;不仅仅用灵魂,而且要用躯体。对我来说,你就是那个陌生人,你就是我的知觉意识;不论你怎么看,在我的心目中,你是父亲,是兄长,是同伴,是朋友;我呢,不管我如何,我是母亲,是妹妹,是同伴,是朋友。

来自于你的心理的调节还不能满足我所需要的来自你心的机械性调节。因此,我甘愿把我强健的心交给你来调节。如今,我是站在山峰顶上,父亲交给了我一个王国;这里有一种体躯上的抗拒性,你尽可将这一切拿去。啊,我在这里呼吸时,放慢了吸气节奏,以便把大海和大自然的力量吸入我的体内,然后用力将之呼给你,好让你凭之而祛病,让你康复、强健起来!

给我谈谈你的健康状况吧!把你的心率和医嘱告诉我。要让我像你的一位亲人那样了解你的详细情况。

请告诉我,你的白天是怎样安排的。我希望你吃一些补药,不管它的味道如何。

……

给我写几行字,谈谈你的近况吧!千万不要过分劳累!切记。

……

梅娅

穆斯塔法269:

邮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以前的信三周或有时更短的时间就可以收到,而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四十天才到。随信特别封寄的两张明信片,上有两帧希腊人头像,精美、和谐而富有韵味。信件走得多慢呀!你觉得信即使从世界的最远处邮寄,即从美洲寄来,在路上用得着这些天吗?

耶稣诞辰,新年元旦,耶稣洗礼,再加上纪伯伦的生日,都赶在了一天。你可曾想过,这些节日里,多么空虚,多么寂寞,尤其是一些、一些又一些面孔从我们面前闪过,就是没有我们想念的那张面孔时……一些、一些又一些声音传入我们的耳际,就是没有我们所求、呼唤和设想的回音时!健忘的人儿,你甚至忘记了向我祝贺节日了!与此同时,我的一些朋友们倒抓住这个“机会”,给我送来许多祝贺,或者至少用这样的修饰语向我表示祝贺:

“梅娅,你的节日只是一天,而你却是时光的节日。”

诸如此类语句。

元月六日,你成了我思想主题的主人公。你以一个孩童“奴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两只小手在空中挥动,示意要找我命中注定应该由他掌握并操作的用具。我很容易想到“奴奴”这个婴儿。因为我曾患轻微伤风;我从你的来信中得知,这伤风是从你那里传来的。“那是怎么回事?”你一定会问。因为正如你所说,你乘坐敞篷车,一夜之间,跨越了漫长征途,受了风寒,而受风寒的结果却显现在我的身上。明白了吗?你将来就让我少患各种伤风和流行性感冒之类的疾病吧!你不要让自己受凉!你要防备一切伤害你的病恙!明白吗?穆斯塔法同意这个建议吗?

仿佛你在责怨我,因为我问到了你的健康状况!我能不问你吗?你应该说。但在这封信里你没有谈及你的健康状况,你欠了我的债。在过去的来信中,每当你说你生病时,我便感到刺痛;得知你康复,我感到幸福。取代我感谢你这个好消息的是,我发现自己被拉向责备,因为在我的心灵中有对你的好些责备正在涌出。

你为何在今天以前,在我问你之前,在我们恢复通信之前,不把你病愈的消息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没在痊愈之后,就对我说你痊愈了呢?我只是在有限程度上迷恋油壶的故事。你明明知道只有你才能使我安心,可是,你怎么能忽略让我安心呢?你怎能在这些月里连一次都不曾想到我呢?

也许你会说:“这就是独立标志!”“忘却是自由的某种形式!”也许如是。也许在某种条件下同样表明另一件事情。“日后如果我们再争吵(假若非争吵不可),我们不应该像过去那样分道扬镳,而应该聚集在一堂,直至厌腻争吵等等。尽管发生了争吵,我们应该留在同一屋顶下,直到我们厌恶争吵而笑起来,或者争吵厌恶了我们,于是摇头晃脑而去”等等。

“遵命!”伊赫顿270人回答。但是,希望我的主人先生牢记一点,那就是争吵需要两方。因此,邻居及对手发出的英明劝告当有贝什里271人的一份。我还希望让他们(指贝什里人)记住他的劝告和建议要比他在其中的过火举动珍贵。正像他们(指的是贝什里人)所做的那样,他们(贝什里人)竟然忘记了那口精美的能解决难题的金箱子。请你告诉我——愿上帝把你从贝什里人的愤怒中解救出来——难道我们的这些邻居能忘记那口理应存在的金箱子吗?

从我这方面说,我有重要工作使我有时远离每一种争执与喧嚣。我在专心致志地钻研这种奇迹怪事:我所熟悉的额头两侧的鬓发变白之事。多么美妙诱人的修剪!因其过分稀疏,真应该与天生的胡须合并在一行里。

谈到下巴的凹陷处,你不要以为我将为了你用来威胁我的胡须而和你争吵,而是要以明达、平静的态度,荣幸地告诉我们的主人,这其中没有任何与我们主人有关的事情。我们主人的胡须与我们的主人无关。那么,就请不要责怪,就此止步吧!

这些理智的官话,我已经说完。如果你要我将我的平常话翻译给你,我就说:“我不想让你蓄须。”假若你拒绝,非蓄须不可,我只有负责将之烧掉。走着瞧!

“这个小丫头!”——我们的主人发怒了——“这个小丫头,竟然如此大胆,简直到了不害羞的地步!她怎敢对我说要烧掉我想留长的胡须!”

我的主人,事情且听尊便。就像我现在笑着一样,将笑着烧你的胡须;为了办好这件事,我只需要递给你一支香烟和一根“轻轻”擦着的火柴。那里有我所思所想。下巴总是按照大自然的愿望,处在“呆滞与复仇”高原之间,怀抱着充满各种意味的谷地缩影和一幅鲜花恋情图;那朵花在图中放置了自己的标志。

至于那些条件,你看过之后,并且许诺完成它,我只能说:这种话只适用于说话人。那么,你要知道,这些条件中的第一款,那是“被征服者”自己找到的;至于其余条款,则是随之而来的。请拿出你那卓越聪慧的新例子让我见识见识吧!你要特别警惕误解那一款,免得扰乱了我对你的洞察力及锐利目光的美好印象!

穆斯塔法,在我的心中,你的信是多么甘甜!你那介于无味与平凡之间的话语是多么柔美!你的遣词造句和行行字迹是光、热、露、微醉、谦恭和歌声汇成的溪流。虽然如此,你很少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你一点也没有说到《向着上帝》一书,没有谈及那些油画,也没有说到你现在的写作或绘画或思想,更没有半点儿关于谷地的消息!每当我想起你画的那些我看不到的画时,你相信我感到遗憾吗?于是我以欣赏你那些发表在书上的画作为补偿;我每次都能从中发现新东西。特别是你的第一批艺术作品,饱含许多秘密,意思十分丰富,超越一切界限,嘲笑所有范围。

纪伯伦,我笑着写了这么多页,以便避开说“你是我所爱的人”,也为了躲避“爱情”一词。那些在晚会、舞场、会面场合里不用爱的表象和求爱做交易的人们,爱情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成长为一种巨大力量。也许他们会羡慕那些在表面闪光中分发自己情感的人,因为他们忍受不了尚未爆发的情感的压力。但是,他们羡慕另一些人的舒适快乐,却并不希望自己也享受之。他们崇尚自己的孤独。他们选择宁静,他们更醉心于自己的寄托物。他们喜借与心神情感没有瓜葛的东西消遣取乐。他们宁择任何一种离乡之苦和任何一种不幸之灾(心灵孤独之外,还有什么离乡之苦与不幸之灾吗?)也不满足于那吝啬的点点滴滴。

我所写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之所指。但是,我知道你是我所爱之人。我害怕爱情。我对爱情的期待是很多的,我害怕爱情不能给我带来我的全部期待。虽然我知道些许爱情就很多了,我还是这样说。但是,些许爱情是不能使我满意的。干旱无雨,一无所获,总比轻易许愿要好。

我怎敢向你吐露这些,怎么如此过分,我也不知道。赞美上帝,我只是将之写在纸上,而不是用口说出的。假若你现在身在此处,我说出这些话后,定会立刻羞涩逃离,藏匿许久许久,只有你忘掉这些话之后,我才让你看到我。就连写作时,我也常常责怨自己,因为我写起来太自由了。你还记得东方古人的话吗?“姑娘最好只读不写。”看哪,他们的疑虑在我身上见效了,他们认定的坏事在我这里得到了证实。你不要说圣徒多马在此出现了。我在此展露的不仅仅是遗传的痕迹,而是一种比遗传更遥远的东西。它是什么呢?

请你对我说,它是什么?请你对我说,你是步入了迷途,还是走上了正路。我相信你,我直觉地相信你说的一切。无论你是错的还是不错,我的心正向着你走去。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围绕着你盘飞,守卫着你,怜悯着你。

太阳已隐没在天际之后。奇形怪状、色彩斑斓的云间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那颗星是启明星,乃是爱神,你认为它也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有人类居住在那里,他们也会有爱和想念之情吗?也许那里有一位像我一样的姑娘,也有一个可爱的纪伯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晚霞满天,她现在正写信给他,光明紧紧跟着黑暗到来,夜色跟随着白天,白昼又追随着夜晚;在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之前,这样的日夜更替还要重复多次数遍!暮霞的寂寥,夜晚的凄凉,一道渗入她的内心,于是,她把笔丢在一旁,以便躲避寂寞,逃遁入一个名字里:纪伯伦!

1924年11月20日(节选)

……我渴望看看他那漂亮的书法,渴望抚摸他的信纸,听到他的消息。我本想带给他争吵、责备,可最终只找到了感谢、同情和思念的词语。

今天,阳光灿烂,宇宙最辉煌的存在——太阳在笑着。啊,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穆斯塔法把他的非洲女友梅娅忘记到这种地步?

给我写信吧!不要夺去我得到你同情、怜悯的权利!

……

我将到你那里无数次,就在这样的时节。我将在你的保护下逗留,求得因你的出现而带来的快乐。

纪伯伦,你准备摆脱繁忙和自娱来欢迎我了吗?——哪怕只有几分钟?你能单独给我一点时间,不涉及他人他事吗?

我将思念着你,尤其是在你的生日。我将像空气一样整天照拂着你,我将和你一起过一种令我心满意足的生活,伴随着最纯洁的想象,最快乐的画面,最高尚的愿望,最热烈、最朴素的祈祷。清晨,我将向你道第一声早安,将向你求得第一个微笑……你能给我吗?

1925年2月17日(节选)

……

纪伯伦!我亲爱的、文雅的、尊贵的朋友!为你的温情祝福!为你念我祝福!为了你想为你给我的心中送来快乐祝福!

我的那个坤包终于属于我了。那是来自你的珍贵礼物。许多陌生的手抚摸过它,但那些手印都已消失,只剩下你的指印,那是你的情感的标记。

所有的面孔都从那面镜子里消失了,镜中为我留下的,只有发自你眼中的远在天边而又近在眼前的目光;你我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充满我的眼神,我和它谈到一封信所了解的事……

至于那只手,我将给它加上一个轻便的框子,洁白的画面上隐去的只是你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我想让其成为我的美好秘密!

那只手将永远立于我的写字台上,向我述说高尚的忠诚,用那手上的火焰温暖我的灵魂。

那坤包最终属于我了。笔属于我了。镜子和画,也都属于我了。它们合起来便是那个拥抱着我、爱着我的灵魂!

1925年1月9日272

……我剪掉了长发。纪伯伦,从今以后,当你看到女朋友们有谁如此打扮时,你可能想到我,暗自对她们说,你认识一个像她们那样的人!我数月来就想挣脱这额发,因为人们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纯粹是一派胡言!不过,当我看见美容师动手剪我那垂在胸前的乌黑、秀美的波浪式长发时,我为这损失感到惋惜。幸得那位罗马美容师不时地用支离破碎的,夹带着意大利语和德语词汇的好言劝慰我,我能够不笑吗!他间或向我叙说短发之美及其好处、特点,并说尤其非常适合于我……我问他向多少位女士说过这些话,他回答说我是个“女哲学家”。一心想剪去长发,继之感到痛苦,随后又哭了起来,因为美容师用戏剧性的词语安慰了她。你见过这样的女哲学家吗?那位女哲学家和上面提到的那位姑娘,怎么向一位酷爱文明和金色头发的诗人、艺术家谈起乌发,而实际上是棕色头发呢?那位诗人、艺术家只喜欢金发,只歌唱金发之美,只能容忍世间的金发脑袋啊……

梅娅

贾米勒·吉布尔博士发表过梅娅于1925年3月11日273写给纪伯伦的一封信,从中可以看出梅娅对纪伯伦的健康状况十分担心,因为纪伯伦回信很迟。信全文如下:

我的朋友纪伯伦:

今晚欧美来的邮件已经分发完,这是本周的第二次了。我本期望收到你的只言片语,但却失望了。是的,我上周收到你寄来的明信片,上有圣安娜的美丽容颜。可是,那上面的一句话能取代整整一个月的沉默吗?

我只希望你觉得需要写信时才写,或者写信能使你得到欢乐时再写。但是,每当邮递员把邮包里的信件往信箱里分发时,我翘首以望得到你的消息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看到信封上的各国邮票,甚至美国邮票,有的写着纽约的名字,我能不想起我的朋友,能不企盼看到他的手书,触摸到他的信纸吗?

……就让我的这片纸给你带去我的情感,以便在你惆怅时减轻你的忧愁;在你需要安慰时,能给你以慰藉;在你埋头工作时,能增强你的力量;在你开心欢乐时,能使你更加欢乐开心。

梅娅

纪伯伦致梅娅·齐雅黛

1914年1月2日 纽约

杰出的女文学家阁下:

在这几个月里,既无来信,又无回音,寂静无声,我想到许多事情。但是,我从未想过你是“坏女孩儿”274。至于现在,你则已对我明说,你的灵魂里存在着恶的倾向,我只有相信你了。我相信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当然为你的话感到自豪——我是坏女孩儿——你应该感到自豪。因为恶是一种力量。其已知的影响可与善媲美。不过,请允许我坦率地对你说,无论你怎样恶,也绝达不到我的半恶,我才真是个坏孩子,如同居于地狱穴洞中的鬼影,简直恶得就像守卫地狱大门的黑幽灵!你当然将会相信我的这个话!

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使你用恶来对付我的真正原因,你能惠告我一声吗?我已回复过你的每一封惠书,而且详细、深入考究过你在我耳边低语过的每一词语的含义。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应该让我做吗?你没为我从“无”中造一罪名,以便向我表明你的报复能力吗?你成功了,你声明得好。至于我,则已经相信你集印度女神加利的宝剑和希腊女神狄安娜275的利箭于一身的绝对全新的神的品格。

现在,我俩都明白了对方灵魂里的恶和报复倾向,还是让我们继续两年前开始的谈话吧。

你怎么样,你好吗?你的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正像黎巴嫩人习惯问的那样)吗?你在去年夏天另一只胳膊又脱臼了,还是母亲不让你骑马,于是两臂健全地回到埃及了呢?我的健康状况颇似醉汉。我在辗转于高山之巅和大海沿岸之间度过夏秋两季的,当我回到纽约继续工作和与幻梦作斗争时已是面黄肌瘦;正是那些梦幻将我带上高山山峰,然后又落到谷地深处的。

你对《艺术》276杂志的赞美令我甚为高兴。《艺术》杂志是阿拉伯世界中同类杂志的佼佼者。杂志的主编是一位心地善良、思想精细的小伙子,他有许多著述和诗作,

均发表在一本名为《亲近者》的集子里。更加令人佩服的是这位青年对西方人所写的东西了如指掌。我们的朋友艾敏·雷哈尼已开始在《艺术》杂志上连载他的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他已给我读过大部分篇章,我感觉写得极美。我已告诉杂志主编,说你将给我寄来一篇稿子,主编已在等待之中。

十分遗憾,我不善于玩任何一件乐器。不过,我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音乐,而且有一种特殊爱好,喜欢研究音乐原理与其结构,进一步追究音乐产生及发展史。倘若苍天假我岁月,我必将写一篇有关阿拉伯和波斯音乐旋律及其出现、演变与更迭的长篇论文。我对西方音乐的热爱堪比对东方歌曲的热爱。我每周都要去欣赏歌剧一或两次。不过,对于西方音乐和表现方式来说,我喜欢交响乐、小鸣奏曲和协奏曲胜过歌剧,其原因在于歌剧缺少与我的性格和志趣相适应的那种艺术拙朴韵味。现在,请允许我欣赏一下你那按在四弦琴上的手和你手中的四弦琴。每当你在弦上弹奏《纳哈万德》277曲的时候,我希望你念及我的名字,将我的情感溶入乐曲之中。那是我至爱的一首乐曲,我曾对之发表过类似卡莱尔278关于先知穆罕默德的见解。

你何不在狮身人面像的威严之前提及我一下呢?我在埃及时,曾一周去那里两次,坐在金色的沙子上,二目凝视着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消磨很多时光。当时,我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怀着一颗雄心,那雄心在艺术外观面前颤抖着,就像小草临风暴那样瑟瑟摆动,而那狮身人面像则向着我微笑,使我的心中充满着甜滋滋的痛苦和令人欣悦的凄楚。

我像你一样敬佩舒迈勒279博士。他是黎巴嫩培养出来的进行近东新复兴的的少数人之一。在我看来,东方人迫切需要像舒迈勒博士这样的人,以便抵制苏菲派人士和信教徒们在埃及和叙利亚两国造成的影响。

你读过凯尔拉·海尔拉280用法文写的那本书吗?一位朋友告诉我,书中有一章写到你,还有一章写到我。你如有两本,请惠寄给我一本,上帝会报答你的恩情。

已是夜半时分,上帝祝你晚安,并为忠诚的朋友护佑你。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月24日 纽约

尊敬的文学家玛莉281小姐阁下:

向你的美好灵魂致意。今天,我收到了你惠寄给我的几期《文摘》282,我怀着兴奋与敬佩之情读了一篇又一篇文章。我在你的文章里,发现了不少我日夜魂牵梦绕的爱好和倾向;不过,有许多原则需要理论,我真希望我们能够面谈,研究一番。假若我此时此刻在开罗,我一定求你允许我登门造访贵府,以便畅谈《空间灵魂》和《智与心》以及部分“亨利·柏格森”283现象。可是,开罗在地球的东方,而纽约在地球的西方,没有办法实现我所想所盼的论谈。

你的文章表明了你的神奇天赋和你博览群书以及你筛选材料、布局安排的精良鉴赏力。你的文章还清楚地表明了你独具的心理鉴别能力。在我看来,心理鉴别力或心理自信心在任何知识和任何工作之上,这使你的研究成果为阿拉伯语中同种研究的最佳成果之一。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的杰出天赋能离开平日事务研究,走向表露你心底里的秘密,独有鉴别能力和其高尚的隐私呢?创作不是比研究创作者更长存久在吗?难道你不认为写一首诗或写一篇散文比写一篇关于诗与诗人更为宝贵吗?我作为钦佩你的一个人,更喜欢读你描写狮身人面像微笑的一首诗,胜过喜欢你的一篇关于埃及艺术史及埃及艺术如何从一个时代演变到另一个时代,从一个国家转向另一个国家的论文。因为你的狮身人面像一诗能够给予我一种自我心灵的礼物,而你的关于埃及艺术史的论文,只能给我指出一种平常的理性的东西。我的这句话并不否认写埃及艺术史论能够显示你的自我心灵鉴别能力。但是,我觉得艺术——艺术显示漫游、浮动、结晶在灵魂里的东西——比研究更适合于你的罕见天赋;而研究则只能显示漫游、浮动、结晶在社会中的东西。上述所及只不过是以艺术名义求情的一种形式罢了。我之所以向你求情,因为我想把你带给萨福284、伊丽莎白·布朗宁285和艾丽丝·舍奈尔286等你的在天与地之间架起黄金和象牙天梯的姐妹们所在的地方。

我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的真挚敬佩之情。请接受我的崇高敬意。上帝保佑你。

忠诚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2月7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的信把对一千个春秋的回忆送回到了我的心灵中,使我再次站在我们创造的并使之一队接着一队行进的幻影前,欧洲的火山287刚一爆发,那些幻影被沉默笼罩;那沉默是何等深沉,又是多么长久啊!

我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在我们的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找到了慰藉、亲情和平安?你可知道,我曾对自己说,在地球的东方有一位姑娘,她不像平常的姑娘,而是她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进入了圣殿,站在最神圣的地方,晓知黎明巨人守护的天堂秘密,把我的国家当成她的国家,把我的民族视作她的民族?你可知道每当我收到你的信时,我总是对着幻想的耳朵低声吟唱这支歌?假若你知道这些,你决不会中断给我写信;也许正因为你晓知此事方才中断写信给我;这其中不无正确见地与才智。

狮身人面像一文,你知道,我是在《艺术》杂志主编——上帝宽恕他——再三要求下,才向你征稿的。依我的天性而言,我认为向那些文学家,尤其是那些极少数的只有得到生活的启示才付诸笔录的文学家——你便是那少数文学家之一——建议他们写什么题目,那是件丑事。此外,我深知艺术本身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指定题目本身则包含着一种阻碍把文章写好的东西。倘若那时你写信对我说:“现在我没有写狮身人面像的兴趣”,我会欣然唱道:

“梅娅万岁!梅娅是颇具没有任何欺瞒的艺术天质的才女!”

总之,我将先于你写一篇关于狮身人面像微笑的文章!之后,我将写一首关于梅娅微笑的一首诗;假若我手中有她的照片在微笑,我今天就会赋诗。不过,我应该访问埃及,以便看到梅娅及她的微微笑容。作家能对女子的微笑说些什么呢?莱奥纳多·达·芬奇288完成《焦孔多夫人》289画作时,不是也就这个题目说过最后一句话吗?可是,在黎巴嫩少女的微笑中,不是隐藏着除了黎巴嫩人谁也不能晓知和宣布的秘密吗?或者不管那女子是黎巴嫩人,还是意大利人,她的微笑不都是为了隐藏双唇编织的细薄面纱掩饰下的永恒秘密吗?

《疯子》——关于这《疯子》,我能说什么呢?你说其中有显示“冷酷”,甚而显示“黑暗山洞”的成分,而我到现在还未听到像这样的批评,虽然我读过美国和英国多家报刊杂志发表的有关这本小说的评论。奇怪的是西方大多文学家都认为其中的两段很好:即My Mind和The Sleep Walkers290;他们不是引用,便是专门提及那两段短文。你呢,我的朋友,你却发现其中有“冷酷”成分。一个赢得了世界赞同而得不到梅娅称赞的人,那他还有什么用呢?也许这些西方人对《疯子》及其想象力的欣赏产生自他们对自身想象力的厌烦及他们向往奇异与不熟悉的东西的天性爱好,尤其是东方的某些现象。至于那些发表在《艺术》杂志上的谚语、格言和散文诗,则是一位文学家从英文原文翻译出来的;这位文学家喜欢我略胜于他对英文修辞细则的熟知水平。

我谈及《疯子》的话中有“嫌恶”一词,我用红墨水在其周围画了一个圈。我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把The Sleep Walkers里的话置于“昨天”与“明天”的唇间,而不是置于母亲及其女儿的唇间,莫非你会把“嫌恶”一词换成另外一个词?

关于我的灵魂的洞穴,我能说什么呢?那令我生畏的洞穴是我在人们的宽畅大道上、鲜花盛开的田地里和植物茂密的森林中感到疲倦时藏身的地方。当我找不到头靠的地方,我便进入我的灵魂洞穴。假若在我喜欢的人当中谁有勇气进入那洞穴,那么,他只能看到那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双膝跪地做礼拜。

你喜欢《疯子》里的那三幅画,使我感到高兴,且向我指明你的两只眼睛中间还有第三只眼睛。我再就知道你的两只耳朵之后还有无数无形之耳,能够听到类似于沉静的细微声音,那种声音并非发自唇舌,而是源于舌与唇之外的甜蜜孤独、欢乐痛苦及对于遥远未知世界的向往。

你问我,在我写下“For those Who understand us enslave Something in us”291之后,是否想让任何人了解我?不,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我,如果那种了解仅仅是一种精神奴役的话。自以为了解我们的人何其多啊!其实我们只是发现我们的部分表象类似于他们生活中某一次所经历的什么东西罢了。但愿他们满足于佯装了解我们的秘密吧!其实,我们的那种秘密连我们自己都不了解,而他们却将我们用各种符号和数字封起来,然后就像药剂师摆置药丸药粉瓶子那样,把我们将放置在他们的思想和他们的信条的一个架子上!说你在你的部分书中摹仿我的那位文学家,不正是自称了解我们、晓知我们内心秘密的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吗?你能够让他相信独立才是灵魂的正道,冬青槲和柳树是不能在彼此树荫下生长的吗?

此信写到这里,而我开始想说的话一句还不曾说出来。设想一下,谁又能将那稀疏美丽的雾霭化为塑像和碑碣呢?但是,能听到声外之声的黎巴嫩姑娘,笔尖困难到雾霭中的形象和幻影。

向你那美好的灵魂致意,向你那高贵的情怀和博大心田问安。上帝保佑你。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5月10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行列之歌》今日出版,我将收到的第一本书寄给你。该书正像你看到的那样,它是一个梦,其一半仍然是雾霭,另一半则几乎成为可以感触到的实体。假若你觉得其中有的东西好,它就会化为美好现实;倘使你认为有什么东西不好,它会全部返回雾霭中去。

向你的美好灵魂致以一千个问候和敬意。上帝保佑你平安。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6月11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我从野外长途游行回来,便看到了你的三封信和你那篇发表在《都城报》的美文。我从仆人那里得知,这几封信,该说这份珍贵财富,是四天前一起寄到的。看来,埃及邮政当局就像查封外界进步的邮件一样,曾中止过国内寄出的信件的投递业务。

我丢下这间办公室里等待我做的一切,整个白天都在聆听你那辗转蹒跚在甜润与严厉之间的谈话;我之所以说严厉,那是因为我发现你第二封信里有某些看法,我会因那些看法而感到痛苦的。可是,我怎能允许我的心灵去遥望那嵌满繁星的晴朗夜空中漂浮的云状物呢?我怎能把我的目光由鲜花怒放的大树转向它的枝条投下的阴影呢?我又怎能不接受满佩珠宝、香气四溢的纤细之手的轻触柔刺?将我们从五年的沉默中拯救出来的谈话,无论现在或将来都不会转化成为责备或争论。我接受你说的一切,因为在我看来,已有七千英里将我们隔开,我们不应该再在这遥远距离之间加入虎口之距,而应尽力运用我们对美好爱好、对泉源的向往和对永恒的渴望将距离缩短。我的女友,在这些日日夜夜里,我们经历的痛苦、干扰、疲倦和磨难已够我们受的了。我认为,一种能在绝对单纯前站稳的思想,是不会被某一本书中的一句话或某一封信中的一种意见搅乱的。那么,就让我们把我们之间的分歧——多半是言辞上的分歧放入金箱子里,然后将之抛入微笑的大海之中去吧!

梅娅,你的信多美多甜,就像从高处奔腾而下的一条香醇之河,唱着歌流淌在我的美梦峡谷中,简直就像奥尔甫斯292的六弦琴,将天边变成眼前,把咫尺推向遥远,并以其奇妙的颤音将顽石化作炽燃的火炬,把枯枝变为抖动的翅膀。一天收到你的三封信,我该说什么呢?那是我偏离尘世之路的日子,整天漫游在“有高柱的伊赖姆”城293中。

我用什么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呢?心灵中有不能伴墨水流淌的东西,我怎能继续谈下去呢?但是,一定要继续谈。因为无声之言,你也是明白的。

你在第一封信中说:“假若我在纽约,这几天里我就会访问你的画室。”莫非你从未访问过我的画室?记忆的外衣之后,不是还有记忆的隐形体躯吗?我的画室是我的宇宙,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博物馆,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地狱。它是森林,在那里生命呼唤着生命;它是空旷的沙漠,我站在沙漠当中,映入眼帘的只有沙海和能媒之海。朋友,我的画室是一座没有四壁和屋顶的房舍。

但是,在我的这个画室里有许多我喜欢和我保存的东西。我素喜古玩。在画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些历代的古董,如埃及、希腊、罗马的雕塑和绘画,还有腓尼基的玻璃器皿、波斯瓷器、古书、意大利和法国的绘画,还有数件默默有言的乐器。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弄到一尊迦勒底294玄武石雕像。我喜欢迦勒底的每一件东西,这个民族的神话、诗歌、祷词、建筑,甚至那个时代留下的微不足道的艺术品和手工制品,都能唤起我内心深处遥远隐约的回忆,将我带回到悠远的过去,使我透过未来之窗看到现在。我喜欢古迹,深深迷恋着古代文物,因为它是用一千只脚由黑暗走向光明的人类思想所结出的硕果;正是那不朽的思想带着艺术潜入大海深处,旋即又带着艺术扶摇直上而达银河岸边。

你说“你满足你的艺术,你是多么幸福!”这句话使我思忖良久。梅娅,不啊!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在我的心灵中,有一种不知满足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贪欲;同时还有一种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东西,但并不像困苦。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永久的悸动和持续的痛苦,但我却不肯替换和改变它——谁像这样,便不知何为幸福,亦不晓何为满足,但他从不诉苦,因为诉苦之中包含着某种怡适和某种形式的超脱。

你为你的雄厚天赋之才感到幸福和满足吗?梅娅,请告诉我,你满足、幸福吗?我似乎能听到你低声细语道:“不,我既不满足,也不幸福。”满足是自足,自足是有限的,而你是无限的。至于幸福,则是一个人将自己的心灵充满生活的玉液琼浆;不过,倘若他的杯子长七千法尔萨赫、宽七千法尔萨赫,即使把生命的全部注入他的杯中,他现在和将来都不会知道何为幸福。梅娅,你的杯子不是长宽各七千法尔萨赫吗?295

关于我的“精神氛围”,我能说什么呢?一年或两年来,我的生活不乏宁静与平和,然而今天,宁静被喧嚣所替代,争执取代了平和。人们吞噬着我的日日夜夜,用他们的志趣和意向淹没了我的梦想。有多少次,我逃离这走投无路的城市,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都是为了摆脱人们的纠缠,同时也为了挣脱自己的心灵幻影。美国人民威武强悍,孜孜不倦,不累不眠,没有梦幻。这里的人民若憎恶起一个人,能用冷漠将之置于死地;如果热爱起一个人,也爱得死去活来。谁想生活在纽约,他就应该成为一柄利剑,但要插入蜜糖做的剑鞘里:利剑用于恫吓那些空耗时光之人,而蜜糖则可以饱饥馑者之腹。

我逃往东方的那一天将要来临。我对祖国的思念几乎将我溶化。如果不是这只我亲手插编的笼子,我早就登上了第一班开往东方的轮船。可是,哪个人能够丢下他耗毕生之力用雕石砌建而成的房舍呢?即使那房舍是一座监牢,他也不能或不想一日之间弃离。

亲爱的朋友,打搅你了!我光谈自己,尽诉说一些本该起来进行斗争,而不应该重提的事情。

你对《行列之歌》的喜欢,也使得我对之倍加珍视。你说你将背诵其中诗句,如此大恩大德,我当躬身低头行礼。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背诵比《行列之歌》,乃至我已写出和正在写出的更知名、更精美、更雅致的诗篇。关于书中的插图,你说道:“你们是艺术大家,凭借双子星座君王们赐予你们的能媒之力创造了这奇珍之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来了,我们只能用我们的贫乏和主张理解那鸿篇巨制。因此,你们因我们的愚昧而成了不幸受害者,而我们也因之成了吃亏的可怜人。”这话我是不能接受的,并请原谅我对之表示反叛(我的反叛何其多啊!)。梅娅,你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就在我们中间。你在艺术男女之中,如同红花由绿叶簇拥。你在《都城报》上发表的关于《疯子》插图的评论文章,便是深刻艺术感触、精明独到思想和锐利评论目光的最好证明。评论家的眼睛看到只有少数人才能看到的东西。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是第一位昂首挺胸,泰然自若如在自己家中,迈着坚定步伐,走进“九姊妹”296林中的东方姑娘。你何不告诉我你是怎样晓知你所通晓的一切的?你是在哪个世界采集到你的心中奇珍异宝的?在你的灵魂来到黎巴嫩之前,曾生活在哪个时代?天赋之才当中的秘密要比生命的秘密更加深刻。

你想听听西方人怎样议论我,我谨对你这种热忱和民族感情致一千谢意。他们说了很多话,言过其实,猜想偏颇,认为兔子窝里出了骆驼。朋友,上帝知道我一读到谈我的那些美好言词,我便泪洒胸怀。称赞是人们置于我们肩上的一种责任重担,它会使我们自感柔弱。但是,一定要前进,哪怕重担压弯我们的背,一定要从柔弱中发现力量。我在另封信中给你寄去报刊杂志上的一些评论,你将从中知道西方人已经厌恶了他们自己的灵魂幻影,对他们自己也已感到烦腻,于是找他们不熟悉的新奇东西进行消遣,尤其喜好东方的东西。黄金时代过去之后的雅典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一个月或稍多点儿时间以前,我把报纸上关于《疯子》的一组评论寄给了伊米勒·泽丹先生;当然,他也是你的一位朋友。

赞美上帝,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你们的危机。我看过那些游行示威的消息,想象你定会惊恐不安,于是我也惶恐不安起来。在惶恐不安情况下,我反复默诵起莎士比亚的诗句297:

Do not fear our person.

There’s such divinity doth hedge a king.

That treason can but peep to what it would.

Acts little of his will.

梅娅,你是受神灵呵护的。在你的心灵中有一位受上帝保护、免遭任何灾难的国王。

你问到在我这里有没有你们的朋友?

有啊,凭生命起誓,凭生活中的伤人甘甜和神圣苦涩起誓,我们这里有你的朋友:其意志保卫着你们,其心灵愿你们安好,愿厄运远离你们,保佑你们免遭任何伤害。不在场的朋友也许比在场的朋友更亲近。对于行走在平原上的人来说,那大山不是显得比山中居民眼里的山更加威严、清晰和显著吗?

夜色已用它的饰带笼罩了这个画室,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手所写的东西了。谨向你致一千个吻一千个敬意。上帝永远护佑着你。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6月11日 纽约298

《疯子》已被译成法文、意大利文和俄文。该集子的部分内容被译成其他几种文字。法文译本不久将问世,到时候我将给你寄去一本。

1919年7月25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自打我开始给你写信到现在,你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曾长时间地思念你,与你交谈,询问你的内心所想,探索你的秘密。奇妙的是我曾多次感觉着你的化身就在这画室之中,正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不时地与我说话,对我的作品发表意见。

我这样说,你当然会觉得离奇;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奇怪,一种需求使我不由自主地给你写起信来。假若我能破译隐藏在这不由自主和迫切需求之后的秘密,那该多好啊!

有一次你对我说:“头脑之间的唱和、思想之间的交流,也许知觉是无法感触到的;但是,谁能断然否定一国同胞之间的唱和与交流的存在呢?”

这段美好话语中有一个基本事实,我曾主观臆断过它的存在,而现在却通过心灵体验证实了它。近来一段时间,我已确信有一种精细、坚固、奇妙的精神纽带,它的本质、特性与影响不同于其他任何纽带,而是更强烈、更坚韧、更长久,就连血缘的、胎生的,甚至道德的纽带都不能与之相比。这纽带中没有一根由摇篮到坟墓闪过的日日夜夜所纺成的线,也没有一根由过去的理想、今日的愿望或未见的希冀纺成的线。也许这种纽带存在与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过去、现在或许将来都不曾、没有或不能将该二者聚集在一起。

梅娅,在这种纽带里,在这种心灵情感里,在这种隐形的相互理解中,有联翩的梦,它比徜徉在人类心中的一切梦都奇异古怪,那是包容在梦中的梦中之梦。

梅娅,在这种互相理解之中,有一首深沉、静怡的歌,我们在夜深人静之时能够听到它,它会把我们带到黑夜、白昼、时光和永恒之遥远的所在。

梅娅,在这种纽带里,在这种情感之中,有一种永不消失的痛苦忧烦,但它对于我们来说十分珍贵;即使有可能,我们也不会用我们所知道和想象的快乐尊荣将之替换。

我之所以把不能也不想告诉你的东西告诉你,只是因为你的心灵中有着相似的情怀。倘若我展示给你的是一项早为你所知的秘密,那么,我便是承蒙生活厚爱、被生活拥立在白色宝库前的幸运者之一;假使我所表明的仅仅是我个人的私事,那么,你可以将此信一火焚毁。

朋友,我恳求你给我写信,求你用翱翔在人间道路上的绝对单纯精神给我写信。你和我都对人类了解甚多,不但了解使他们相互接近的志趣和爱好,也了解令他们彼此疏远的因素与办法。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躲避一下,即使离开他们走过的老路一个时辰,站在一旁静观日夜、时光与永恒之外的东西,哪怕只一次呢?

梅娅,上帝永远呵护着你。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7月26日299

此书将在今年初出版,我将把收到的第一本样书寄给你。

1919年11月9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恨我,你怨我,你有权利,你是对的,我只有默认听从。我是个远离度量衡世界的人,你何不忘掉我犯的过错呢?你何不将不适宜保存在能媒箱中的东西放在“金箱”里呢?

当事者清,局外人迷,把罪过算在局外人的头上,实在有失公平。真正的罪过在于明知故犯。我不想把些许熔化的铅水或沸水倾倒在明知故犯人的手指上,因为我知道罪过本身就是对罪犯的惩罚,而多数人的灾难归咎于他们所做的事情。

我对那种透明成分感到亲切,因为在它的面前距离、界限和障碍都会化为乌有;孤独的心灵只会亲近那种成分,并且只向它大声呼唤,只向它求助。你,你总是生活在精神世界里,你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透明成分回避我们的一切工作,甚至远离我们最美的修辞志趣和最崇高的艺术愿望。它即使与我们的诗情为邻,既不能将自身写成一首歌曲,也不能将自己的隐秘注入线条色彩之中。任何人都能强说自己的爱好,戏弄自己的欲望,拿自己的思想做交易;但是,在人类当中,没有人能够强说自己的孤独,或者戏耍自己的希望,或者拿自己的饥渴做交易。在人们中间,没有人能够将自己的梦从一种形象转化为另一种形象,或将自己心灵里的秘密由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当中的弱小者能够影响到我们当中的强大者吗?大地上的客体能够改变天上的主体吗?那蓝色火焰炽燃着而不变化,它发号施令而不听从命令。你是最富远见者之一,莫非你真地认为“精到嘲讽”生长在耕耘、孤独播种、饥渴收获的田地里吗?你真的认为“哲学诙谐”会与对真理的向往和对单纯、绝对的追求相伴而行吗?不,朋友,你不屑于怀疑和猜疑!怀疑总是与消极的胆小鬼形影相伴,而猜疑常常追随着没有自信心之人。你呢?你是个积极的强者,拥有完全的自信心。你何不相信岁月置于你双掌中的东西呢?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目光由美丽外表转向美丽的真实呢?

我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度过了夏令几个月的时光,那房子就像幻梦一样站立在大海与森林之间。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森林里时,我便去大海;到了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波浪之间时,我便回到林间树荫下;回到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这个国家的森林与地球上其他地方的森林都不一样,它繁茂苍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会把人们的记忆带回到遥远的过去,带回到原始时代,带到天启经典之初,那经典便是上帝!我们的海与你们的海是一样的。你们在埃及海岸听到的生翅涛声,我们在这里的海岸边也能听到;那使你们胸间充满大海威严与可怖的深沉,将生活的可怖与威严充满我们的胸间。我已在地球的东方和西方听到了大海唱的歌,过去和现在都是那首永恒之歌,它携带着灵魂起伏,时而让灵魂悲伤,时而教灵魂安详。我甚至在亚历山大的海滩上也听到过那首歌。是的,是在亚历山大海边沙滩上,时间是1903年夏天。在那座古城的海边,就像昨天在这座新城的海边一样,听到了世代的谈话;我第一次听到那谈话还是在八岁的时候,不免茫然不知所措,看不清生活之路,提出许许多多问题,向已故母亲的耐心和坚韧挑战。我今天又听到了那谈话,提出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是向全知全能之母提问,回答我用的不是话语,让我明白了许多事理;每当我向他人表述这些事理时,语词在我的口里却变成了深深的沉默。如今,我已八十高龄,就像当年八岁时一样,坐在海滩上,极目遥望蓝色天际的最远点,提出一千零一个问题:

“你们那边究竟有没有回应我们的人呢?”

“世代大门能否开启,哪怕只开一分钟,好让我们看看大门之后隐藏的秘密和隐秘?”

“死神将白色面纱盖在我们脸上之前,你们能否就我们周围的生活秘密法则说句话?”

你问我是否认为“不劳而获之果”甜美,我可以告诉你,我认为那种“果”甜,而且认为它极甜;但是,要在我将它的词语译成我的专用语言之后!置于“劳”,则是登上高厅300的阶梯。当然,我希望飞上我的高厅,然而生活没有教给我的双翅拍击和飞翔,我该怎么办呢?我崇尚隐蔽的真理胜过明显的真理。我喜欢自满自足的无声敏感性胜过需要解释和分析的敏感性。但是,我发现神圣的沉默往往开始于神圣的言辞。

我的确认为那种“果”甜,而且认定生活中除了困惑之外,一切都是甜美的。如果那种“果”肩扛着困惑而至,我会闭上双眼,并且暗自说:“这是我背负的第一百零一个十字架。”困惑本身并不可恶,只是我与它作伴太久已经厌恶了它。我曾拿它当面包吃,当水喝,当床单睡,当外衣穿,直到提及它的名字,我就感到厌烦,一心从它的影子下逃离走远。

我认为你的评论《行列之歌》的文章是用阿拉伯语写的同类第一篇论文。它是第一篇研究作者写作意图的文章。假若埃及、叙利亚的文学家们能从你那里学学追寻书的灵魂而不是单看其躯体,在探究诗的表象之前先深思诗人的内心意向,那该多好啊!我不应该试图表达我个人对那篇宝贵文章的感激之情,因为我知道那文章是在你摆脱了任何个人情调情况下写就的。如果我想一般性地表达民族的感激之情,我则应该就那篇文章另写一篇文章;但是,这在当前被东方人人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不过,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对梅娅及其天赋之才说出我要说的话,那将是一席举足轻重的话!那将是广博而深长、诚挚而纯美的话!

今秋将出版的那本书是个画册,书名为《没有叛逆与反抗的喧嚣》。如果不是印刷厂工人罢工,该书三周前就问世了。明年将有两本书出版:第一本是《孤独者》301,也许我会为之另取一名,内容包括诗歌和寓言;第二本是象征主义画集,名为《向着上帝》(Towards God)。这后一本书出版后,我将结束一个时代,开始另一个时代。至于《先知》一书,我则已经思考了一千年,但是,直到去年岁末,我还未能写出其中一个章节。我该怎样向你描述这位先知呢?可以说他是我的第二次降生,他是我的第一次洗礼,他是使我有资格面对太阳作为自由人而站立的唯一思想。正是这位先知,在我试图生他之前,他已经把我生下来;在我下构思著述他之前,他已经将我构思著述出来;在他停下脚步向我口授他的志向与爱好之前,他已经让我跟在他的身后步行了七千法尔萨赫里程。

我希望你向我的朋伴和助手问一问这位先知的透明成分,他会向你讲述先知的故事。你问一问那透明成分吧!你要在心灵摆脱了桎梏,卸去了外衣的夜深人静之时问他;到那时,他会向你透露这位先知的秘密,并且向你揭示先前所有先知们的内心隐秘。

朋友,我相信在透明成分里有一种意志,我们如若将其中的一丝一毫放在一座山下,那座大山便会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我深信,不,我确知,我们能够将那种成分拉成一条线,用之将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连结起来;通过它,我们可以知道想要知道的一切;通过它,我们能够得到我们向往和企盼的一切。

关于那种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许多多事情要表述。但是,我应该对之保持沉默。我将保持沉默,直至雾霭消隐,世代大门洞开,主的天使对我说:“你开口说话吧!沉默时辰已经过去。你迈步行走吧!你在困惑的阴影下站得太久了。”

哎,世代大门究竟何时开启?你晓得吗?你知道世代大门何时洞开,雾霭何时消散吗?

梅娅,上帝永远护卫着你。

忠实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19年11月15日 纽约

这是艺术盛宴发出的请柬,你何不驾临此间为我们增加一份荣幸?

1919年11月30日 纽约

若是你在这里,给我的声音插上翅膀,把我的细语化作朗声歌吟,那该多好!不过,我相信当我在“异乡人”当中朗诵时,还有一位暗在的“朋友”在聆听我的声音,给我目送着甜美温柔的笑意。

1920年1月28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小姐:

你想“确切”地知道我后悔的意味及我要求你宽恕以外的“心理秘密”。我这就简要地把过去和以后的那种后悔、那种种意味、那桩桩秘密及那些心理状况以外的事情告诉你。

我写了被你称为“抒情歌曲”的那封信没有后悔,也不会后悔的。

我对信中的任何最小的字母和最大的一个标点,都不后悔,也不会后悔。

我并未失去方向,因此也无须寻觅正路。

设想一下,我怎么会对我现在和当时心中都存在的东西感到后悔呢?

我并不是那种一吐露心事便立即后悔的人。

我也不是那种醒时否定梦中确定的事情的人。因为我做梦之时就是我的清醒之时,我的清醒之时也便是我做梦之时。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分成前进一步和后退两步。

至于我所犯的罪过,或者说你想象中我所犯的罪过。我虽是个远离度量衡世界的人,那则是:我读过你讲过的关于那个黎巴嫩人的故事之后——就是你离开亚历山大海滨沙滩之前访问你的那个黎巴嫩人,即“十分遗憾,忘了向他的手上泼点儿开水”,以惩罚他的“非礼之举”的那个黎巴嫩人——读过这段话之后,在我将信投入信箱之前,应该注意到一件应该知道的事情。我认为,或想象,或揣测正是那封信给你造成了这方面的烦恼。当我们知道个人的私事经别人之手绽现在那些不应该知道此事的人们眼前时,谁会不心烦意乱呢?

这便是我留意到并且感到后悔的一件事,也是我求你将之放在遗忘箱中的唯一一件事。我把“检查处”和设立该机构原因以及它所造成的后果称为“度量衡世界”;我之所以用这个名字称呼它,乃是因为像地狱远离真理森林一样远离当时我全神贯注的世界。

我去年已经知道了有关“检查处”的事情,那足以让坟墓间的猫头鹰发笑!这个尊贵机构的某些青年职员打开从东方寄给我的信件,他们在信末加上些附言、问候语、致敬词及政治、文化和文学方面的评论,还有的人为了我从未听说过的目的向我索要钱财。

比所有这些人更出奇的是,有一位大马士革的检察员,看见寄给我的信上有大块空白,竟然用一首歌颂我的长诗将之装饰起来!如果我将那首长诗的全部故事告诉你,你定会对我大发雷霆。

至于那封被称为“抒情歌曲”的信,它则发自于我,依附于我,久在于我;它就是我,如同是我的过去和未来。它现在就像昨天的它和明天的它。多马302,你难道不相信吗?

梅娅,你想用你的手指摸摸我的伤口吗?

请允许我再说一遍,我讨厌朋友之间的“精到嘲讽”和“非精到嘲讽”,我讨厌灵魂互通者之间的“哲学诙谐”和“非哲学诙谐”,我讨厌在每件事情上,甚至升天时的牵强附会和矫揉造作。我之所以讨厌这些东西,原因在于我每一分钟都能看到我的周围存在的机械文明现象及因为没有翅膀只有靠轮子前进和这种社会所产生出来的结果。

我猜想,因为《疯子》里的部分内容,致使你把“精到嘲讽”归罪于我。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就将成为那本书的第一个牺牲品。因为《疯子》并不完全是我,而是我创造了一个人物,借他的口舌表达思想和意向,而且那并不都是我的思想和意向。我所用的与那个疯子相称的语气,也不是我与我所热爱与敬重的朋友谈话时所采用的语气。不过,如若定要通过我写的东西了解我的真实情况,何不以《行列之歌》中的“森林青年”来取代《疯子》实现这一目标呢?梅娅,我的灵魂与其说接近“疯子”及其呐喊声,毋宁说更接近于“森林青年”及其芦笛歌声。你终将知道《疯子》不过是用各种金属制造的长索链上的一环罢了。我不否认《疯子》只是一个粗糙铁环,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整个锁链全是粗糙铁制品。梅娅,每颗灵魂都有其四季,灵魂的冬天不像其春天,其夏季也不同于它的秋令。

你出身利末303家族,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之所以如此高兴,因为我是一位马龙派祭司的外孙304!是的,那位祭司是我的外祖父,是我母亲的父亲,是一位深通神学秘密的牧师(但他喜欢教堂和非教堂音乐,所以他的神职被音乐所掩盖)!我母亲是他最喜欢的,同时长相也最像他的孩子。奇怪的是母亲正在青春妙龄之时便下定决心准备进黎巴嫩北部的圣徒赛姆阿修道院305做修女去了。我继承了母亲的百分之九十的性格和爱好(我并不是说在温柔、恭顺和博大胸怀上像她)。虽然我自觉对修道士有些讨厌,但我喜欢修女,打心底里为她们祝福。我之所以对修女充满好感,也许产生自萦绕母亲年轻时心中幻想的那种秘密愿望(Mystique)。我记得我二十岁时,母亲一次对我说:

“假若我入了修道院,那对我对别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对母亲说:

“如果你进了修道院,我可就来不到这个世界上了。”

母亲回答:

“你是命中注定的,孩子。”

我说:

“是的。我来这世界之前好久好久,就选定你做我的母亲。”

母亲说:

“如果你没来到这个世界,你就留在天上做天使。”

我说:

“我仍然是天使呀!”

母亲微笑着说:

“你的翅膀在哪儿?”

我让母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就在这里。”

她说:

“被折断了呀!”

此话说过九个月之后,母亲便走向蓝色天际之外的世界去了。

而她那“被折断了呀”的话语,却一直回荡在我的心灵中;我借这句话,编织了《被折断的翅膀》306这篇小说。

不,梅娅,我从未在母亲面前卖老。她过去和现在仍然是我的灵魂之母。如今我觉得母亲对我的亲近、影响和帮助强烈、巨大是不能与她别离人间之前的我的感觉相比的。但是,我的这种感觉并不否认和拒绝我与母亲们和姐妹们之间已经存在的灵魂上的其他联系。我对家母的感情与对母亲们的感情之间的差别仅仅是清晰与微弱记忆之间的区别而已。

这仅仅是关于家母的点滴情况。如若老天能给予我相聚时光,我必将母亲的许多情况详细告诉你。我相信,你定会喜欢她的;你之所以喜欢她,因为她喜欢你。遨游在彼间的灵魂是会喜欢行走在此间的美丽灵魂。梅娅,你就是一颗美丽灵魂,因此对我说的“她喜欢你”不会感到奇怪和陌生。

发表在《艺术》杂志上的那幅肖像画是她心灵痛苦情况下的容貌。刊登在Twenty Drawings 307扉页上的肖像也是母亲的面容;我之所以将之命名为《向着无限》,因为那幅画所表现的是她在这里度过的生命最后时刻;而她生命的最初时刻是在那里度过的。

至于我父亲的这一家族,我则能够以出过三或四位祭司而炫耀一番,如同你为齐雅黛家族出过祭司和主教那样感到自豪!不过,你略胜过我们一筹,因为你们家族出过主教,而我们这株树上从未结过此类果子!但我们有牧师或半牧师,你们有这种神职人员吗?这位牧师曾向上帝顶礼膜拜,祈求上帝让我就像浪子回到父亲那里去一样,回到使者同盟教堂的怀抱中去!如你所知,教堂怀抱就像“多国之父”亚伯拉罕308的胸膛:用途其一,供罪人休闲;用途其二供死者长眠。可怜的耶稣既没能摆脱其一,却落在了其二之中。赞美苍天,我既没成为罪人,也不会入死者行列!但是,我深深同情亚伯拉罕,尤其同情他的胸膛……

此外,当然你知道,黎巴嫩北部的一半居民则是牧师的子孙!你们的家乡——我猜想是埃齐尔309——也如此吗?至于我们的家乡贝什里,牧师和修道士的数量难以统计!

好吧,让我们谈一谈《泪与笑》310一书吧!我并无怕意!

这本书在大战爆发前不久出版的。该书的问世当天,我就给你寄去了一本。是的,我是在艺术印刷厂印出的当天,就给你寄去了一本《泪与笑》。但是,你收到该书与否,我没听你提到过一个字,致使我感到不快,而且至今仍觉得很遗憾。

《泪与笑》里的文章是我最早发表在报纸上的东西。那是我的果树园里的未熟之果。均写在《草原新娘》311之前很长时间,之后陆续于十六年前发表在《侨民报》312上。奈西卜·阿里达出主意将之收集起来,又加进了我十二年前在巴黎写的两篇文章。愿上帝宽恕他。在《泪与笑》之前,我是指我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我习文、吟诗,写了厚厚的几大本!不过,我不曾犯将之发表的罪过,我日后也不会那样做的。我给你寄第二本《泪与笑》。希望你注意其灵魂,莫把注意力放在其他的躯体上。

我倾向于夏勒·介兰,但我觉得他所归属的流派,或者说生出他这枝条的那株树,并非生长在天堂森林里,十九世纪下半叶和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诗歌,是一种已存在事物的终结,并不是一种尚未出现之事物的发端;这尚未出现之事物,我指的是尚未存在于感官所能感触到的世界之中的那种313

东西。我认为雕塑家罗丹、画家卡里埃314、音乐家德彪西315都走上了新路,他们是真正的巨匠。但是,介兰及其同伴们过去和直到现在仍然走在战前的欧洲精神状态为他们划定的道路。虽然他们感触到了生活之美及生活之中的痛苦与欢乐、表象与秘密,而他们代表的仍然是一个时代的黄昏,不是另一个时代的黎明。在我看来,我们这个时代的阿拉伯世界的作家和诗人代表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情况和同样的时代。只不过是十分微弱罢了。

提到阿拉伯世界,我顺便问问你:你究竟为什么不教导埃及的作家和诗人走上新路呢?你,只有你才是有能力的人,有什么能阻碍你行事呢?梅娅,你是新的黎明之女,为何不唤醒那些沉睡者呢?一位才女,无论过去和将来都能抵得上一千个才子。我毫不怀疑你若持续不断地呼唤那些受奴役的迷茫、彷徨的心灵,定能唤醒其生命、意志和向高山攀登的兴趣。请你做这项工作吧!请相信,往灯里添油的人,定能使其家中充满光明;阿拉伯世界不就是你我的家吗?

你感到抱歉,因为你未能出席“艺术宴席”。我却对你这种遗憾感到意外,而且非常意外。难道你不记得我们一同到展览会去?你忘记了我们看过一幅又一幅画?你忘了我们缓慢地走在那宽敞的大厅里,边走边研究、评说、探索线条和色彩之外的象征、含义和意旨?所有这些,你都忘了吗?看来我们的“透明成分”在我们不知不觉之中做了许多事情,取得了许多成果。当我们在小房间里读晚报时,“透明成分”正鼓翼飞翔在地球的另一面;当我们与亲朋好友多坐聊天时,“透明成分”正造访远方的朋友;当我们将茶斟入一位正在对我们讲述她女儿的婚礼情况时,“透明成分”正漫步在人类的眼睛从未看到的远方神奇田野和森林里。

梅娅,我们的“透明成分”多么奇怪呀!它所做的不被我们所知的工作又是何其多啊!但是,不论我们知道与否,它都是我们的希望和康庄大道。它是我们的命运和完善。它就是神性中的我们。

因此,我相信,只要你好好回忆一下,你就能记得我们参观那个展览会的情况。你何不回忆一下呢?

我的信已经很长!能在什么东西中发现乐趣的人,定会将之延伸、拉长。

我在午夜之前开始给你写这封信,现在已是夜半与黎明之间,然而我连一句刚开始写信时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呢!我们心灵里的那实在的真理,那单纯的实质,那被苏醒围绕着的梦幻,只将沉默作为外部表现。

是的,我本想向你提出一千零一个问题,而现在已是鸡鸣时分,我连什么都没还没问。我原想问你,如在友谊的词典里是否真有“我的先生”这样的词儿?我在我手中的一本词典里查过这个词儿,但没有查到,一时自感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觉得我这本词典是一种校订本,也许我查的不是地方!

这是个小问题,还有许多大问题另找机会再问,推到另一夜去。我的今夜已经年迈衰老,我不想在年夜下给你写信。

愿新的一年给你的掌中充满吉星。

你的忠实朋友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又及:

写罢此信,打开窗子,只见这座城市披上了银装,大雪漫天而降,那样从容寂静,果敢坚定。这壮观场面净洁无瑕令我敬畏不已,使我想起黎巴嫩北方,想起我少年时代堆雪人,太阳出来后将雪人融化的情景。

我喜欢暴风雪,如同喜欢各种风景。我将外出,将在这一时刻外出,在白色风暴下漫步。不过,我不会独自漫步在那里。

纪伯伦

1920年11月3日 纽约

我的女朋友,梅娅:

我近来的沉默不过是不知所措与糊里糊涂的沉默。我多次处于不知所措与糊里糊涂状态中,坐在这座“谷地”里,以便与你交谈,责备你,但我却找不到要对你说的话。梅娅,我不知该对你说什么,因为我觉得你没有给我留下说话的余地。因为我觉得你想切断那无形之手纺出并系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无形丝线。

我多少次坐在这个房间里,久久地望着你的面容,但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呢?你凝视着我,摇头微笑,仿佛从同伴的紊乱神态里发现了什么乐趣似的。

现在,你的甜美来信就在我的面前,我能对你说什么呢?这封神圣书信将我的惶惑变成了羞涩。我为我的沉默感到羞涩,我为我的痛苦感到羞涩,我为使我手捂双唇、沉默无言的高傲而感到羞涩。昨天,我还以为你是“罪人”;今天,我则看到你的温柔与怜情如同两位天使相互拥抱着,我认为原来“罪人”是我自己。

不过,朋友,请你听好,我将把我沉默和痛苦的原因告诉你:

我有两个生命:其一,我将之用于工作、研究、与人交往、与人斗争及探索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秘密;其二,我将之遣往一个不受时空限制的遥远、宁静、庄严而神秘的地方。去年,我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环顾四周,只见另一个灵魂坐在我的灵魂旁边,与我的灵魂交流比思想更精细的思想,与我的灵魂共享情感深厚的情感。当初,我把这件事情归于简单平常的事理,但没过两个月,我便确认那里有比平常事理更为深远、精细的秘密。奇怪的是,我从这心理旅行回返时,感觉到有一只类似雾霭的手在触摸我的脸面。有时候,我还能听到细微柔和的声音,就像孩童的喘息回荡在我的耳边。

某些人说我是“幻想家”,我不知道他们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幻想到自欺地步的人。假若我想欺骗自己,我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梅娅,心灵在生活中只能看到与之有关的东西,只相信其亲身经历的事情。只要心灵经历一件事,那件事便成了它那棵树的一个枝条。我去年经历了一件事;我体验了它,但没去想象它,而且体验了数次。我用我的心灵、智慧和感官体验了它。我经历过它,体验了它,本想将它像私物一样隐藏起来,但我没隐藏,而是向我的一位女友显示出来。我之所以将之显示给我的女友,原因在于我当时感觉到迫切需要向她显示,你知道我的女友对我说什么吗?她立即对我说:“这是‘抒情歌曲’!”假若对一位肩扛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说:“你扛在肩上的是一尊木雕像!”那位母亲将何如回答你呢?

几个月过去了,这“抒情歌曲”一词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我的女友并未罢手!她不但不罢手,反而处处伏候着我。我每说出一句话,她必定严加责斥;我每注视一种东西,她必将之隐藏在面具后;我每一伸手,她必用钉子将之钉一个洞。之后,我失望了;在心灵中的诸要素之中没有比失望更苦涩的要素了。在生活之中,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对自己说“我失败了”更难的事情。

梅娅,失望是心中每一次涨潮和落潮。梅娅,失望是一种无声的情绪。因此,在近几个月里,我坐在你的面前,久久望着你的面容,却只言未发。所以我没有写信,而是暗自说:“我没有机会了!”

但是,每个冬天的心中都蕴涵着萌动的春天,每夜的面纱之后都隐藏着微笑的黎明。看哪,我的失望已经转化为一种形式的希望。

我画《向着无限》那幅画的时刻是多么神圣!那位亲吻另一女人脖颈并与之窃窃私语的女人多么甜透、端庄!那在我们心灵深处说话的光是多么灿烂!梅娅,那光是多么灿烂啊!

上帝让那位男子站在两个女人之间,其中一个女人用梦幻编织清醒,而另一个女人却用清醒编织梦幻,我能如何评说那位男子呢?上帝将一颗心置于两盏明灯之间,我能怎样论说那颗心呢?我能说那位男子什么呢?他是个悲伤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唯我独尊是不与那位男子的忧伤为邻的。他是个幸福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自私自利是不会接近他的幸福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异乡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要问问你,你是否愿意他永远做你的陌生人?他是个陌生人,难道世间没有人懂得他心灵语言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但我却想问问你,你不想用你最懂得的那种语言与他交谈一下吗?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也是异乡人吗?实际上,你不是也对你周围的环境及周围的种种目的、倾向、结果和目标感到陌生吗?请告诉我,梅娅,请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懂得你心灵语言的人吗?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人:你一言不发,他却静听你的声音;你一动不动,他对你全然理解;你与他面对面坐在一室之中,他却与你一道畅游生活的圣殿?

你和我同属于上帝赐予其许多朋伴、亲近人和敬仰者316的那种人。不过,请你对我说,在忠诚的热心人当中可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当中的一个能对他说“你何不替我背一天十字架”呢?我们中间有谁知道我们的歌声之后还有不受声音禁锢、丝弦不因之颤动的歌?他们当中有谁晓得我们的悲中有欢、欢中有悲呢?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成为幸福自足的人,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梅娅,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把我的日日夜夜都用在画和写上,但“我”却不在我的日日夜夜里。梅娅,我是雾霭。我是笼罩一切的雾霭。我是雾霭;在雾霭中有我的孤独与寂寞和我的饥饿与干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向往与天空中的另一团雾霭相会,企盼听到有人说:“你并不孤独。我们是两个人。我晓得你是谁。”

朋友,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并想对我说:“雾霭啊,我就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将高山和峡谷笼罩!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将高耸的岩石淹没!来吧,让我们一道进入造物的内心深处!来吧,让我们在那遥远不为人知、难以接近的地方畅游!”梅娅,请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谁想到而且能够对我说哪怕是这些话中的一句话呢?

你想让我微笑,要我“宽恕”。

自打今天早晨起,我常微笑,我微笑在内心深处,我微笑在周身,我久久微笑着,仿佛我是为微笑而降生的。至于“宽恕”,则是个可怕、伤身、杀人的字眼儿,它使我站在一个如此谦虚的高尚灵魂面前感到羞涩、惶恐,令我低头向之祈求宽恕。伤害人的只是我。我在沉默和失望中伤害了他人。因此,我求你原谅我的过错,求你宽恕我。

我们最好把话题转向《芭希萨·巴迪娅》317一书。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用这样的线条和色彩描绘的两幅画像。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一个框中放着两帧画像,其一是位女文学家、改革家的画像,另一帧是比文学家、改革家更伟大的女性的画像。在我的生平中还不曾见过一个镜子里有两张面孔,其中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沐浴着太阳的光芒。我之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因为数年以来,而且至今我仍然感到芭希萨·巴迪娅没有避开其周围的物质环境,也未能摆脱掉与之并行的民族影响和社会影响,只是死神松解她的桎梏。至于另一张面孔,那沐浴在阳光里的黎巴嫩人面孔,在我看来那是第一位升华到能媒圣殿的东方女子的面孔,在那里灵魂脱离了由传统、习惯、繁杂和惯性之尘造就的躯体。那也是第一位意识到存在的合一性的东方女子的面孔,晓得存在中包含着隐蔽的、明显的、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明天,时光将作家和诗人们写的东西抛入遗忘的“深渊”之后,《芭希萨·巴迪娅》一书仍然为研究思想家和清醒人所称颂。梅娅,你是荒漠中的呐喊声,你是神圣之声,神圣之声将回荡在能媒中,直到时光竭尽。

现在,我应该回答你提出的每一个有趣的问题,一点一滴也不应该忘掉。

首先是“我怎么样”?——近来我没想过我怎么样,但我很可能处于良好的状态,尽管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烦心劳神的事。

“我写什么?”——每晚与清晨之间写上一或两行字。我之所以说,晚与晨之间,因为我现在正利用白日时光潜心画一大幅油画,应该在今年冬天结束之前将之完成。假若不是画及其缠身的合同,我会把今冬打发在巴黎与东方之间。

“我很忙吗?”——我总是忙,就连睡觉时也在忙,我像顽石一样犟挺着时也在忙。但是,我的真正工作不是写和画,而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梅娅,有一种与说话、线条和色彩毫不相干的活动。我为之而生的工作不用笔和刀。

“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我习惯于同时穿两套衣服,一套是织匠所织,裁缝所缝,另一套是骨、肉和血构成!今天,我穿着一件宽大长褂,上面布满墨水和颜料的痕迹,除了干净点,与苦行僧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同!另一件衣服由骨、肉和血构成的衣服,则被丢在对面房间里,那是因为它远离我更便于与你交谈。

“自打早晨起,我抽了几支烟?”——这一问多甜,又是多么难以回答呀!梅娅,这是个抽烟的日子,吸烟是一种乐趣,而不是人力不可抗拒的习惯,有时一周不动一支烟。是的,今天我已抽了二十多支烟,这要怨你!假若我独身在这“谷地”里,我决不会抽烟!但是,我不想独处。我的房子依旧既无顶又无墙,谁想成为囚徒呢?至于沙海和能媒海,则依然像昨天一样,还是那样幽深多浪,没有岸边。我用来渡海的船在前进着,只是行进缓慢。谁能够并且想为我的船增加一道新帆呢?但期我能够知道谁能够并且打算使我如愿。

《向着上帝》一书仍在星云之间,其最好的插图仍是空中和月球表面上的线条。《孤独者》一书已于三周前以《先行者》318之名问世,我已给你寄去一本。就在同一邮件里,我还寄给你一本《暴风集》319及我的果园里的未成熟之果《泪与笑》一书。我没有把出版商发行的图书寄给你,因为夏日我在遥远的旷野;此外,还另有原因!至于绘画、陶瓷、玻璃、古书、乐器和埃及的及哥特式的石雕,正如你所知,那都是永恒精神的外在表现,都是由上帝书中散发出来的言词。我多少次面对它们而坐,沉思着创造它们的热望之情;我多少次凝神注视着它们,直至它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们从幽冥世界带到显示世界的历代幻影。我还未曾得到迦勒底的玄武石雕像,但在已过去的春天里,一位随英国远征军驻伊拉克的朋友写信告诉我说“我若发现了什么东西,那就属于你”。

你所有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一点儿也没有遗忘,信写到这一页,但我在第一页开始时想要说的话还一句没有说出。梅娅,我的需要还没有凝成露珠;那寂静,那生着翅膀的抖动着的寂静,还没有转化成为言词。可是,你何不用手抓一把雾霭呢?你何不合上双眼,听一听那寂静说话呢?你何不再次经过这道谷地?不可知在这里,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梅娅,你何不再次经过谷地?

上帝保佑、护佑你。

纪伯伦

1921年1月11日 波士顿

梅娅:

我们已登上一座高峰,一片平原、森林和峡谷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坐上一个时辰,畅快交谈交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峰,我们应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不过,你高兴时,我们才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放心时,我们才迈出一步。

我们已经越过一道难越的障碍,只是在慌张之中越过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固执、执拗之人;然而我的执拗是比被我们称作“意志”的东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向你承认,我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明智;但是,在生活中不是就有明智手指触摸不到的东西吗?在我们中间不是就有那样一种东西,智慧在它的面前只能呆呆站立、无能为力吗?梅娅,假若我现在与过去的体验稍有相似之处,我是不会宣布的;只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而且是一种奇异全新的感受。如果那时我在开罗,口头说给你听,而且简简单单,不带有任何个人目的,我们之间是不会产生误会的。但是,当时我不在开罗,而且除了写信别无办法——像这样的“题目”用信表达,往往使最简单的事情穿上最繁杂的外衣,令清晰的面孔罩上厚厚的面纱。多少次,我们都想用最易懂的词语表达简明朴素的思想,那些词语正是我们习惯于用笔倾注在纸上的词语,然而每每却产生出“散文诗”或“幻想文章”;其原因在于我们用于感觉和思考的语言比我们用来写作的语言更加忠诚、准确。我们当然喜欢散文诗和韵律诗,也喜欢幻想文章和非幻想文章。然而活生生的自由情感是一回事,而用书信表达又是另一回事。我自打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起,便尽量地远离那种当时流行的陈旧表达方式,因为我始终觉得那种文风所掩盖的思想感情比表达出来的还要多。但是,现在看来,我并未能摆脱掉我所厌恶的东西。这一年半来,好像我仍然停留在十五岁时所在的那个地方,由书信造成的误解后果便是证明。

我再说一遍,假若我在开罗,我们会像站在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面前那样站在我们的心灵体验面前。虽然我们的体验中有些怪异之处,但并不比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更奇特。然而出奇的是,我们对大地和天上的奇迹能够叹服,与此同时却难以相信我们心灵中出现的奇迹。

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有些体验只有两个人同时参与时才会产生,也许这种认为就是那些信件的最初原因,从而使你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感赞上帝,因为我们没有“止步那里”。梅娅,生活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止步,这壮美队列只能从无终走向无终。我们都是崇尚生活的人,我们全力向往生活中的公正、吉祥、甘美和高尚的东西,我们对生活中的长在久存的东西充满饥渴之情,我们不想说或做暗示恐怖或“使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的事情。我们不想也不能触摸祭坛一角,除非用经过火的洗礼的手指。梅娅,我们若爱上了什么东西,我们只会把爱本身当作目的,而不是将之视作获得别的东西媒介。我们谦恭地屈从于一种神圣东西;我们把屈从视作高尚,将谦恭看作甘霖。如果我们向往某种东西,我们把向往本身视作天赋与主恩。我们知道最遥远的事情恰是最值得和最应该关注与思恋的。

我们——你和我——都不能真地站在太阳光下说:“我们应该使自己免受不必要的折磨。”不能,梅娅,我们并非不需要在心灵里放置神圣的酵母,也并非不需要将我们引领向上帝之城的驼队。我们需要一种东西使我们接近我们的大自我,让我们看到我们灵魂中所蕴藏的部分力量、秘密和奇迹。此外,我们还能够在灵魂外在表现的最微弱现象中发现思想的幸福,从一朵花中看见春天的秀美和绚丽,在乳儿的目光中看到人类的全部希冀和愿望。因此,我们不想把最近的东西作为达到最远目标的手段或开端。同样,我们也不想和不能站在生活面前带有附加条件地说:“给我们所要的,或者不要给我们任何东西——要么前者,要么后者!”梅娅,我们不能如此行事,因为我们知道,生活中公正、吉祥、固定的东西是不会按我们的愿望运行的,而是按照它自己的意愿推着我们行进的。你我相距七千英里之遥,吐露我们灵魂中的一个秘密,除了享受一吐秘密为快乐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贪图呢?我们站在神殿前,除了获得站立光荣,我们还会有何目的呢?啼鸣的鸟儿和燃烧的高香,究竟有何期盼呢?在这些孤独的心灵里,不是仅有有限的企望吗?

你对我生日的祝愿多么甜润,芳馨多么浓郁。不过,梅娅,请听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就让你笑我一下吧!奈西卜·阿里达打算将《泪与笑》汇集成册,时间在战前,想把《我的生日》一文收进那个短篇散文集里。他决定把我的生辰与题目放在一起,而当时我恰好不在纽约,他便开始搜集——他是位不知疲倦、不晓厌倦的搜集者——终于发现了用英文写成的那个久远的日期,于是将“January 6 th”译成了“12月6日”!就这样把我的年龄扣除了一岁,将我的真实生日推后了整整十一个月!自打《泪与笑》问世至今,我每年享有两个生日:那第一个生日产生于误解,第二个生日也不知道是能媒中的哪个错误造成的!上帝和你都知道,从我这里被偷走的那一年,是我用高价买来的,是我用心的搏动买来的,是我用七个砝码的无声痛苦和对未来的热切向往买来的,我怎能允许书中的一个错误将之夺去呢?

梅娅,我远离“谷地”,为了一幅画作于十天前来到波士顿城,若不是将寄至我的纽约住址的一包信转寄到此间来,我就又隔十天才能看到你的来信。这封信解开了我精神绳索上一千个疙瘩,将期待这片沙漠变成了花园和果园。梅娅,期待是时光坟墓,我就常常栖身于期待之中。有时候,自感自己是在期待未发生的事情中度过一生。我多么像那些躺在耶路撒冷“毕士大”池子旁边的瞎子和瘸子,“因为有天使按时下池子搅动那水,水动之后,谁先下去,无论害什么病都痊愈了。”320

今天,我的天使已经搅动了我的池子,我发现把我丢入了水中的人。我在那个庄严、神奇的地方,二目明亮,步伐坚定。我正与幻影一道并肩前进;在我眼里,那幻影比所有人的真实更加美妙。我手握那只手前进;那手虽如丝光润,但却强有力,且独具意志,手指虽柔细,但却能举起重物,砸碎桎梏。我不时地扭脸一望,只见闪光二目,挂笑双唇,那唇边的微笑甜美可心。

有一次我对你说我的生命分为两个生命,其一用于工作和交友,其二在雾霭之中。那已是昨天的情况,而今天已经二命合一,我开始在雾霭中工作,在雾霭中会友,而且睡觉做梦,然后苏醒,均在雾霭之中。那是被翅膀拍击声包围着的一种陶醉;在那里,孤独已不再是孤独,向往未知的痛苦比所有的已知物都美好。梅娅,那是一种神仙般的恍惚之感,它将远的东西拉近,将隐蔽的东西明显,用光明将一切照亮。我现在意识到,若缺少这种心灵上失神入迷,生命只不过是没有果仁的空壳罢了。我确信,我们说和做以及想的一切,抵不上我们在雾霭中的一分钟。

你想让“抒情歌曲”这个字眼儿在我心上挖洞!你想让这个字眼儿承载我,同时我也携带着它的柔弱体躯报仇。那么,我们就让它挖吧、挖吧、挖吧!不但如此,我们将能媒中所有沉睡抒情歌曲全部呼唤来,命令它们遍布这辽阔的“国度”挖沟渠,铺道路,建宫殿,筑高塔,造庙宇,化崎岖山丘为花园果园,因为一个巨人的民族已经选定了它,并将它作为自己的祖国。梅娅,你是开拓巨人当中的伟大一员,同时你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笑在阳光下,追蝶采花,欢快蹦跳在小溪之畔。生活中没有比紧追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更加甜润美妙的事了,追上她,抓住她,将她抱起来,然后将她背回家去,给她讲些稀罕故事,直到困神封上她的眼帘,她平平静静地进入梦乡。

纪伯伦

1921年4月6日 纽约

……321难道东方人对有情者的爱慕也随他们的心一起死了吗?一位出类拔萃的女性,总将自己的心与灵遮盖着,这合适吗?上帝已将你的灵魂之光和智慧派发给我们。我们迫切需要你的灵魂之光和智慧之火。你何不将光和火的一部分分发给我们呢?

如今,我们“已经结束”了内战,父亲、兄弟、同志和朋友——和全家人一起——走向前来,要求你把你的灵魂和心写成韵诗或散文诗,并像修女一样站在祭坛之前,即使每两个月一次,谈谈那个存在于思想、知识、学问和逻辑之后的神奇世界。

报告一个新消息:我已得到一架顶级望远镜,我每天夜里都要用上一或两个小时,凝望无限,接近遥远,面对浩瀚广宇肃然起敬。现在已是子夜,猎户座已处于宇宙的适中点。玛莉,你知道,靠近猎户座的星云是宇宙中最壮美的景观。起来吧,我的伙伴!快起来,让我们登上屋顶,一起观看天使眼中流露出来的所有惊异、爱怜和智慧之美。我要说,我的女士,男子的一生中若没有上帝赐予他的一个像我的小公主一样的女儿,那么,他的生命总是像只有沙粒的空旷沙漠一样。我的女士,我要说,没有女儿的人应该领养一个小姑娘,因为岁月的秘密及含义都隐藏在小女孩儿们的心中。

我要把我的女儿称为“公主”,因为她的一动一静、声调和微笑、玩耍与创造……简直可以说她的一切都表明了她的公主身份:她称王称霸,自有主张,任何人都不能改变她,谁也无法跟她争论;然而她的霸道和绝对权威多么甜美可爱!

这是一封短信——短得很——但却是我五个星期以来写的第一封信。你何不读一读没有写在信中的东西呢?我起床时再给你写一封信。春姑娘抓住我的前臂,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带着我到绿色的地方去。在那里,生活将更新其女儿们的意愿,将她们的低声细语和断续呼吸被歌声和欢呼所替代。

我的朋友,梅娅,我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恭请你不要生我的气。请你为我稍稍祝福,我则常常为你祝福。

纪伯伦

1921年5月21日星期六 纽约

梅娅,我的女友:

多多地,怜悯些;多多地,怜悯些。这是刚刚展现在我面前的一个朴素真理。我灵魂中的新门窗为之全部打开。当我确认了这个真理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了我从未梦想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景象面前。

“多多地,怜悯些;多多地,怜悯些”,从这“多多”和“怜悯”中,我已学到了高兴地祈祷,放心地思念,不失尊严地服从。我已经懂得,一个孤独的男人既可以借“多多”之光明照亮自己的孤独,也可以凭“怜悯”之甘甜消除自己的劳累。我还懂得了,一个寂寞的异乡人能够做父亲、兄弟、同伴和朋友,此外还可以作为生活而欢天喜地的孩童。“多多地,怜悯些”,在这个“多多”和“怜悯”之中,有覆盖一切的翅膀和频频祝福的手。

今天,我的健康状况较一个月前要好,但我仍然是个病号。这个羸弱之躯仍然处于没有规律、节拍和韵律状态之中。你想让我告诉你我有什么不适之感,我把医生的诊断抄给你:

Nervous prostration caused by overwork and of nourishment.General disorder of the system.Palpitation was an inevitable result.Pulse beats 115 per minute-the Normal is about 80.322

梅娅,是的,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的确让我的躯体在超负荷运转。只要有光,我总是在画;写作往往又是通宵达旦;我还作讲演、报告,和各种人交往——这后一项工作是面对太阳最难为之事——坐在餐桌上时,我还要忙于与人谈话,直到端上咖啡,我会喝很多,而且将咖啡既当饮料又当汤。不知有多少次,我夜半之后方才回到住所,往往不遵从上帝为我们的躯体制定的规矩,而是用冷水浴和浓咖啡提神,继之不是写作就是绘画,或者背着十字架,用以打发夜晚剩下的时间。假若我也像我的黎巴嫩北方居民乡亲那样,病魔也便不能这样快地将我俘获。我的乡亲们个个身材高大,体魄健壮,而我则与他们相反,他们那些强者身躯上的优点,我一个也没有继承到。看哪,我用这么多篇幅谈我的病——真是不应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一一回答你那饱含至甜关怀和“期望与祝福”之意的问题。

那封在尼罗河一排住宅艇面前的一个美丽公园里用铅笔写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的被撕破了的长信在哪里呢?梅娅,我的信在何处?你为什么不把它寄给我呢?我很想得到它,我想得到它的全部和各个部分。你读过了那封信的片段之后,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得到那封信吗?正是神圣的片段带来了新一天的黎明。你知道,若不是我怕把我当成“疯子”,我昨夜就发电报给你,求你把那封信邮来!

梅娅,你看到我的善良心地了吗?你需要善良的心地吗?这是一种含有甜味的伤人之语,我如何回答呢?朋友,假若我的身上有什么你所需要的东西,我会把它全部献给你。善良心地本身并不是什么美德,悄悄相反,是一种愚蠢。那么,愚蠢会居于“多多地,怜悯些”之地吗?

如果善良心地在于热爱美好。敬畏高尚、向往遥远与未知——如果善良心地居于这些之中,那么,我就是一个善良人;假若善良心地不居于这些当中,那么,我也就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了。梅娅,我觉得高尚女子必定要求男人灵魂中存在善良心地,哪怕男人是个傻瓜。

假若此时此刻我在埃及,那该多好啊!假若我在故乡,靠近我心灵所热爱的人们,那该多好啊!梅娅,你可知道,我每天都在想象着自己居于某一个东方城市郊区的一座房子里,看到我的女朋友坐在我的对面,对我朗诵她尚未发表的最新作品,我们就文章题目进行长谈,然后我们一致认为那是她直到现在所写的最好作品。之后,我从她枕头下抽出几张纸,读一段昨夜写的东西。我的女友对之称赞少许,然后暗自说:“他在这种情况下,不该再写。这些段落的结构松散无力而紊乱,他不应该再写有思想性的作品,除非他已完全康复。”这些话,都是我的女友暗自说的,而我也暗自听着,我自感有些满足,然而我很快却高声说:“宽限我一点吧!宽限我一周或两周时间,我会给你朗读一段美文,一段极好的美文!”你则坦率地回答我说:“你应该停止写作、绘画和所有别的工作一年或两年;如若不然,我会生气的!”我的女友用充满“绝对专制”的口气说出“生气”一词,然后像天使一样微笑。见她既生气又微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我发现自己为她生气和微笑而高兴,同时也为我的茫然失措而高兴。

提起写作,你知道我是多么为你近几个月来发表的文章和小说感到高兴、欢快和自豪吗?我每读一段你的文章,便感到我的心智在成长和延伸;我读第二遍时,那文章的普遍意义便化为个人的东西,我便看到了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思想与模式;我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他人所看不到的主题与模式;在字里行间读到了专为我而写的东西。梅娅,你是生命宝库中的一座宝库;不,因为你是我的那个民族的一员,因为你生活在我所生活的时代。每当我想象着你生活在上世纪或下世纪时,我便举起手来在空中挥舞一阵,似乎想驱散面前的那团烟雾。

过两周或三周,我将到野外去,住进像梦幻一般坐落在大海与森林之间的一座小房子里。那森林是多么美,那里的百鸟鸣唱,花团锦簇,山泉流淌!在过去的几年中,我曾独自漫步在那个森林里。傍晚时分,我常去大海,郁闷苦恼地坐在岩石上,或纵身跳入大海之中,就像试图从大地及其阴影下逃离的人一样。今年夏天我再去森林漫步,面对大海而坐时,我的灵魂中就增添了一种东西,它能使我挣脱郁闷苦恼。

梅娅,请你告诉我,今年夏天你将做什么呢?去亚历山大大海滩,还是去黎巴嫩?你会独自去我们的黎巴嫩吗?啊,我何时才能返回黎巴嫩呢?你能对我说,我何时才能摆脱这个国家,挣脱套在我脖子上的由爱好编造的金锁链呢?

梅娅,你还记得你有一次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布宜诺司艾利斯的一位记者写信给你,信中索要你的照片和某篇文章。关于这位记者和所有记者的要求,我苦思多次,有一次我竟伤心地说:“我不是记者!我不是记者呀!因此,我不能提出记者们那种要求。假若我是某杂志的主编,或是某报纸的编辑,我就会完全自由,毫不羞涩,毫无惶恐之惑,也不必编造任何颤抖的字眼,向她索要她的照片!”至今,我仍在自己的心中说着这句话。那些把我的心当作他们故乡的人们听到我的话了吗?

啊,已是夜半时分,直到现在,我还未写出含在我的唇间、时而低语、时而高声说出的那个字呢!我把我的那个字放在寂静的心中;正是寂静保存着我们用怜悯、激情和信念说出的一切。梅娅,寂静把我们的祈祷带往我们向往的地方,或者我们将之呈送给上帝。

我这就上床。我将安睡长长一夜,将在梦境里对你说未写在纸上的话。

梅娅,祝你晚安,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1年5月30日星期一 清晨纽约

梅娅,玛莉323,我的女朋友:

我刚刚从一个怪梦中醒来。在梦中,我听你对我说着甜蜜的话语,而用的语调都是令我感到痛苦,致使我在梦中惊惶不安;使我更加不安的是,我梦见你的前额上有个小伤口,正在滴着鲜血。在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比梦境更值得深思的东西了。我是那种常常做梦的人,但我总是把梦忘掉,除非梦境与我喜欢的人有关。我不记得过去做过比这个梦留在记忆中更清楚的梦。因此,我发现自己在今天早晨心慌意乱,烦躁不安。你那美好言词里的苦涩声调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你前额上的伤口究竟是何意思?哪个人又能把我郁闷与忧伤的意思说个明白呢?

我将在心中的祈祷里度过白天。我的心将静静地为你祈祷。我将为我们祈祷。

梅娅,上帝为你祝福!

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1年6月

梅娅,我的女朋友:

这张照片真美!这个“小女孩儿”长得多美多甜!双目中的聪慧光芒多么明亮!心灵体验的外在表征又是多么清晰!在我的生活中,从未见过像这样一张小女孩儿的面容!假若我在1904年能见到,我定当即断言:“这前额之后蕴藏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白日必将显现;这口中含着无数支歌,黑夜必将之唱出。”

梅娅,这张照片多么那美啊!我多么为之感到幸福!我为什么没有在今天之前得到它呢?我为什么没有得到别的照片呢?难道说我没有得到想得到的东西是天命决定的现象之一,或者是暗在公正决定,或者是一种法则的体现?我的二目对此类相片有饥渴之感,何时才能一解我的双眼饥渴呢?

我再说一遍,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我将得到另一张更新的照片,愿上帝默助,求上帝默助。

一位认真的“少年”向我讲述了关于我的姑娘的奇妙故事。那位可爱的小男孩则用他那细腻的语言向我解释了一些乏味的词语和云遮雾罩般的句子。感谢那位慷慨的少年和那位细心的小男孩儿,感谢二位让我听到的和将要听到的东西。

上帝啊,上帝!人间哪,人间!……灾难已经降临到了我们头上,我们竟变成了值得大书的人物,我们被称为“品德高尚贤达之辈”,渐渐由“后排”走向前台。是的,假若我们得以享受完全天年,那么,我们不久将变成值得大书的人,文中会说:“我们不缺什么,仅仅缺乏少见你们一面。”

至于使我获得如此关注的国际性罪过,则是我们寻求写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的那封信!没有什么关系,即使我们被打上“后排”和“前台”的烙印,被猜测为“健康”和“开心”的,我们能够忍耐,以具有约伯324的特点而感到自豪……但是,我的女士,要知道,假若那封信在我们手里,而我的女士想得到它,我们会“立刻快速”给她送去。不过,我们明天将到那片森林中去,坐在极美的树荫下,在打着横格的方形纸上,用铅笔写封长信,简单朴素,毫无会见时的那种客套话语,以便体验一下我的女士所体验过的那种保留自己信件的内心乐趣,我也将把我们的信保存下来;为了让我们的乐趣和体验完整无缺,我们将用铅笔写信。

梅娅,“天性居所”是不怕动荡与搅扰的,不论我与我的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它都会平安无事。疾病在机械团块中,而不在精神容器里。有时候,我的肉体也许会像秋风中的树叶那样抖动,而我的灵魂却安安静静的、屈从于它那平静的美梦。上帝用本质不受我们肉体元素影响的元素建造那种“天性居所”,它总是沉浸在天赐的宁静之中。

这些日子里,我只是“天性居所”的守门人。假若一年后潮流将我卷走……325

1922年5月9日 纽约

尊敬的女友:

我的女士,你问我是不是一个思想、身心和灵魂孤独的人,这要我怎么回答呢?我觉得我的孤独并不比他人的孤独更严重,更深刻。我们都是单独孤立的。我们都是隐蔽的秘密。我们都被一千零一道面纱遮罩着。孤独者与孤独者之间的区别,只不过在于一个道出自己的孤独,而另一个对自己的孤独默默无言。说出来,也许能得到此快乐;而保持沉默,也许是一种美德。

我的女士,我不知道我的孤独,包括其中的忧伤,是否就是“个人部分爱好”的外部现象,或者是被我称为“自我”的存在中没有个性的证明,我实在弄不清楚。不过,假若说孤独就是软弱的别名,那么,毫无疑问,我就是最软弱的人。

至于《硕果压魂》326一文,则不是“诗人忧伤片刻间的呻吟”,而是“许多人感受过,并且正在感受着的那种稳定、古老的一般情感的回声”。我的女士想必知道,我们把自己灵魂中的玉液琼浆斟入杯盏的欲望较之饮用他人注入我们的杯盏里的佳酿的心愿要强烈得多,简直无法相比。那是一种有时显得不无自负的品性,但却是正常、自然的。

你说“孤独的苦恼在众人中渐次强烈”,这话说得好,也是基本事实。有多少次,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坐在朋伴和追随者中间,与他们交谈、争论与兴趣,但行为没有超出源自表象世界的“自我”,而另一个“自我”,即隐蔽的“自我”,仍然孤独静宿在根源世界。

人们,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都喜欢烟雾和灰烬,但他们怕火,因为火耀眼夺目,且能烧手指头。人们,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都把精力花在研究果实的皮壳上,却把果仁留在一旁,因为果仁不在他们的感官之下。怎样才能使果仁显露出来呢?除了打碎皮壳,别无办法。人心隔肚皮,要撕开人心,来看其心事,决非易事。我的女士,这便是孤独,这便是忧伤。

我的表达有误——有些故意而为——在过去的夏末,我曾对你说:“六周来,我一直试图写信给你”,我应该对你说:“六周来,我雇了几个人留意我的信件,因为我的右臂神经不适于写字”。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试图”一词将变成我的女友手中的解剖刀。我本以为生着翅膀的灵魂是不会被关在词语的笼子里的,而且我也认为雾霭是不会变成化石的。我幻想着,幻想着,在幻想中找到了安然与舒适和放心,直到东方透出黎明曙光,醒来一看,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灰烬堆成的山丘上,手里握着一根被轧过的甘蔗,头戴一顶芒刺王冠……没关系,我错了,我,我错了,梅娅。

我求岁月实现你旅欧的愿望。你将发现,尤其是在意大利和法国,发现使你赏心悦目的艺术和工艺杰作。那里有博物馆和学院,那里有哥特式的古教堂,那里有十四和十五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遗迹,那里还有被征服民族和被遗忘的民族留下来的至美古迹。我的女士,欧洲也是骗子、盗贼的洞穴,他们识货,知道珍贵物品的价值,也晓得怎样弄到手。

我本打算秋天返回东方。但是,我稍微一想,发现在异乡人中间的孤独比在同胞兄弟姐妹中间的孤独更易承受一些。我并不是那样避难就易的人,然而失望就像狂癫,也是种类繁多的。

请接受我的问候与美好祝愿。上帝保佑你。

忠诚的

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

1923年10月5日 纽约

不,梅娅,紧张并不在我们的雾霭般的神交中,而在我们的笔会里。我在那遥远、平静的田野上所看到的你是一位甜美、温柔的小姑娘,她能感觉、理会一切,总是借着上帝的光芒观看生活,又使生活充满着自己灵魂的光芒。可是,当我们在黑墨白纸上相会时,我发现你,你也发现我是最喜欢争斗的人——那是充满有限标准和有限结果的智力争斗。

上帝宽恕你。你已夺去了我心里的平静;若不是我坚定和固执,你会把我的信念夺走的。奇怪的是,我们最喜欢的人正是最能够搅乱我们生活的人。

我们不应该相互责备,而应该互相谅解。我们之所以不能相互谅解,原因在于我们总是用小孩子的纯朴谈话。你我都偏爱写作及写作所必要的技巧、创造、修饰与布局。你我都知道,友谊与写作是不容易达成协议的。梅娅,心是单纯的,心的外在表现是单纯的,而创作则源自社会复合物。我们从创作转向单纯会话,你说如何?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你知此理,我知此理。”

这寥寥数语,不是远远胜过我们过去说过的所有的话吗?在过去的一年里,又是什么阻碍我们说这两句话呢?莫非是羞涩,或是自负,或是社会习俗,或是别的什么?当初我们就知道这一基本真理,我们为什么不以忠诚、单纯信士的坦率来将之揭示出来呢?倘若我们那样做了,我们也早就将我们自己从怀疑、痛苦、后悔、懊恼和争吵中拯救出来了。相互争吵,争吵,争吵,正是争吵把心中的蜜糖化成了苦汁,把心中的面包变成了泥土。上帝宽恕你,上帝也宽恕我。

我们应该相互谅解。可是,我们若不能彼此以完全信任相互待承,又怎能实现相互谅解呢?玛莉,我要当着天地与天地之间的一切对你说,我既不是那种写“抒情诗歌”和将之作为私人信件寄往东方和西方的人,也不是那种早上谈“硕果压魂”而到晚上却忘记了自己的灵魂及其果实与重负的人;我既不是那种手接受火的洗礼之前就去摸圣物的人,也不是那种用调情打发白日与黑夜空闲时光的人;我更不是那种小看自己灵魂中的秘密和内心隐私,在任何风前都将秘密和隐私信意挥洒的人。我像某些工作繁忙的人一样有着许多事情要做,我与那些向往伟大、崇高、美丽和纯洁的人一样向往着伟大、崇高、美丽与纯洁。我像一些孤独、寂寞的人一样,是一个孤独、寂寞的异乡人,尽管我有七万个男女朋友。我像一些人一样,不喜欢那种被人冠以种种美名和好词的性游戏。梅娅,我就像你和我的邻居一样,我热爱上帝,热爱生活,热爱群众;直到现在,岁月还不曾要我扮演与你我邻居不相称的角色。

我当初写信给你,我的信便是我对你信任的证明;而你回了信,你的回信欠缺表明你心存疑虑。我给你写信出于被迫,而你的回信心存警惕。我向你谈了一个奇异的真实,你回信中却十分文雅地说:“好极了,机灵鬼儿!你的抒情诗歌多么美好!”我很清楚,我那时没有循老路走。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循老路走。我知道你的戒心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便是我痛苦的原因,因为我没有等待着预料中的事情发生。假若我给梅娅之外的人写信,我本应该等待预料之中的事发生。可是,我能把那实情向梅娅之外的人揭示吗?

出奇的是,那之后我并未后悔。不,我不会后悔,而要坚持我的实情,并想把它揭示给你,于是给你写了数封信,每次都能收到谦恭、文雅的回信,只是并非来自我所了解的梅娅,而是来自于一位保守着梅娅秘密的人,她是一位聪明的小姑娘,生活在埃及的开罗。我呼唤着,默默自言自语着,我收到了回信,是的,我收到了回信,然而并非来自那位“她之中有我,我中有她”的姑娘,而是来自一存有戒心的悲观女子,对我敷衍塞责,像是公诉人,我却像个被告。

我怨恨你吗?

不的,但我仇恨保守的秘密者。

我对你的判决公正还是不公正?

不,我根本没作判决。我的心不会也不允许让你站在审判台前;我的心不会也不允许我坐在审判台上。梅娅,我们的一切都要我们远离审判。但是,我对为你保密的那位女性有如下看法:

每当我们坐下交谈时,她阁下就来指点我们;坐在我们的对面,活像准备为一次政治会议作记录一样。我的朋友,我来问你,我来问问你:难道我们需要保密吗?这是个重要问题。假若你确实需要一个为你保密的女性,那么,我也应该叫一个为我保密的男性,因为我也想把我的工作纳入头等模式!你希望我的保密员与我们在一起吗?

梅娅,请看:这里有两个山区孩子,信步在阳光下;那里有四个人,一位女子及其保密女性,一位男子及其保密男性。这里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漫步,按照上帝的意志,走向上帝指定的地方;而那里的四个人在一个办公室里,相互争论,互相猜忌,时而站起,时而坐下,都想证明自己的猜想是真理,而将另一个人的猜测确定为谬误。这里有两个孩子,那里有四个人,试想你的心倾向于哪一方?

啊,我多么希望你知道那种无谓琐事使我感到多么疲倦,我真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简捷痛快!我多么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向往单纯,洁白的单纯,暴风中的单纯,十字架上的单纯,泣哭而不掩饰泪的单纯,笑而不羞于笑的单纯——我真希望你知道,知道这一切。

“我今晚做什么?”

现在不是晚上。我们已临午夜后的两点钟,你希望我们到哪个地方去?我们最好留在这里,留在这甜蜜寂静之中。在这里,我们能够尽情思念,直至思念让我们靠近上帝之心。在这里,我们能热爱人类,直至人类向我们敞开心怀大门。

哦,困神已经在亲吻你的双眼。

你否认困神亲吻你的两眼。我已经看到困神在亲吻你的双眼。我看见了亲吻的景象,就像人们那样亲吻。把你的靠过来,靠到这边来,睡吧,睡吧!我的小宝贝!睡吧,你正在你的故乡,睡吧!

我嘛,我则要熬夜打更。我将独自熬夜。我应该守护到天明;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到天明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为我熬夜祝福。上帝永远保佑你。

纪伯伦

1923年11月3日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1923年11月3日发出的一封信,内有一张明信片,上写着一封短信,由画面的下方开始,一直写到明信片的背面。信全文如下:

玛莉,你看哪,米开朗琪罗多么伟大。这个用大理石创作了一大批巨人塑像的人,能够极大限度地做甜润柔美的人物。米开朗琪罗的生命极好地证明了真正的力量是甜美之女,真正的柔美是决意的一种产物。

上帝祝那张甜甜的面孔晚安。

纪伯伦

1923年11月8日 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了1923年11月8日发出的两张明信片,上面印有两个希腊女神的石雕头像。背面写有以下文字:

请告诉我,你生平中可曾见过比这两张面孔更美的吗?在我心目中,这是希腊艺术顶峰时期的最佳杰作。我每次去参观波士顿的博物馆,总要径直走进希腊馆,在这两尊雕像前端坐良久;离开那里时,仍然回眸凝视之,不让别的美冲淡圣洁之美。

上帝祝那两张美丽面容晚安。

纪伯伦

1923年12月1-2日午夜 纽约

梅娅,在我的心中,你的来信多么甜润,多么甘美。

五天前,我去了野外,在那里度过了五天时间,以便向我喜欢的秋天告别。我于两个小时前,才回到这个“谷地”。我回来时简直成了个冰雪人,因为我坐着敞篷汽车跨过的距离比从拿萨勒327到贝什里328还要长。但我一回到住所,便看到你的来信,你的来信就放在堆成小山的信件的最上头。你知道,当我拿起我的小娃的信时,其余的信都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坐下来,读你的来信,并借你的信取暖。之后,我换上衣服。接着,我又读了一遍,继之读第三遍。之后,我还是读你的来信;除了你的信,我什么都没看。玛丽娅329,我是不往圣水里掺杂别的饮料的。

此时此刻,你和我在一起。梅娅,你和我在一起。你就在这里,我正与你交谈,但我用的是比这更多的话语,用比这更宏大的语言与你那博大的心交谈。我知道你在聆听着, 我知道我们能清清楚楚地相互了解。我知道,你今夜比我们往常的任何时间和比我们更接近上帝宝座。

我赞美上帝,感谢上帝。我赞美上帝,感谢上帝。异乡人已经返回故里,旅行者已经回到父母家中。

在这一刻,我的头脑里自然闪现了一个崇高念头,十分崇高。我可爱的小娃,你听好:日后如果我们再争吵(假若非争吵不可),我们不应该像往常那样在每次战斗之后分道扬镳。尽管发生了争吵,我们应该留在同一屋顶下,直到我们厌恶争吵而笑起来,或者争吵厌恶了我们,于是摇头晃脑而去。

就让我们随我们的意和随争吵的意争吵吧!你是伊赫顿人,我是贝什里人。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是遗传性的!但是在我们未来的日子里,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都应该相互对看着面孔,直至乌云消散。如果为你我保密的人来了,他俩常常是我们争吵的原因,我们应该婉言将他俩赶出我们的房舍,而且要用最快的办法。330

你是最接近我的灵魂的人,你是最靠近我的心的人。我们决不曾发生过灵魂上和心上的争吵。我们只是思想上的争论,而思想是后天的东西,是我们从周围环境、所见事物及岁月沉积那里获得的东西。至于灵魂和心,则是我们会思考之前就已存在于我们体内的先天精髓。

思想的只能是逻辑排列。那是一种极好的只能,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所不能缺少的。不过,它在我们的灵魂和心的生活中是没有位置的。“光辉的”思想能够说:“日后我们如有争吵,也不应分道扬镳。”思想能够这么说,尽管它本身就是争吵的原因。但是,它既不能说一句关于挚爱的话,也不能以自己的话为标准衡量灵魂,更不能以自己的逻辑称量心神。

我爱我的小宝贝儿,然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用自己的理智爱她,我也不想用我的理智知道。我只是爱她也便够了。我用我的灵魂和理智爱她也便够了。我把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即使心怀忧愁、陌生、孤独、高兴、惊异与迷恋之感,也便足矣。我与她并肩走向山顶,不时地对她说:“你是我的同伴,你是我的同伴!”也便足矣。

梅娅,人们对我说,我是个博爱之人;有的人则责备我,因为我爱所有的人。是的,我爱所有人,我毫不选择地爱他们,毫不筛选地爱他们,我把他们当作一个整体热爱。我之所以爱他们,因为他们都来自上帝的灵魂,只是每颗心都有自己的礼拜正向,每颗心都有孤独时刻供自己转移的自定方向,每颗心都有自己寻求静谧和安慰的禅房,每颗心都有自己想联系的一颗心,以便享受生活中的吉祥与安稳,或忘却生活中的辛酸与苦闷。

几年之前,我就感觉到我找到了我的心神所向。我的感觉是一种朴素、清晰、美丽的真实。因为,当圣徒多马满怀狐疑之情来巡视时,我造了他的反。我们将造圣徒多马及其无名指的反,直到他屈从我们的神圣信仰,让我们幽会在神境之中。

现在夜色已深,而我们才说了想说的一点点儿话。我们最好默不作声谈到东方亮。天亮之时,我可爱的小宝贝将站在我的身边,面对着我们的许多工作。那之后,白日的难题结束之后,我们将回来,坐在这火炉前,继续交谈。

现在,请把你的前额伸过来,就这样……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3年12月2日星期四 晚10时纽约

我们今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的。打早上九点钟开始,一直到现在,送走了一批客人,又迎来了一批客人。但是,我时不时地瞧瞧我的女伴,并对她说:“赞美上帝,感谢上帝!我们又一次相会在我们的森林里,但我们每人的口袋里装的不是书或画板,而是一块面包。赞美上帝,感谢上帝!我们在学校里当了教师之后,又回到了寂静的山谷牧放我们的羊群了!赞美上帝,感谢上帝!”因为可爱的玛丽娅在听我无语之声,如同我正听她无声之语;她理解我的酷爱之情,如同我理解她仁爱之意。

我赞美过上帝,感谢过白日漫长,因为梅娅在整个白日里在用我的口舌说话,用我的手递取。我呢,我整个白日里都在用她的眼睛看,看到人们脸面上谦和表情;我整个白日里都在用她的耳朵听,听到人们声音里的甜润音色。

你问到我的健康状况。当你问我的健康状况时,我的小姑娘则变成了满怀慈爱的母亲。我的身体很好。那疾病已经离去了,留给我的是一个健壮、热情的男子汉,尽管给我的双鬓留下了白发!奇妙的是我自己为自己施治;当我确信医生们都幻想、徘徊在猜测和臆想的繁荣谷地里时,我便成了自我施治的实践者。医生们很重视研究结果,试图用药物除病,而不注意查原因。有道是“房主最知房中物”,于是我去了大海和森林,在大海与森林之间连续生活了六个月,病因和结果全部都消失了。

你说写一本《现代医学》如何?你会和我一道编写吗?……

如今,我们面临着一个重要问题,我们应该对之加以研究:你自然会记得几周前你对我透露的一个大“秘密”,想必记得你是在我接受“你的条件”之后,你才向我透露那个“秘密”的。出奇的是,我还不知道条件是什么便接受了。那些都是什么条件呢?玛丽娅小姐,请你对我说出你的条件吧,我准备执行。我在揭开“秘密”面纱上迟疑良久,无疑你早已想撕破“条件”的面纱。你说吧,你要什么条件?你要保证金还是索赔?条件是条件,输的一方要接受并执行。这世界有一个“鲁尔”331问题也就够了。

但是,我不瞒你说,弄清了这些条件之后,我将把目光转向讥笑我的下巴的这个凹陷处或半凹陷处!你认为我能容忍我的下巴上有个讥笑凸出处的凹陷处吗?决不容忍!

我将把这个可恶的凹陷处遮盖起来,将之埋在浓密的长胡须里,因为它呆板固执、怒气冲冲,不尊重值得尊重的周围部位。我将用白发为它做成殓衣,将它放在用其余黑发做成的棺材里。这不知耻的凹陷处不知道它应与主结合在一起;主怒,万物怒;主微笑,万物与之一起微笑。因此,我将向这不知耻的凹陷处报仇!

我们明天再谈吧!现在,我们登上屋顶,在夜下繁星前站立片刻吧……我可爱的小娃,请你告诉我,这夜难道比人心更深邃、更卓越吗?繁星行列比行走在人心中的行列更威严、更壮观吗?在夜里,或在繁星之间,有比抖动在上帝手中的白色火焰更神圣的吗?

纪伯伦

1923年12月3日子夜

你的关于《先知》332一书的那些话,我该回答什么呢?我又该对你说什么呢?这本书,不过是我曾看到的和每天都看到的人们那静默的心中和他们那向往表露的许许多多话语里的一小部分罢了。在地球上,还没有谁能够拿出作为与众人毫无关系的单个人的东西来。当今我们中间没有人能够道出比记录人们无意中说出的更多的话语。

至于《先知》,梅娅,那只是话语的第一个字母……在过去,我认为这种话语属于我,在我的心中,也是来自我的,因此我未能够拼写出其中的第一个字母;正是这种“未能够”成了我患病的原因,而且也造成了我灵魂中的痛苦和焦躁。之后,蒙上帝恩泽,开启了我的双目,让我看到了光明;开启了我的双耳,让我听到了人们吟诵这第一个字母;我兴高采烈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它,因为我第一次晓知,唯有他们才是一切,而我,只有单独的我,便算不上什么。你最了解那其中的自由、舒适与安然之感,你也最通晓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突然冲出有限自我的樊笼之时的感受。

梅娅,你是我的伟大小朋友,你现在正帮助我聆听第二个字母,你将帮助我诵读那个字母,你将永远与我在一起。

玛丽娅,把你的前额靠近我一些,再靠近些!我的中心有一朵洁白的花,我想把它放在你的前额上。当爱神颤抖、羞涩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时,那爱神是多美!

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我可爱的小朋友,上帝让她心中充满天使的雅歌!

纪伯伦

1923年12月31日 纽约

[编者按]:梅娅收到一封1923年12月31日发出的信,信中有一张明信片,纪伯伦从画的下面开始写这封短信,一直写到明信片背面。以下是信的全文:

在过去的夏天里,这个谷地使我想起了黎巴嫩北部的山谷。

我真不知道还有比生活在山谷里更惬意的生活了。玛莉,我喜欢冬天的山谷。我们坐在火炉前,室内充满着燃烧的柏树枝的馨香,外面天空飘雪,雪花和风飞舞,窗玻璃外挂着晶莹剔透的冰灯,远处的溪流声与白色风暴声交汇在一起,响在我们的耳际……

不过,假如我可爱的小娃不在我的身边,也便没有山谷,没有雪花,没有柏树枝香,没有冰灯的晶莹剔透,没有小溪的歌和暴风的威严了……倘若我吉祥的小娃远离这一切和我,那就让那一切远去吧!

上帝祝这张甜美可爱的面容晚安!

纪伯伦

又及:

我过去总是从“剪报局”获得剪报。去年,我停止订阅该局的剪报。我已厌恶报纸及其所载;在这厌恶之中不乏一些精神困倦。请原谅我。我将设法弄些剪报。

1924年1月17日 波士顿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1924年1月17日发出的一封信,内有三张明信片,上印有德·夏凡纳333的画作,纪伯伦在背面写的一封信,全文如下:

在我生命的黎明时期,我曾说,是继德拉克洛瓦334、卡里埃335之后伟大的法国画家。如今,我已到了生命的晡时336,我要说,德·夏凡纳是十九世纪无可争论的最伟大的画家,因为他心地最纯洁,思想最质朴,表达最简捷,而他的意旨最真诚。我甚至要说,德·夏凡纳在艺术家中的地位如同斯宾诺莎337在哲学家中的地位。

在我生命的黎明时期,我常到波士顿的这座公共图书馆,心醉神迷地站在这些画作前面;如今,我在波士顿,与我一道访问同座图书馆,站在同一画作前的,还有我可爱的玛丽娅,我看到了过去数年中从没有看到过的美。假若我的玛丽娅没跟我在一起,我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没有光明的眼睛,只不过是脸似的窟窿罢了。

何不把你那甜美的前额靠近我一些?就像这样,像这样,好让上帝把自己的光辉洒在这甜美的前额上。阿门!

纪伯伦

1924年2月26日338纽约

我们今天做了一场威严壮观的暴风雪的人质。玛莉,你知道,我喜欢所有暴风,尤喜暴风雪。我喜欢雪,喜欢雪的飘飞,喜欢雪的深沉静默。我喜欢远方无名山谷里的雪;在那里,雪花飘舞,在阳光下闪闪放光,随后消融,低声唱着歌流淌。

我爱雪,我喜火;雪与火同源。然而我对雪与火的爱,只不过是对更更高、更广之爱所做准备的一种形式。诗人说得多好:

梅娅,你的节日只是一天,

但是,你却是时代的节日。

这阿拉伯诗句与最近一位美国诗人寄给我的一首长诗中的一个诗句之间的差别何其大啊!

那位诗人写道:

Your Honour and reward

That you Shall be Crucified a

没什么!但是,我担心在得到这种荣光和报偿之前,就a 意为:“在十字架上,有你的荣光;在十字架上,有你的报偿。”

已达终点。

让我们再谈谈“你的节日”话题。我想知道我可爱的小娃生于一年的哪一天。我之所以想知道,因为我偏爱节日,喜欢庆祝节日。玛莉的生日,在我这里将具有重大意义。你将对我说:“纪伯伦,每天都是我的生日!”我将回答你说:“是的,我每天都为你庆祝生日,但每年定有一次是特殊节日。”

你告诉我,我的胡须不是我的,我为此感到高兴。我非常非常高兴。我猜想,交出我的胡须是那些国际“条件”的第一条。这胡须曾引起不必要的注视和麻烦。现在,我的胡须既然不属于我,我就应该松开我的手,放下我的镰刀!就让占有我的胡须的人承担起责任吧!上帝为占有者祝福。你那惊人的聪慧,使我在这个园艺话题上必需终止絮叨,不必再细说下去了。

此外,至于伊赫顿与贝什里之间的分歧,则已完全消失。我在部分报纸上读到这样的消息:“贝什里青年协会”邀请“伊赫顿青年协会”前往贝什里的圣徒赛尔基斯修道院赴宴;几天之后,“伊赫顿青年协会”在伊赫顿的圣徒赛尔基斯修道院回请了“贝什里青年协会”。我认为争执始自两个圣徒赛尔基斯——愿上帝宽恕二者。争执一直持续发展,直到一代对圣徒赛尔基斯们的事一无所知的青年长大成人。不过,伊赫顿与贝什里之间的和解并不意味着我们(你与我)日后不需要“漂亮精美”的金柜。不,不意味着如此。你和我,我们将依靠金柜,直到我们每个人依靠其同伴。

可爱的小娃,请看玩笑是怎样把我们引向生命的至神至圣处的吧!当我写到“伴侣”一词时,我的心在胸间剧烈抖动,于是站起来,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踱步,就像寻找自己伴侣的人一样。有时,一个词能在我们身上起到异乎寻常的作用;那个词多么像日落时分教堂里响起的钟声!那钟声会使我们的隐形自我由言语变为静默,从工作转向祈祷。

你对我说你害怕爱情。我的小娃,你为什么害怕爱情呢?你怕阳光吗?你怕海水涨潮吗?你怕红日东升吗?你怕春天到来吗?你究竟为什么害怕爱情呢?

我深知些许之爱是不能满足你的要求的;同样,些许之爱也不能令我心满意足。你和我,都不会满足于些许。我们想要很多,我们想要一切,我们要求完美。玛莉,收获寓于意志之中;既然我们的意志是上帝的一个影子,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将获得上帝的一道光明。

玛莉,你不要害怕爱神。我心灵的伴侣,你莫畏惧爱神。我们应该向爱神投诚,尽管爱中不乏痛苦、相思、孤独、迷惘与不知所措。

玛莉,请听我说:如今,我被囚禁在愿望的牢笼之中;这种愿望是随我诞生而诞生的。如今,我载着一种陈旧思想的镣铐;那思想陈旧如一年的四季。你能和我在监牢里站在一起,直至走向白日的光明吗?你能站在我的旁边,直至这镣铐被打碎,继之我们作为绝对自由人向我们的山顶走去吗?

现在,请把你的前额靠近我,把你那甜美的前额靠近我,像这样,像这样。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你,我心中亲爱的伴侣。

纪伯伦

1924年11月2日 纽约

玛莉,你知道你沉默的原因,而我对此一无所知。一个人因不知实情而使自己日夜不安,这是不公平的。

言行由意愿决定。我的意愿过去与现在都是为了取悦于上帝。可爱的小娃,请你把你去年的情况告诉我吧!请告诉我,我定有报偿给你。

上帝保佑你,让你的心中充满上帝之光。

纪伯伦

1924年12月9日 纽约

我可爱的小娃多甜,她每次祈祷时都会想到我。她多甜,她的心多大,她的灵魂多美!

可是,我可爱的小娃沉默多么异乎寻常,多么怪异奇妙!那久长的沉默如同永恒,深若神梦;那沉默不能译成任何人类语言。难道你不记得,轮到你写的时候,你却没写?或者你不记得,在夜神拥抱大地之前,我们便彼此相约拥抱和解与和平?

你问我的情况,问我的“想法”,问我忙些什么事。我的情况嘛,玛莉,就像你的情况,与你的情况一模一样。至于我的想法嘛,则仍然在一千年前你我相会的雾霭之中。至于我这些天来所忙的事情嘛,则有些杂乱无章,都是些像我这样的人必须超越的事情,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

玛丽娅,生活是美妙歌曲;我们部分人是其中的高音部,而另一些人则唱低音部。玛丽娅,在我看来,我既不属于高音部,也不属于低音部。看来,我依然在雾霭之中,在一千年前我们相会的雾霭之中。

但是,尽管如此。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用于绘画。有些天,我则口袋里装着小本子,跑到遥远的旷野上。有那么一天,我会把小本子上的一些东西寄给你。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的现在情况。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们回到我们的重要话题上,回到我们可爱的情侣那里去吧!你可好哇?你的眼睛情况如何?你在开罗就像我在纽约一样幸福吗?你夜半之后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吗?你会不时地站在窗前遥望夜空的繁星吗?那之后,你会上床,用被角擦去融在你双眼里的微微笑意吗?你在开罗像我在纽约一样幸福吗?

玛莉,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我常常想你;每一想中都些许甜味,同时也有些许苦涩。奇怪的是,玛丽娅,我一想你,便暗自对你说:“你来呀!把你的一切忧愁都倾泻在这里吧!倾泻在这里,倾泻在我的胸膛上!”有时候,我用来呼唤你的那些名字,只有天下慈父慈母才能理解其意思。

我吻你的右手掌一下,再吻你的左手掌一下,求上帝保佑你,为你祝福,让你心中充满光明。我求上帝让你做我最可爱的人。

纪伯伦

1925年1月12日339纽约

玛莉,本月六日,我每刻每分都在想你。我把人们说的所有话都译成玛莉与纪伯伦语言;那种语言,在世界居民中除了玛莉和纪伯伦,谁也不懂……你当然知道,一年的每一天,都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

美国人是全球上最喜欢庆祝节日和送礼、受礼的人民。不知因为什么,这几个季节里,美国人对我关怀备至。本月六日,他们的极度关注令我自感羞愧,深深沉浸在感恩之中。但是,上帝知道那来自你的甜美话语才是我最喜欢的;在我看来,它比人们为我能够做的一切都更宝贵。上帝知道,你的心里对此一清二楚。

节日过后,你我坐在一起,远离世间一切,长谈一番。我们所谈的无不是思念与希望想要说的话。之后,我们凝望一颗遥远的星斗。继而沉默下来。过一会儿,我们又谈起来,直谈到东方透出黎明曙光。你那可爱的手就放在这不住搏动的地方,直到黎明。

上帝关照你,保佑你,玛丽娅。上帝将自己的光辉洒向你。上帝为爱你的人保护你。

(插图:手捧火焰)340

纪伯伦

1925年341

亲爱的梅娅:

……关于我的“精神气候”,我能说什么呢!一年或两年来,我的生活不乏宁静与平和。然而今天,宁静已被嘈杂替换,平和已被争执取代。人们无休无止地吞噬我的白天与黑夜,用他们的争斗与目标淹没了我的生活。有多少次,我逃出这座大都城,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以便摆脱人们的纠缠,同时也挣脱自己的影子。美国人民强大有力,孜孜不倦,不知疲劳,既不睡觉,更不做梦。该国人民若是憎恶某个人,便会用冷漠将之杀死;若是爱某个人,就用关怀使之丧命。谁想在纽约生活,他就应该成为一柄利剑,但要装入蜜做的剑鞘里;利剑用于抵挡一心空耗时光的人,蜜鞘则满足饥馑者的要求。我逃往东方的那一天将会到来。我对自己祖国的思念几乎将我融化。如果不是我亲手编就的这个笼子,我早就登上了第一班开往东方的轮船。可是,哪个人能够抛弃自己花毕生精力雕凿石头并用之砌成的楼宇呢?即使那楼宇是自己的一座牢房,他也不能也不想一日弃之而去……

……你想让我微笑,并想让我宽谅。自打今晨起,我总是微笑。我打内心深处微笑。我全身心都在微笑,久久微笑,微笑,微笑,仿佛我生来为了微笑……至于宽谅,则是一个广义词,令我肃然起敬,不胜羞愧。如此谦恭的高尚灵魂,与其说它近于人,不如说它更近于天使。伤人者是我自己,我的沉默与失望令人不快。因此,我求你宽恕、原谅我的过分举动。

纪伯伦

1925年2月6日 纽约

[原编者按]梅娅收到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1925年2月6日,封内有一张明信片,印着达·芬奇的名画《圣安娜》。纪伯伦在背面写了这样一封信:

玛莉,我一看到达·芬奇的一幅作品,便觉得他的神奇力量在我体内蔓延,甚至觉得他的部分灵魂渗进我的灵魂之中。我第一次看到这位奇人的一些作品时,还是个少年。那一时刻,只要我活着,我总会记得。那些日子就像磁针对于在大海雾霭中迷失方向的船一样重要。

今天,我在我的稿纸堆里发现了这张明信片,于是决定把它寄给你,以便告诉你曾经在我处于忧郁、孤独、思念深谷中时,引领我的青春走向未知世界的某些因素。上帝保佑你。

纪伯伦

1925年3月23日 纽约

玛莉:

那个小包裹给你造成了不安与烦恼,请宽谅我。我原本认为采用最好与最方便办法寄给你,不期结果相反。我的好朋友,请宽恕我,请接受我的补偿。

那么,你剪了头发?剪掉了那带着美丽波浪的漆黑刘海?我究竟该对你说什么呢?没什么,没关系。我应该相信那位罗马美容师对你说的话……求上帝怜悯所有罗马人的父亲!我可爱的朋友并不满足于把那个重大损失告诉我,而且想来一个“泥上加潮”,于是谈起“一位着迷于文明诗和金发的诗人艺术家:只有金发使他感到快乐,只讴歌金发之美,只容忍世间长着金发的脑袋”。

我的主啊,我的灵魂,请你原谅玛莉的每一句话!求你宽恕她,求你用那神圣之光掩盖她的过失。无论在梦中或醒时,都要让她看到,在与美有关的一切事情中,你的奴仆纪伯伦的天主教属性。主啊,请派你的一位天使,对他说:你的这个奴仆住在一个多窗禅房;他在任何地方和任何事物中,都能看到你的美与善所在;他讴歌乌发之美如同讴歌金发之美;他面对黑眼珠与蓝眼珠,同样肃然起敬。我的主啊,我的神灵,我求你默示玛莉,让她以你的奴仆纪伯伦来蔑视诗人和艺术家们。阿门!

这一番祷告之后,你认为我能谈生就的胡须问题吗?但我将在这座城市找一位罗马美容师,问他能否借助圆规把生就的胡须修整成圆形!鉴于我本精通外科手术,所以我不怕动手术!

让我们现在就回来谈你的眼睛。

玛莉,你的眼睛情况如何?你知道,你的心深知,你的眼睛状况与我的关系极为密切。你用你的眼睛可以看到面纱后的东西,怎么还会问这样的问题呢?你知道,人心是不会屈从于度量法则的;人心中最深刻和最强烈的情感,正是我们向之投降的那种情感,我们在屈降中能够得到乐趣和安宁,而且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诠释或解析那种情感。知道那是一种深刻、强烈、神圣情感也就够了,何必细问,何必怀疑呢?玛莉,我们当中谁能把隐秘世界的语言翻译成显形世界的语言呢?谁又能说:“在我的灵魂中,看一团白色火焰,其原因如何如何,其意思这般这般,其结果将怎样怎样”呢?人仅自语道:“我的灵魂中有一团白色火焰”也便足够了。

玛莉,我问你的眼睛如何,因为我十分关心你的眼睛。因为我爱你的双目之光,我看那空灵神色,我爱周围那波浪起伏的梦中幻影。

但是,我关心你的眼睛并不证明我很少关心你的前额和你的手指。

可爱的玛莉,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为你的眼睛、前额、手指祝福。上帝永远保佑你。

纪伯伦

1925年3月28日 波士顿

[原编者按]1925年3月28日,纪伯伦寄给梅娅一封信,内有印着曼特尼亚342画作的明信片。纪伯伦在明信片背面写下这封信:

玛莉,我很喜欢曼特尼亚。在我看来,他的每幅画作都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但期你能一访佛罗伦萨、威尼斯和巴黎,去欣赏一下这位奇特而又富有启示与灵魂的大家的作品。

上帝祝福你那美丽容颜晚安。

纪伯伦

1925年5月30日 纽约

玛莉:

是的,我沉默了四周,至于原因,则是患了西班牙热病,仅此而已。

要我诉说自己所患疾病,真是难,实在太难了。我患病恙,我只希望它是一件孤零零的事,不让人们知道为好,尤其要瞒着我所爱和爱我的人们。在我看来,医病良药就是完全独处幽居。

我的健康状况,现在良好,简直在良好以上。不瞒你说,现在我的身体“特棒”(贝什里有位大力士,别人问及他的健康情况时,他这么说)。

《旅行家》343特刊出版照常推迟。今晨,我与《旅行家》主编通了电话,他说已给你寄去报酬,而且还会继续给你邮寄,不论是特刊还是非特刊。

可爱的玛丽娅,你说因你没有给《旅行家》特刊供稿,故其主编对你不满意。这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也在纽约,难道你认为纽约的某个人还会对你不满吗?我说过一千零一次:“我们并不是文学车间。我们也不是机器,人们从一边喂墨水和纸,就会从另一边取出文章和诗歌。我们想写作的时候,才能写作,而不是你们想让我们写作时,我们就能写作。你们对我们做点好事,让我们清净一会儿吧!你们在一个世界,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从你们那里来不到我们这里,从我们这里也去不了你们那里。”你对这坦率直言有何看法?但是,真的,不是开玩笑,难道你不认为报刊杂志多数主编都猜想作家的思想就像留声机吗?那是因为他们就是伴着留声机思想诞生的。

我们这里正值初春,和风中充满神奇和苏醒,灵魂里尽是黎明与青春。至于到旷野去,则类似于阿施塔特344和坦木兹345的男女祭司们去拜谒乌夫甘346岩洞。

几天之后,耶稣将从死中复活,给坟墓中者以生命,杏树、苹果树将放花,歌声也将返还溪流。

四月的每天每日,你都将和我在一起。四月过后,你将每日每夜和我共度。

上帝保佑你,可爱的玛丽娅。

纪伯伦

1926年347

亲爱的梅娅: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满足了,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在画和写中打发我的日子,但我却不在我的日夜之中。梅娅,我是雾霭,我是淹没事物的雾霭,但不同事物结合在一起。我是雾霭;在雾霭只能感有我的孤独、孤单、寂寞、饥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它希望听到有人说:“不只是你自己,我们是两个人,我知道你是谁。”

……梅娅,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个地方,会有人能够并且想对我说:“雾霭啊,我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笼罩高山,充满谷地!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淹没巨岩!让我们进入万物之心和其体内!来吧,让我们在无名的遥远之地巡游!”梅娅,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个地方,有谁想并且能够对我说哪怕这其中的一句话?

纪伯伦

1927年5月348纽约

请看下文,你有何感想?

有一个人,清晨从梦中醒来,见床边放着一封信,来自他的一位女友,于是高声说:“早安!”然后如饥似渴地将信打开,急忙一看,他发现了什么?不多不少,原来是邵基349贝克的长诗一首。

没关系,我将寻找一番,终于找到达穆斯350阁下的巨制长篇,随后加以充分注释,将之一并寄给你,来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假若邵基诗作四月初至,我会将之视作笑谈,暗自言道:“好一位少女,竟然对国际邮政如此通晓!”然而诗歌五月初才到,花都开了,别无他法,我只有将自己的嘴唇紧咬(男子生气时时常如此),愤恨难消,顿时家中充满我的厉声喧嚣。

是啊,我将学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哲学。我要把阿拉伯人诗王们的智慧赐予我的全寄给你。

现在我问你,在我原谅、宽恕你之前,我怎样才能够照常度过这白天剩余的时间呢?你们那位诗王的长诗往我嘴里丢了一把土,我应该用二十杯咖啡和二十支香烟洗去那土腥味,我还有读二十首济慈351、雪莱352和布莱克353的诗,再加一首麦杰农·莱伊拉354的诗!

尽管这一切,还是请你伸开手掌……就像人们所作的那样……

纪伯伦

1929年12月10日355纽约

玛莉,亲爱的朋友:

我今日得知你父亲已去了金色地平线之外的地方,已经踏上了人们都要走的大路。我该对你说什么呢?玛莉,你的思维与听觉要比人们说的那些安慰话深刻、高远。但是,我心存希冀,但愿我紧握你的手,像陌生的亲人,默不作声地感受到你那美好灵魂所感受到的一切。

玛莉,上帝为你祝福,上帝每日每夜都保佑着你。上帝为你的朋友护佑着你。

纪伯伦

1930年356

……有关“透明成分”和其他成分,我有许多事情要说,但我应该对此默不作声,我将一直沉默下去,直到雾霭消散。现世大门洞开,天主对我说:“请讲吧!沉默的时间过去了。前进吧!你在彷徨的阴影下站的时间太久了。”究竟现世大门何时才开启,你知道吗?你可晓得雾霭何时消散,现世大门何时开吗?

……看哪,我们已经登上高峰,我们面前出现了平原、森林和山谷。让我们坐一会儿吧,梅娅!要知道我们不能久留此地,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山峰,日落之前,我们应该到达那里。看哪,我们已经走过羊肠小道;我们是在些许张皇失措中跨过那段山路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执拗、顽固的人。我向你承认,我有时并不是个聪慧、高明的人。但是,在生活中没有智慧手指触摸不到的地方吗?在生活中,没有一种东西能使智慧无能为力吗?梅娅,等待是时光的骏马;我就常常处于等待状态中。我经常等待着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在我看来,有时候,我把生命消耗在等待尚未发生的事情发生。我多么像那些坐在湖边上的人,静静地等待天使降临将湖水搅动!现在,天使已将湖水搅动,谁又能将我抛入水中呢?我正走在那个神奇、庄严的地方,我的眼睛明亮,步伐坚定。

纪伯伦

1930年12月17日357纽约

我外出回来,看到你的慷慨、甜美来信。因手疾而无法复信。值此光荣圣诞和充满歌声的新年即将降临之际,谨以此电报带去我的美好祝愿。

纪伯伦

1931年3月26日 纽约

亲爱的梅娅:

我认为,如果世界上一定要有领导权的话,那么,这个领导权应归于女子,而不应给予男人。

我自打孩童时期至今,欠下女性许多债。正是女性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假若没有母亲,没有胞妹,没有女友,我会仍然与那些以如雷鼾声搅扰世界幽静的人睡在一起。

……现在,我的健康状况较之夏初更差。我在大海与森林之间度过的几个月,拓宽了我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领域。这只一分钟之内抖动百次以上的异乡之鸟已经稍慢下来,开始回到正常规律中,但它不会慢下来,除非我的支柱轰然坍塌,我的关节全部断裂。从另一方面说,休息一下确实对我有益。至于医生和药物之于我的病情,确乎如同油之于灯一样重要。我不需要医生和药物,我不需要休息和安静。我迫切需要他人向我索取,以便减轻我的负担。我需要精神上的静脉切开术,需要一只手取去我心灵中的堆物,需要强烈风暴刮掉我的累累硕果和茂密树叶。

……梅娅,我是一座封了口的火山。假若我今天能写出一个大作品,或一部好东西,我定会痊愈。假若我能高声呐喊一阵,我定会康复如初。也许你会问我:“你为何不写,从而换得康复呢?你为什么不高声呐喊,以便求得痊愈呢?”我将这样回答你:“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呐喊。这就是我的疾病;它是绽露于肉体的心灵疾病……”你现在问我:“那么,你怎么办呢?结果会如何呢?你的这种情况将继续到何时呢?”我说:“我将痊愈!”我说:“我将唱我的歌,继之休息!”我说:“我将从静然的深处高声呐喊。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不要说‘你唱了许多歌,你所唱的歌很好!’”请你不要提及我过去的工作,因为提起那些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会使我的血化为燃烧的火,因为火的干燥会使我更加口渴;因为火的灼热会使我每天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千零一次。我为什么写下那些文章和故事?我为什么忍耐不住?我为什么不珍惜那些汗滴,何不将之积聚起来,使之化为溪流?我生来和生活为了写一本书,写一本不折不扣的小书。我生来、生活和忍受着痛苦,为的是说一句鲜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但是,我忍耐不住,没有保持沉默,生命终于借我的唇舌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仅那样只说了一句话,而是多嘴多舌,唠叨不止。啊,多么遗憾,多么害羞……我夸夸其谈,直至耗尽我的体力。当我能够说出第一个字时,我发现自己仰背躺着,嘴里衔着一块顽石……没什么,我的话仍在我的心中,那是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能够消除由于我多嘴多舌造成的罪过,一定生出火焰。

纪伯伦

1928年358

亲爱的梅娅:

我自打孩童时期至今,欠下女性许多债。正是女性开启了我的眼目之窗和灵魂之门。假若没有母亲,没有胞妹,没有女友,我会仍然与那些以如雷鼾声搅扰世界幽静的人睡在一起。359

……我发现病中有一种心理乐趣,其影响与任何其他乐趣不同,我还发现了一种近似于温和的安详感。病人处于一种安全处境,那里没有争执,没有人的欲求,没有许诺,没有约会,没有交际,没有多的话语,连电话的铃声也没有……我已发现了另外一种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无与伦比的比乐趣和安详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的性情温和较我的健康状况更接近于一般性。当我头靠枕头,闭上双眼,不看周围环境时,我觉得自己就像鸟儿一样盘飞在山谷和寂静的罩着柔和面纱的森林之上,发现自己更接近我喜欢的人们,与他们亲切交谈,毫无愠色,而且能体会他们的感情,想他们所想。他们责怨我,却不讨厌我,而是不时地用手指抚摩我的前额,频频为我祝福。

……假若我病在埃及,那该多好啊!假若我毫无规律地病在我的祖国,在我可爱的那些人身边,那该多么好啊!梅娅,你可知道,我每天一早一晚,都能看到自己位于开罗郊区的一座房子里,看见你坐在我的对面,给我读你新写就的文稿,或者尚未发表的美文。

……梅娅,你可知道,我未曾思考到被人们称作“死亡”的那里去;除非我发现思考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乐趣,觉得十分向往死亡?但我回过头来一想,想起有句非说不可的话,于是徘徊在无可奈何与被迫无奈之间,只见面前的大门紧锁着。不,我尚未说出我要说的话,这火焰所显示出来的只有烟而没有火。这使停止工作变得像苦西瓜那样苦涩。梅娅,我告诉你,而且除了你谁也不告诉:假若我在讲出我心灵里的话之前就已离去,那么,我将回来再讲现在像雾霭一样飘动在我灵魂深处的话语。

……梅娅,你觉得这话异乎寻常吗?最奇异的东西,才最接近固定的事实。在人类的意志中有一种巨大的向往力量,能将我们心中的星云变成无数轮红日。

纪伯伦

[译者按]1931年3月26日纪伯伦寄给了梅娅最后一幅画,仿佛纪伯伦在以此向梅娅强调,他俩的蓝色火焰是永远不会熄灭的。

此画寄出仅半个月,纪伯伦便于4月10日逝世,年仅48岁。

纪伯伦墓志铭

我要在我的墓上写:

我像你一样活着,我现在正站在你的身旁;你合起眼,就能看到我正在你的面前。

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