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杀害(社会剧) (山本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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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这篇《婴儿杀害》(Eiji-koroshi)登在《现代三十三人集》上,集系有岛志贺二人所编,大正十年(一九二一)出版。我当时读了觉得喜欢,就想翻译,但是因为起头的地方两句极普通的招呼的话没有中国话可翻,所以中止。以后屡次想到,去年又因K女士说起无剧本可以上演,答应她在一星期内把这篇译出给她,可是也因为同样的困难,终于没有践约。今年秋雨连绵,坐在家里,又拿出来看,决心要译他出来,用了三天工夫,总算勉强成功了,不过困难还是不能全然解决,此外译得不如意的地方也不少,至于全体用语之拙笨,那更不必说了,——如有人要拿去演,这非改成流丽纯粹的白话不行。本篇声明系“社会剧”,究竟他的文艺的价值如何,社会的意义如何,在我外行是说不上来。但我相信这个资本主义的社会,总是应该“打倒”的,而文学却也非是宣传,——他不是别种东西的手段,他自己就是目的;反资本主义的思想沁进到人心里去燃烧起来再发出为言语文字,这样可以成为好的文学,是动人的艺术而非符咒或号令。我这所译的恐怕未必就是这种好著,不过总还值得看,也还可以演,比那些流行一时的漂亮的绣房剧要好一点罢。民国十七年八月二十三日于北平。

登场人物

警察 小山圭介,四十三四岁。

女儿 小山阿继,约十八岁。

农夫

收旧货的

邻妻

酒店的学徒

女工 杉原阿朝,约三十岁。

时代

现代,春天。

地方

与都市相接的乡村。

兼充住宅的警察派出所。派出所间壁即是住室与厨房。厨房里有一扇门,为后门。后窗外开着樱花。傍晚时候。

(阿继茫然的坐在房中,小山推开派出所的门进来。)

阿继 父亲回来了?

小山 回家了。真好利害的灰土。(脱靴上来。)

阿继 还是立刻就换了衣服吧。(站起来,取出便服交给父亲。)

小山 呒,就这样办吧。(脱去制服,穿起和服来。)外面看花的人很不少哪。

阿继 似乎很是热闹的样子。就是这里也有许多看花的人走过去。

小山 你看怎么样?明天不是当值,我在家看守,你也可以出去看看花?

阿继 我?

小山 你因为看病也很憔悴了。去看看花,略略散散心也好。

阿继 我不要看什么花。不知怎的完全乏了力,无论做什么事都一点儿不觉得有趣。(“收旧,收旧!”外边收旧的走过。)

小山 那也是的。

阿继 我看见那些闹着看什么花的人到觉得有点讨厌。

(“收旧,有旧货好卖!”收旧货的仍叫着。)

小山 像是收旧货的。叫他一声吧。

阿继 是。(从后窗小声叫着,)收旧的,收旧的。

收旧 (推开后门,)这里叫么?

小山 收旧的,进来吧。

收旧 嗳。多谢每回照顾。今天天气很好。(进来。小山开了壁厨,从旧箱子里拿出衣服六七件来给他看。)

小山 收旧的,你不收这些东西的么?

收旧 嗳,衣服么,那是顶好的。一定高价收买。

小山 这都是些旧衣服。

收旧 那里那里。老爷你知道,收旧的中间也有种种分别,同是旧货我却是偏重旧衣的,所以比别的同行特别肯出高价收买。(检查衣服,)都是女衣呀。

小山 因为妻子死去了。

收旧 那一定是很悲伤,很为难吧。(再检衣服,)小孩的衣服也有。

小山 接连又死了长子,所以这些都用不着了。

收旧 大少爷么?那一定很是哀悔的吧!既是这样情形,特别克己收买吧。

小山 那么这卖多少钱呢?

收旧 是呀。(计算一下,)一起算七块五毛钱吧。这确是格外克己的价格了。

阿继 父亲,这不是可惜了么?

收旧 (拿起一件线呢的外衣,)小姐,这个么?但是小姐穿了颜色太老了一点。

阿继 不,这并不是我穿。

收旧 这个要不是小裁就好了,可是可惜这是小裁的。不是小裁本来还可以多出一点儿……

小山 怎么样,不能再多卖一点么?

收旧 是呀。那么,再添上三角吧。本来想凑一个整数,可是那我就太吃亏了。

小山 那么就这样算罢。

收旧 是么。多谢多谢。(拿出钱袋来,)那么,七块,这是八毛。请你点一下子。

小山 怎么样,赚钱吧?

收旧 不瞒老爷说,这个年头儿实在难过日子,就是每天光是吃饭也就很不容易呀。

小山 可不是么?

收旧 实在这个世界艰难起来了。这不是太难了么,不是近来女人扮了男的苦力的样子在那里劳动么?

小山 这样的事情报上也登过。单靠女工的工资恐怕还吃不够吧。

收旧 实在单照平常的劳动是吃不够呀。人这东西是可怕的东西,为的要吃饭,什么事都不能不做。呀,说话说得太多了,多谢每回照顾。(去。一出门就叫“收旧,有旧货好卖!”叫着走去。)

阿继 卖掉了不知怎地又觉得有点可惜。

小山 这也是的,但留在这里,时常记起来,反是不好,所以决心卖掉了。而且药钱得要付呀。

阿继 阿,那个还没有付呀。

小山 但是我想,假如我们能够多付药和冰钱一点,或者……

阿继 可是,照这样子已经不大容易,倘若更多付了,岂不是要不得么?

小山 然而,假如那样做了,或者万一能救也说不定。

阿继 要是真能够如意地给他们治疗,那就好了。

小山 想起来总觉得两个人都是给我弄死了的样子。

阿继 呀,那里有这样的事。这并不是父亲的不好。

小山 不,因为我无力所以不行。

阿继 但是,为了没有钱的缘故,不能给病人尽心医治的人,世上正多着呢。也并不只是父亲一人,用不着那样地自责。

小山 因为那样所以更是不行呀。倘若世间这样的事情一件都没有了,岂不很好么?

阿继 那倒也是的。唉,的确假如家里多一点钱,那就不至于……

小山 这都是废话了。——啊,开饭罢。我的肚子饿透了。

阿继 是。可是菜却什么都没有。去买点豆腐来罢?

小山 不要什么。豆应该还有罢?

阿继 嗳。

小山 那个就好,那个就好。

(阿继搬出炕桌,预备晚饭。小山点起电灯,在佛坛前上香。外边日落,天色昏暗。不久二人就坐。)

小山 坐下来吃饭,也总觉得有点儿冷静。

阿继 就是单留下谦弟也就还要好一点。

小山 呣,那个孩子留着那就热闹些,——不,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二人沉默着起手吃饭。忽然前面玻璃门推开,一个农夫跑进派出所来。)

农夫 老爷在家么?

阿继 谁呀?

农夫 了不得的事情,想请老爷过去。

小山 发生了什么事件了么?

农夫 是。

小山 又是火车轧死了人么?

农夫 不,不是这样的事,还要了不得的事情。

小山 怎么了?

农夫 竹林子里出了小孩!

小山 什么,小孩?

农夫 我想明天一早拿到市场去,到后面的竹山里去掘笋,一个死的小孩给锄头带了出来了。这件事不能丢开就算,所以跑到老爷这里来。

小山 是这样么。好吧,我就去。

农夫 实在很劳驾了。

阿继 父亲又出去了么?

小山 呒。给我拿衣服来。

阿继 是。(拿出制服。)

小山 (穿着制服,)村政厅那边已经通知了么?

农夫 已经差人去了。这和别的东西不同,不请老爷们早点过去什么都没有办法。

小山 那也是的。

阿继 父亲,饭呢?

小山 等回来再吃,但是,你可以先吃了。

阿继 是。

小山 那么,去走一趟来罢。(和农夫同去。)

(阿继一人正在吃饭,邻妇从后门进来。)

邻妇 你好?

阿继 呀,邻家的大妈?(将要停止吃饭。)

邻妇 现在用饭么?尽管请用罢!

阿继 那么对不起了。

邻妇 用过饭不去洗澡么?

阿继 我虽然是想一起去洗,……

邻妇 父亲不在家么?

阿继 嗳,忽然有了公事,虽然刚才回来,又出去了。

邻妇 真好贵忙呀。出了什么事?

阿继 听说有什么小孩的尸首在竹林子里掘出来了。

邻妇 呀,讨厌!那个,这一定是不端的女人养了小孩没有法子,丢在那些地方去的。

阿继 嗳,那一定是的罢。

邻妇 这种累人的东西你说可恶不可恶。每逢这些事非出去不可,那也很是辛苦呀。

阿继 但这是职务,也没有法子。

邻妇 就使是职务,在别一位也就很不容易担任下去呀。真是,像府上这样诚实的好人家为什么偏有那不幸的事情,太太和少爷接连地故去。

阿继 那是运命罢,也就是这样想着排遣了。

邻妇 虽然说是运命,可是实在很不容易这样地排遣呀。

阿继 但是除了这样想也没有别的法子。(吃完饭。)

邻妇 这个世界真是坏东西。我实在是气得不得了。

阿继 (到厨房洗着饭碗,)呀,为什么呢?

邻妇 今天也在工场糊着洋火盒细细地想了一天。像现在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全不像是在做人。

阿继 没有这样的事。

邻妇 不,真的。无论怎么说这是运命,像这样下去,我想倒不如变了洋火还要好得多呢。

阿继 (笑,)呵呵呵。

邻妇 真的,这并不是笑话。第一,洋火是不会肚子饿的吧,所以不劳动也不要紧,不必怕监督的骂,岂不是真是很快活的身分么?

阿继 但是。……

邻妇 不,这是真的。变了洋火,多少受看待,请你到我们的工场来看一看吧!这放在地上是不行的,湿了不行,太干了又不行,那真是同贵族的独养子一样郑重地待遇。但是到了我们女工,那才是悲惨可怜了。什么你是打渴睡啦,多讲话啦,能率低啦,整天被怒骂威吓,真叫人难受。一个人走到那里边去,实在连一根洋火的棒都还不如。

阿继 这样的么?

邻妇 我只要有一口饭吃,这种地方一定不去。可是最不行的事是人的肚子要饿,所以这个真是万分为难了。

阿继 的确没有比吃饭更为艰难的事了。

(酒店的学徒从后门进来。)

学徒 来迟了对不起。(将送来的货搁在厨房。)

阿继 豆酱拿来了么?

学徒 是,此外还有洋火和劈柴。(一面说,一面向地板下窥探。)

阿继 你为什么老向着地下张望?是什么东西掉了么?

学徒 不,我找一条狗。

邻妇 狗?这里没有什么狗。地板底下岂不是只有土拨鼠或是《先代萩》(戏名)里的老鼠的么?

学徒 可是,或者偶然在这里也说不定。

阿继 你和狗去闹,我们给你告诉掌柜去。

学徒 告诉了也不打紧。

邻妇 好嘴强的孩子!

学徒 可是这值五百块钱呀!

邻妇 什么五百块钱?

学徒 那边前面不是有一所砖墙的大人家么,那暴发户的?那里的狗说是逃走了,有人找到这狗的说给五百块钱。

邻妇 真荒唐,逃走了一条狗,出这许多钱!哼,这里是有许多人没有饭吃在为难着哪!有钱用在狗身上,拿出一点来给人岂不好么?

学徒 听说那边是每天都给狗吃牛肉哩。

邻妇 恐怕给用人们大都是吃糙米的吧?

阿继 寻狗都花费五百元,真是太可惜了。

邻妇 有些地方多的是钱,没有用处呢!

阿继 可是,在有用处的地方偏是一点都没有。唉,倘若有钱,有些死了的人也就可以不必死了。

邻妇 话虽如此,有了钱也会早死的呢!

阿继 为什么呢?

学徒 大约是因为吃的太多吧!哈哈哈。(笑着背起桶来,)回见,多谢每回照顾。(去。)

邻妇 呀,不知不觉讲的话太多了。那么我先去了,等父亲回家后就请过来。

阿继 嗳,随后就去。

邻妇 那么,回见。(出外看天空,)呀,这讨厌的天气!

阿继 又下雨了么?

邻妇 雨倒还没有下,却全上了云了。看花天气真是恼人。回见。

阿继 回见。请慢慢地洗。

(少顷,小山从外面回来。)

阿继 父亲回来了?

(阿继将从柱上去拿下便服来。)

小山 不。就是这样好了。肚子饿了,先吃了饭罢。

阿继 是。刚才不凑巧来了人,我也这样想,所以碗筷还照旧放着呢。(说着将炕桌搬近小山前面,盛饭。小山吃饭。)

阿继 父亲,那个抛弃小孩的人已经捉到了么?

小山 还没有呢。现在才把尸首发见罢了。但是犯人就会捉住的。这样无情的人,天也必不饶恕。

阿继 的确是的。我想倘若有人杀害儿女,有那不要的生命,我真想讨了来给谦弟也好呢。

小山 是呀。那个小孩,真是一个有福相的,很强健似的孩子。大约是用手巾什么绞死的罢。咽喉一带全是紫色了。

阿继 这干的什么事!真也有这样的凶人呀!

小山 没有遇到过死别的人不知道生命之贵重。这真是恶鬼似的人,坦然地杀害她的儿女。这样凶恶的犯人我要去把她捉来,我这样想着元气也上来了。——啊,给我倒一碗茶来。

阿继 已经吃完了么?

小山 这个泽庵(腌萝卜)真咸呀。

阿继 嗳,不知怎的这回咸了一点了。父亲,你很疲倦了罢?不去洗澡么?

小山 不,我不去了。还是你该去了,已经有四天不去了罢?

阿继 嗳。

小山 迟了近地不大平静,还是早点去好吧。

阿继 那么我去一去来。

小山 这样好吧。(从衣袋中取出笔记本,急忙记录。)

阿继 开着不大谨慎,把后门关了去罢。

小山 (一面记着,)关了去很好。

阿继 (下去,推开后门,正要关上外面的板门,)阿呀!(可怕地叫唤。)

小山 (出惊,)怎么啦?

阿继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黑的。

小山 黑的?(急从厨房跳过来。)

阿继 这边那边的走着呢。我怕极了。

小山 (望外边,)不是没有东西么?

阿继 不,有呢,哪,在那里。

小山 呒,好像有人站在那里。(对外边的人说,)谁呀?(回答听不清)呃,什么?路不认得么?

外边 不,有点事情想来请求。

小山 找我么?

外边 是。

小山 那么为什么站在后门这种地方?

外边 对不起。因为实在不好意思进来。

小山 如有事情,请从前门来。(对女儿说,)后门我来关罢,你还是早点洗澡去。

阿继 是。

小山 小心点去。而且似乎要下雨了,雨伞也带了去。

阿继 是。

(阿继推开玻璃门,正要从前门出去,女工杉原阿朝惶恐地站在外面。)

阿朝 刚才很对不起了。

阿继 不。请进来罢。

阿朝 嗳。(恐慌似地走进派出所,好像是工作回来的服装。)

阿继 (对小山,)我去一去来。(去。)

小山 是你么,说有事情找我的?

阿朝 是。

小山 那么什么事情呢?

阿朝 (拿出点心包放在小山面前,)是一点无聊的东西。

小山 你这样做不行呀。

阿朝 请给少爷们吃。

小山 不,家里现在没有小孩,前回已经死去了。

阿朝 (最初就意外地失败了,惶恐似地,)啊,那是。那么……

小山 这些都没有关系的。可是,你的事情是什么呢?

阿朝 老爷,请你收了罢。有事想请求你哪。

小山 有什么事都可以听你讲。但是这些东西是绝对地不能收。

阿朝 原来这样的么?

小山 你是女人,所以这么都不知道,凡为官吏规定不能收受他人一切的礼物。所以你可以不必费心。我决不因为是收了礼物,或不收礼物,有什么差别。现在还是早点说出你的事情来罢。

阿朝 (惶恐似地,)嗳。

小山 你把这点心包收了起来,——现在你那事情呢?

阿朝 (暂时俯着首,)老爷,小孩生了之后非去报告不可的么?

小山 那自然非去报告不可呀。

阿朝 可是那小孩生出便即死了,既然是死的,那么不报告也可以罢?

小山 不,即使是死的,也非报告一下不可。

阿朝 可是,虽然说是生了,却又立即死了,那么岂不与没有生一样了么?

小山 不,那可不行。

阿朝 还是非报告不可么?

小山 你生了小孩了么!

阿朝 (暂时沉默,)嗳。

小山 为什么至今没有报告呢?

阿朝 因为没有人。

小山 叫丈夫报告一下不就行么?

阿朝 他不在了。

小山 死了么?

阿朝 嗳。

小山 那么我替你报告罢。虽然迟了,也没有法子。

阿朝 无论如何非报告不行么?

小山 那是不行呀。因为如不报告便要算犯罪。

阿朝 (垂首,)那可为难了。老爷,(惶恐地再把那点心放在小山面前,)我请求你了。这不能请老爷一个人作主算了罢?我请求你了。

小山 那可不行。

阿朝 老爷,请你不要把我算做犯罪!请你私下了结罢!老爷,请求你的慈悲!

小山 (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唗,你把小孩弄死了罢!

阿朝 那,那里话!我,我决不……

小山 胡说!那么为什么这样地不敢报告呢?

阿朝 不,什么弄死那并没有……

小山 那么小孩怎么死了的?

阿朝 死了,无故死掉了。

小山 那里会有无故死掉的道理?

阿朝 生,生了病……

小山 生了病?几时死的?

阿朝 前天。

小山 前天?(严正地,)那么尸首怎么了?

(阿朝不作声,将手摆脱,就想逃去。)

小山 你,这不法之徒!(即追出去,扭住,将用绳缚。)

阿朝 老爷,干什么!(抵抗。)

小山 你再抵抗是要不答应的呀!

阿朝 现在被缚了是,我现在被缚了是……(悲痛地叫着抵抗。)

小山 嚷什么!你不给我安静一点么!

阿朝 (颓然地,)现在被缚了是,全没有饭吃了。(伏着哭泣。)

小山 (把她缚好,)你好大胆!拿了什么点心包,想来笼络我。喂,抬起头来!

阿朝 (仍旧伏着。)

小山 说抬起头来!(抓了她的后头发拉她起来。)

阿朝 (不作一声抬起头来,眼里放出痛烈的光。)

小山 喂,你为什么把小孩弄死了?

阿朝 (无言。)

小山 为什么做那样残酷的事?说出来!

阿朝 (无言。)

小山 你不招么?(摇她,向前推。)

阿朝 (无力似地向前倒作一堆,仍不回答。)

小山 你真是大胆!为什么不作声?你不回答么?

阿朝 (仍无言。)

小山 你做了不端的事了罢。你刚才说丈夫死了,那么生了私生子了罢。

阿朝 (无言,摇头。)

小山 胡说!因为没有办法了,所以才做那样的事。对手是谁?说出对手的男子来!

阿朝 (用了听不清的小声说什么话。)

小山 什么,不是私生子,确是丈夫的小孩?但是你不是说丈夫死了的么?

阿朝 (极微的小声,)死了也还是三个月以前才死的。

小山 三个月以前死的,那么这确是丈夫的小孩呀。

阿朝 (泪声,)是。

小山 喂。这样说来你要比鬼女更是残酷了。弄死自己的小孩,这那里还是人呀!你不爱你的小孩么?

阿朝 (无言,哭着。)

小山 我是刚在新近死了一个儿子,虽然是生病死的,我总是不能忘怀。你却真能做出这样凶残的事来呀!

阿朝 实在,小孩是很可爱的。老爷,这个我是知道的。

小山 别打官话罢!你会知道小孩的可爱么,像你这样的凶恶的心?

阿朝 老爷,无论人怎么穷,父母爱子的心是没有区别的。

小山 那么为什么弄死的呢?说些可怜的话头想来引动人的同情,这种手段我是不会上当的。为什么弄死的?把这理由说出来,把这理由!

阿朝 (哭着。)因为,小孩是太可怜了,所以把他弄死了!

小山 什么?因为小孩可怜所以弄死了?唗,真胡说八道!若是小孩可爱,岂不是更应该好好地养育他大么?现在把小孩弄死了,还说是小孩可爱,这怎么讲得通?

阿朝 实在就是那个样子。

小山 那么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事来呢?

阿朝 嗳,(拭泪,)好好地养育小孩是父母的义务。的确,世上的父母向来是这样办。可是在我们,却决不能够像他们那样子。

小山 为什么不能呢?

阿朝 老爷,没有什么为什么,……

小山 你统统说出来!

阿朝 说了也是无用。这不是说得出的话。

小山 好吧,那么我来问你。你说你的丈夫在三个月前死了,是怎么死的?

阿朝 生了病死的。

小山 什么病?

阿朝 是什么肺病罢,血吐了有一升,就死掉了。

小山 呒,那么你就在那时候做了小工了么?

阿朝 不,这还在一年半以前。

小山 那么你的丈夫在那时候得了病的么?

阿朝 病是一直从前就有了,不过病得不能劳动这是从那时候起的。

小山 当时你就替了丈夫出来劳动了。

阿朝 是。

小山 那么,家里也很苦罢?

阿朝 三四天没有饭吃的时候是时常有的。单是这样那还没有什么,后来有两个小孩都死掉了。

小山 也是一样的毛病么?

阿朝 是,很利害地吐血。血塞住了咽喉,非常苦恼,有好许多回都是我把手指伸到咽喉里,将血块勾了出来的。

小山 这样说,在这一年半的中间你的丈夫和两个小孩都死掉了?

阿朝 嗳。

小山 那么这回生下来的小孩岂不是更应该壮健地养育他了么?

阿朝 正是。

小山 既然如此。为什么弄死了的呢?

阿朝 (大声哭起来。)

小山 喂,怎么了?

阿朝 (伏地哭着,)这种事情老爷们是无论如何不会懂得的。

小山 为什么呢?

阿朝 我们的小孩是,给他们活着,还不如叫他们死了倒是功德。与其叫他们来受世间的辛苦,还不如让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了更是慈悲。

小山 喂,你可不是有点疯么?

阿朝 不,没有。老爷,你看可不是这样么?一点都不能看护,让病人睡在那里,实在可怜。这真是太可怜了。

小山 但是把壮健的小孩弄死了,岂不更是罪过么?

阿朝 虽然如此,可是那个小孩反正也要弄成那个样子的。现在那上面的一个小孩也正病倒在家里呢!

小山 但是弄死岂不是也可以不必么?

阿朝 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想过多少回了。想了又停止,想了又停止,一直到了现在。实在是在肚里的时候想把它打下了,但是想到这样办了我的身体要当不住,——不,我决不是爱惜性命。我倒下不如死了更为舒服,可是无论如何我总是死不得。我若是死了,生病的小孩和老年的阿公就非都饿死不可。

小山 如此说,你家里除小孩之外还有老人呢。

阿朝 是。

小山 老人因为年老不能作工么?

阿朝 所以无论如何我总须得劳动。我去劳动,直到生产小孩的前一天为止拼命的劳动着。不瞒老爷说,无论怎样的穷苦,小孩总是可爱的。并没有能够好好给他吃奶,见了我的脸却微微一笑,我看真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地可爱。

小山 是呀。

阿朝 但是倘若同世上一样地去照管小孩,我们的嘴就都得干瘪了。只是我自己这还不打紧,老人和生病的小孩却决不能因此耽误了的。

小山 呒,那么说是因为有小孩妨碍劳动所以弄死的么?

阿朝 是。也不是妨碍,不过小孩如存在总是有了系累,不能去作工赚钱。

小山 呒,是么?(叹息。)

阿朝 老爷,实在是太对不起了。

小山 可是你也太没有思想了。弄死了是要犯罪的,这个你未必不知道的。

阿朝 是。

小山 那么为什么还做那样的事的呢?

阿朝 因为此外没有办法了。

小山 把小孩送给了什么人岂不好么?

阿朝 说是送给人,老爷,那也不是可以白送的呀。不带钱的小孩有谁要呀?穷人的困难简直是没有止境的。老爷,我完全不是怀了恶心所做的,请你饶了我罢!

小山 听了所说的事情也觉得可怜,但是我的职务上知道了这种事件却不能私下了结的。

阿朝 老爷,这个要请求你设法。

小山 那可是不成。尸首如还未发见,那或者是别一回事,现在小孩的尸首既已掘出来了,那就一点儿都没有办法了。

阿朝 呃,小孩!

小山 是的。你把小孩埋在竹林子里吧。

阿朝 唉,那不成了!(伏地哭泣。)

小山 事已如此,最好还是不要隐藏地老实地说出来。这是减罪的惟一的法子。——你名叫什么?(拿出笔记本来记。)

阿朝 (哭着不回答。)

小山 喂,不回答是没有好处呀!什么名字。

阿朝 (哭着,)嗳,名叫阿朝。

小山 (笔记着,冷静地讯问,)丈夫呢?

阿朝 杉原定二郎。

小山 是三个月前死了罢?什么职业?

阿朝 也是小工。

小山 住所呢?

阿朝 下目黑。

小山 “府下,荏原郡,目黑村,下目黑。”门牌几号?

阿朝 二千三百五十七号。

小山 “二千三百五十七号。”不是寄居罢?

阿朝 是。

小山 还有小孩的生日呢?

阿朝 大前月的十日。

小山 是二月十日。是个男孩罢?

阿朝 是。

小山 几时弄死的?

阿朝 (苦痛地,)前天晚上。

小山 怎样弄死的?

阿朝 同今天一样的作工回来的时候,背了小孩刚走到行人坂的近旁,小孩猛烈地叫了起来了。想给他奶吃,可是又没有奶,很是为难了。

小山 为什么没有奶呢?

阿朝 大约是为了食料不好的缘故罢,这五六天来奶全然不出来了。

小山 那么怎样?

阿朝 因为没有法子,即使是没有奶,也就让他将ru头含着。

小山 后来呢?

阿朝 后来叫了一会,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乳就睡着了。

小山 在这当儿你就下手了么?

阿朝 (无言,垂首,伏地。)

小山 用什么弄死的呢?手巾么?

阿朝 (无言。)

小山 喂,用什么弄死的?

(突然阿朝起了脑贫血,向后仰倒了。小山出惊,刚想去救助,前面玻璃门推开,阿继进来。)

小山 你回来的刚好。来帮我一下罢。

阿继 嗳。

小山 喂,抬到炕上去。(同阿继把阿朝放在炕上哄着。)不要什么枕头。把头放低,脚垫高起来!

(小山在阿朝脚下垫上脚踏,阿继给她解去草鞋。小山又拿一杯冷水来,喷在她的脸上和胸前。)

阿继 父亲,不给她解去绳子,她太可怜了。

小山 是呀,不给她解去绳子是不行。(说着急忙解绳。)

阿继 (给阿朝擦着腿,)这个人真可怜呀。

小山 你刚才听着么?

阿继 嗳,因为一时不好进来,所以站在外边。

小山 呒。世上可怜的人多着哪!

阿继 阿。似乎回过气来了。

小山 暂且不要动她。产后不久就去做辛苦的劳动,又要操心,所以起了脑贫血了。

阿继 父亲,你还是要把她带去么?

小山 是的。因为不能不这样办。但是实在我也是犯了同样的罪。

阿继 为什么呢?

小山 这个女人杀害了她的小孩,但是我也杀害了我的小孩和妻子,所不同的只是在直接下手或不是直接下手罢了。

阿朝 (忽然坐起,)嗳,我错了。是我弄死的。实在对不起。

小山 阿,清醒了么?

阿朝 是,现在刚才清醒了。我做了恶事了,真做了恶事了。但是,老爷,我以后一定改心。务必请你饶恕!(看见阿继,)小姐,前回太不注意,一定很吃惊了罢?实在对不起!我是做了恶事的人,所以总是战战兢兢的。的确一个人万不可做恶事,心想无事似地混过去,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小孩的脸,日日夜夜在我的面前,怎么也离不开。拉了绳索筑着地基,仿佛觉得是在舂埋在地下的小孩的头似的,真正坐立都不安。可是现在被捉了去呢,那又是不得了,所以跑到老爷这里来求情。(忽然看自己的手,见绳子已解去。对着小山,)老爷,给我解了绳子了么?多谢,多谢!(十分高兴似地对了小山行礼。)

小山 (无言。)

阿朝 (对着阿继,)小姐,托福,有了救了!(真心道谢。阿继很为难,无言,垂首。)我一天只赚一块半钱,可是只要我作着工,家那总还可以对付过去。老爷,托你的福,有了救了!真是感谢不尽。

阿继 父亲,她对你说呢,你不能怎样替她设个法么?

小山 (紧闭了嘴,垂首无言。)

阿朝 呃?那么,我还是……唉!(哭倒。)

(暂时沉重的沉默。)

阿朝 (仍伏着,泪声,)老爷,请缚罢!

阿继 现在被缚了,在你岂不很有为难么?

阿朝 我已经觉悟了,觉悟了。

阿继 可是……

阿朝 我这样的人好像一生都被缚着似的,无论怎样还不反正都是一样么。

阿继 但是生病的小孩和老人不要为难么?

阿朝 想起这个来时,……(呜咽。)

小山 喂,回家去,会一会小孩来罢。这样的方便在我的力量里还是可以行的。

阿朝 (哭着,)不会也罢。会了反要难过。

小山 那也是呀。

阿朝 老爷!

小山 什么?

阿朝 有一件请求的事。

小山 怎样的事?

阿朝 这里是今天工资的余剩,能不能给我送到家去?

小山 那很容易。给你送去罢。

阿朝 多谢,那么拜托了!(将钱袋交给小山。)

小山 好吧,钱交给我了。一定给你送去。

阿朝 多谢劳驾。

(间。)

阿朝 老爷!

小山 呒。

阿朝 要坐几年的牢呢?

小山 可不是么。确实的事情不很知道,二三年恐怕要坐罢。但是既然是有特别情形,或者定为执行犹豫,就此了结也说不定。总之最好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阿朝 多谢多谢!(间。)老爷!

小山 呒。

阿朝 还有一件事可以问么?

小山 无论什么尽管问罢。

阿朝 小孩已经掘出来了,现在在那里呢?

小山 那个现在交给村政厅了。

阿朝 不能再会一面么?

小山 不,那还是不会的好。

阿朝 为什么呢?

小山 会了留下记忆反而不好。

阿朝 那也是罢。但是,埋葬的时候,他那副怨恨似的眼光从土坑中望着我,想起那个情形来,……

(间。)

阿朝 老爷,绳子!

小山 不,这样就行了。

阿朝 (心中真诚地感谢小山。)

小山 那么,我到本署去走一趟来。

阿继 嗳。

(小山带了阿朝出去,阿继凝望着他们。外面洒洒的寂寞的声音,雨下起来了。)

(幕下。)

附记一

剧中的房屋器具,言语风俗,多系日本特有,恐需解说才可明了,惟亦不能具详,只就两三点略说如下:

一,日本宗法社会的遗俗,一家里子女次序并非总算,乃依性别分计,故小山巡查长男年纪可以比阿继(长女)为小。

二,剧中所云佛坛,在中国实在应当说神堂或祖先牌位堂。因为佛教的关系,普通称死者为佛,谓成佛了的人,所以人家安放祖先牌位的小龛也就名为佛坛了。

三,阿朝(朝夕之朝)的丈夫生肺病,临死一年前就不能工作了,而还生了一个遗腹子,或者有人要疑心作者胡说,其实这倒是有科学根据的。肺病患者常有性欲旺盛的现象,据说有一个人在死的前一天,还有这种兴致与力量,所以这剧里所说并无什么破绽。

附记二

此文在《语丝》四卷三十八期发表后,承东京的锷予先生据著者最近改订本,代为改正,在《语丝》四卷四十六期上发表,今即采用锷予先生原译,据以修正,特表谢忱。十八年十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