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泻在内维尔·斯特兰奇位于欣德黑德的屋顶之上。
这是个四月天,却比即将到来的六月里大多数日子还要热,这种情况通常一个月里至少会发生一次。
内维尔·斯特兰奇正走下楼梯。他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运动套装,胳膊下夹着四把网球拍。
如果要从其他英国人里选出一个无所欲求的幸运儿代表的话,估计选举委员会肯定会挑内维尔·斯特兰奇。他是个一流的网球选手,还是个全能运动员,在英国民众中算得上家喻户晓。虽说从未站到过温布尔登的决赛场地上,不过他已经好几次闯过了首轮关,还有两次打进了混双的半决赛。或许,他没能成为冠军级网球选手的原因是他太像个全能运动员了。他会打几杆高尔夫球,游泳游得不错,还成功地攀登过几回阿尔卑斯山。他今年三十三岁,身康体健,眉清目朗,家里有的是钱,最近还娶了个极其漂亮的太太,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尽管如此,当内维尔·斯特兰奇在这个明媚的早晨走下楼来的时候,还是有一抹阴影伴随着他。那是一抹也许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察觉到的阴影。不过他能意识到它的存在,一想到这个就会让他眉头紧蹙,脸上浮现出焦虑不安、举棋不定的神情。
他穿过大厅,端了端肩膀,好像要甩掉什么包袱似的,接着又穿过了起居室,来到外面用玻璃封闭起来的阳台上,他的太太凯正蜷缩在一堆垫子中间喝着橙汁。
凯·斯特兰奇二十三岁,美得不可方物。她身形柔弱,却又曼妙性感,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完美的肌肤使得她仅需略施粉黛,而与红发相伴而生的乌黑的眼睛和眉毛更是让人觉得惊艳绝伦。
她丈夫随口说道:
“嗨,美人儿,早餐吃什么?”
凯回答道:
“给你准备了看起来特别血淋淋的腰子……还有蘑菇……还有培根卷儿。”
“听起来很不错啊。”内维尔说。
他自顾自吃着自己的那份早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两个人和谐默契地同时沉默了片刻。
“喔,”凯一边扭动着她精心修剪过并且涂着鲜红色趾甲的脚趾,一边兴奋地说道,“没觉得这阳光很可爱吗?说到底,英格兰也没有那么糟嘛。”
他们俩刚刚从法国南部回来。
内维尔草草扫了一眼报纸的头版大标题后就翻到了体育版,只是嗯了一声。
接着,他把报纸放到一旁,边吃着吐司和果酱边打开他的信件。
收到的信很多,但大部分他都是直接撕了扔掉,净是些传单、广告和印刷品之类的东西。
“我不喜欢咱们起居室的配色了。我能让人再布置一下吗,内维尔?”
“随便你啊,美人儿。”
“孔雀蓝,”凯陶醉地说道,“和象牙白色的缎子面靠垫。”
“你还得再添一只猩猩。”内维尔说。
“你可以当那只猩猩。”凯说。
内维尔打开了另一封信。
“噢,对了,”凯说,“雪蒂想叫我们六月底坐游艇去挪威。真讨厌我们去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着内维尔,又惆怅地补了一句:“我还是挺想去的。”
某种东西浮上了内维尔的脸庞,一丝阴云,一丝犹疑。
凯带着不满的语气说道:
“我们非要到沉闷乏味的老卡米拉家去吗?”
内维尔皱起了眉头。
“当然得去。听我说,凯,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说清楚了。马修爵士以前是我的监护人,是他和卡米拉在照顾我。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地方对我来说像家一样的话,海鸥角就是。”
“噢,好吧,好吧,”凯说,“如果我们非去不可,那就去。毕竟她死了以后那些钱都归我们,所以还是得巴结巴结她。”
内维尔气呼呼地说:
“这不是巴结不巴结的问题!她支配不了那笔钱。马修爵士把钱留给她,让她在有生之年代管,而之后就会交给我和我的妻子。这是个感情问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
“我明白。刚才我只是装装样子罢了,因为……呃,因为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允许我去那儿的。她们讨厌我!没错,她们的确讨厌我!特雷西利安夫人瞧不起我,而玛丽·奥尔丁跟我说话的时候也是处处提防。对你来说那儿当然很好,你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们看起来对你总是非常客气,彬彬有礼的啊。你也清楚得很,她们如果不这样,我是不会容忍的。”
凯从她漆黑的睫毛下投给他不可思议的一瞥。
“她们是够客气的。不过她们知道怎么找我的麻烦,让我不痛快。我是个后来者,是个外人,她们就是这么想的。”
“呃,”内维尔说,“就算这样,我想——那也挺正常的,不是吗?”
他说着站起身来,背对着凯看外面的景色,语气稍微有了点儿变化。
“噢,没错,我想那是挺正常的。她们都喜欢奥德丽,对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亲爱的,有教养的、冷静而又无趣的奥德丽!卡米拉不会原谅我抢了她的位置。”
内维尔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声音无精打采,死气沉沉。他说:“毕竟,卡米拉已经老了——年过七十了。你也知道,她那一辈儿人真的不喜欢离婚这种事儿。总的来说,我觉得如果考虑到她有多喜欢……奥德丽的话,她已经算是很好地接受目前这种现状了。”
当他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嗓音有那么一点点变化。
“她们认为你亏待了她。”
“我确实是。”内维尔低声说,但没能逃过妻子的耳朵。
“噢,内维尔——别犯傻了。只是因为她就喜欢小题大做,搞得满城风雨。”
“她没有小题大做。奥德丽从来不会小题大做。”
“好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因为她离开了,而且生病了,不管到哪儿都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管这个就叫小题大做!奥德丽不是个输得起的人。要我说的话,如果一个老婆没本事留住她丈夫,就应该大大方方地放手!你们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她从来不参加任何运动,那副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就像块洗碗布一样。全身上下了无生气!如果她真的关心你在乎你,她就应该首先考虑你的幸福,并且为你将要跟某个更适合你的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而感到开心才对。”
内维尔转过身来,嘴边隐约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
“真是个小运动健将啊!还知道怎么玩爱情和婚姻的游戏!”
凯脸红了,笑出声来。
“好啦,也许我说的有点儿过分。但不管怎么说,事情一旦发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你必须接受事实!”
内维尔平静地说道:
“奥德丽接受了事实。她跟我离了婚,这样你我才能够结婚。”
“是啊,我知道——”凯迟疑了一下。
内维尔说:“你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奥德丽。”
“对,我不理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德丽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搞不懂她是怎么回事儿。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她有点儿吓人。”
“噢,别瞎说了,凯。”
“好吧,她吓着我了。或许是因为她很聪明吧。”
“我可爱的小傻瓜啊!”
凯笑了起来。
“你总是这么叫我!”
“因为你就是啊!”
他们相视而笑。内维尔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在她的后颈上吻了一下……
“可爱的、迷人的凯。”他低语道。
“特别乖的凯,”凯说,“放弃了一次美好的游艇之旅,还要去看她丈夫那些古板的维多利亚时代亲戚的脸色。”
内维尔走回桌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他说,“如果你那么想参加这次旅行的话,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能和雪蒂一起去。”
凯惊讶地坐了起来。
“那盐溪和海鸥角怎么办?”
内维尔用有些不自然的声音说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等到九月初再去那里。”
“噢,不过内维尔,想必——”她欲言又止。
“我们七八月都不能去,因为有锦标赛,”内维尔说,“但八月的最后一周比赛就结束了,地点就在圣卢,我们正好可以从那里去盐溪。”
“噢,这个时间太合适了,简直完美极了。不过我想……呃,她通常都是九月份去那里的,不是吗?”
“你是说奥德丽?”
“是啊。我猜她们能找个借口让她晚点儿去,只是——”
“她们为什么要让她晚点儿去?”
凯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你是说,咱们要同时到那儿?这个主意太让人吃惊了。”
内维尔性急地说道: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吃惊的。现如今很多人都会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成为朋友呢?这么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哼,那天你自己还这么说过呢。”
“我这么说过?”
“可不是吗,你都不记得了?那天我们谈到豪斯他们家,谈到伦纳德的新任太太和他前妻是挚友的时候,你还说这种对待问题的方法很是理智文明呢。”
“哦,我是不介意啊。我的确认为这样挺理智的。只不过——嗯,对这件事奥德丽可能不会这么想。”
“胡说八道。”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你知道吗,内维尔,奥德丽真是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我觉得她连一小会儿都忍受不了。”
“你大错特错了,凯。奥德丽认为那会是件相当好的事情。”
“奥德丽——你这话什么意思?奥德丽认为?你怎么知道奥德丽是怎么认为的呢?”
内维尔看上去稍显尴尬。他有点儿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
“事实上,我昨天去伦敦的时候碰巧遇见她了。”
“你都没告诉过我。”
内维尔有些起急地说道:
“我现在就在告诉你。那纯粹是偶然。我正穿过海德公园的时候,就看见她恰好迎着我走过来。你总不会想让我一见着她撒腿就跑,对吧?”
“不,当然不会,”凯瞪大了双眼,说道,“说下去。”
“我……我们……呃,我们就站住了,当然啦,然后我就掉转方向和她走了一段。我……我觉得这是起码的礼貌。”
“往下说。”
“然后我们就找了两张椅子坐下来说话。她表现得很亲切——真的很亲切。”
“这下你可美坏了。”
“再然后我们就聊天儿,你知道吗,一件事儿接一件事儿地聊。她看上去很自然,也很正常——反正就是那样啦。”
“不简单啊!”
“她还问起你怎么样——”
“她太客气了!”
“接着我们又聊了一点儿关于你的事儿。说真的,凯,她没法表现得更亲切了。”
“亲爱的奥德丽啊!”
“后来我脑子里突然就想到——你明白吗,要是你们俩能够成为朋友……要是我们大伙儿都能聚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我想或许今年夏天我们可以把这个聚会安排在海鸥角进行。安排在那种地方可算是再自然不过了。”
“是你想出的这个点子?”
“我……呃……没错,当然是。那都是我的主意。”
“你一个字都没对我提过你有这种想法。”
“嗯,我也只是在那个时候刚好想到的。”
“我懂了。不管怎么说,这是你提议的,而奥德丽认为这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直到此时,内维尔似乎才觉察到凯态度中的某些东西。
“怎么啦,美人儿?”
“噢不,没有!没什么!你或者奥德丽就没有想到过我是否也会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吗?”
内维尔凝视着她。
“可是,凯,你又究竟有什么可介意的呢?”
凯咬着嘴唇。
内维尔继续说道:
“就在那天,你自己也说过——”
“噢,别再把那些话翻出来了!我那时候说的是别人,不是我们。”
“不过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那些话才让我想到这个主意的。”
“我可真傻。那并不代表我就相信那种说法。”
内维尔带着一脸沮丧看着她。
“可是,凯,你为什么要介意呢?我是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介意的啊!”
“没有吗?”
“呃,我的意思是——要说吃醋什么的——也应该是她啊。”他顿了一下,嗓音有了些变化,“听我说,凯,你和我特别对不住奥德丽。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是我对不住她。光说我是不得已是没有用的。我觉得如果能促成这次聚会,我会感到好过些。这会让我快乐很多。”
凯缓缓地说道:
“这么说你一直都不快乐?”
“亲爱的小傻瓜,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一直都快乐了,简直快乐无比。只是——”
凯打断了他的话。
“只是——问题就在这儿!这个家里总会有个‘只是’在。这地方四处都有个该死的阴影在飘荡,奥德丽的阴影。”
内维尔盯着她。
“你是想说你吃奥德丽的醋?”他问道。
“我不是吃她的醋。我是害怕她……内维尔,你不知道奥德丽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跟她结婚以后一起生活了八年多,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凯重复道,“奥德丽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