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斯!”杰森·塔夫纳大声喊道。没有回应。她是不是墨斯卡灵吃多了?杰森心想。他笨拙地离开唱片机,走向艾丽斯消失的那扇门。进门后是一条相当长的走廊,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走廊尽头是装有铁质护栏的楼梯,通向二楼。
他大步向前,以最快速度穿过走廊,冲向楼梯,三步并两步地爬上去。
二楼。玄关处放了一张古董桌子,是赫波怀特 [1] 风格,上面有老高一叠《拳击》杂志。诡异的是,这些杂志居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禁想,是费利克斯还是艾丽斯,或者两人都对《拳击》这种发行量巨大的下三滥色情杂志感兴趣?他继续往里走,由于墨斯卡灵的药效还没全部消退,他仍不由自主地关注并放大了很多细节。去浴室;她肯定在那儿。
“艾丽斯。”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冷峻,滴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流到鼻子和面颊上。随着情绪在体内升腾,他的腋下也开始出汗。“该死的。”还没看到她,他就说开了,“那两张唱片上压根就没有音乐,没我唱的歌。它们是假的,是不是?”抑或是墨斯卡灵的药效问题?他还在自问。“我必须要知道!”他说,“要是它们没问题,那就放两首歌听听。是不是唱片机坏了,坏了对吗?针尖,或者说唱针,管它叫什么,反正那玩意是坏了,对吗?”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心想,也许它不小心在盘槽上刮了两圈呢。
他将一扇半开半掩的门推开,里面是一间卧室,床上很凌乱。地板上还有张睡垫,上面扔着一个睡袋。有一小堆男士用品,剃须膏、除臭剂、剃刀、须后水、梳子……一个访客,他心想,刚才来过,但现在走了。
“有人在吗?”他大声喊。
寂静。
浴室就在他前头。透过半开的门,他瞥见一个令人惊异的老浴缸,四条喷漆狮子腿。他心想,真不得了,连浴缸都是古董。他蹒跚地大步穿过走廊,过了好几扇门之后,终于来到了浴室门前。他把那扇门推开。
地上躺着一副骨架。
它套着黑色闪裤,穿着皮衬衫,铁链腰带上缀着锻铁搭扣。脚骨上套着高跟鞋。头盖骨上贴着几簇头发。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没有眼睛,没有肌肉,连骨骼本身的颜色也已经泛黄。
“上帝。”杰森一个不稳差点跌倒。他感到视力在衰退,对重力的感应产生急速变化:压力之下,中耳不断震动,四周的房间像撞球一般滚动着,安静地滚动着。就像坐在儿童游乐场的摩天轮里,只不过摩天轮本身也在倾倒。
他闭上眼睛,紧紧扶着墙,最后,又睁开眼。
她死了,毫无疑问。但什么时候死的?十万年前?几分钟前?
她怎么死的?他问自己。
是不是因为墨斯卡灵的关系?我出现幻觉了吗?这是真实的吗 ?
是真的。
他弯下腰,碰了碰那件流苏皮衬衫。皮革摸起来很软,很光滑,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时间并没有对她的衣服起作用。这个细节很特别,但他无法理解。只有她受到影响,房间里的其他所有物品都还是老样子。因此,绝不可能是墨斯卡灵带来的幻觉。不过,他还不能百分百肯定。
下楼。赶紧离开这儿。
他大步奔回到走廊那里,还没完全恢复,走起路来弯着腰,像只很不寻常的猿猴。他抓着黑铁栏杆,三步并两步地跨下楼梯。他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双肺像风箱一样,拼命大口喘气。
转眼间,他已经快速穿过一楼客厅,来到前门。出于某种他不太明白的原因——但直觉告诉他这很重要,他把那两张唱片从唱片机那儿收了起来,塞进封套。他带着唱片穿过前门,来到屋外,中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
棕色制服私警注意到他杵在那里,胸口起伏不停,便问他:“要走了吗,先生?”
“我生病了。”杰森说。
“很抱歉,先生。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奎波的钥匙。”
“巴克曼小姐通常会把钥匙留在点火开关上。”私警说。
“我找过了。”杰森喘着气说。
私警说:“我去向巴克曼小姐要给你。”
“不需要。”杰森说完后又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墨斯卡灵捣的鬼,那也无妨,不是吗?
“‘不需要’?”私警的脸色突然变了。“站在那儿别动,”他说,“不要去奎波那儿。”他马上转身冲进屋子。
杰森飞跑着穿过草地,来到沥青停车坪,打开奎波车门。钥匙,钥匙在点火开关上吗?不在。她的大包。他把包里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至少有一千样东西,但没有钥匙。正在这时,传来一阵嘶哑的惊叫声,把他压得粉碎。
私警很快在大门口现身,整张脸都扭曲了。他下意识地侧过身,掏出手枪,双手握紧,向杰森射击,但没打中,他整个人颤抖得太厉害。
杰森爬到奎波背面,穿过潮湿的草地,摇摇晃晃地向附近的橡树丛跑去。
私警又开了一枪,还是没打中。杰森听到他的咒骂声,看到他向这边跑过来。然后他又突然转过身,加快速度跑回别墅里去了。
杰森跑到树底下,从灌木丛里冲了过去,不断有树枝咔嚓折断。高高的土砖墙……艾丽斯怎么说来着?墙顶的水泥里嵌满了碎玻璃渣?他在墙根附近匍匐前进,拨开身边浓密的灌木枝,眼前突然出现一扇破败的木门。门半掩着,门外是一条小街,还有其他房子。
他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墨斯卡灵捣的鬼,那个私警也看见了。她就躺在那里。那副远古遗骸。看上去已经死了几十万年似的。
街对面有个妇女,抱着东西站在一辆飞车前,正在开车门。
杰森跑过街道,强迫大脑运转起来,撵走所有的墨斯卡灵余孽。“小姐。”他喘着气说。
女人显然受了惊,抬起头看他。年轻,胖乎乎的,有一头红褐色的秀发。“什么事?”她非常紧张地观察他。
“我中毒了,不知道吃了什么毒品。”杰森试图稳住自己的声调,“你能开车带我去医院吗?”
沉默。她依然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不停喘气,等着她回应。带还是不带,总得选一个。
红褐色头发的胖女孩说:“我——我的驾驶技术很不好。我上周才拿到驾照。”
“我来开。”杰森说。
“那我就不陪你了。”她往后退,紧紧抱着怀里那些没怎么包好的棕色包裹。她很可能正准备去邮局。
“能把钥匙给我吗?”他伸出手。等待。
“可是你也许会昏过去,那我的飞车——”
“那你跟着我。”他说。
她把钥匙给他,然后爬进飞车的后座。杰森的心跳已经平稳了不少,他坐进驾驶座,将钥匙插入点火开关,启动引擎,很快就将飞车开上天空,加到它的上限速度,四十英里每小时。不知怎的,他这时才察觉到,这是辆型号很老的飞车:福特灰狗经济型。还是二手的。
“你是不是非常不舒服?”女孩焦虑地问他。从车内反光镜可以看到,她的脸上仍然充满紧张,甚至是恐慌之情。事态发展大大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没有。”他说。
“是什么毒品?”
“他们没说。”墨斯卡灵的效应现在已经完全消退了。感谢上帝,他的六型体格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和它对抗。在洛杉矶的正午车流中驾驶一辆慢速小型飞车,时不时还来点墨斯卡灵的药力,这可不是他想要的。他咬牙切齿地想,发作起来绝不是开玩笑的,她还说什么都是小意思。
她。艾丽斯。为什么那两张唱片是空白的?他在心里无声地质问。唱片——唱片在哪里?他扭头去找,大为惊慌。噢。就在身边的座椅上。他钻进飞车时,下意识地丢在那儿了。那么,唱片还好好的。我得找机会在别的唱片机上再试试。
“最近的医院,”胖女孩说,“是圣马丁医院,在三十五街,靠近韦伯斯特大街。是家小医院,我去那里做过手术,切除手上的疣子,感觉他们非常专业,待人也很好。”“我们就去那儿。”杰森说。“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好多了。”他说。
“你是不是从巴克曼家出来的?”
“是的。”他点点头。
女孩说:“他们俩真的是亲兄妹吗,巴克曼先生和巴克曼夫人?我的意思是——”
“双胞胎。”他说。
“这个我知道。”女孩说,“可是你知道,每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其实是夫妻俩。他们手拉手,互相亲吻,他对她非常恭顺,不过有时候两人也吵得很凶。”女孩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向前说道:“我叫玛丽·安妮·多米尼克。你叫什么?”
“杰森·塔夫纳。”他告诉她真名,并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在他以为差点——女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是制陶工。”她害羞地说,“这些都是我准备带去邮局的陶器,打算寄给北加州的商店,主要是旧金山的阿甘商店和伯克利的弗雷泽商店。”
“你的手艺好吗?”他问她。他的整个意识,全部思维能力,仿佛都冻结在时间中的那个特定点,就是他打开浴室门,看见她——它——躺在地上的那个时刻。他听不太进去多米尼克小姐在说些什么。
“我在努力。很难说。不过,反正有人买。”
“你的双手很有力。”他没话找话,想找个由头夸她两句。他的词句仍是半下意识地从脑海里蹦出来的,好像只是他脑海里溅出的碎片。
“谢谢。”玛丽·安妮·多米尼克说。
沉默。
“你开过头了。”玛丽·安妮·多米尼克说,“在后面那条街,往左拐。”一开始的那种紧张情绪又在她的语调里出现了。“你真的要去医院吗?还是说只不过——”
“你别害怕。”他开始集中注意力,斟酌所说的话和所用的语调,想营造一种和蔼放心的气氛。“我不是逃跑的学生,也不是从强制劳动营里逃出来的犯人。”他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但我遇到了一点麻烦。”
“你并没有吃有害的毒品。”她的声音在颤抖,听上去像是她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终于找上门来了。
“我要降落了。”他说,“我不想让你感到害怕。目前已经跑得够远了。你千万不要慌张,我不会伤害你。”但女孩仍然坐着不动,直挺挺的身子像被霜打过,等着——到底在等什么,他们两人谁也不知道。
在一个很繁忙的十字路口,他在路边落下飞车,迅速打开车门。然后,出于某种本能,他在飞车里留了一会儿,转身面对女孩,动也不动。
“请你出去。”她的声音在发颤,“我不想这么没礼貌,但我真的很害怕。你听说过那些饿疯了、偷偷溜过校园封锁跑出来的学生——”
“听我说。”他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打断她的絮叨。
“好的。”她紧紧抓着膝上的包裹,努力保持镇静,恐惧而顺从地等着。
杰森说:“你不应当这么容易就被吓倒。不然生活会压得你抬不起头来。”
“我明白。”她非常谦逊地点点头,仔细聆听他的话,注意力高度集中,像是大学课堂里的学生。
“你难道一直都这么害怕陌生人?”他问她。
“我猜是的。”她又点点头。这一次她垂下头,像是在接受他的训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的确是。
“恐惧——”杰森说,“恐惧会比憎恨和嫉妒带给你更多错误决定。如果你恐惧,你就不能全然地接纳生命。恐惧会成为你永远退缩的理由。”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玛丽·安妮·多米尼克说,“大概一年前有一天,我家的门震天价响了起来。我怕得很,跑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面,假装没人在家,因为我以为有人要破门而入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楼上那家女人不小心把刀掉进水槽的下水道里了——她有那种垃圾处理器什么的。她把手伸进去拿的时候,不小心给卡在里面了,是她的小儿子在拼命敲门求助——”
“这么说,你的确是明白我的意思了。”杰森打断她。
“是的。我希望自己不要再那样了。我真这么想。可是我本性难移。”
杰森问:“你多大了?”
“三十二。”
他很惊讶,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很明显,这个女孩从没长大过。他对她感到同情,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克服了多大的恐惧,才让他上了飞车。况且,她的害怕完全有道理,他寻求帮助的真实原因并不是他一开始宣称的那个。
他对她说:“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谢谢。”她表情顺从,语气谦逊。
“你看见那边那家咖啡店了吗?”他指向一家装修时尚、生意很好的咖啡店,“我们过去坐坐,我想和你好好聊聊。”我必须找人聊聊,无论什么人都行,他心想,管他娘的六型,我随时都能崩溃。
“可是,”她很不安地反对说,“我必须在两点前将这些包裹送到邮局,他们下午会将包裹送往湾区 [2] 。”
“我们先送包裹,然后再喝咖啡。”他把手伸向点火开关,拔出钥匙,递给玛丽·安妮·多米尼克,“你来开,想开多慢都行。”
“塔夫纳——先生,”她说,“我只想单独待一会儿。”
“不成,”他说,“你不能单独待着,那会要了你的命,会慢慢耗干你。你每时每刻都应该和其他人在一起。”
沉默。然后玛丽·安妮说道:“邮局就在四十九街和富尔顿街的交汇处。你能来开吗?我还是有点紧张。”
他像是打了一场精神上的胜仗,感到很舒坦。
他拿回钥匙。很快,他们就在去往四十九街和富尔顿街交汇处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