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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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世次圖序

堯、舜、禹、湯、文、武,此六君子者可謂顯人矣。而後世猶失其傳者,豈非以其遠也哉?是故君子之學,不窮遠以為能,而闕其不知,慎所傳以惑世也。方孔子時,周衰學廢,先王之道不明,而異端之說並起。孔子患之,乃修正《詩》、《書》、《史記》,以止紛亂之說,而欲其傳之信也。故略其遠而詳其近,於《書》斷自唐、虞以來,著其大事可以為世法者而已。至於三皇五帝君臣世次皆未嘗道者,以其世遠而慎所不知也。

孔子既沒,異端之說復興,周室亦益衰亂。接乎戰國,秦遂焚書,先王之道中絕。漢興久之,《詩》、《書》稍出而不完。當王道中絕之際,奇書異說方充斥而盛行,其言往往反自托於孔子之徒,以取信於時。學者既不備見《詩》、《書》之詳,而習傳盛行之異說,世無聖人以為質,而不自知其取舍真偽。至有博學好奇之士,務多聞以為勝者,於是盡集諸說,而論次初無所擇,而惟恐遺之也,如司馬遷之《史記》是矣。以孔子之學,上述前世,止於堯、舜,著其大略,而不道其前。遷遠出孔子之後,而乃上述黃帝以來,又詳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務勝,宜其失之多也。遷所作《本紀》,出於《大戴禮》、《世本》諸書,今依其說,圖而考之。堯、舜、夏、商、周,皆同出於黃帝。堯之崩也,下傳其四世孫舜,舜之崩也,復上傳其四世祖禹,而舜、禹皆壽百歲。稷、契於高辛為子,乃同父異母之兄弟,今以其世次而下之,湯與王季同世。湯下傳十六世而為紂,王季下傳一世而為文王,二世而為武王。是文王以十五世祖臣事十五世孫紂,而武王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孫而代之王,何其繆哉!

嗚呼!堯、舜、禹、湯、文、武之道,百王之取法也。其盛德大業見於行事,而後世所欲知者,孔子皆已論著之矣。其久遠難明之事後世不必知,不知不害為君子者,孔子皆不道也。夫孔子所以為聖人者,其智知所取舍,皆如此。

外制集序

慶曆三年春,丞相呂夷簡病,不能朝。上既更用大臣,銳意天下事,始用諫官、御史疏,追還夏竦制書,既而召韓琦、范仲淹於陝西,又除富弼樞密副使。弼、仲淹、琦皆惶恐頓首,辭讓至五六不已。手詔趣琦等就道甚急,而弼方且入求對以辭,不得見,遣中貴人趣送閣門,使即受命。嗚呼!觀琦等之所以讓,上之所以用琦等者,可謂聖賢相遭,萬世一遇,而君臣之際、何其盛也!於是時,天下之士孰不願為材邪,顧予何人,亦與台選。夏四月,召自滑台,入諫院。冬十二月,拜右正言、知制誥。

是時夏人雖數請命,而西師尚未解嚴。京東累歲盜賊,最後王倫暴起沂州,轉劫江淮之間,而張海、郭貌山等亦起商、鄧,以驚京西。州縣之吏多不稱職,而民弊矣。天子方慨然勸農桑,興學校,破去前例以不次用人。哀民之困而欲除其蠹吏,知磨勘法久之弊,而思別材不肖以進賢能。患百職之不修,而申行賞罰之信,蓋欲修法度矣。予時雖掌誥命,猶在諫職,常得奏事殿中,從容盡聞天子所以更張庶事、憂閔元元而勞心求治之意。退得載於制書,以諷曉訓敕在位者。然予方與修祖宗故事,又修起居注,又修編敕,日與同舍論議,治文書所省不一,而除目所下,率不一二時,已迫丞相出。故不得專一思慮,工文字,以盡導天子難諭之意,而復誥命於三代之文。嗟夫!學者文章見用於世鮮矣,況得施於朝廷而又遭人主致治之盛。若修之鄙,使竭其材猶恐不稱,而況不能專一其職,此予所以常遺恨於斯文也。

明年秋,予出為河北轉運使。又明年春,權知成德軍事。事少間,發向所作製草而閱之,雖不能盡載明天子之意,於其所述而得一二,足以章示後世。蓋王者之訓在焉,豈以予文之鄙而廢也。於是錄之為三卷。予自直閣下,儤直八十始滿。不數日,奉使河東。還,即以來河北。故其所作,才一百五十餘篇云。

內制集序

昔錢思公嘗以謂朝廷之官,雖宰相之重,皆可雜以他才處之,惟翰林學士,非文章不可。思公自言為此語頗取怒於達官,然亦自負以為至論。

今學士所作文書多矣,至於青詞齋文,必用老子、浮圖之說;祈禳必祝,往往近於家人裏巷之事;而製詔取便於宣讀,常拘以世俗所謂四六之文。其類多如此。然則果可謂之文章者歟?

予在翰林六年,中間進拜二三大臣,皆適不當直。而天下無事,四夷和好,兵革不用。凡朝廷之文,所以指麾號令,訓戒約束,自非因事,無以發明。矧予中年早衰,意思零落,以非工之作,又無所遇以發焉。其屑屑應用,拘牽常格,卑弱不振,宜可羞也。

然今文士尤以翰林為榮選,予既罷職,院吏取予直草以日次之,得四百餘篇,因不忍棄。況其上自朝廷,內及宮禁,下暨蠻夷海外,事無不載,而時政記、日曆與起居郎舍人有所略而不記,未必不有取於斯焉。

嗚呼!予且老矣,方買田淮、潁之間。若夫涼竹簟之暑風,曝茅簷之冬日,睡餘支枕,念昔平生仕宦出處,顧瞻玉堂,如在天上。因覽遺槁,見其所載職官名氏,以較其人盛衰先後,孰在孰亡,足以知榮寵為虛名,而資笑談之一噱也。亦因以誇於田夫野老而已。

薛簡肅公文集序

君子之學,或施之事業,或見於文章,而常患於難兼也。

蓋遭時之士,功烈顯於朝廷,名譽光於竹帛,故其常視文章為末事,而又有不暇與不能者焉。至於失誌之人,窮居隱約,苦心危慮而極於精思,與其有所感激發憤惟無所施於世者,皆一寓於文辭。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如唐之劉、柳無稱於事業,而姚、宋不見於文章。彼四人者猶不能兩得,況其下者乎!

惟簡肅公在真宗時,以材能為名臣;仁宗母后時,以剛毅正直為賢輔。其決大事,定大議,嘉謀讜論,著在國史,而遺風餘烈,至今稱於士大夫。

公,絳州正平人也。自少以文行推於鄉里,既舉進士,獻其文百軸於有司,由是名動京師。其平生所為文至八百餘篇,何其盛哉!可謂兼於兩得也。公之事業顯矣,其於文章,氣質純深而勁正,蓋發於其志,故如其為人。

公有子宜孺,早卒。無後,以其弟之子仲孺公期為後。公之文既多,而往往流散於人間,公期能力收拾。蓋自公薨後三十年,始克類次而集之為四十卷,公期可謂能世其家者。嗚呼!公為有後矣。熙寧四年五月日序。

蘇氏文集序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蒿於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錄之以為十卷。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於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沒糞土,不能銷蝕。其見遺於一時,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沒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揜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於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毀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於今世猶若此,其伸於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李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復於古。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於今。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於治世,世其可不為之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至廢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歎息流涕,而為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於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摘裂,號為時文,以相誇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於古焉。獨子美為於舉世不為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後為湖州長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溫溫,久而愈可愛慕。其材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賴天子聰明仁聖,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並列於榮寵。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采,進顯於朝廷。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

廖氏文集序

自孔子歿而周衰,接乎戰國,秦遂焚書,六經於是中絕。漢興,蓋久而後出,其散亂磨滅,既失其傳,然後諸儒因得措其異說於其間,如《河圖》、《洛書》,怪妄之尤甚者。余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而不知偽說之亂經也,屢為說以黜之。而學者溺其久習之傳,反駭然非予以一人之見,決千歲不可考之是非,欲奪眾人之所好,徒自守而世莫之從也。

余以謂自孔子沒,至今二千歲之間,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矣。又二千歲,焉知無一人焉,與修同其說也?又二千歲,將復有一人焉。然則同者至於三,則後之人不待千歲而有也。同予說者既眾,則眾人之所溺者可勝而奪也。夫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以無終極視數千歲,於其間頃刻爾。是則余之有待於後者遠矣,非汲汲有求於今世也。

衡山廖倚,與余遊三十年。已而出其兄偁之遺文百餘篇號《朱陵編》者,其論《洪範》,以為九疇聖人之法爾,非有龜書出洛之事也。余乃知不待千歲,而有與余同於今世者矣。始余之待於後世也,冀有因余言而同者爾,若偁者未嘗聞余言,蓋其意有所合焉。然則舉今之世,固有不相求而同者矣,亦何待於數千歲乎!

廖氏家衡山,世以能詩知名於湖南。而偁尤好古,能文章,其德行聞於鄉里,一時賢士皆與之遊。以其不達而早死,故不顯於世。嗚呼!知所待者,必有時而獲;知所畜者,必有時而施。苟有誌焉,不必有求而後合。余嘉與偁不相求而兩得也,於是乎書。

江鄰幾文集序

余竊不自揆,少習為銘章,因得論次當世賢士大夫功行。自明道、景祐以來,名卿钜公往往見於余文矣。至於朋友故舊,平居握手言笑,意氣偉然,可謂一時之盛。而方從其遊,遽哭其死,遂銘其藏者,是可歎也。

蓋自尹師魯之亡,逮今二十五年之間,相繼而歿為之銘者至二十人,又有余不及銘與雖銘而非交且舊者,皆不與焉。嗚呼,何其多也!不獨善人君子難得易失,而交遊零落如此,反顧身世死生盛衰之際,又可悲夫!而其間又有不幸罹憂患、觸網羅,至困厄流離以死,與夫仕宦連蹇、誌不獲伸而歿,獨其文章尚見於世者,則又可哀也歟。然則雖其殘篇斷稿,猶為可惜,況其可以垂世而行遠也?故余於聖俞、子美之歿,既已銘其壙,又類集其文而序之,其言尤感切而殷勤者,以此也。

陳留江君鄰幾,常與聖俞、子美遊,而又與聖俞同時以卒。余既誌而銘之,後十有五年,來守淮西,又於其家得其文集而序之。鄰幾,毅然仁厚君子也。雖知名於時,仕宦久而不進,晚而朝廷方將用之,未及而卒。其學問通博,文辭雅正深粹,而論議多所發明,詩尤清淡閑肆可喜。然其文已自行於世矣,固不待余言以為輕重,而余特區區於是者,蓋發於有感而云然。

仲氏文集序

嗚呼!語稱君子知命。所謂命,其果可知乎?貴賤窮亨,用舍進退,得失成敗,其有幸有不幸,或當然而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者,則推之於天曰有命。夫君子所謂知命者,知此而已。蓋小人知在我,故常無所不為;君子知有命,故能無所屈。凡士之有材而不用於世,有善而不知於人,至於老死困窮而不悔者,皆推之有命,而不求苟合者也。

余讀仲君之文,而想見其人也。君諱訥,字樸翁。其氣剛,其學古,其材敏。其為文抑揚感激,勁正豪邁,似其為人。少舉進士,官至尚書屯田員外郎而止。君生於有宋百年全盛之際,儒學文章之士得用之時,宜其馳騁上下,發揮其所畜,振耀於當世。而獨韜藏抑鬱、久伏而不顯者,蓋其不苟屈以合世,故世亦莫之知也,豈非知命之君子歟!余謂君非徒知命而不苟屈,亦自負其所有者,謂雖抑於一時,必將伸於後世而不可掩也。

君之既歿,富春孫莘老狀其行以告於史,臨川王介甫銘之石以藏諸幽,而余又序其集以行於世。然則君之不苟屈於一時,而有待於後世者,其不在吾三人者邪。噫!余雖老且病,而言不文,其可不勉!

梅聖俞詩集序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鬱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苟說於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歎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羈愁感歎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已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謝氏詩序

天聖七年,予始遊京師,得吾友謝景山。景山少以進士中甲科,以善歌詩知名。其後,予於他所,又得今舍人宋公所為景山母夫人之墓銘,言夫人好學通經,自教其子。乃知景山出於甌閩數千里之外,負其藝於大眾之中,一賈而售,遂以名知於人者,繄其母之賢也。今年,予自夷陵至許昌,景山出其女弟希孟所為詩百餘篇。然後又知景山之母不獨成其子之名,而又以其餘遺其女也。景山嘗學杜甫、杜牧之文,以雄健高逸自喜。希孟之言尤隱約深厚,守禮而不自放,有古幽閑淑女之風,非特婦人之能言者也。然景山嘗從今世賢豪者遊,故得聞於當時;而希孟不幸為女子,莫自章顯於世。昔衛莊薑、許穆夫人,錄於仲尼而列之《國風》。今有傑然巨人能輕重時人而取信後世者。一為希孟重之,其不泯沒矣。予固力不足者,復何為哉,復何為哉!希孟嫁進士陳安國,卒時年二十四。

釋惟儼文集序

惟儼姓魏氏,杭州人。少遊京師三十餘年,雖學於佛而通儒術,喜為辭章,與吾亡友曼卿交最善。

曼卿遇人無所擇,必皆盡其忻歡。惟儼非賢士不交,有不可其意,無貴賤,一切閉拒,絕去不少顧。曼卿之兼愛,惟儼之介,所趣雖異,而交合無所間。曼卿嘗曰:「君子泛愛而親仁。」惟儼曰:「不然。吾所以不交妄人,故能得天下士。若賢不肖混,則賢者安肯顧我哉?」以此一時賢士多從其遊。

居相國浮圖,不出其戶十五年。士嘗遊其室者,禮之惟恐不至,及去為公卿貴人,未始一往幹之。然嘗竅怪平生所交皆當世賢傑,未見卓卓著功業如古人可記者。因謂世所稱賢材,若不笞兵走萬里,立功海外,則當佐天子號令賞罰於明堂。苟皆不用,則絕寵辱,遺世俗,自高而不屈,尚安能酣豢於富貴而無為哉?醉則以此誚其坐人。人亦復之:以謂遺世自守,古人之所易,若奮身逢世,欲必就功業,此雖聖賢難之,周、孔所以窮達異也。今子老於浮圖,不見用於世,而幸不踐窮亨之塗,乃以古事之已然,而責今人之必然邪?然,惟儼雖傲乎退偃於一室。天下之務,當世之利病,與其言終日不厭,惜其將老也已!

曼卿死,惟儼亦買地京城之東以謀其終。乃斂平生所為文數百篇,示予曰:「曼卿之死,既已表其墓。願為我序其文,然及我之見也。」嗟夫!惟儼既不用於世,其材莫見於時。若考其筆墨馳騁文章贍逸之能,可以見其志矣。

釋秘演詩集序

予少以進士遊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

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遊,欲因以陰求天下之奇士。

浮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遊,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於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於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聿,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遊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於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