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醒后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在肉体上,他已经准备好了,但他心里却仍然不踏实。这倒不是说他一觉醒来面对苍白的晨光,突然对自己的推理失去了信心,而是他想到自己必须去面对那些索拉利人。
他真能知道他们的反应吗?还是他依旧在瞎子摸象?
最先出现的是格娜狄亚。当然,这事对她而言最简单,因为她就在这幢屋子里,只要利用屋内的电信网络就能找到她。格娜狄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十分苍白,配上一袭白色长袍,看起来仿佛一座冷冰冰的塑像。
她无助地望着贝莱。贝莱温和地对她笑笑,她似乎因为他的笑容而安心了些。
接着,众人一一出现。代理安全署长阿托毕希在格娜狄亚之后出现,这家伙显得又瘦又憔悴,大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颇不以为然的表情。接着是李比,这个机器人学专家一副很不耐烦、很愤怒的样子,下垂的眼皮还不时会动一下。社会学家奎马特看起来有点疲惫,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望着贝莱笑,有点纡尊降贵的味道,好像在说,我们亲自见过面,所以比较熟。
克罗丽莎·甘托萝看到有这么多人会面,似乎有点不自在。她瞥了格娜狄亚一眼,很清楚地哼了一声,然后就两眼直直望着地上。索耳医生最后出现,他形容枯槁,好像生病了一样。
除了古鲁厄,每个人都参与会面了。古鲁厄正在缓慢康复中,体力还不足以出席这场会议。贝莱想,好吧,不管他了,开会吧。
每个人都穿了正式的服装,坐在各自的房间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低垂的。丹尼尔安排得很好,贝莱想,真希望丹尼尔接着要做的事能做得更好。
他望着这些外世界人的脸,心冬冬地跳。这些人的影像从各自的房间里看着他,每个房间的光线、家具、饰物交杂成一团,令人有点头昏眼花。
贝莱开口:“我想跟各位就动机、机会和方法三个项目,来讨论瑞开·达尔曼博士这桩谋杀案。讨论的顺序也如同刚才所说的——”
阿托毕希打断他:“你这篇演讲会很长吗?”
贝莱厉声道:“可能很长!我被请来这里调查一桩谋杀案,这工作是我的专长也是我的职业,只有我最清楚该怎么做。”他想,从现在起,他不能再受制于他们,否则这整个安排就白费了。要支配他们!支配他们!
他尽可能以尖刻严厉的字句继续说,“第一谈动机。在这三个要讨论的项目中,动机可以说是令人最不满意的一项。机会和方法是客观性的,可以做事实的调查。动机则是主观性的,也许可借由观察而得知。比如说,因为人遭到某种已知的屈辱而加以报复。但这也可能完全无法借由观察而得知,比如一个行为检点的人,内心怀有一种非理性的杀人恨意,但却从不曾将这种恨意表现出来。
“现在,你们几乎已先后告诉我,相信格娜狄亚·达尔曼杀了人。当然,你们没有一个曾提示我还有另一个嫌疑犯的存在。格娜狄亚有杀人的动机吗?李比博士提供了一个动机,他说格娜狄亚常和她丈夫吵架,后来格娜狄亚也向我承认了这件事。吵架会令人盛怒,这是常理,而一个人盛怒之下会有杀机,没错。
“问题是,她是唯一一个有动机的人吗?我不知道。李比博士自己——”
“说话小心点,地球人!”这个机器人学专家几乎跳了起来,伸出手僵硬地指着贝莱说。
“我只是在推理而已,”贝莱冷漠地看着他,“你,李比博士,最近你正在跟达尔曼博士一起研制新的机器人模型。在机器人学方面,你是索拉利世界数一数二的专家。你是这么说的,我相信你。”
李比毫不掩饰他得意的笑容。
贝莱继续说:“不过我听说达尔曼博士并不赞成你的一些作为,所以打算跟你拆伙。”
“胡说!”
“也许吧。但如果这是真的,你不也有一个动机,要趁他和你拆伙之前、趁他公然羞辱你之前,先把他除掉吗?我有个感觉,你绝不是能够轻易忍受这种羞辱的人。”
贝莱不让李比有反驳的机会,很快接下去说,“而你,甘托萝太太,达尔曼博士一死,你就能负责主管培养胚胎的事务了。”
“开玩笑!这个我们早就谈过了!”克罗丽莎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我们谈过,但这一点我还是要列入考虑范围之内。至于奎马特博士,你常常跟达尔曼博士下棋,你也许会因为输的次数太多而恼羞成怒。”
这位社会学家很平静地反驳:“输棋绝不是一种有力的动机,刑警。”
“这要看你把下棋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很多凶手行凶的动机,在别人眼里可能根本是小事一桩。算了,这不重要,我要说的是,只有动机还不足为凭,任何人都有动机,而且任何人都有杀害像达尔曼博士这种人的动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奎马特愤怒地质问他。
“我的意思只是说,达尔曼博士是个‘好索拉利人’。你们不都是这么形容他的吗?他严格遵守索拉利世界所有习俗的要求,他是个理想化的人。对这样一个人,有谁会真心爱他、喜欢他呢?一个零缺点的人,只会使其他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个古老的诗人但尼生曾写过这么一句话:‘一个连一点缺点都没有的人,他全身都是缺点。’”
“不会有人因为一个人太好而去杀他的。”克罗丽莎皱着眉头。
“这不一定。”贝莱说。但他并没有加以解释,便继续另一个话题,“达尔曼博士发现索拉利世界有——或者是他自以为有——一个阴谋,就是为了要征服银河,而对其他星球发动攻击。他有意防止这件事发生,所以,也许与此阴谋有关的那些人会认为必须除掉他。在座的各位都可能是这个阴谋团体的一员。当然,这也包括达尔曼太太,甚至安全署代理首长柯文·阿托毕希在内。”
“我?”阿托毕希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是的。当古鲁厄遭到毒手,由你来代理他的职位以后,你确实曾打算结束调查工作,不是吗?”
贝莱慢吞吞地喝了几口饮料(他直接握着原装容器喝,在此之前,他不曾让任何人、包括机器人碰过),趁这个时机,他敛气凝神,汇集所有的力量。到目前为止,这是一场玩等待的游戏。他很感谢这些索拉利人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玩这个游戏。他们缺乏地球人那种与人直接打交道的经验,他们都不擅长肉搏战。
贝莱说:“其次谈到机会。大家都认为达尔曼太太有机会杀人,因为只有她能够见到达尔曼博士本人,并且接近他。
“可是我们能够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吗?假如除了达尔曼太太之外,还有一个人决心要杀达尔曼博士呢?既然这个凶手下定要杀他的决心,那么,他会不会因此把见面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列为次要的考虑因素?如果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决意要杀他,你们难道不能够忍耐亲自见人的难受,而完成谋杀的工作吗?难道你们不会悄悄溜进达尔曼的屋子——”
“你对这件事实在很无知,地球人。”阿托毕希冷着脸打断他“我们会不会这么做并不重要,事实是达尔曼博士根本不让别人见到他。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有人见到他,不管这个人有多重要,和他的关系有多深厚,达尔曼博士都会叫他走开的。如果有必要,他会命令机器人把对方赶走。”
“没错,”贝莱说,“但这必须要达尔曼博士发现自己见到的是对方本人。”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索耳医生很惊讶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你在案发现场救治达尔曼太太时,”贝莱直盯着这位发问者“在你真正碰触到她之前,她还以为你是经由影像在照顾她呢。她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相信她的话。而我是习惯见人的,所以当我刚到索拉利世界和安全署长古鲁厄会面时,我还以为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后来会面结束,古鲁厄突然消失,我还十分惊讶呢。
“相反的,假设有个人一辈子都只以影像和人会面,除了少数几次和他妻子见面以外,他从不曾真正见过任何人,忽然某一天,有个人(并非他妻子)走到他面前,他不会很自然认为那只是影像吗?尤其是,如果当时这个人叫机器人告诉达尔曼说,影像联系已经接通了?”
“这绝对不可能。”奎马特说,“他身后相同的景物马上会令他露出马脚。”
“也许吧。可是你们现在有几个人注意到对方背后的景物?达尔曼博士至少要过一两分钟才会发现情况不对,到了那个时候,他的朋友——不管他是谁——已经走近他,并且举起棒子打了下去。”
“不可能!”奎马特仍然坚持说。
“我认为可能。”贝莱说,“我认为,应该把机会这项因素排除,要证明达尔曼太太是杀人凶手,机会并不是绝对证据。她有机会,别人也有机会。”
贝莱又停下来等待着。他觉得自己的额头在冒汗,但如果他去擦汗,难免让他们觉得他软弱。他必须彻底主控整个会议过程,他必须将他所要针对的那个人狠狠打压,让那个人自叹不如。地球人要这样对待外世界人是很不容易的。
贝莱望着眼前这些人。到目前为止,事情进行得还算令人满意。连阿托毕希都露出关心的神情。
“所以,”贝莱说,“我们现在来谈方法。这是最令人困惑的因素,杀人的凶器一直没有找到。”
“这我们知道。”阿托毕希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早就认定达尔曼太太是凶手,根本不会要求进行调查了。”
“也许吧,”贝莱说,“那就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凶手行凶的方法。可能性只有两种:一种是达尔曼太太就是凶手,另一种是凶手另有其人。倘若凶手是达尔曼太太,那么,除非后来有人拿走凶器,否则凶器一定会留在现场。我的工作伙伴——他目前不在座——奥罗拉人奥利瓦先生曾提示我,索耳医生有移走凶器的机会。现在我就当着各位的面问索耳医生,你有没有做这件事?你在检查昏迷的达尔曼太太时,有没有把凶器移走?”
索耳医生吓得浑身发抖:“没有!没有!我发誓没有!我经得起任何质问,我发誓我一样东西也没动。”
贝莱说:“现在,有没有哪位认为索耳医生在撒谎?”
大家一片静默。李比望着贝莱在影像上看不见的某个东西,嘴里喃喃叨念着浪费他的时间之类的话。
贝莱说:“第二个可能就是凶手另有其人,并且带走了凶器。如果是这样,我们一定会问为什么。带走凶器,就等于宣布达尔曼太太不是凶手。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么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得把凶器留在尸体旁边,才能让达尔曼太太被定罪吗?除非他是一个十足的低能儿。所以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凶器一定还留在现场,但却没有被人发现。”
“你把我们当成白痴还是瞎子?”阿托毕希冒火了。
“我把你们当成索拉利人!”贝莱面不改色地说,“所以你们认不出留在案发现场的特殊凶器就是凶器。”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克罗丽莎一副沮丧的样子。
就连在整个会议中动也不动的格娜狄亚,也很惊讶地望着贝莱。
贝莱说:“在现场的不只是死亡的丈夫和昏迷的太太,还有一个被破坏掉的机器人。”
“那又怎么样?”李比怒道。
“在排除了所有绝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因素虽然可能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而且显然就是事实。在案发现场的机器人就是凶器!各位,由于你们被自己所受的训练限制住了,所以你们当中没有哪个人会认出那就是凶器。”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只有格娜狄亚沉默地望着贝莱。
贝莱举起手:“好了,安静!让我来解释!”他再度把古鲁厄遭人毒害的事讲了一遍,并说到凶手可能用来毒害古鲁厄的方法。这一次,他还加上自己在培养中心险遭毒手的事。
李比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说了半天,就是叫一个不知道自己在使用毒药的机器人,把毒药涂在一支箭上,然后告诉另一个机器人说你是地球人,再叫他把毒箭交给那个孩子。而第二个机器人也不知道箭上有毒——这就是你的高见?”
“大致如此。这两个机器人都只是奉命行事。”
“这种说法很牵强。”李比说。
奎马特脸色煞白,好像随时都会呕吐似的:“索拉利人不可能利用机器人去害人的!”
“也许吧!”贝莱耸耸肩,“但我必须指出,机器人是可以加以操控及利用的。你可以问李比博士,他是机器人学专家。”
“这种理论并不适用于达尔曼博士的谋杀案,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谁能安排好一个机器人去砸碎人类的头呢?”
“我现在可以解释吗?”
“有本事你就解释吧。”
贝莱说:“达尔曼博士在测试的是一种新型的机器人。昨天晚上,我和一个机器人说话时,要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我说:‘把你的手给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关键所在。那个机器人望着自己的手,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是不是要真的把手拆下来交给我似的。所以,我发现不能用日常生活的语言跟他说话,只好再以明确的词句把我的命令重复一遍。这件事,使我想起当天李比博士对我说的一些话。他说,有人在进行机器人肢体拆换的实验。
“假设达尔曼博士正在测试的那个机器人,就是那种可以依特定工作需要而使用各种肢体形式的机器人,假设凶手知道这一点,突然对那个机器人说:‘把你的手给我。’这个机器人于是就把手卸下来给他。这只卸下来的机器人手臂便是很好的凶器。等达尔曼博士死亡后,这只手臂还能再装回机器人身上。”
贝莱说到这里,那些惊吓过度的索拉利人纷纷发出反对的声音。人声嘈杂中,贝莱最后一段话是又喊又叫说完的,尽管如此,他的声音还是高不过他们。
阿托毕希站起来,涨红了脸往前走几步:“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达尔曼太太仍然是凶手。她在现场,她跟他吵架,她注意到她丈夫测试机器人的工作情形,她知道机器人的肢体是可以拆卸更换的——不过,我顺便要告诉你,我不相信机器人的肢体可以更换。地球人,不管你怎么说,怎么做,一切都指向她。”
格娜狄亚开始低声啜泣。
贝莱并没有看她。“正好相反,”他说,“这反而显示出不管谁杀了达尔曼博士,凶手都不是达尔曼太太。”
约丹·李比突然以双臂环抱胸前,一副轻蔑的神情。
贝莱看看他的表情,说:“你要协助我,李比博士。身为机器人学专家,你知道操纵机器人使其产生这种间接性的谋杀行为需要高超的技巧。昨天我为了保护某个人的安全,试着要把他软禁起来,我很详尽地对三个机器人下达命令。这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我对操控机器人很不在行,我的命令中有漏洞,结果我的犯人跑掉了。”
“那个人是谁?”阿托毕希质问。
“这不相干。”贝莱不耐烦地回答,“我要说的重点是,外行人无法有效地操控机器人。比如说,格娜狄亚·达尔曼对机器人学又知道多少?你认为呢,李比博士?”
“什么?”这个机器人学专家瞪大眼睛。
“你曾企图要教达尔曼太太学习机器人学。这个学生怎么样?她学到了什么没有?”
李比不安地东张西望。“她不……”他没说下去。
“她是个无可救药的学生,对不对?还是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李比很不自然地说:“她可能装作无知的样子。”
“以你那种机器人学专家的身份看,达尔曼太太是那种技巧纯熟、可以操控机器人使其产生间接杀人行为的人喽?”
“这种问题我怎么回答呢?”
“那我换个方式说好了。在胚胎培养中心里企图谋杀我的人,不管是谁,一定是利用机器人之间的通讯网络找到我的下落。因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只有负责一站一站地送我的机器人才知道。即使我的伙伴丹尼尔·奥利瓦,后来也是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才找到我,而那个凶手却显然很容易就找到我了,因为他不但知道我在哪里,还能在我离开培养中心到别的地方去之前,安排好在箭上涂毒药以及向我射箭等一连串的事。达尔曼太太具备做这些事的技能吗?”
柯文·阿托毕希倾身向前:“地球人,那么你认为谁有这种技能?”
贝莱说:“李比博士自认是贵星球最优秀的机器人学专家。”
“你这是在指控我?”李比大叫。
“正是!”贝莱也朝他吼去。
李比眼中的怒火慢慢消退,但他并没有冷静下来,继之而起的是一种压抑过的紧张表情。他说:“谋杀案发生后我研究过达尔曼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的肢体无法拆换。至少,它的肢体只能用特殊的工具和专家的手法才能拆卸安装。因此,这个机器人不是被用来杀害达尔曼的凶器,你的论点不能成立。”
贝莱说:“谁能担保你说的是实话?”
“我的话不容置疑!”
“在我这里就会受到怀疑。我并非因为你对命案现场那个机器人的判断无人能加以证实才指控你信口雌黄。当然,如果有别人能证明你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还有一点,你很快就把那个机器人处理掉了,为什么?”
“没有理由留着他,他已经被完全破坏了,报废了。”
“为什么?”
李比对贝莱摇摇手,怒声道:“你已经问过我了,地球人,而且我也回答你了。这个机器人因为目击了一桩谋杀案却无力阻止,所以报废了。”
“而且你还跟我说,这一定会令他完全崩溃,你说这是一种很普遍的通则。可是当古鲁厄被毒害时,那个拿毒药给他吃的机器人却只是变得软弱无力、口齿不清而已。当时,他实际上就是凶手而非目击者,但他却还能保持清醒接受质询。
“如此说来,这个在达尔曼谋杀案现场的机器人跟谋杀行为的关系,一定比古鲁厄事件中那个机器人要深得多,否则他为什么会完全报废?依我看,达尔曼命案现场的这个机器人,他的手臂被人当作凶器使用了。”
“瞎扯!”李比激动地喘着气,“你对机器人学根本一无所知!”
“也许吧,”贝莱说,“不过我还是要请安全署代理首长阿托毕希扣押你的机器人工厂以及维修厂的纪录资料,也许我们可以借此查明你有没有制造肢体可拆换的机器人。如果有,那么你有没有送一个这样的机器人到达尔曼博士那里去?如果有,又是什么时候送去的?”
“没有人可以碰我的纪录资料!”李比大叫。
“为什么?如果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不让别人看你的资料?”
“我为什么要杀害达尔曼?告诉我!我有什么动机?”
“我可以想出你的两个动机,”贝莱说,“你跟达尔曼太太很好,好得过头了。无论怎么说,索拉利人也是人类。虽然你从不曾跟女人交往过,但这并不能使你免于——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说成动物性的冲动?你见到了达尔曼太太——抱歉,我是说你在影像中看到她——你看到她衣衫不整,而且……”
“不!”李比痛苦地大叫。
格娜狄亚也低声说:“不!”
“也许你对这种感觉根本毫无概念。你因为自己的弱点而看不起自己,也可能因为达尔曼拥有她而恨他。你的确曾经要求达尔曼太太当你的助手,你用这种方式来跟你本能的冲动妥协。她拒绝你的要求,这更加深了你对她的怨恨。于是你杀害达尔曼博士,嫁祸给达尔曼太太,你用这种一石二鸟之计来报复他们!”
“谁会相信你这种一文不值、三流侦探家的鬼话?”李比粗声问,“换成你们地球人或者一头畜生,也许有这种可能。但索拉利人不会做这种事!”
“我并不单靠那个动机进行推断,”贝莱说,“我认为那个动机只存在于你的潜意识中。你另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谋杀动机,你必须除掉达尔曼博士,因为他妨碍了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李比质问。
“你想征服银河的计划,李比博士。”贝莱说。
“这个地球人疯了!”李比转身向大家叫道,“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有人沉默地望着李比,有人则望着贝莱。
贝莱不给他们做判断的机会,立即接着他的话说:“我疯不疯你心里有数,李比博士。达尔曼博士之所以打算和你断绝关系,达尔曼太太以为是因为你不肯结婚的关系,可是我认为并非如此,是因为达尔曼博士自己就在策划人工生殖的可能性,企图为人类创造一个不需要结婚的未来。达尔曼博士和你一起工作,他对你在做什么知道得比别人要多,也比别人更能揣测。如果你想进行什么危险的实验,他不但会知道,而且还会阻止你。他曾向古鲁厄暗示过这件事,但没有仔细说明,因为他还不清楚详情。可是,你显然已经发现他在怀疑你了,所以你杀了他。”
“疯子!”李比又破口大骂“这件事我不管了!”
“听他把话说完,李比!”阿托毕希居然插嘴道。
贝莱咬住嘴唇,避免露出得意之色。他对安全署代理首长那明显不带同情的声音感到十分满意。
“李比博士,”贝莱继续说,“你对我提到可拆换肢体的机器人时,也提到装置正电子脑的太空船,当时你说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个地球人,既不懂机器人学,也不明白它会牵涉到的方面?或者,你是因为我威胁要亲自和你见面,因此吓得神志不清而胡言乱语?且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其实奎马特博士早就跟我说过,索拉利世界要对付外世界的秘密武器,就是正电子脑机器人!”
奎马特完全没想到贝莱会引用他的话,不禁大吃一惊,立刻跳起来叫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从社会学的观点来看这件事,我知道。”贝莱说,“可是你的话却让我有很多想法。我们不妨来比较一下装有正电子脑的太空船和由人类驾驶的太空船。人类驾驶的太空船是不能用机器人来打仗的,机器人无法摧毁敌方太空船或敌方星球上的人类,因为他不懂得朋友和敌人之间的区别。当然,你可以跟机器人说,敌方的太空船上没有人,也可以跟他说,他要轰炸的是个无人居住的星球。可是要蒙骗他并不容易。机器人看得出来他自己的太空船上有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星球上有人居住,所以他会推测敌方的太空船和星球上的一样有人。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你,李比博士,只有像你这样真正的专家,才能适当地控制机器人。整个索拉利世界像你这么优秀的机器人学专家恐怕没几个。
不过,我认为,一艘本身装有正电子脑的太空船,却很乐意去攻击它被指定要攻击的太空船。它会很自然地认为其他的太空船上也没有人类,因为你轻易就能建造一艘无法侦测敌方船上是否有人的正电子脑太空船。经由正电子脑的直接控制,这种兼具武力及防卫力的太空船,将会比任何由人类驾驶的太空船更容易操控。这种太空船不需要提供空间及补给品给驾驶员,不需要提供水和空气过滤器,所以可以加强它的装备、携带更多的武器,使它拥有更强的武力,因此,它比一般的太空船更无懈可击。只要一艘有这种正电子脑装置的太空船,便足以打败许多普通舰队,我说的对吧?”贝莱问李比。
李比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副要中风的样子——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他直直站在那里,僵住了。
他没有回答贝莱,就算回答了,声音小得也没人听见。
场面突然陷入混乱,每个人都像疯了似的朝李比大吼大叫。
克罗丽莎的脸像复仇女神,连格娜狄亚也站起来,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像要揍人。
贝莱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试着放松紧绷的肌肉和神经。
他的办法成功了,他终于按对了按钮。奎马特把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比作斯巴达时期的国有农奴,他说机器人无法叛变,所以索拉利人可以放心。
但如果有人要教会机器人如何伤害人类,换句话说,就是要教会机器人反叛,如果有人要造成这种威胁时怎么办?
这岂不是罪大恶极?在这个机器人比人类多出一万倍的索拉利世界,只要有人涉嫌让机器人伤害人类,大家还会放过他吗?他能不引起公愤吗?
阿托毕希朝李比叫道:“你被捕了!在政府进行检查之前,你绝对不准碰你的资料纪录——”他语无伦次地叫着,声音几乎淹没在一片骚动中。
有个机器人走近贝莱身边:“主人,主人奥利瓦有报告传给你。”
贝莱严肃地接下报告,接着,他转身大声说:“大家安静!”
他的声音几乎有一种神奇的效果,每个人都转过来,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除了李比瞠目结舌之外,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地球人。
贝莱说:“要求他在官方派人去拿纪录资料之前不去碰那些东西未免太傻了,所以在进行这次会议之前,我的伙伴丹尼尔·奥利瓦就已经动身前往李比的业地。我刚刚接到他的报告,他现在已经到达那里,很快就会见到李比博士,并且扣押他了。”
“扣押!”李比像受惊的动物般号叫起来,一双睁大的眼睛仿佛头颅上的两个洞,“有人要来这里?亲自来?不!不!”他的第二声“不”是尖声嘶吼出来的。
“他不会伤害你的,”贝莱冷冷地说,“只要你肯合作。”
“我不要见他!我不能见他!”这个机器人学专家跪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双手交握在一起,摆出恳求的姿势“你要什么?要我招认吗?好,达尔曼有可以拆换肢体的机器人。对,对,对!是我安排毒害古鲁厄的,是我安排用毒箭射你的。你说的那些太空船也是我策划的。我没有成功,不过,对,是我策划的。拜托你叫那个人走开,不要让他来,叫他走开!”
他口齿不清地一直说下去。
贝莱点点头。他又按对了按钮,以亲自见面的方式逼供比刑求更管用。
突然,影像中的李比似乎因为某种他们听不见或看不到的东西而转过头去。他张大了嘴,举手去挡某个东西。
“走开!”他哀求道,“走开!不要过来!请你不要过来!请——”
他连滚带爬向一旁躲开,突然,他把手伸进外衣的口袋取出一样东西,迅速塞进嘴里。接着,他晃了晃身体,脸朝地面直直倒了下去。
贝莱差点大叫:你这个笨蛋!走近你的不是人,只是一个你所深爱的机器人!
丹尼尔·奥利瓦冲进影像成像区,注视着倒在地上的李比有好长一会儿。
贝莱紧张地屏住呼吸。如果丹尼尔发现是因为自己太像人类而害死了李比,那么他那被第一法则所奴役的头脑一定会受到很剧烈的冲击。
但丹尼尔只是跪了下来,用他那精美的手指检查了一下李比的身体,然后,他把李比的头抱起来,好像无限珍爱似的摸了摸,抱着他轻轻摇晃。
他那塑造得十分完美的脸望着其他人,低声说:“这个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