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吃早餐了。
我父亲通常不在家,他在城外一家叫安多弗的印刷厂上班,开一台整行铸排的机器——厂子靠近没有高大林木的小山丘,他在天还黑的时候就要从这里经过去干他一周四十小时的工作,假如不是因为看见他这个愁眉不展的大汉,此地还不知道大地本来的黑暗——所以,他没有坐在餐桌上一起用餐,通常厨房里只有我的妈妈,她在准备早餐,还有我的姐姐,她在忙着准备到某某杂志社也就是《市民杂志》去上班,她是一个装订工——她跟我说过上班干活的正经事,但是我正在紫色的恋爱中,心目中根本没有那些凡人俗事,根本听不进那些话——我面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纽约的《时代》周刊,只有玛吉,只有这个伟大的世界,以及湖边大树枝叶上弥漫的夜色和晨曦——“蒂·让!”他们这样称呼我——我是一个举止粗鲁的人,食量很大,无论是早餐,晚餐,还是下午快餐(牛奶一夸特:花生奶油饼干,半磅)。“蒂·让!”——要是我父亲在家,“Ti Pousse!”(小大拇指)他这样称呼我,一面咯咯地笑。然后在快乐的气氛中吃着麦片粥——
“哎,你跟玛吉·卡西迪的恋爱谈得怎么样了?”我姐姐吃着三明治笑嘻嘻地问道,“还是因为莫·科尔的缘故她拒绝你了!”
“你是说波琳?为什么要提起她?”
“你不知道女人的醋劲会多厉害——她们心里想的就是这些——你走着瞧吧——”
“我什么也没瞧见。”
“Tiens,[1]”这时我妈妈说道,“给你火腿面包,今天早晨我烘了满满一炉,因为你昨天都吃了个精光,最后饿着肚子,就像过去在科里梅尔那样,爱吃醋的姑娘别理她,网球也别管它,只要你坚持自己的立场事情就好办,要像一个真正的法裔加拿大孩子,就像我教育你的那样要堂堂正正——你听好了,蒂·让,要是你清清白白地做人,你决不会后悔。信不信由你,你知道。”于是她在那里坐着,我们大家管自己吃着。到了最后一刻我就犹豫不决地在房间里站着,看着刚刚买来的小收音机,也就是在这台收音机里我刚开始听葛兰·米勒[2]和吉米·多塞[3]的歌曲以及强烈地打动我的心的浪漫歌曲……听《我陷入沉思》,《真心一片》[4],听鲍伯·艾伯尔,雷·艾伯尔[5]的歌曲,在只属于我的夜晚,整个凄凉悲叹的美国在我身后凝聚起来,玛吉颤抖的吻传递的温柔给我以自豪,充满了只有少男少女才能明白的那种爱,俨然就是忧伤的舞厅。我站在壁橱门前,就像莎士比亚剧中人物那样紧握双手;我走进浴室抓过一块毛巾,双眼模糊了,因为我突然想入非非,把玛吉带走,离开了舞厅粉红的地板,来到月光皎洁的码头上,坐在一辆顶呱呱的敞篷汽车里,给她一个热烈的吻,持续很久而又非常诚挚(略微偏右)的吻。
我刚开始刮脸;一天夜里我姐姐把我吓了一大跳,她给我梳头,把我头顶上的头发做了一个褶,梳成波浪形——“哦乖乖,你瞧这罗密欧!”这太吓人了;两个月前我还是一个孩子,在铁锈色的黄昏,紧紧裹着外套,戴一顶有护耳的帽子,缩起身子,从学校参加秋季橄榄球训练回家,空闲的晚上就跟一群十二岁的孩子在巷子里玩撞柱游戏,帮他们安放木柱,一排可赢三分钱——二十排就是六十分,通常我可得这个数,或一元钱——不过还是个孩子,到了最近我还为丢了帽子而哭过鼻子,那是在公用事业振兴署主办的俱乐部篮球联赛的一场球赛上丢的,比利·阿陶德最后一秒一记轰动全场的远投赢得球赛的胜利,简直可以与另一场少年俱乐部的平局相媲美,那是一支希腊劲旅,在就要吹响哨子的最后一秒钟,我在罚球线附近从争抢的人群中跳起投篮,球在篮圈里待了一秒钟让大家都看一看,然后落下,比赛结束,扎格和他的绝技——一个天生好表现的人——永久的英雄。我的帽子就是这时候忘记的。
“妈妈再见,”我在妈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去上学了,她怀着对生活的严峻认识,自己也在一家鞋厂打一份工,不屈不挠、不知疲倦地坐在皮革修平机前,拿着不听使唤的制鞋皮革对准刀片,她的手指头都发黑了,从十四岁开始长年累月地干活,机器前坐的都是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全家人都上班干活,一九三九年是大萧条接近尾声的年月,其严重性不久即将被波兰发生的事件所掩盖。
我带上母亲前一晚为我做的午餐,那是一片片涂了黄油的面包;在上午上了四个小时的课之后,到了中午这几片面包的可口,那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上午的课堂几乎可以说有趣而快活,大家都被老师的个人性格魅力所吸引,如乔·梅普尔的英语第三册,麦克吉莉克蒂老太的天文学(不可或缺)——黄油面包而且非常可口,热土豆泥,再没有别的,在吵吵嚷嚷的地下室的餐桌上,我这样的午餐一顿就要十美分——午餐的主菜则是我买的很好吃的巧克力冰棍,学校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每天中午都贪吃,在地下室的大厅里坐在长凳上吃,在人行道上吃——课间休息——由于上帝的恩典,我有了玛吉,有时候也因为上帝的恩典我买到了几乎有一英寸宽的冰激凌,因为冰激凌工厂里出的差错,冰激凌上的巧克力是厚厚的一层,简直叫人不相信,也因为是工厂里出的差错,那一层厚厚的巧克力就这样缠绕着涂在上面——有时候偶然也是因为工厂里出的同样差错,我也会买到软绵绵的半英寸厚的冰棍,已经融化了一半、像纸一样薄的巧克力掉落在克尔克大街的人行道上,正当我们,我和哈里·麦卡希、虱子、比利·阿陶德,在冬天的阳光下都非常嘴馋地吃着手上的冰棍的时候,我的心远离浪漫色彩何止十万八千里——所以我会自己带黄油面包午餐,那是准备匆匆塞进年级教室的桌子里的——吻一下母亲——然后迈开双脚出发,急匆匆地跨着大步,跟别人一样,沿着穆迪街大步走着,经过纺织厂的招贴柱子,走到了大桥,走到了穆迪街公寓,然后下山到了城里,只见灰暗、繁荣的城市清晨雾气蒸腾。大家雄赳赳地沿途集合起来,各就各位,G.J.从里弗赛德街走来,他是要到洛厄尔高中去上商务管理课,他在学校里学会了打字,学会了会计,在将要做性感秘书的妖艳姑娘的周围做着美梦,他已经穿起了套装,戴起了领带,他说,“扎格,戈登小姐总有一天会卸下她那副冷漠、孤傲的面孔,在我面前让裤子滑落到地板上,注意听清楚我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会找一个空房间去干这事,”——但是他只是嘴硬,他非但没有真去干那种事,相反他最终还是带着书本在下午两点钟去看廉价二级电影——而且是独自一人前往,去观看弗兰乔特·托恩[6]、布鲁斯·卡博特[7]、艾丽丝·菲耶[8]和堂·阿米谢[9],咧嘴大笑,面对泰龙[10]等演员,以及靠吃救济生活的老头老太睁大双眼观看电影的现实场景,满脸笑容。除了他以外,还有虱子从里弗赛德街斜刺儿里朝我走来;然后,真难相信,比利·阿陶德从穆迪北面郊外的山上,大步流星地在后面赶上了我们,正当我们走到市区运河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发现伊迪儿早赶在我们之前到校,从他的一年级新生教室的窗口探出头来,尽心尽职地听从老师的吩咐打开一扇扇窗子——“伊——伊迪儿!”他大声喊道,然后便从窗前消失了,他是洛厄尔高中最积极肯干而成绩最差的学生,要不然他早就能加入橄榄球队,然后让人人都目瞪口呆,只要用他坚硬的胳膊肘狠狠一击,就可以将马尔登队的后卫阵脚打乱——在洛厄尔高中打开教室的窗子,窗外是布特纺织厂运河玫瑰色的清晨,早起的鸟儿——到后来那就成了在哥伦比亚大学打开窗子的早晨,马克·范·多伦[11]窗棂上的鸽粪,写出艾文河畔一棵苹果树下酒后酣睡[12]的莎士比亚,啊——
我们顺着穆迪街飞速前进,精力旺盛,青春年少,无比激动。从我们大家中间像一条小溪流一样穿过的是巴特利特初级中学的孩子,他们走沿河岸的线路到白桥和瓦纳兰希特街,这条路曾经是我们过去一直走的,“走了多少年了,耗子?还记得天太冷他们都生了冻疮的那个冬天,和医生们一起在校长办公室吗?——”
“还有在瓦纳兰希特街打那场雪仗的时候——”
“那些无比兴奋的同学骑着自行车来上学,真的虱子,他们的自行车之字形绕着骑上那座山,比起步行上山那要吃力得多了——”
“每天中午我常走着回家,我和艾迪·德士蒙两人手挽手跌倒在地上——他是世界上最懒的人,他下午就不肯去上学,要他下午去上学还不如把他扔到河里,那我只好背他——懒洋洋的,他就像我家的猫,真蠢——”
“啊,过去的美好时光!”耗子会表现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垂头丧气的。“我在这个倒霉的世界上不求别的,只求能有一个机会好好挣钱赡养我的母亲,确保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斯科蒂现在在哪里工作?”
“你没听说吗?——远在切尔姆斯福德,他们在建造一个大型的军用飞机基地,斯科蒂和公用事业振兴署的老废物们在外面掘树、砍树、清理场地——他赚大钱了——他早晨四点钟就起床——斯科蒂这家伙——我很喜欢这个家伙——别老揪住他不读高中不读商务管理课这件事,这小子现在就要钱——”
我们来到桥上。桥下峡谷的嶙峋怪石之间是冬日的涓涓细流,一潭潭积水结了冰,细小的流水湍急处冲积而成的泡沫,映照在玫瑰色的晨曦中,非常寒冷——在远处,是森特维尔区的平房,积雪覆盖的草坪微微隆起,新罕布什尔森林隐约可见,森林的深处穿着麦基诺呢衣服的大汉现在携带了斧子,穿着靴子,吸着香烟,大笑着顺着松树墩之间布满车辙的泥泞小道,开着老式的雷奥货车,到达林中小木屋,荒凉的新英格兰在我们心中的梦境——
“你一言不发,扎格——那个讨人嫌的玛吉·卡西迪把你迷住了,小子,她把你迷住了小子!”
“别让臭女人把你迷住了,扎格——不值得你去爱——爱情算啥,什么也不是。”G.J.反对爱情。反对的人是他,不是虱子。
“不对,爱情是伟大的,耗子——有些东西得好好想想——你该到教堂去祈祷扎格宝贝!跟她结婚!甩掉她吧!怎么样?我要找一个好姑娘!”
“扎格,”古斯一本正经地劝说道,“甩掉她然后离开她,听听一个有经验的老水手的说法,——要女人干什么,没用,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啊!”他转过脸去,一边怒气冲冲地说道——“回绝她们,让她们安分一点——这个世界上苦难已经够多的了,笑吧,哭吧,唱吧,明天没有什么了不起——别叫她把你弄得提不起精神来,扎格。”
“我不会的,耗子。”
“哎呀!瞧,那是比利·阿陶德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回看到他搓着双手急匆匆地赶路了——”肯定是比利·阿陶德,他跟他母亲住一起,每天早晨不是按时起床而是急匆匆地出门,咧着嘴笑一边搓着双手,你可以听见马路对面他在寒冷中充满热情的尖细声音。
“嗨,各位,等等我——让象棋冠军走几步路!”
“你是象棋冠军?嚯嚯。”
“什么?——”
“我采用连珠炮战术就可以把你们都打败——”
“是吗?瞧他的书本!”
——我们在上学途中一路闲荡、一路争吵,脚下却没有放慢速度,依旧大步走着,走过贫民窟里的沙特尔大教堂即圣约翰施洗教堂,走过加油站,走过经济公寓,经过维尼·贝尔格拉克家——(“维尼这个家伙现在还在睡觉没有起床……职业学校也不愿意要他……今天整个上午他会读扣人心弦的真爱故事,吃着德莱克白奶油夹心巧克力蛋糕……他从来不吃主食,专门靠吃蛋糕过日子……真该死我知道我们昨天逃学了,可是在今天这个阴沉沉的早晨,我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想要见到维尼。”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好——接连两天了吧?”
“昨天你听他说了吗?——他说他现在要色迷心窍,要把脑袋伸进马桶里去了!”)——我们走过市政厅,后面就是图书馆,那边已经有几个老流浪汉在阅报室门口捡烟蒂,等九点钟的开门时间——我们走过王子街(“嗬,还是今年夏天,就说说我们在那边打的几场球吧,扎格,你记得那些本垒打,三垒打,还有了不起的苏格兰人投手打得对方一分不得——生活真棒!”)——(“生活嘛,亲爱的虱子,前景无量!”)——我们走过基督教女青年会,跨过运河桥,走过进入大型棉纺厂的那条大街,大家都踏着朝霞映照下的卵石路快步走着,走过纺织工人住宅区,十九世纪中叶的工人住宅区因狄更斯的回忆录[13]而出名,一排排紧闭的殖民时代风格的大门,看到古老红砖砌成的倾圮门面凄凉面貌,让人想起纺织厂里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劳作,夜景昏暗。
然后我们与许许多多的学生融合在一起,在中学的人行道上和草坪上闲逛,等着第一遍铃声的响起,然而铃声在教室外是听不见的,而是从闹哄哄的教室里一张张紧张的脸庞上传开的,所以有时候我因为迟到了心中惴惴不安,独自一人走在仅仅几分钟前还是成百人熙熙攘攘、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主角都已经扫荡干净的场所,他们都已经被关进安静的中学窗户里,上早晨的第一堂课,那空荡荡的地方是非常愧疚、非常丢面子的地方,在梦中出现过许多回的地方,还有人行道,草地。“我要回去上学了,”整日卧病在床的老人枕着天真烂漫的枕头,无视时光的流逝,在做着这样的梦。
* * *
[1] 法文,喂!
[2] Glenn Miller(1904—1944),美国爵士乐音乐家。
[3] Jimmy Dorsey(1904—1957),美国爵士乐音乐家、小号手。
[4] 即1938年流行歌曲My Reverie,拉里·克林顿词,根据法国作曲家德彪西1890年钢琴曲《沉思》改编。1938年作者与书中主人公同年,16岁。《真心一片》(Heart and Soul)也是1938年流行歌曲,弗兰克·洛艾瑟词,霍吉·卡迈克尔曲。影片《超人归来》(Superman Returns)也用了这首曲子。
[5] 鲍勃·艾伯尔(Bob Eberle,1916—1981)和雷·艾伯尔(Ray Eberle,1919—1979)兄弟均为美国爵士乐队歌手。
[6] Franchot Tone(1906—1968),美国演员。
[7] Bruce Cabot(1904—1972),美国电影演员。
[8] Alice Faye(1915—1998),美国女演员、歌唱家。
[9] Don Ameche(1908—1993),美国演员。
[10] Tyrone Power(1914—1958),美国演员。
[11] Mark Van Doren(1894—1972),美国普利策奖得奖诗人、批评家,1920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同年毕业留校执教,直至1959年。
[12] “酒后酣睡”一语出自莎士比亚《一报还一报》一剧第四幕第二场:“他并不怕死,对他来说死不过是酒后酣睡。”
[13] 即狄更斯《游美札记》(American Notes,1842)。有意思的是,狄更斯在书中记述“洛厄尔和它的工厂制度”的第四章中写道:“……在洛厄尔,也没有工业人口可言(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儿的女工(往往是小农的女儿)都是从别的州来的,她们在工厂里工作了几年,就要重返家园,不再回来了。”“她们都住在工厂附近的公寓里。工厂的主人,对于开公寓的人特别注意,总得先把他们的品格彻底、严格考察一番,认为他们在这方面没有问题,才准他们开办。”(狄更斯:《游美札记》,张谷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