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个黄昏,六点三十分,天还没有暗下来,天色还可以亮一阵子,我坐在G.J.家后面的公园斜坡上,斯科蒂和我们在一块儿扔着小石头——瞄准五月的花瓣——我对玛吉的爱,我想着她的时候心烦意乱的感觉,已经在我嗡嗡作响的脑袋里变成了强烈而持续不断的悲伤。现实生活中继续上学,我却梦想,想入非非,心中痴迷,而现在户外是炎热的春天的早晨,实际上已经是夏天,已经无学可上,我也从洛厄尔中学毕业。
在波士顿花园冬季田径运动会的海滨接力赛中,我与洛厄尔的吉米·斯宾德洛斯和圣约翰预科等学校的人奋力对抗;他们管斯宾德洛斯叫头头,一个大鹰钩鼻,在老式的橄榄球赛灰蒙蒙的气氛中,腋下夹着头盔,俨然是洛厄尔队的队长——高高的个子,是他们所有人的希腊人卫士,后来在硫磺岛战役中阵亡。在波士顿花园的软木跑道上,我穿着小钉鞋,同样是在发令枪打响的同时飞速起跑,绕过我自己的白色跑道搭着围栏的弯头,速度就像我跑三十码短跑那样快,然后在弯道跑进他们(三个大学生运动员)的内跑道,可能是犯规的,在我的后面我听见他们抓我的脖子,但是我跑得飞快正准备侧身跑向远弯道,呼啸着绕过去,钉鞋下的软木屑飞在他们身上,我跑离护板,把手中的接力棒递给米基·马奎尔,他很了解我跟玛吉的恋爱关系,还和我跟卡扎拉基斯在波士顿欢乐之夜一起外出吃汉堡聊天,我们议论大家目前的女朋友和目前的问题,忍受着一九三九年那个城市刺眼的霓虹灯,大嚼波士顿北站附近希腊人路边小吃,那里可以买到大块的肉糜糕,夹在面包里吃,我们还比赛谁吃得快——我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卡扎拉基斯接最后一棒,跑枪响后的最后一棒,最后一圈——一旦乔·莫里斯涨大脖子与那些运动员拼命,橄榄球似的屁股绕过支着围栏的弯道——呼哧!——跑过来了——卡扎拉基斯准备地很完美正好从他手中夺过接力棒,拉长他的长腰,突然让长腿跑起来,尽管个子不高,五英尺九,跑起来速度飞快,样子瘦小但是非常有力,他手握接力棒转过第一个弯道时显得有点跑得太过,然后转入正常,他那一动不动的腰部以下两条长腿呼呼地飞跑,你看不见他的两臂,只见他飞也似的超过大学生短跑运动员,抢在了他们的前面——我们获得了第一名——但是并非因为我第一棒超出了圣约翰的斯宾德洛斯,他在绕过最后一道弯时加速赶上了他的对手印第安头号勇士的选手,而且大步甩下我把接力棒递给了他的第二个人——我交接时出了差错,造成了接棒和飞跑之间的时间的丧失——米基·马奎尔不得已,只好在一开头就损失八码的情况下,吃力地启动发疯似的奔跑——卡扎他们三个人抢回了损失的时间——这个失败一定就是玛吉给我造成的失败——我曾经达到过恋爱的顶峰,只有一两个夜晚的巨大成功——什么时候?是三月的一个夜晚在暖气片的旁边,她对着我明明白白地呼吸急促开始喘气,这一下轮到我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的愚笨而被世事困扰的头脑里,一点都不知道那天夜里她要得到我;一点都不懂她要的是什么。
她的双臂紧紧地抱着我,她的双唇在我的脸上游弋,一边咬一边吐出唾沫,她的下腹部使劲顶着我,满怀着激情、爱情、愉悦的欢快心情,疯狂之风随着三月一起躁动不安渗透她的全身,渗透我的全身,我们都准备与春天来一个富有成效的结合——从而回到无处不在的现实中做一对夫妻——在我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了铁道边开着窗户的小红屋——我们俩的——在空气和煦的春夜,在马萨诸塞大街一排昏黄的路灯下,在泥泞道路上,那时我知道整个洛厄尔城的小伙子们都在追逐装载了兴奋的卡车,少妇们则在干草大车边上晃荡着胸脯嬉笑,整个美国之夜都在地平线上浮动。
我与G.J.坐在公园的草地上,我在冥思苦想我的未来。
在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生活是美好的。
“我要过去看看玛吉。”我对古斯说——我站在大树底下,目光穿过里弗赛德街对面的一片旷野,望着远处洛厄尔——在迎风摇曳的野草那边,我们可以看到在两英里之外,基督山[1]的屋顶在阳光下闪烁,那片王国比先前更美丽了,小波塔基维尔山上,我的巴格达阿拉伯农家的屋顶,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玫瑰色——我就是那亲爱的少年——我口衔一片草叶,晚饭后躺在草地上,看见——任凭晚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在家乡,patria[2],出生地。我不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们的王国是否会被更大的王国所侵吞,不知不觉之间,就像高速公路穿过垃圾场一样。
“别为她烦心,扎格,”G.J.说道,“我不会被女人弄得晕头转向的,就让她们一个个去跳河吧——我的生活理想就是要想办法争取安宁。我看呐,我就是一个希腊哲学家圣贤之类的人,扎格,不过我说话是认真的,妈的——玛吉只会给你带来没完没了的麻烦,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话——她只不过是在气你恼你,你这个大傻瓜——我们大家都知道,虱子,他和波琳都跟我说过,那天我正好从洛厄尔商务学院急急忙忙回家,当时他们在中央大道和梅里马克街的拐角,波琳正好去马路对面的克莱斯奇公司买了一条裙子,我也是应该帮帮他们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帮他们——哎呀,真是的!”
他侧过身来一本正经地撑着一只手——虱子看准了一片晚风中的草叶悄悄地吐了一口唾液,但是一动也没动——但是他拿草叶在牙齿间撕的时候竖起晃动的草茎,就像暮色浓重时一个人在削木棒,就像一个人把他的小刀在木柄上合拢,你在暮色中听到了那声音——我觉得G.J.想错了,我比他清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哦,G.J.他不知道——我的家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看不清楚,尽管她的做法那么卑鄙,而我放弃波琳·科尔就是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妈的,G.J.。”我老妈老爸常叫我别跟G.J.一起瞎混。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有一点怕他,“Y‘e mauva(他人很坏)”。
“他很坏是什么意思?——他跟我们这一帮子人都一样——他没事的——”
“Non。我们对他和他的不道德行为都很清楚——他在角落里老是在说这些事——你老爸听见的——他跟那些小女孩做的事——”
“他没有什么小女孩!”
“他确实有的!他说他找到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他到处说那些肮脏的话,你干吗要跟他在一起瞎混!”
“G.J.并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经过一番思考觉得,“我的——什么我都得忍着,都得学会观察——而且玛吉爱我。”
我凝视色彩柔和的天空,月亮出来了,镶嵌在淡蓝的空中,玛吉是爱我的,我深信不疑。
“那就不要相信我,”耗子说道,“为了要得到你的一分钱,她们会绞尽脑汁对你花言巧语,扎格——别担心,我了解女人,我看透了我自己家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琐事和洛厄尔这个地区有身份的希腊人中的激烈争吵——这些事你半点都不懂,扎格。”他啐了一口——不像虱子是因为黄昏的寂静的缘故,他是要发泄,咄。——“她们可以把她们的破烂纺织厂都吵垮,倒在河边的废料堆里,为了一丁点儿的事撅起她们的屁股,扎格——我要离开这个洛厄尔,”他用大拇指朝那边指了指,“也许你不会,但我是一定要走的,”——他望着我,那两只圆睁的眼睛充满了义愤和报复情绪——G.J.他懂事长大了。
“行,耗子。”
“你现在要到哪里去?”
“我去找玛吉。”
他只是挥了挥手。“扎格,给她一点甜头。”
我得意地笑了一笑然后就走了。我看见G.J.挥动摊开的手——向我道别——祝愿。
我一路漫游,穿过整个洛厄尔城,沿着洛厄尔的交通主动脉,即穆迪街现在的纺织大道,跨着大步,脚下啪嗒啪嗒地响,去寻找我的苦恼。“G.J.显然是错了。”
夜,夜。由于我等不及公共汽车,我就步行一分钟走到前面的卡尼广场,跳上驶往南洛厄尔的一路轰隆隆直响的公共汽车,大个子司机一路上哗啦啦地卸客,他们大多是到最后几条马路下车,现在只好哐当哐当开出城外,穿过碎石路面,工地手推车,郊区马路底下遭损坏的污水管道,一路飞奔绕开路面上的坑坑洼洼,避开电线柱子和路边的篱笆,开往城外的停车棚,不过现在已经重新装修变成了漂亮的车库——他看了一眼手表,他的时刻表,他对于时间的极大关注正与我相合,这时我在马萨诸塞街跳下公共汽车,正好在地下通道口,下车后我就跨着急促的小步,而他轰隆隆地继续赶他的路,红通通的车灯一路闪耀——而孤独的步行的人,被四周的空旷所笼罩——我沿着康科德河岸快步走着,实际上我正好是在马路的中央走,穿过一座座小平房,屋后的果园,急弯的小河到小片的河岸,康科德河没有什么大话可说,不过此地到处都有橡树果——
玛吉没有站在马路的顶头,没有见到她的衣裙轻轻飘起,我们一块儿唱着《深紫色》[3]这首歌,就像在冰封的星光下,我们都融合在一起时的冬天寂寞的恋爱——现在轻松自如的夏天一脸炽热的星星,面对我们的冰冷的爱情也两眼模糊了——平整的大路上没有破车开过我们的身边——“杰基,”她说,“——,”没法子翻译的爱情的语言最好还是别说出来吧,假如你还记得起来的话——
“可是她现在根本没有站在那边的马路上,”我心里对自己说一边加快了步伐,我和G.J.谈论她的时候照亮我们的光线,现已在她躲起来的西边逐渐暗下去了——
“我觉得她是从篱笆的缺口走下去的,杰克,沿着那条小路走的——今天晚上小孩子都在游泳要么都在讨论游泳。”这是玛吉的小妹,一边说话一边腼腆地朝着我微笑;再过一年他们就会说她在和我恋爱,别人会这样说,不过现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绕着电线柱子转,在跟詹米玩跳房子游戏。
* * *
[1] Christian Hill,梅里马克河北岸一居住区,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开发。“基督”在此处与宗教信仰无关,因山上有饮用水库而著称。
[2] 拉丁文,故乡,故土。
[3] “Deep Purple”(1933),彼得·德罗斯(Peter DeRose,1900—1963)作曲,米切尔·帕里希(Mitchell Parish,1900—1993)于1938年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