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以后,一个寒风刺骨的雪夜,洛厄尔火车站挤满了从波士顿来的乘夜班车的旅客,他们手里抓着《纪事日报》,拥向出租车和公共汽车。马路对面的车站餐馆生意红火,汉堡包在平底锅上发出肉汁咝咝的声响,有一张熟悉的蒙大拿面孔的柜台服务员,把一团鸡蛋牛奶面团摔到油光光的平底锅上,锅子立即咝咝地冒出一股热气,声音很响,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从火车上下来的人推进门来填肚子。六点零五分或者零六分的客车刚刚离站,一趟货运列车在冬日黄昏的飞雪里隆隆地经过洛厄尔,足有一百节车厢长,列车末尾的守车还在近马萨诸塞街的南洛厄尔的康科德河大桥上——火车头正在通过洛厄尔市中心纺织厂和切尔姆斯福德街后面的圆木堆场、管子和油罐堆场,普林斯顿林荫道的场院隆隆滚动的车轮,仍在零零碎碎的雪堆里。在米德尔塞克斯街和铁道的上方,几个阴暗破败的门道里躲着几个暴风雪中的洛厄尔餐馆服务员。布兰格登餐馆生意清淡,阴暗地坐落在一个角落里,里面食客寥寥无几,面目黯然,是一家快餐店。后面是布兰格登汽车修理厂和停车场,晚上高峰时间的热闹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修理厂工人刚把一辆大卡车倒进车位,贴近隔墙,并且把最后一辆别克车挤到了靠近一排车子的车库最里面的位置,这样就没有留下多少空位置了。修理厂的工人只有一人,他拿着车钥匙走回来,手里还拿着铅笔和单子,两条粗壮的腿走得匆忙——差不多是跳着走。走到升降卷门的大门口他吹了一声口哨,看见大雪瑟瑟地落在巷子里;头顶上方一间公寓房灰暗的厨房窗口亮着昏暗的灯光——修理工可以听见小孩子的说话声;他走进一个有取暖大肚子炉子和卷盖式写字台的小办公室,把票板往放着报纸和香烟的桌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到转椅上,然后转过椅子两只脚跷到桌子上搁着。他伸手拿起一大瓶啤酒用手敲开瓶盖。他喝得打嗝。他抓起电话。
他拨号。“喂,玛吉,是你吗?”
“是啊。杰克?又打电话来了?我还以为你跟我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真不敢相信——”
“哎!得了!我现在就开车来接你——咱们到办公室来喝啤酒,听无线电,跳跳舞——我会送你回家的——一辆大别克——”
“什么时候?”
“就现在!”
“听你说话好像你变了。”
“那是。三年大变样了嘛!”
“上一次我看到你——是在班级舞会之后——你还记得——大学生娃娃——”
“我现在可不是大学生娃娃。——下个月我要到海军去服役。”
“你很赶时髦!”
“只不过是商船队——”
“哦,你今非昔比了——不过我会来的——”
“玛吉还是老样子,”修理工杰克·杜洛兹心里想,一边估计了一下,“我过二十分钟准到。准备一下吧。这辆别克车我得立即开回来。就好像是偷车。我是丢下停车场没人看着呢——”
“行。我就好。”
“行宝贝,”J.D.说道,“一会儿见,”挂了电话立即起身。他取了钥匙,走出办公室,锁了门,推了推——猛地拉下升降卷门,啪的一声锁上,大步一直朝车库里面走,到了别克车,坐进车里。
车门轻轻地响了一声。车门啪的一下又打开了,他跳出车子把车库里的灯关了几盏——此时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然后慢慢地发动引擎,倒过车子,换挡,开到前面,车前灯闪亮了——把车库阴暗的地方全部照亮——他寻找香烟的时候胳膊肘猛然碰响了喇叭——他疑心地回头看了看,把车子调过头来,出了门,到了纷纷扬扬下着雪的巷子里——他没有戴帽子,就穿一件夹克——就在几个月前,他担任洛厄尔《太阳报》记者,也是外表凌乱,就像一个从可怕的监狱放出来,到了夜间满目的红砖房子之间的人,隐隐约约偷偷摸摸头脑纷乱神情紧张地四下里张望,到处都听得到想象中的嘈杂声,看得见人来车往,于是停住脚步看明白了再走——别克车非常缓慢地爬到了巷子口。雪越下越密。“方块杰克,”杰克唱道,“方块杰克,我要毁在你的手里,”故意唱走了音,就像他记得G·J·里戈波洛斯在一九三九年的除夕夜唱的那样,当时他第一次遇到玛吉这姑娘,今晚深夜,他和她在车库里——“宝贝,”他说出声音来,“今夜我肯定要叫你明白——今夜不会像过去跟你一起的时候那样了——我终于要把你弄个明白了——跟你分手之后我也有过女人,到各处旅行,而且跑得很远——我可以跟你说的故事,会教你的小小马萨诸塞街在这个星球上相形见绌——说说铁道,我扔过的瓶子,女人替我买晚餐喝的杜松子酒,我在野外跟着老流浪汉听他们唱布鲁斯歌曲——还有弗吉尼亚的月夜——还有那里气候干燥的早晨的小鸟——往南,往西的铁道——我进去坐过的尘埃满地的屋子——还在里面睡过——早晨在办公桌上、在课桌上、在私人的卧室桌子上我经历过的事——在砾石路上我经历过的风流韵事——在公园地上摊开的报纸上——在喝醉了酒的志同道合者的沙发上——我在夜晚窗口单独经历过的歌舞——我读过的书,我接受的新哲学——索斯宾·维布伦[1],亲爱的——舍伍德·安德森[2],宝贝——还有一个他们叫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还有我爬过的北极的山——所以今夜别把我随随便便打发了,我会处罚你,我会把你淹到河里去,我会让你——”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车子从车库的车道开到米德尔塞克斯街,等了三辆车子才通过,现在抢在另外三辆车的前面,他向右急转弯,向前开过了铁道,非常惧怕地窥视着夜的黑洞,注意两边片刻间出现的火车头,过了火车站,饮食店,梅里马克饭店——在饭店里,他知道,别克车的主人雷诺在饭店的床上拥着他的女人睡觉,要到早晨才会出来,即使是今夜出来那也要很晚了——车子开到与米德尔塞克斯街相交的学院街陡峭的山的脚下,他大着胆子轻快向前,他深信他不需要防滑链也可以在厚厚的新雪里行驶——
车辆川流不息。他车子嘎嘎地爬坡,在环形中心广场停了片刻,左右观察,向右转弯,到了亭子摇摆木马出处,留出一点时间给从洛厄尔市中心方向来的车子,然后转弯沿着学院街一路向前,此时他信心十足地驾车,加大了速度,对面临的真实生活的危险非常关注。他向南行驶,沿途经过海军准将舞厅,经过基思学校,左手边是阴郁的大公园[3],树枝上积雪与枝桠黑白分明,煞是好看,他一路向南,驶向南洛厄尔,驶向玛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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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Thorstein Veblen(1857—1929),美国经济学家、社会学家。1899年出版《有闲阶级论》(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无情抨击有钱阶级的商业价值观,因此遭到学术界的敌视,但也为他赢得经学家和著作家的牢固地位。
[2] 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美国小说家,美国文学现代文体风格开创者之一。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瓦恩斯堡镇》(Winesburg,Ohio),用印象派手法描写人物。
[3] 即洛厄尔的南方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