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喀佛底太太走进屋里来。她也像别的妇人似的每天早晨总要说她们丈夫的长短,因为做丈夫的一到早晨便是个难指挥的坏脾气的东西,没有喜欢脸儿,不灵动的,甚至对他自己的孩子都没有那种至性的趣味,并且很容易厌恶的误解她妻子的话。要消灭这种不欢只要他混入别的男子队里。做丈夫的把那些男子仿佛当作一个大澡盆,他一跳下澡盆就把妻子,儿女,家庭内一切的安全一概不顾了,回头从澡盆里出来便换了一个新人,见了他妻子,儿女,家庭,又都有趣了直到第二天的早晨。许多妇女以为这是一种苦痛,往往算作一种凌辱,虽然她们竭方要疗治这特别的伤痕,甚至会做点好饭去哄他,但是完全无效的,只好不断的去请教别的妇人大家讨论这问题。喀佛底太太不过叫她丈夫照料那个小小囝,因为她要给他盛稀饭,谁知他竟厉声威吓她说,如果她来搅扰他,他要把稀饭泼在她颈根上。
她正为这一早的疯颠想来和她朋友商量,她一看莫须有太太已经出门去了,脸上立刻显露失望。但这只于是一时的。一般妇人大概都有一种对于妇女的社交智识。她们交际的态度总是很好的。其实,她们仿佛都是彼此猜忌,必得用种种可能的方法,恭维,奉承,或郑重的手段,去互相调和。女子之间彼此很少自由,因为除了两个极端相反的东西之间没有真的自由或真的相识。同类之间只不过外表相像,异类之间才有一个空间使彼此的好奇与精神都可以在那里探险。两个极端一定会相遇,相遇是因为他们的急迫的需要,也就是他们所以有距离的原因,他们距离愈远,回头愈速,他们的接近也就愈热烈:他们也许将各人撕成粉碎,也许彼此熔化成为不能熔化的,新奇的,但是再也产不出别的好东西。两性之间在交际上有一种非常的A自由。他们相识乃是识透了彼此的心理。一对不相识的男女在一刻钟内可以完全相识。这大概是真的,他们见面不到几分钟彼此便竭力的说明自己。但是男子见了男子未必能如此,女子见了女子尤其不如此了,因为这些都是平行线永远不会相遇的。后者的相见,特别的,往往自始至终是在武装与算计的中立状态之中。她们用一种永远不离她们左右的严重的社交手段保守她们中间的距离与各人的意见,这种手段比什么都厉害,曾经帮助建立各种礼节,我们现代文明的一半差不多就是这些礼节。男子们都知道女子与女子同住没有不打架的,她们也得不到旁的女子像男子替女子做事所用的那种好心来替她们作事。如果这话不错,这理由不应该在女性间的复杂情形,如同猜忌或激烈的竞争里寻找,应该在女子永远忍受的那种身体上的循环不己的变动里寻找。男子能够并且愿意用他的拳头去答复别人对于他的侮辱,因此他们彼此见面反倒变为和平,好脾气了;女子在她们的同性与她们自己的容易受刺激的感情之间也设了种种的规矩礼节作她们的防御线。
喀佛底太太藏起她的失望,格外和言悦色的同玛丽谈天。她坐在床边谈论凡是女子可以谈论的各种问题。人都以为女子虽然不断的谈话,但是她们的谈话总不出乎客厅与厨房之间,更详细的说,就是在楼顶的小屋与碗盏室之间,但是这两个极端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狭隘,因为从楼顶的小屋望出去只看见星宿,由碗盏室开出去往往是厨房的小院或一堆垃圾——她们的眼界就是她们的地平线。死与生的玄妙占据女子的心里远过于占据男子的心里,对于男子要以政治与商业的投机为最合式。女子深深的从事于直接的买卖,和交易时所有的绝对的形式,所以女子对于商业的实际情形往往比较许多商人更明白。假使男子能知道家庭经济有女子所知的一半,他们的政治经济与他们的全体的重要政治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益的扰乱了。
以上这些话玛丽都觉得很有意思,还有一层,这时她正希望有人给她作伴。假使没有人在她身旁,她也许非遇见某种思想,记忆,影像不可,她心里恍惚觉得总以不遇见这些为是。她昨天的工作,她在屋内遇见的那位姑娘,那个巡警——所有这些记忆她在心里一一绕着躲开了。她决意把所有于这些记忆有关系的念头一齐抛开。如今在她意识内隐约浮泛的巡警不是一A合意的人,甚至于不是一个人,一个距离,仿佛是她儿时的一瞬,佛是已经忘了一半的怪物,一种永远不该复活的记忆。她的模糊的思想把他隐藏了,仿佛变成一个已死的人,她无论在哪里永远不会再见他。所以她决计把他关在她心内的不舒服的牢狱里,他虽然无力,依旧在那里挣扎,不定哪时候好像一个奇怪的问题或忽然的羞赧蓦地里跳了出来。她把他隐在一个玫瑰色的红晕里,这红晕只要吹一口气便可以满面通红,她却掩在喀佛底太太的滔滔不绝的谈话后面躲着他,她仿佛从蒙面纱里望出来似的,时时望见他的帽尖,跷着的坚细的胡须,和一对高耸的肩膀。她对着这些隐约的鬼相,就拿一大阵的话把他的鬼影子给淹了去,但是她知道他等着要捉她,而且他一定能捉住她,她想到这里,不由得不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