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佛底太太的房客按日子搬来了。他是年轻的,瘦得像一块薄板条似的,他的行动很乱。他不大住在屋里。只于为吃饭飞进家里来,吃完了又从家里飞出去,不到睡觉的时候他是不再出现的。喀佛底太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但是她情愿用她自己的灵魂来打赌——她相信她的灵魂很有价值——说他是一个很好的少年,除去他早晨被袱躺在地板上,枕头的一个犄角上有几点蜡油,同在椅子上擦皮鞋这几种毛病之外,他从不给你一点麻烦的。年轻的男子就是有这些毛病也正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假使不这样,倒教人家看了奇怪,要怀疑他是不是男性了。
莫须有太太回答说,年轻人,无论是男女,很少有整齐与洁净的习惯,尤其是男孩子,因为他们的母亲使他们从小就蠲弃了一切纯粹的家庭事务。许多人相信,她自己也相信,要使一个男人或男孩子严守家庭的法律是不相宜的。她以为假使要男子进门来脱去他们的靴子,将他们的帽子挂在一定的地方,那样,他们便失去了家庭的舒服。女子因为常住在家内所以容易并且有条理的服从家庭立法的琐碎的法律,但是因为家庭全部的政策是使男子可以在家内居住,可以舒服,因此,所有家庭里的规律不妨收紧到一个极度,然后再折中一个办法出来可以融化甚至最古怪的僻性。她主张,男子因为在工作时间对于纪律已经服从够了,他的家庭应该是一个没有一点烦恼的地方,使他在那里享受于他有益的莫大的自由。
这些道理喀佛底太太都赞成,她又加上一大套述说她自己如何支配她丈夫的方法,与无论哪一个男人都可以极容易的管束;因为她觉得男子是最容易受管束只要这个管束不太显明。假使一个男子一件事情连着做了两次,做那件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一种嗜好,这时如果有人干涉他,便会引起他A无理性的公牛似的狂怒,这狂怒使妻子与瓷器都一样的打得粉碎所以做女人的只要察看她的爱人的个人习惯,然后以这标准来制定她的规律。这意思就是男子创造法律女子执行它们——这是一种分配权利的聪明办法,因为她知道女子的执行的职务与使法律成立的那种创造能力是同样的重要。她十二分的情愿把创造的权力让给男子,只要他们同样的不干涉以后的工作的细微条目。因为在她想来,在寻求舒服这件事上男子们说起来并不是他们的体面实在比女子们更来得关心,他们利用抄近路的本能飞到他们的目的地,这种抄近路的方法女子是完全不熟悉的。
喀佛底太太看出那位已经搬来与她同住的少年实在是一位各种德行完备的人。孩子们一交给他手里,他便立刻同他们玩耍:这是一种秉性和善的记号。他认识她不到十分钟他就说了四个笑话:这是一种心地快乐的记号,他每早醒来总是高声不断的歌唱,这是一种乐观的确乎不可疑的表示。还有一层,给他预备饭食他吃的时候决不有那种特别的,讨厌的察看,这种察看实在是侮辱,他还要称赞喀佛底太太的烹调的手段,她很喜欢有人承认她的能干。
玛丽与她母亲两人都带着一种由恭敬与友爱应该发生的钦慕心很注意的听这些琐碎的事情。莫须有太太的生活的孤独情形使她与青年隔离有如此之远甚至谈起一个年轻的男子来差不多像给了她一贴补药。她并不想再要第二个丈夫,但是她常常想要是有一个儿子她会多么高兴。她想没有青年男子生长的家庭不能算作一个家庭。她相信一个男孩子一定会爱他的母亲,即使不能比一个女儿的爱再多,至少也有一种异样的感情,这种感情一定是不可思议的甜美——一种卤莽的,冲动的,不安静的爱;一种试验他母亲的爱到了裂点的爱;一种要求的,不管不顾的,当然的要求的爱,毫无疑问的承受她的好处正如她承受土地的膏腴一样,盲目的,趋奉的知道她有无穷尽的好处而用她:她可以为这个哭,这是无价的宝贵:一个男孩脸上的一笑可以使她心里高兴到极点。固然她的女孩儿已经是难以形容的可爱了,的确是她宽大的心中的一个小岛,但是要有一个男孩子……她的乳房可以为他充满了奶,她可以在乱石堆里,旷野里抚养他,他是她的生命,是她的冒险,保护暮年的一个屏障,一种解愁的符咒,一种芬芳,一段心事,一种淘气……
喀佛底太太对于她家里新添的那个人很满意,但是她希望可以从他的来而增加的利益却没有像她最初接洽时所想的那样大,这是十分显明的。那个少年仿佛有一个极大的饭糧,喀佛底太太说起他的饭量来恭敬的像谈什么极大的极可怕的东西似的。半个面包只不过填满他的半根饥肠,他很可以风卷残云似的再收拾他那半个。因此他的来不但不能免去她想要躲避的破产,这破产反而来得更快更凄惨了她。不知道这情形应该怎样对付,这次她确是为了讨论这重大的事情来找莫须有太太。固然她很可以要求那位少年增加那公平的,两头不吃亏的饭钱,但是她又讨厌这类办法。她不愿意为了一个惹人注目的食量去责备或麻烦人家。无论如何她不喜欢为食物提出问题来:因为一有这种念头便有伤她的大量的气度,并且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食欲的奴隶者,或主人。她自己也因为这个食欲以致扰乱了她的财政,这种同情更使她原谅这个青年的缺点。
莫须有太太劝她一起首就应该用许多麦粥塞住那个少年的饥饿的需要,麦粥是一样价钱便宜,滋养的并且很使人满足的食物,这样,他对于贵的食物的消耗便可以受情理以内的限制了。她以为食量大多半是因为年纪轻。一个没有长成的男孩既然没有方法限制他的食欲,如果为了这样一个很合理的缺点要去侮辱他实在是不应该。
喀佛底太太想这办法很可以做得,她多谢她朋友给她的指导;但是玛丽,听了这些政治的事情,知道喀佛底太太这人不能再要求旁人的尊敬了。她可怜那位少年因为他的胃口如此受公然的讨论,可怜他为了他没有方法防卫的,疗治的饥饿,不定哪一天就会被逐出大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