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巡警来叩她门的时候,莫须有太太吃了一惊。她家的叩门声是很稀有的,因为有人来拜访她还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近来喀佛底太太虽然不断来同她谈话,但是她从不叩门的:她寻常总是高声叫“我可以进来吗?”于是她就进来。这一次是一种有礼貌的叩门声不免使她惊讶,她看见那个高大的男子鞠躬着站在门口差不多使她气都噎住了。玛丽也是吓呆了,一动不动的站着,把一切礼貌都忘记了,只顾张着眼望着那个客人。她心里知道而又不知道他来是为什么,但是她多少可以立刻相信他来是与她有关系的,虽然她甚至于不能模糊的猜出那比较切近的他的来访的意思。他的眼睛钉了她一会,便转到她母亲的身上,他遵从了她的声音有些战栗的邀请,便走进屋来。屋内没有椅子坐,莫须有太太不得已请他床上坐,他如命坐下了。她以为他来也许是奥康诺太太叫他捎什么信来,她对于她所认为乱闯的这种拜访心里有点生气,所以,等他坐定之后,要听他说什么话。
甚至于连她也看出了那个高大的男子神情的迷乱,脸上的不好意思。他的帽子放得不是个地方,他的两手也是如此,他说话的声音燥涩得使人难受。这时玛丽退缩到屋子的尽底头,这种不舒服的说话对于她有一种特别的影响,这种摇撼不定的声音触动了她的胸头使她胸中像那声音一样的震荡,她的嗓子渐渐的发干,使她难过得禁不住一阵大咳,这件事情又加上因他的来所给她的那种刺激与惊慌逼得她万分的痛苦。但是她的眼睛不能离开他,她心里只是怀疑,又是害怕,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她知道他有许多事情可以讨论,不过这种事情她不愿意在她母亲面前听,并且她母亲听了也会不愿意。
他谈了一会天气,莫须有太太带着她没有设法隐藏的那种恍惚的神情倾耳听着他。她明知道他并不是要谈天气,假使有适当的机会她便要说破他。她也知道他的来访并不是一种礼貌的,友谊的往还——与他最末次的相见的回忆禁止她有这样的推测,因为那时候礼貌已经退位,让怒骂给占据了。假使他的姑妈派他来捎信给她,他说话用不着客套,只要报告他的消息便了,也犯不着为了这小小的职务就变成他现在这样的彷徨的形景。莫须有太太注视他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感觉触动了她,所以她问他有什么事情她可以给他做的时候,她的声音是一种很不自然的调子。
那个巡警突然用一种仿佛抛锚似的手势一直钻到他的问题的中心,他说话时莫须有太太脸上的颜色很快的由迷乱变成好奇,一时又迷惑起来,又变成一种空洞的惊愕。他说完了开场的几句话,她便扭转半个脸去注视玛丽,但是一种模糊的羞耻禁止她窥探她女儿的眼睛。玛丽待她不公道这件事情使她很快的很苦痛的觉到了:这里有一种应该信托给做母亲的秘密,一种她不相信玛丽会瞒着她的秘密,所以,她用自己的感觉来猜度她女儿的感觉,她拿定主意不去看她,为得怕她眼睛里的惊骇伤了她所爱的女孩,并且她知道这时她女孩的心里一定非常的苦痛——无容疑的那个男子是提议要娶她的女儿,这样一个提议的出乎意外使她心里吃惊;但是他们俩以先一定来往过不少次并且也曾求婚过这件事情于她是很明白了。玛丽也在昏迷中听他说话。这时难道一点没有方法脱离那个男子吗?像这样的一种脱不了身的黏胶她觉得实在可恨。她此刻感觉着仿佛她是一个被残忍的不顾虑的猎人所追赶的人。她仿佛听他在云端里说话,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情明白的就是她知道她妈一定在那里揣想。她又是怕,又是惭愧,而那种年轻人往往用来当作避难所的愠怒仿佛像黑暗似的落在她心里。她的脸渐渐的沉重,空洞起来,她装作与过去的事情毫无关系似的眼望着她的面前。她一点不相信是诚意的:她的目前的不舒服证明他是一个只于居心要使她和她母亲两人吵架,好满足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罢了。她心里三番两次的忽然火冒上来了,恨不得点着脚指逃出这间屋子。在一晃之间,她便可以脱离这个地方,逃下楼梯,到了街上,走到无论哪里去。她的耳鸣与她的幻想一样的快,但是她知道她母亲的一句话便可以像屏风似的挡住她不让她走,她想起他可以看见她俯首服从的这种念头心里忿极了。
他说话时他并不看玛丽。他告诉莫须有太太他十分爱她的女儿,他求她的允许赞成他求婚。他给她知道他同玛丽已经有许多次互相认识的机会,并且对于婚事的意见彼此都是一致——这时在莫须有太太的脑筋里想起以先她与她女儿曾经有一次谈话,那时候玛丽想要知道一个巡警是不是一个女子可以嫁的理想的人?现在她明白这句问话的意思了,这不是被一种可赞美的,差不多一种科学的好奇所引起的,乃是一个阴谋者在欺骗中所成就的那种有利害关系的,狡猾的推想。玛丽可以看出那个记忆在她妈脑筋里来回的飞舞,这事情很使她苦痛。
她妈的心里也是不舒服——那里又没有椅子可以坐,她得站着听那个多少感觉点舒服的他坐在床上说那些话。假使她也坐着,她便可以驾御她的思想,还可以很从容的对付眼前的情形,但是站着的时候要态度自如是不容易的:她的两手交插着搁在胸前,这种像女学生的态度使她讨厌,也使她拘束。还有一层,那个男子所说的仿佛都是肺腑之言。至少他的话仿佛不是假的,并且挤出这些话来的那个目的也是真的。她不能够放纵她的感情同时能避儿放蛮,这种放蛮就是她在忿怒之中也觉得是不该,真的,连一想起都要脸红。也许他的没有资格的主要原因是为他与奥康诺太太有关系,其实这一层不能算他的过失,并且她也很为他可怜。但是这确是一种不能挽救的缺点。他尽可以脱离他的职业,或他的宗教,或他的国家,但是他不能摆脱他的姑妈,因为他的皮肤底下带着她,他是她又加上一点别的东西,在有的时候莫须有太太从那巡警的眼内可以看见奥康诺太太小心翼翼的在那里看着她;他的前额的一扭像一个幽灵似的她隐约的现在那里,忽而消灭,忽而又出现了。这个男子是被她毁坏的。虽然他并不缺少知识,并且他愿娶她女儿的这个事实证明他不是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完全不可救。
这时候,他说完了他爱她的女儿与他们两人的性质可以合得上来的话,他又谈到关于他的世俗的事情,如同他当巡警的薪水,他的位置的可以升迁,升迁之后薪水也就跟着增加,还有一定的养老恩俸。此外,他的父母死后也可以得到钱财的增加,或许别的亲戚死后也可以合理的希望收入的扩大。固然他一点不愿意谈到这些事情。但是那位莫须有太太的板板的态度与她女儿的含怒的无情强迫了他,虽然不愿意的,从他的军器库里掏出些虽然不是贵重的军器。他不料到她们会这样固执,他总以为那个大一点A妇人听他要娶她的女儿心里一定乐了,等到一看那拥护这个想象的据没有来,于是他不得不求告他以为占据在每个作苦工的中年妇人心里的那种贪心。但是这些话听完了,对方依旧是漠然不动于中。他很可以在她所立的地方打她几下。他的身体不时的紧张到一种狂暴的,身体的爆发,一种感情的火热的狂怒,甚至于可以把这两个妇人吓得纳头跪倒,那时候他的一嚷可以把她们的惊叫压成了一点轻轻的低语,正如一个男子应该做的。然而他连停止说话都不敢,他竭力装作一种自如的,好脾气的,半不在意的态度表白他的事情,这种情形使他与那二位听者都是非常苦痛。还有她们两人站着也使他不得劲儿——像这样一个会见的空气所应该有的那种愉快的平等在一起首已给破坏了,已经坐下之后,他也不愿重新立起来。他觉得他的身子粘在他所坐的床上,他又觉得假使这时他立起身来,这间屋子里的紧张的程度会松懈到如此,那位莫须有太太会立刻说出冷嘲的决绝的话来,或者她的女儿同样决绝的破口辱骂他,拒绝他。他不敢正眼看她,但是从他眼角边可以看见她直挺挺的站在火炉面前,一种与他常见的柔顺的样子迥乎不同的态度差不多令人生厌。这时如果他身子能出这间屋子他一定会感谢上帝,但是如何可以逃出这屋子他就不知道了。他的自尊禁止他有如同不光荣的退避这一类事情。他的兴奋的精神不许他动一动。而刺激他身体与心理的表面的那个怒气只于被一种怕惧的本能给压住了。他所怕的就是万一他动了,他怎么办呢,因此,他带着可怕的嬉戏的态度开始说到他自己,他个人的品行,他的节省和稳健——他拣那些凡为许多女子所依赖的各种德行说了。他又郑重其事的说他所犯的几种小毛病,他所以如此只因为说话而已,如同吸烟,喝杯把葡萄酒,偶然花一个先令去赌跑马。
玛丽含怒的,专心听了他一会。她是他的非常的谈话之中的题目这个事实在一起首就增加了她的思想的速度。假使这段事情不这样严重,她一定很高兴看她自己在这个奇怪的地位,并且可以抱定十分客观的态度尝试这个冒险的全体的精神。及至她听到他,“说到她的头上来了,”把所有他们两人在一块儿散步,到饭店里吃饭,在大街上,公园里游玩,这一次那一次他对她说的什么话,以及她对于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所说的话一齐在她母亲面前和盘托出了之后,她看他不过是一个恶毒的,不受教育的人,后来他竟暗示她之对于婚姻与他一样的热心,把一个须在第二人面前拒绝他的A怕的责任放到她的身上,于是她关上了她的思想,按住了她的耳朵不去理他,她决意拒绝去听他的说话,虽然她的知觉依然辨认他谈话的意思。她听他的话是一种沉重的,乏味的嗡嗡之声好像是从浓雾里传来似的。她打定主意假定他们两人之中无论哪一个问她什么话,她会给一个老不答复,眼也不朝他们,后来她又想她要蹬足怒声说她恨他,他看不起她因为她给他的姑妈作工,他为她惭愧,与她绝交都因为她穷苦,他同她散步,同时又和别的女子散步,他的追随她只因为要缠扰她,她不爱他,她甚至于不喜欢他,真的,她从心里不喜欢他。她愿意把所有这些话从一口急气里大声说出来,但是她惟恐在她没有开口之前脸先红了,或者更甚于此,竟会大哭起来,失去了一切的庄严,这种庄严她要在他的面前维持,为得要给他看她那个正是为他得不到的最好的态度。
但是那个高大的男子的话已经说完了。他几次设法再要提到为他们两人的结合的希望,还有将来他们结婚之后倘得莫须有太太和他们同住实在是他的幸福。他不愿意发现玛丽对于这个问题有怀疑的态度,因为直到他走到她们的门口时他还没有怀疑到她会不愿意。她最近的躲避他,他当作这是女子的以退为进的战略。他深信那个不愿意的人是他自己——是他迁就她,他心里经过了一场很激烈的争执之后才能这样迁就。他很知道他的亲戚,他的朋友对于这件事的惊诧与不赞成,因为像他这样的地位这样体格的男子看出姑娘们来都是些贱东西,就是最好的姑娘也只要一求便能到手的。因此,这位姑娘竟会认真的拒绝他的求婚真使他大吃一惊。可是他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于是支吾着以至于缄默不说了。
有一两分钟的功夫这间小屋里非常的寂静,寂静得仿佛像无穷似的嗡嗡。于是莫须有太太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明白,”她说,“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件事情,因为在你们两人来往之先我的女儿同你连一点暗示都没有给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玛丽或把这样一个秘密瞒着她的亲娘。也许我虐待她了,恐吓她了,虽然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事情会使她那样的背弃我,或者,也许,她想我不聪明,像她婚姻这样的大事我不会管,上帝是知道的,做老人的心眼儿最傻不过了,要不然她们便不会那样一年到头,一天到晚的,为她们的儿女做牛马吃苦头了。一个孩子因为她的母亲是个傻子使她不能信托而会说谎话乱跑街会同路上第一A向她颔首的男子跑,那是一点不稀奇的。当然,我不会希望像你这样身份的人来告诉我那件事,那是我也许在那里给你的姑母家里的厨房或过道擦地板,而你和别的人同坐在客厅里。当然的我不过是一个做短工的老太婆,我心里想什么,或赞成什么,或不赞成什么,那有什么相干。我不是做了工得到我的工钱了吗,一个人在这世上还想要什么?至于你们俩结婚之后邀我与你们同住——这是你的好意,但是这不是我的愿意,因为假使我与你没有关系的时候我不喜欢你,等你做了我的女婿,我也未必就喜欢你。先生。请你原谅,我要说一句话,我们既然说话,最好痛痛快快的把话说出来,我的话就是这样,我从不曾喜欢过你,以后我也决不会喜欢你,并且我愿意赶快看见我的女儿嫁给无论哪一个人,却不愿意看她嫁给你。但是,关于这一层实在也用不着我说,这不都是玛丽的事情吗,这是无可疑的,她同你一定会料理得很好的。现在她对于料理事情是一个熟手了,如同你一样。并且这也于我有好处,我可以从她学点东西。”
莫须有太太手里拿了一块破布,走到火炉旁去动手擦炉子。
那个高大的男子眼睛看着玛丽。这是他身上的责任应该说点什么。他有两次打算要说话,但每次他觉得他要说到关于天气的问题,他便止住了。玛丽并不看他;她的两眼牢牢的停在一块离着他的周围很远的墙上,这觉得她仿佛对于自己赌过咒一辈子不再看他了似的。但是这间屋内的十二分的寂静真有点难堪了。他知道他应该站起身来走出去,但他不能叫他的身子这样做。他的自爱,他的体力不许有一种很驯服的退让。这时他从恍惚,呆木中得到了一个念头——就是他曾爱顾的那个胆怯的小东西,假使他把那个问题直接问她,一定不至于找出强硬的勇气来对准了反对他,于是他又想要说话了。
“玛丽,你母亲气我们了,”他说,“我想她是应该生气的,但是以前我所以没有告诉她的原故,我承认假使我做的是正当的事情我应该告诉的,是因为同她遇见的机会不多。并且没有一次遇见她同时没有旁人在那里的。我想你所以一点没有提起的原故是因为你要等你自己同我有了十分的把握然后再说。我们两人没有把这件事情公开实在都错了,但是你母亲知道了我们不是有意触犯她或者在她背后做了什么之后,也许她会原谅我们。你的母亲仿佛是在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还一点不知道我,并且A从来不曾做什么难为她的事情或说一句反抗她的话。也许等到她知我如同你知道我一样的时候她会改变她的思想的:但是你知道我爱你比爱谁都利害,我会教你高兴,会做你的好丈夫。当着你母亲面前我要问你的话是——你肯嫁我吗?”
玛丽没有答复。她不看也不表示一点她已经听见了的神气。但是现在是她没有胆量看他。被她与她母亲两人所窘的那个高大男子恳切的向她求情虽然她和他明知道这是白求,假使这时她看了他的样子,她一定会伤心。她不得不佩服他所做的这种男性的奋斗。连她立刻所能觉察的,他的说话的诡计与手段差不多都能感动她流下泪来;但是她心里非常害怕,万一她接触了他的视线,她也许无力抵抗他的大失望了,不一定她会被强迫去做无论什么他所要求的,甚至于违反她自己的意思的事情。
在他问话之后的寂静很沉重的压在他们大家的身上。这时只有莫须有太太打破了这个寂静,她手里擦着那个火炉格子,嘴里开始哼一个调子。她意思要表示她对于这事情满没有介意,但是在玛丽的沉默的面前,她可不能维持这种逍遥的态度了。过了一会她便绕到这边来开口说:
“为什么你不答复那位先生,玛丽?”
玛丽转过来看她,而她忍了好久的两包眼泪这时充满了她的两眼:虽然她还能使她的态度镇静,可是再也不能支配她的眼泪了。
“娘要问我什么我一定答复。”她小声说。
“那么,告诉那位先生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嫁他。”
“我不要嫁什么人。”玛丽说。
“并不要你嫁什么人,孩子,”莫须有太太说,“但是有一个人——这里这位先生,他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玛丽说。
“我的名字——”那个巡警开始说。
“那没有什么要紧,先生,”莫须有太太说。“你愿意嫁这位先生,玛丽?”
“不。”玛丽小声说。
“你爱他吗?”
玛丽扭过整个身子去躲避他。
“不。”她又小声的说。
“你想将来你会爱他吗?”
这时她心里所感觉的如同一只被追逐到一个犄角里的老鼠所感觉的一样。但是这事的结局一定是很近了,这件事情不能永远不完的,因为世上没有永远不完的事情的。她的嘴唇焦燥了,她的眼睛发烧了。她恨不得这时躺下,睡熟了再醒来,笑咪咪的说——“这是一场梦。”
她的答复差不多听不见了。“不。”她说。
“你有十分把握吗?最好永远能有十分的把握。”
她不再答复,只把轻轻的一点头作为给她母亲所需要的答复。
“你瞧,先生,”莫须有太太说,“你是误会了。我的女儿年纪还轻,还没有心思想到婚姻这类的事情。孩子们是没有心思的。实在对不起得很,她给了你这许多的麻烦,还要——”她忽然有点追悔,因为这时那个男子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一点奥康诺太太的痕迹,只是沉重,严厉得如同一块砖墙似的。“请你此刻不要想我们太坏了,”莫须有太太有点惶遽不安的说,“总之这个孩子年纪太轻还不能向她求婚。也许一年或两年之后——我说的事情是我知道的,但是我不高兴,并且……”
那个高大的男子点一点头出去了。
玛丽跑到她母亲那里仿佛像一个病人似的悲痛起来,但是莫须有太太并不看她。她倒在床上,面朝着墙,她有好大工夫不同玛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