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切是谜
如果生命是虚幻的、短暂的,一个人该如何度过一生呢?在智慧和愚蠢之间有一条窄窄的小径,由此,一些充满生气的哲人从黑暗和混乱中逃往充满光亮和信仰的生活,逃往充满快乐和感激的熟悉的普通人的生活。这应该是一种多彩得令人目眩的生活。世间万象,其乐融融,只要我们不断地去解读或者期待其情节发展。事实上,其中的情节不止一种,只要有人好奇地问上一声,这些情节就会变得错综复杂。永恒的奥秘!谁不愿意揭开这一奥秘的面纱?谁不愿意去了解上帝之手,用通晓一切的智慧去了解这一最大奥秘缔造者的精湛高明的工艺,并且不再猜测或怀疑自有生息以来世间众生都犯有无数谋杀罪?这一精彩纷呈、荒谬至极的犯罪大片始终没有结局。我们除了清晰地体验到基督信仰之外,再也没有绝对把握——尽管好的猜想连续不断,而我们中间又有几个是基督徒呢?同时,天地万物依然奇妙无比,过多追究个中究竟只会让人筋疲力尽。“你能搜寻四方找到上帝吗?你能毫无缺憾地了解清楚万能的上帝吗?这些问题像上天一样高不可及,你有什么妙计良策?这些问题像地狱一样深不可测,你有什么妙计良策?”我的答案是,运用哲学思维你不会找到上帝,即使你成功了,你找到的上帝也只不过是冷冰冰的诡辩;运用数学、物理学理论你不会找到上帝,即使你成功了,你找到的上帝也只不过是一个极长的代数公式。一个人究竟有什么办法呢?爱默生,美国最睿智的哲人,对此会说些什么呢?“最崇高的生命理论源自于同样高贵的年轻的先生和女士,它孱弱无力、多愁善感。它连一吨干草都不能耙拢或者叉起;它连马身上的汗都擦不干;它使得年轻的先生和女士面容苍白、饥饿难耐。”16“生命是一生中必须透彻理解的一系列训诫。一切都是谜,一个谜的谜底又是另外一个谜。”爱默生还写出了下面极其优美、睿智的话语:“生活本身是泡沫,是怀疑论,是噩梦。尽其所能地给予生活。但是,你,上帝的宠儿!认真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梦境,在鄙视和怀疑中没有人会想念你;梦魇接连不断;待在你的小屋,辗转难眠,直到其他的哲学家们就如何应对生活达成一致。他们认为,由于你的疾病和不良习性,你只能做这不能做那,但是他们也知道,你的生活处于一种飞速旋转的状态,像一顶过夜的帐篷。无论生病还是健康,你能完成任务吗?”
无法撩起的面纱,没有钥匙的门,遮住永恒真理、无法撕成碎片的帷幕,永远不能找到谜底的贝克莱的谜,同时还有由生至死的通道,宛如闪亮的流星划过夏日的夜空……这一切,使得人类的智力总是汗颜。生命的不幸在于,我们生于此世,短短数十年,我们完成的事情都不会持续长久;而更大的痛苦是我们对此生的无知,于是,生命变成了双重悲剧。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得救?一个人是否应该匍匐在地,模仿章鱼的样子,就像德莱塞(Dreiser)笔下的巨人一样,或者是否应该把生命看做这样一场战斗,具备最强壮的钳的龙虾会赢得胜利?但是,显而易见,这绝无道理,这一虚无缥缈的观点会随风而去。而传道士却不理会生命的空幻,对生命作了这样的评价:“生命是甜美的,用双眼观看太阳的感觉很宜人。”瞧一瞧,智慧和愚蠢的分界是如此的狭小!“让你的衣服总是白净,让你的大脑总是活跃。与你爱的女人一起天天享受生活,上帝赐予你真爱,那是你生命中应该得到的,那是为你世间所受的折磨给予的补偿。”
在快乐的问题上存在着很大的争议。所有的哲学家均认为,幸福是生活的终点,因为如果教育世人,幸福的对立面——痛苦,是尽善尽美的事情,将会很荒唐,会立即被人的生命本能拒绝。然而,获得幸福的途径是不同的。霍姆斯法官的回答是这样的:“天地间存在着许多我们不能理解的事物,没有人告知士兵们关于战役的计划,或者说确实有一个计划,而并非某些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关于这些事情的每一个说明都是荒谬的。上述一切对我们的行为都没有任何的意义。我们仍需拼争——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拼争,因为我们想活下去,至少因为我们想实现我们的自发行为,证实我们的能力,并从中获得乐趣;无论如何,这样做对我们是有价值的,而我们也许并不清楚这样做的最终价值。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蕴涵着我们依赖和热爱的一切事物。假如我们认为我们的存在并不是独立在外的一个小神,而是其中的一个神经节,我们就会拥有无限。这是我们生长于斯的唯一然而充分的意义所在。”17
是的,不论真实抑或虚幻,我们都必须接受世界的本来面目,承认人类的现状,而不是首先要求完美,之后因为没有达到神学家们所希望的状况而大加指责。桑塔雅那对此作出了同样的评述:假使一切生命都是幻觉,“幻觉的唯一罪孽是生命带有欺骗性,生命里有空幻的美……孩子的喋喋不休既不会掩饰更不会违背真知灼见”。“假如我们相信生命,生命就是幻觉;假如我们不相信生命,生命就是真理;这一发现也许很好地体现在基督教义里面,而不是关于幻觉的印度教规。而需要聆听教诲的是我们的肉身而不是我们死后的灵魂。”18于是,帕里斯拥抱海伦,被称为神灵显现,或表象,或幻象。“所有孤注一掷的情人,在无法得到真爱的情况下,欣然接受他们能够发现的最好替代物,即使是虚假的事物。与此相似,并不复杂、充满梦幻、本应皈依真理的精神相反一定会拥抱表象。”代表表象的海伦被诱拐一事,就成了“非法结合的替代物,绚丽然而非法”。但是,我们可能会问,人类还能做些什么呢?
二、重视梦一般的虚幻
爱默生,来自康科德的圣人,是名副其实的美国圣人。他不仅一直鼓舞着年轻人,而且老年人,譬如霍姆斯法官,为了透彻理解也许年轻时没有完全理解的真理,也视他为榜样。约翰·杰·查普曼曾经说:“他帮助我释放了属于自我的某种东西,这使我认为自己像任何人一样优秀。”19许多年轻人都有类似经历。晚年时期,查普曼才放弃了爱默生的思想。爱默生和歌德一起,成为他最钟爱的两个“布娃娃”:“我把他们俩保存在一个伸手可及的抽屉里,当有好的心情时,我就取出其中的一位,研究他,问他问题,和他谈话——最后,我总是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在墙上撞来撞去,然后把他关进禁闭室。”20而这正是性情中的查普曼。霍姆斯法官,一个相比之下更加稳重的精神领袖,在八十五岁高龄时曾说道:“我年轻时最能激发我灵感的人当属爱默生。”21
如何去诠释爱默生永恒的魅力?确切地说,他的写作主要关于永恒的话题,但在他的《日记》中一个简短的句子揭示了他伟大的根源,“我喜欢既愿意欣赏优秀的悲剧又愿意看到充实的谷仓的人”——这是一位不想受自己的思想左右而忘掉现实世界的思想家的至理名言。他这样说道:“如果你不能放弃显要的位置,躺在地上,来回翻滚,你就会变得忐忑不安、心情沉重……我将谈及柴南国一样的小城镇和我花园里萌发的新芽;你听说过我养的猪吗?……而关于歌德和丁尼生(Tennyson)从不多说一句话。”(《日记》,1838年5月24日。)他阅读的范围非常宽泛,他可以分别用一个修饰语形容自己研读的一个作者或者一本书。但他仍然这样写道:“在康科德,如果缺少了比格罗和威逊的酒吧间,缺少了他们的酒瘾,我们该怎么办呢?”(《日记》,1843年6月22日。)由于他的大量阅读、他对自然界的探险、他的深思熟虑、他对普通人生活的一贯态度,他不仅对生命的虚幻现象作了深入了解,也建立了坚实的生活常识基础,二者相辅相成。因此,他的乐观态度意义非凡,他深邃、精确的洞察力从不给人一种不负责任的知识分子的印象。所以,他被称为“目光如炬的奥林匹亚人”和“西方世界的佛陀”22。
从爱默生的两篇优秀散文《幻觉》和《经验》中可以看出,爱默生的智慧完善了思考和常识这两大因素。由于他了解生命的空幻,他有充分理由“尽情享受现在”。“浮浅的年轻人藐视生命,然而在我身上,在那些和我一起远离精神上消化不良的人们身上,每天都是充实完美的;看起来不屑一顾却迫切需要陪伴,这便过于谦虚谨慎了。”这是爱默生理论的实质内容,使生命得以强化,并刺激着生活的欲望。这里,我选取一些从《经验》中节选的文字,这些文字表明了他“强有力的、塑造人生的语言”以及他那短小精悍的诗句所蕴涵的过人的才华。
我们必须重视现在,以对抗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充满怒气的谎言。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然而,这些优雅和迂腐又有何用?思想又有何用?生活不需要辩证法。我觉得,我们把太多的时间用在了学习那些不解决任何问题的评论上。我们的年轻人对劳动和社会想得太多、写得太多。不管他们写了多少,无论世界还是他们自己都未曾前进一步。心智对生活的品味代替不了身体力行。假如你细究一片面包沿你的喉管而下的过程,那你就非挨饿不可。在教育农庄里,最崇高的生命理论源自于同样高贵的年轻的先生和女士,它孱弱无力、多愁善感。它连一吨干草都不能耙拢或者叉起;它连马身上的汗都擦不干;它使得年轻的先生和女士面容苍白、饥饿难耐……不要沉湎于思考,而应去闯荡四方。生活不是静观默想,不是评头论足,而是使身体强健。它给人带来的好处主要在于它能使和睦相处的人们从发现的事物中体验快乐而不是面对它提出一个个问题。自然不喜欢人们窥探它的秘密。我们的母亲常对孩子们说:“吃下自己的食物,不要多说什么。”时时刻刻感到充实,那就是幸福;时时刻刻感到充实,没有时间懊悔或是表示赞赏。
我们生活在表象之中,生活的真正艺术正是在这些表象上顺利地滑行。一个本土人在最古老最陈腐的传统中和在最新兴的世界里一样能够取得成功,他所依仗的是他超人的处事能力。他有能力控制一切……完成每一个瞬间,在路上迈出的每一步中寻找旅途的终点站,最大限度地享受生活,这就是智者的行为。如果有人说在如此短暂的生命里无须考虑应该尽情享受还是恪守生活准则,那么,这样的人不是狂热者就是数学家,不会是普通人。由于我们的职责与每个瞬间联系在一起,我们应该珍惜它们。今天的五分钟与下一千年里的五分钟是一样多的。今天,我们应该坦然地、明智地做自己的主人。让我们善待这些男人和女人,把他们当做真实的人来对待,也许他们就是真实的。人们生活在幻想中,像醉汉一样,双手软绵绵的,不停地颤抖,无缚鸡之力。这是疯狂的幻想,压制这一幻想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握住此时此刻。在令人目眩的社交和政治活动中,我没有产生任何的疑惑,我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我们不应该拖延、推诿或是耽于期待,无论在何处,我们都应该尽力完成自己的职责;无论和谁打交道,无论多么卑贱、多么恶劣,我们都应该欣然接受我们的同伴和环境,就像信奉神秘主义的教士,宇宙给予我们的全部快乐同样给予了他们……
浮浅的年轻人藐视生命,然而在我身上,在那些和我一起远离精神上消化不良的人们身上,每天都是充实完美的;看起来不屑一顾却迫切需要陪伴,这便过于谦虚谨慎了。在我成长过程中,由于怜悯同伴,有时显得急躁和伤感;但如果我独自一个,我会尽情享受每一段时光以及它带给我的每一样东西,尽情享受每天的家常便饭,和最常来酒吧的顾客一样尽情享受。我对任何小恩惠都心存感激。我有一个朋友凡事追求完美,当稍有一点不如意之处,他就会感到失望。我曾和他交换过看法,结果发现我和他相比,处于另外一个极端,我淡泊名利,一生无求,别人给我滴水之恩,我总是以涌泉相报。我能接受两种趋势冲突时产生的嘈杂和混乱。从酗酒者和令人讨厌的人身上我也能得到启发。这些人属于周围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很难从转瞬即逝的人间万象中抹去的。早上,我醒来,发现了昔日的世界,妻子、小孩、母亲,康科德和波士顿,可爱的昔日的精神世界,甚至还有尚未远去的可爱的昔日的魔鬼。假如我们发现其中的美好并安心地享受它,不提出任何疑问,我们面前的美好将无以复加。
仔细分析并不能带来美好的感觉,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展露在光明大道。我们生活的中心区域是温带。我们也许会爬入由纯粹几何和死气沉沉的科学所统治的贫瘠而严寒的极地,或者滑入感觉主宰的另外一极。在这两极之间存在一条赤道带,那里有生命、思想、精神、诗歌——那是一条狭窄的分界线……
中间的世界是最美好的。正如我们所知,自然并非圣人。对于教堂的灯光、禁俗者、印度教徒以及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她都会一视同仁。她是既吃又喝还犯有罪孽的俗人。她所喜爱的一切,伟大、雄壮、美好,都不受我们法律的约束;都不是由主日学校教育的结果;都不用限制数量,都不用恪守戒律。如果我们借助她的力量变得强大起来,我们就不要再抱着这些令人郁郁不乐的戒律不放,何况它们也是从其他民族借过来的。我们必须重视现在,以对抗所有过去和未来的充满怒气的谎言。
这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而它们又是最需要解决的事情;即使到将来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也只会和现在一样去处理。尽管出现了关于商业公平性的争论,可能会持续一两个世纪之久,但是新英格兰和旧英格兰却会照常从事其商业活动。版权和国际版权法正在讨论中,而在讨论过程中,我们将尽可能多地把书籍卖出去。讨论涉及了文学的效用、文学的动机、把一种思想写在纸上的合法性,争辩双方唇枪舌剑;可就在此时,你,亲爱的学者,却坚持自己的愚蠢看法,每次争论都插入不合时宜的话语。人们正在讨论土地拥有权和财产权,所有的人聚集起来准备表决。但还没有表决,人们却为了所谓的高尚和堂皇的目的先在你的园子里到处挖掘,把你的财产当做找不到失主的物品或是上帝的赐物来享用。
[《经验》,《散文集:第二辑》]
三、谁是梦想家
爱默生在他凝练精辟的诗句中表达的思想,戴维·格雷森在他的《探险集》中以一种更加生动具体的笔触表述出来。《探险集》是一套系列丛书,包括小品文、哲学随笔和生活评论,以散文体写成,清晰、随意、友善、流畅,就像写作过程中激发出来的灵感一样。戴维·格雷森(伍德罗·威尔逊的朋友)是美国文学中内心非常平和的一位精神领袖。
倘若他是一个中国人,中国的读者将很可能会蜂拥而至;他们仰慕他的诸多品质,正如仰慕田园诗人陶渊明一样。陶渊明之所以怡然自得,心满意足,是因为他的内心平静似水,与世无争。他们二人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内心平和宁静。格雷森饱含对生活的感激之情,常常使我记起陶渊明:肩上扛着锄头,从田间回家,怀着极大的满足感,嘴里哼唱着“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能够写出如此言简意赅,又充满甜美安详之神韵的诗句,这样的诗人何其少!中国最优秀的诗人试图模仿他,但都没有成功,因为,只有真正伟大而又纯净的心灵才能感受到傍晚路边小草上的露珠打湿衣衫时那份愉悦之情。《晚餐桌上》的作者霍姆斯说:“生命历程伟大的结局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陶渊明做到了,美国人格雷森做到了。认为这是举手之劳的那些人应该尝试一下便知分晓。然而成功的人士还是受到了幸运女神的垂青。
为什么这个人会做到内心如此平和?他是一个轻而易举就把命运控制在自己手中的人。他把那些伤脑筋的哲学难题远远抛在脑后;相反,他设法到达了梭罗所谓的生活“核心”。他发现世界很美好,他的邻居很友善,上帝不仅在九天之上,也在足下的花丛中。无论什么时候,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当我发现一个人具有如此平和的心境,我都会对他肃然起敬,因为我知道,他取得了各个时代尤其是现代世界令人遗憾的缺乏的功绩。戴维·格雷森的平和主要体现了希腊风格,这一点将在后文中得以阐明,但是他的背景、个性和口音却分明属于20世纪的美国风格。同样具有美国风格的还有他携带的灰色的背包,他花园里的洋苏草、丁香花丛、高大的榆树。这种平和总是令人艳羡;而且,它也使得现在那些苦恼着、困惑着的智者无地自容。很容易看出,他不了解罪恶,不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i)那样深入剖析犯罪学和原罪。数十年以来,朴实和平和的风格并没有在文学界流行开来。令戴维·格雷森本人惊喜万分的是,他的《探险集》和《探险续集》三十年来一直受到读者的喜爱并将继续流行下去,但是据我了解,在美国文学史上他却难有一席之地。我认为,评论家们犯了一个错误。也许,他的完美的朴实风格——这使得其他更加博学的作家望尘莫及——反而误导了这些评论家们而忽视了他的价值。然而,在署名为雷·斯坦那德·贝克(Ray Stannard Baker)——戴维·格雷森并不常用的原名——的《伍德罗·威尔逊:生平与书信》一书被历史研究者们束之高阁多年以后,戴维·格雷森将会受到公众的喜爱和欣赏。只要美国的友善精神长存,对生活的眷恋之情长存,人们就会喜爱他欣赏他。
他的平和在当代美国卓尔不群,这几乎可以称为一大奇观了。如果说这盏灯可能亮得不是那么强烈夺目,它的光亮却是那么清澈,坐在灯光下,感受其温馨和光明,是一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如果说哪一位美国思想家大彻大悟了,他就是格雷森。至于他的生活哲学,那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哲学思想。他透彻地理解了爱默生理论,他颂扬当今当世。他一遍一遍阅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爱比克泰德(Epictetus)、蒙田、梭罗、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以及《草叶集》,而这一切思想都经过了他的消化、吸收、整理、统一和检验;以这些思考为基础,产生了他自己的感想,并一一记录下来,宛如早晨的雏菊新鲜诱人,散发着真实的美国情感的气息。他简单明了的思想蕴藏着力量,仿佛又宽又深的河流表面上的层层涟漪。他出生于密歇根,可他不是地道的北方人,我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思辨型北方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在谈协议时一本正经、精明能干,而是指在思索生活的全部意义时他超常的精明。我们可以看一看他和真正北方人,他的邻居霍勒斯两人之间关于生活的梦想是如何争论的。一大早,他嗅到了一片松树林的清香,于是,盘山而上,下山的时候感觉就像看到燃烧的灌丛之后的摩西。
不受控制的生活现在无法控制;索然无趣的生活现在仍然索然无趣……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人了解未来。
——戴维·格雷森
“你在呼吸新鲜空气吗,戴维?”
我和霍勒斯调侃着。霍勒斯是这片街区的重要人物。他拥有殷实的大谷仓,银行里有存款;他的硬心肠远近闻名。他的别名“驱动器”众所周知;他有一个他很爱的儿子,可总是惹是生非,这让他痛苦不堪。他相信“凡事要慢慢来”、“凡事要稳妥”,他深信“你无法改变人性”。
他问我一个问题,让我有点震动。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逼真方式想象着霍勒斯会感觉如何,假如我毫不含糊地照实回答,假如我说:
“我一边嗅着气味,一边向沼泽地深处走去——我一边享受着荆棘果和天竺葵的芳香,一边和啄木鸟聊天,同时代表一份富有想象力的报纸报道树林里的早间新闻。”
不管怎样,我的情绪不错,我很想对自己微笑(我们总是这么善意地、宽容地对自己微笑),可在我遇见霍勒斯之后,情况变了。我一眼瞥见了霍勒斯乏味、高傲的笑容,我马上泄气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牛和小牛,除了殷实的大谷仓、燕麦地和银行里的存款,真的还会存在其他事物吗?
“你去小溪了吗?”霍勒斯看到我双腿湿漉漉的,问我。
谈一谈面对加农炮和哥萨克人的勇气吧!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声地谈论我们拥有的最好的事物,这与勇气有何关系!我不应该谈勇气。
“噢,我刚才去沼泽地走了一会儿。”我这样说道,尽力想搪塞过去。
可是,霍勒斯是典型的北方人,问朋友问题时总是喜欢追根究底,他的朋友们最终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无论如何他比他们更加合理、更加明智、更加现实——他通常会证实这一点,不是因为他是正确的,而是因为他的确信,在将信将疑的虚幻世界里,只有他凡事皆有把握。
“你在那里发现什么了?”霍勒斯问道。
“噢,我只是四处走走,体验一下早春的气息。”
“嗯,”霍勒斯意味深长地说,见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你经常像今天这样一大早就出门吗?”
“是的,”我说,“经常。”
“你觉得现在的事物与一天中晚些时候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开始体会到整个事情的幽默气氛,我变得振奋起来。当事情发展到复杂得无可救药时,当我们再也笑不出来时,我们只能在两种做法中选择其一:要么说谎,要么倒下。但是,如果我们还能笑出来,我们就可以继续战斗,那就需要诚实!
“霍勒斯,”我说,“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
霍勒斯的脸依然十分威严,但从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
“你在想,我在那片沼泽地里闲逛,只是到处看看、闻闻,我纯粹是在浪费时间——你不会那样做的。你认为我是个空想家,有点不切实际。喂,是不是呀,霍勒斯?我敢保证,你和你妻子不止一次地谈过这一点。回答呀!”
我觉得我进行了精明的反击,因为,霍勒斯看起来很不自在,显得有点愚蠢。
“快回答,照实回答!”我盯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
“呃,现在,你知道——”
“你当然能够回答,我丝毫不会在意你如何回答。”
一种毫无生气的幽默神情闪过他的眼睛。
“难道你不是吗?”
与朋友敞开心扉,真是一件乐事。
“不错,”我说,“我是现实的人,而你是个空想家。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彻头彻尾的空想家,如此不切实际的空想家。”
霍勒斯笑了。
“你怎么会这样说?”
听到这里,我又振奋起来,我想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精彩的问题反击他。这个问题在辩论中的作用就如同在战争中掩护一次进攻一样重要。
“霍勒斯,你为什么总要工作?”
这绝对是致命一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拼命工作,苦干、出汗、焦虑、思考、悲伤、快乐,却丝毫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辛苦。
“嗨,谋生呗——和你一样。”霍勒斯说。
“噢,算了吧。如果我告诉全镇的人,我的一个可怜的邻居—就是你,霍勒斯—正在为生计忙碌,这是他本人告诉我的,你会怎么说?霍勒斯,你为什么工作?除了谋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吧?”
“那么,好的,如果你非要马上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得为下雨天预留出一点什么东西。”
“一点什么东西!”这是绝佳的讽刺。在这里,在乡间,我们提出了这样的看法:一个朋友真的还有许多谁也不知晓的内情。霍勒斯依然微笑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恭维。
“霍勒斯,你准备用那三万美元做什么?”
“三万美元?!”霍勒斯看了看我,笑了。我看了看霍勒斯,也笑了。
“现在要说实话!”
“好吧,我告诉你——在我和乔西到了老年的时候,我们想过得更加安逸一些;也得留下一点什么东西以便在我们百年后孩子们记住我们。难道这不值得辛苦工作吗?”
他说这一席话时,神情十分严肃。我没有再追问他。但是,假如我试着再问他,很可能我会更加坚定像基石一样存在于大多数男人思想中的信仰——这里的诚实和得体必定会在那里得到回报,无论“那里”指的是什么地方。某个“即将建立的先知的乐园”!
“我知道!”我说,“霍勒斯,你也是一个空想家。你在梦想着老年时的安逸生活,梦想着在镇上拥有一幢安静的房子;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你不必再像现在这样辛勤劳动,你不必再为庄稼和天气担心,霍勒斯夫人操心、劳作、痛苦了这么多年,也能休息一下了——真是人间天堂!你还梦想着给你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留点什么,梦想着他们将表达的感激之情。这一切都是梦想,霍勒斯!”
“噢,那——”
“事实是,你正在为梦想工作,你生活在梦想中——难道这不对吗?”
“呃,呃,如果你那样理解的话……”
“我知道我还没有把你击垮,霍勒斯!”
他放肆地笑了起来。
“我们只要有梦想,就都会感到很愉悦。你认为,你的工作目标——你的梦想——总是比我的工作目标更加合理、更加现实。”
霍勒斯开始回答。但是,他刚从战壕中站出来,就遭到我的一阵猛攻:
“你怎么知道你将会变老?”
这是有力的一击。
“假如你真的到了老年,你怎么知道三万美元——噢,我们姑且认为是三万美元就够了?假如在那之前你没有丢失一分钱,这够你换取安逸生活吗?或者,你怎么知道,你留给孩子们的遗产会使你和他们都感到快乐?安宁、舒适和幸福的代价非常昂贵,霍勒斯,战争爆发以后,物价攀升得很快!”
霍勒斯不安地看着我,仿佛动摇了临时房屋的地基时一般人的反应一样。后来我一直在想,我也许给他的压力太大了;然而,我似乎有些不能自拔了。
“不,霍勒斯,”我说,“你那样想,你就是空想家,不切实际的空想家!”
霍勒斯暂时没有回答。我们两人静静地站在温和的晨曦中,四周是平静的田野和树林。两个微不足道的人争得面红耳赤,而争论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显得太高深了。母牛和它的小牛犊早已远离了视线。霍勒斯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要沿着小路随它们而去。可是,我用我犀利的目光留住了他——我后来一直这么认为的,并且严肃中还夹有一种揶揄的神情。
“我是现实的人,霍勒斯,因为我需要此时的安宁,此时的幸福,此时的上帝。我无法等待。我的谷仓可能会被火烧毁,我的牛可能会死去,我存储未来快乐的可靠的银行可能会倒闭,在明天到来之前我自己也可能会不复存在。”
这一思想如此有力地、生动地攥住了我,我现在记不得我曾经向霍勒斯礼貌地道别(没关系,他认识我)。至少,在我爬到半山腰时,怀着某种激情,紧攥着一只拳头,摆着手势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等到将来再过安宁的生活?为什么现在的生活不能安宁呢?为什么现在不能幸福呢?为什么现在不能富有呢?”
不受控制的生活现在无法控制;索然无趣的生活现在仍然索然无趣;不明智的生活方式现在还是不明智;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人了解未来。我认为这是真理。
至于霍勒斯,他相信他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家吗?他绝对不会这样认为。他的思想只是暂时有些慌乱;也许,他此刻正在想我,正如我在想他一样,而且他想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这世界是个荒诞的地方,不是吗?
[《伟大的财富》之三]
四、当笑比哭明智的时候
桑塔雅那的动物信仰学说可以被描述成大失所望但仍欣然接受我们有限的生命。一个人观察着瞬息万变的世俗世界及其倏然而逝的美丽风景,并承认生命的有限,然而,他仍旧会找到通往生命和幸福的光明大道。“这一旦得到思想上的认可和接受,生命和幸福就可以真正开始了。”桑塔雅那说。这位天才哲学家就此话题做过深入的思考,写过极其优美的文章。众所周知,一个哲学家同时又是一个诗人和天才作家,这种现象凤毛麟角。
对于生和死来说,人类无能为力,只有享受短暂的生命。
——乔治·桑塔雅那
假如救赎暂时停止,我们只需少安毋躁,便可全部得救……拯救这个世界、不破坏这个世界,取决于这个世界的自我知识,当然不是反思型的知识(因为这个世界并非一个能够思考的动物),而是在社会中建立的一种体系和哲学,这种体系和哲学将真正认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将告知世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会享受的幸福。把我丢进这一生活梦境的力量并不在意这一梦境发生多少变化,也不关心它会困扰我多长时间。毫无疑问,大自然每时每刻否认的事情并非我受到困扰我在做梦,而是会出现各式各样的自然因素,比如我的幻象,抑或出现了我不喜欢的任何反常事物,或者我喜爱的任何事物的最终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智慧扮演了什么角色?睁着一只眼睛做梦;从尘世中超脱而对尘世没有任何敌意;欢迎变化无常的美好事物,同情变化无常的痛苦,同时一刻不忘记它们是多么的变化无常;只在天堂里贮存财富。
多么神圣的哲学,假如它真的神圣,假如它从高高在上的天体屈尊来到地球,并喜爱地球上的各种事物,却并不需要它们收集它们!听听快乐的亚里斯提卜如何谈论他的情妇:我拥有别人,我不被别人拥有,每个灵魂都应当谈论滋扰它的一次经历,宛如习习微风在夏日的海面上嬉戏。千艘轮船在大海上航行时抛锚,最猛烈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这种曾经被公认的、在内心得到理解的生活和幸福可以实实在在地开始了。天真的大自然喜欢膨胀自我,喜欢展开她孔雀般的羽毛,说到,我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鸟!她是一只漂亮的小鸟;对这种自负的言行大喊大叫,就意味着要模仿这种言行。相反,快乐嘉年华的秘密就是大斋节即将到来。既然实际上已经否定了我们的蠢行,我们第一次能够在它们短暂的净化中怀着一颗自由的心欣赏它们。当笑是一种谦卑的笑,当笑不建立在自尊的基础之上,笑比哭明智。保持一致比激烈地否决明智,宽容比自负和清教徒主义明智。我同情这些做事认真的人们,并非因为他们否决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们工作的目标。任何改革都不可能使得生活是可爱的,从根本上来说是公正的……如此大的压力使人歇斯底里,丧失尊严;付出双倍的努力,才可能有所收获。财富使人消沉,贫穷又很残忍,假如这两者都不值得庆祝的话。对于生和死来说,人类无能为力,只有享受短暂的生命。
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轻松态度实际上要比紧张的态度高尚得多,深刻得多;它们接近于理解,接近于否决;它们接近于相反的一面。也许,假如英国仍然是天主教国家,英国人可能仍然会很快乐;正如莎士比亚的勇气一样,英国可能仍然会表现出自己的胆魄:有时是十足的悲情,有时是坦然而谦卑的快乐。这个世界深受其影响;希伯来宗教和德国哲学已经以一种从容而痛苦的世俗方式证实了这一点。立足于中产阶级辛勤工作和赞成改良的立场,它们认可对于繁荣和成功的尊重,而这种尊重是不应该给予的;生活的判断标准正是完全盲目的生活本身。没有道德自由。既然在商业领域和社会交往中已经融入了各种思想家,那么,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围绕着同样的事物,参与同样的事件,将其思想和努力投入同样的“尘世工作”中去。因此,这个世界侵入了这些思想家并主宰他们;他们失去了其独立性,各自的特色也几乎丧失殆尽。假如他们坚持认为,他们的个体全部都是单个灵魂,即地球灵魂的表现形式,那么,这个时候,他们的哲学理念才相应地有所发展。他们拥有着灵魂,可他们几乎不能称之为他们自己的灵魂,这些灵魂会从世界上得到救赎,或者说,它们会从高空中注视并判断这个世界。
[《战争圣地》,选自《英国的独白》]
假如我们所了解的物质世界是一种幻觉,会怎么样呢?
“幻觉的唯一罪孽是生命带有欺骗性;生命里有空幻的美。”
“使我们感到痛苦的世界其实是美丽的;事实上,这是世界折磨我们的一种方式;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是将世界据为己有。”
“我有过生命的经历,我曾发现自己至少表面上被一个尚可操纵的世界(一个物质的、人与人的世界)所包裹着,这绝对不是幻觉。这一经历使我内心充满了复杂而丰富的情感,这不是幻觉……我并没有说不生活在此世界就不会更好;但是,只要我们生活在这世界上,不管多么危险多么‘虚幻’,我认为,找到一个好好活着的途径而不是蔑视生活,是智慧的一个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