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奇怪的节日(续)

阿兰·傅尼耶Ctrl+D 收藏本站

这是一间天花板较低的大厅,晚餐就像乡村中结婚前夕招待远方来的亲戚的那种宴席。

两个孩子已经放开这位学生的手,奔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那儿人们可以听到叽叽喳喳的童声和汤勺碰碗碟的响声。莫纳胆大沉着,胸有成竹,他跨过一条长凳,坐在两个老年农妇之间,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看看同桌吃饭的人,并且听他们讲话。

讲话的很少,这些人相互之间好像不怎么认识。他们大概有的来自穷山僻壤,有的来自远方的集镇。分散坐在桌子旁边的老头儿,有的满脸络腮胡子,有的胡子刮得精光像退休了的水手。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和他们很相像,坐在旁边进餐:他们的脸全都呈紫铜色,浓密的眉毛下边眼睛炯炯发光,一式细得像鞋带的领带……一眼就看得出这些人从来没有出过县城。要是说他们曾经风里来,雨里去,颠簸千百次,那只是为了干他们笨重但没有危险的活计,也就是翻土开垄到地边,然后又扶着犁回来……妇女极少,只有几个老农妇,圆圆的脸蛋满是皱纹,看上去像只苹果,头上戴着缝有管状褶裥的软帽。

莫纳感到他跟同桌的每一个人都合得来,信得过。以后他还这样解释过他当时的这种印象:“当你犯了一个严重的、不可宽恕的错误的时候,你在极度苦恼之中有时会这样想:世界上还是有人肯原谅我的。你就会想到老年人,想到慈祥和蔼的祖父母,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你所做的都是有道理的。肯定地说,这间大厅里同桌吃饭的人就是从这些好人中选出来的。其余的人则是些儿童和少年……”

这时,莫纳身旁的两位老太太聊起天来。

年岁大的讲话声调特别尖,很滑稽,虽然她尽力想注意这一点但并不管用:“就最好的估计,新郎新娘明天下午三点钟之前到不了。”

“别那么说,你要惹我生气的。”另一个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她。

说话的人戴着一顶编织的斗篷帽。

第一个并没有激动,回答说:“算一算么!从布尔日到维埃尔宗要一个半小时的火车,从维埃尔宗到这里还要坐七古里地的马车……”

讨论继续下去,莫纳一字不漏地听着。这场心平气和的争论使他对情况略有所知:城堡主的儿子弗朗兹·德加莱是个大学生,或是个水手,或是个见习水手,反正谁也说不上来……他到布尔日去寻找一位姑娘,要把她迎娶回来。奇怪的是这个男孩子,年纪大概很轻,又富有幻想,在庄园里什么都得照他的意愿办。他要求当他的未婚妻进门时,整幢房子要装扮成像节日的宫殿。为了庆祝姑娘的来临,他自己出面邀请了这些善良的老人和孩子。以上就是这两位老太太争论的几点情况。其余的部分她们也不甚了解。她们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新郎新娘回来的问题。一个坚持说明天上午可以到达,一个则说要到明天下午。

“我可怜的穆瓦内尔,你总是那么疯疯癫癫。”年轻的那个平静地说。

“可你呢?我亲爱的阿岱勒,你还是那么固执。我有四年没有见到你了,你一点也没有变。”另一个耸耸肩,用最平和的声调回答。

她们两人各执己见,争论不休,但一点也没有耍脾气。莫纳想探到更多的情况,插嘴说:

“弗朗兹的新娘真像人家所说的长得那么漂亮?”

她们不知如何回答,瞧着他说:除了弗朗兹以外谁也没有见过新娘。他本人也只不过从土伦回来那一天晚上遇见了她;当时她在布尔日的一所人们称之为“沼泽”的公园里,样子很悲痛。她的父亲是个织布工人,把她赶出了家门。她长得十分漂亮,弗朗兹对她一见钟情,决定娶她。这个故事颇为离奇,但是弗朗兹的父亲德加莱先生和他的妹妹伊沃娜不是样样都依着他的吗?……

莫纳还想谨慎地提些别的问题,突然门口出现了迷人的一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穿着丝绒上衣和镶着大褶边的裙子,另一个是穿着高领衫和松紧裤的男青年。他们踏着两步舞曲,穿过大厅,后面跟着些人。接着,另外有些人奔过去,大喊大叫,随后跟着一个脸涂白粉的比埃罗,袖子长得出奇,戴顶黑软帽,张开缺牙的嘴巴笑。他大步大步地瘸着腿跑,似乎每迈一步都要跳一下,同时甩着又肥又长的空袖子。姑娘们都有点害怕了,男青年则前去和他握手,孩子们乐得忘乎所以,大叫大嚷地尾随着他。他走过莫纳身边时,用他那对玻璃眼睛朝莫纳看了一眼,莫纳认出这位现在胡子已经刮得一干二净的人,就是马洛戈先生的伙伴,那个刚才张挂灯笼的吉普赛人。

宴会已经结束,大家都站了起来。

走廊里围了几个圈子,人们跳起了法兰多拉舞,某处有一个乐队正在演奏小步舞曲……莫纳把大衣的领子当作皱领[皱领是竖起来带褶裥的大领子,一般为白色。],把一半脑袋缩在里边,感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他也被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跑遍庄园的走廊,去追赶大个儿比埃罗。这些走廊仿佛成了剧场的后台,舞台上的哑剧已经传遍每个角落。直到深夜,他一直和穿着奇装异服的快乐的人群混在一起。有几次,他打开一扇门,到了一间房间里,人家正在放幻灯,孩子们热烈地鼓掌……有几次,他待在跳舞大厅的角落里和某位穿着讲究的人聊天,急着打听人家以后的几天将穿的服装……

时间久了,他面前出现的这种快乐反而使他难过。他每时每刻都在害怕他那件有一半敞开的大衣会露出他的学生装,他就躲到最安静、最黑暗的角落里,在那儿只听得到隐约的钢琴声。

他走进一间安静的房间,上面点着一盏挂灯。这原是间餐厅,里边也在过节,不过是孩子们的节日。

有几个人坐在软垫上翻阅放在膝盖上面的画册;有几个蹲在一把椅子前面的地上,郑重其事地在椅子上面陈列画片;另一些人靠近火炉,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他们在这间宽阔的大房间里倾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过节的声响。

这间餐厅有一扇门敞开着。人们听着隔壁房间里的钢琴曲。莫纳好奇地探过头去,隔壁的屋类似一间小小的会客室;一位妇女,也许是一位姑娘,肩上披着一件栗色的大衣,背着身子,正在轻轻地弹着圆舞曲和民歌。旁边长沙发上六七个小孩子在静听,有男有女,像图画里一样排成一排,如同天时很晚时孩子们那么守规矩。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偶尔用手撑起身子,滑到地上,走到餐厅里来,而看完画册的人中的一个就走过去顶他的空位置……

姑娘继续弹琴,莫纳默不作声地回到餐厅里。他打开一本扔在桌上的红皮书,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几乎在这同时,蹲在地上的一个小家伙走了过来,拉着他的胳膊,爬到他膝盖上和他一起看书;另一个孩子从另一旁也照着样做。这真是他过去出现过的梦境:他久久地臆想着有一天晚上他在自己家里,已经结了婚,那个靠近他的迷人而又陌生的弹琴人乃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