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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只要挑个适当时机,他随时可从学校宿舍搬到哥哥家来。阿米听说后,露出一丝惋惜的表情,望向六畳榻榻米大的房间里那座桑木梳妆台。

“如此一来,这东西就没地方放了。”她像在抗议似的向宗助说。事实上,这个房间让给小六的话,她就没地方梳妆打扮了。宗助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站着斜眼望向对面窗边的镜子,又刚好因为角度合适,看到镜前的阿米衣领上方的半边脸颊。宗助发现她从侧面看脸色非常不好,不免吃了一惊。

“我说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很不好啊。”说着,宗助的目光从镜中转回阿米身上。只见她鬓角的发丝十分凌乱,后颈的衣领沾着污垢。

阿米只答了一句:“天气太冷的缘故吧。”说着,她把西面墙边那宽约两米的大壁橱的橱门拉开,橱里靠下方,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旧衣柜,柜上还堆了两三个中式木箱和柳条箱。

“这些东西,怎么都收拾不完。”

“所以说,就这样放着吧。”

话说到这儿,显然夫妻俩心中觉得,小六搬来还是有点麻烦。也因此,尽管他们答应小六可以来住,而小六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搬来,但是宗助夫妇也没有特别催促他,好像是希望能拖就拖,最好能尽量躲过这种窘境。小六呢,或许也跟他兄嫂一样的想法吧,认为自己最好还是住在宿舍,尽量待到最后一刻才比较自在,所以也把搬家的日子一天一天往后拖。不过,小六的本性无法像兄嫂那样,对于放任的现状感到心平气和。

又过了几日,天气更冷,地面开始结霜,后院的芭蕉一下子全都枯掉了。每天早上,山崖上的房东院中传来栗耳短脚鹎的尖锐叫声。黄昏时,卖豆腐的按着喇叭从屋外匆匆而过,同时还可听到圆明寺的木鱼之声。白昼越来越短,阿米的气色也比宗助上次在镜中看到时更差了。曾有一两次,宗助下班回家时看到阿米躺在房里。“你怎么了?”宗助问阿米。她也只回答一句:“有点不舒服。”宗助又叫阿米找医生检查,她却不肯,只说:“没有那么严重。”宗助十分担心,虽然每天身在官署,心里却总是记挂着阿米,有时连他自己也发觉这种心情影响了工作。有一天,在下班的电车里,宗助脑中灵光一现,并往自己的膝上拍了一下。回到家,他像平时一样兴冲冲地拉开木格门,大声向阿米问道:“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阿米也跟平时一样,把宗助的衣物和袜子叠成一堆,拿到房间去。

宗助紧追在她身后笑着问:“阿米,你是不是有喜了?”阿米没回答,只低下头不断刷着丈夫的西装。刷衣服的声音停了之后,阿米还是没从房间里出来。宗助又追过去探视,只见昏暗的房间里,阿米独坐在梳妆台前,看起来十分凄凉。阿米发现宗助过来,便应了一声:“来了。”说完,站起身来,但从声音里听得出她好像刚刚哭过。

这天晚上,夫妻俩相对坐在火盆旁,火上放着一个铁壶,两人都把双手覆在铁壶上取暖。

“这世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宗助的语气难得地透出轻松的气氛。阿米脑中清晰地浮现他们结为夫妇之前彼此的身影。

“说点有趣的事吧。最近的景气实在糟透了。”宗助又说。于是,两人开始讨论这个星期天到哪儿去走走,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两人的春装上。这时,宗助说了一个笑话,说他有个同事叫作高木,他妻子向丈夫吵着要做一件棉衣,高木一口拒绝了妻子的要求,还说:“我可不是为了满足老婆的虚荣心才上班赚钱的。”他老婆则辩驳道:“好过分啊!我是因为天气太冷,没衣服穿出门哪。”结果高木对他老婆说:“觉得太冷可以穿棉被或者毛毯呀,暂时忍忍吧。”宗助觉得这故事十分可笑,一连说了好几遍,阿米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看到丈夫的模样,觉得往日的宗助好像又回到了眼前。

“高木的老婆觉得穿棉被也无所谓,可是我却想做一件新大衣呢。上次看牙医的时候,正好看到园丁给盆栽松树包裹根部,我就一直盘算着做件新衣呢。”

“想要一件新大衣吗?”

“是呀。”

阿米朝丈夫的脸看了一眼,充满怜悯地说:“那就做吧。可以用分期付款。”

“唉,还是算了。”宗助突然显得十分落寞地说。半晌,他向阿米问道:“这小六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搬来呀?”

“他不想搬来吧。”阿米说。她心里很清楚,小六以前就不喜欢自己。但因为他是小叔子,所以一直以来,阿米总是尽力讨好,想尽量拉近小六跟自己之间的距离。而且她认为,小六已跟自己建立起普通的叔嫂亲情,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是现在看到眼前这种状况,阿米却又忍不住多心,想想小六拖拖拉拉不肯搬来的唯一理由,肯定就是自己。

“他住在宿舍当然比搬到这里自在啦。就像我们会觉得有点不便,他应该也同样感到拘束吧。就拿我来说,若是没有小六搬来这件事,我现在就能把心一横,鼓起勇气去做新大衣了。”

宗助毕竟是个男人,才能如此干脆大胆畅言,但只说这些,却不能完全抚慰阿米的心事。阿米没作声,沉默半晌之后,她把瘦削的下巴缩在衣领里,抬起眼皮看着宗助说:“小六还是很讨厌我吧?”

宗助夫妇刚搬回东京那段日子,阿米经常向他提出这种问题,每次听到阿米这么问,他总是得费尽心思,好生安抚阿米一番。但阿米最近不再发问,好像她早已忘了这件事,所以宗助也就没太留意。

“你又开始神经质了。不必管小六怎么想,只要有我在你身边就行了呀。”

“《论语》里面是这么写的吗?”

阿米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碰到这种状况,竟还会说出这种笑话。

“嗯,是呀。”宗助答道。夫妻俩的谈话到此便结束了。第二天早上,宗助一睁开眼,就听到铁皮屋檐上传来充满寒意的雨声。阿米用一根斜挂在身上的布条揽起袖管正在做家事,看到丈夫醒来,便直接走到宗助的枕畔。

“来,时间到了。”阿米提醒丈夫说。宗助耳中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很想在温暖的棉被里再躺一会儿。但是看到阿米脸色那么憔悴,却还勤奋地做着家事,只好立即应了一声:“哦!”说完,宗助便从棉被里爬起来。屋外已被浓密的雨丝包围。山崖上的孟宗竹迎着雨点摇来晃去,好像马儿甩着背上的鬃毛似的。如此凄清的冷空气之下,宗助即将冒雨外出,现在能给他增添少许气力的,只有热腾腾的味噌汤和米饭了。

“皮鞋里面又要弄湿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准备两双才行。”说着,宗助无奈地套上鞋底有个小洞的皮鞋,并把长裤的裤脚向上卷起大约三厘米。

到了下午,宗助下班回来,看到阿米将一个金属脸盆放在六畳大小的房间的梳妆台旁,盆里浸着一块抹布。脸盆上方那块屋顶已经变色,不时从上面落下水滴。

“不只是鞋子,连家里都漏水啊。”宗助说着,露出了苦笑。这天晚上,阿米为丈夫燃起了暖桌下的炭火,把苏格兰毛袜和格子呢西裤放在桌下烘干。

第二天还是下雨,夫妻俩又跟前一天一样,重复着相同的事和相同的话。第三天,天还是没有变晴。宗助早上起来皱着眉啧了一声:“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哇。鞋子那么湿漉漉的,简直没法穿呢。”

“房间也很糟糕呀,都漏成那样了。”夫妻俩商量了一番,决定等雨停了,再找房东帮忙修理屋顶。至于皮鞋,就实在没办法了,宗助勉强把脚伸进那被雨淋得变形的皮鞋,走出了家门。幸好,这天早上到了十一点左右,天突然放晴了。几只麻雀飞到树墙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派阳春三月的景象。宗助下班回来时,阿米显得精神奕奕,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

“我说呀,那个屏风不能卖掉吗?”阿米突然向宗助问道。那个抱一的屏风前几日从佐伯家送来之后,一直原封不动竖在书房的角落。虽然只是一个两扇式屏风,但以宗助家客厅的位置和面积,确实只能算是一件碍眼的装饰。如果向南展开,几乎要把玄关到客厅的入口挡住一半。向东面拉开,则会遮住光线,把房间弄得十分昏暗。若是放在剩下的另一面,又遮住了凹间。

“原以为这是父亲的遗物,才特地搬回来,谁知这东西这么占地方,真拿它没办法。”宗助曾经抱怨过一两次。而阿米每次听到丈夫诉苦,便打量着屏风上的图画,一轮银色满月的外缘已变成焦黑,芒草的色泽早就褪得极淡,几乎跟画布的颜色无法区分。她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这种东西还有人当成宝贝。但她在丈夫面前也不好明说,只有一次,阿米问过宗助:“这也算是好画吗?”听了阿米的疑问,宗助才把抱一的大名向阿米介绍一番。但这些讯息全是从前听父亲说的,他也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大略重复一遍而已。其实宗助自己对这个屏风的价值以及抱一的详细历史,也不是非常了解。

然而,宗助这番解说却让阿米心中升起某种动机,使她决心要去做一件特别的事情。她想起上星期到现在他们夫妻间的对话,又把这些对话跟现在丈夫告诉她的知识连在一起,脸上露出了微笑。这天,雨停了之后,阳光“唰”的一下照上起居室的纸门时,阿米在居家服外面裹上一块看起来既不像披肩,也不像围巾,而且颜色极不调和的编织品,走出了家门。她先顺着大路走过两条街,然后转向电车通过的大道,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看到路边有一家干货店和面包店,夹在这两家商店之间的,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旧货店。阿米记得以前在这儿买过一张折叠式餐桌,现在家里那只放在火盆上的铁壶,也是宗助从这儿提回去的。

阿米两手缩在袖管里,站在旧货店门口打量一番。店里仍跟以前一样堆满了崭新的铁壶。除了铁壶之外,还看到许多火盆,或许因为是当季的用品吧。但是够资格称得上古董的东西,这家店里却是一件也没有。只见店门的正对面挂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巨大龟甲,下面插着一把泛黄的长拂尘,看起来就像一条尾巴似的。此外,店里还有一两座紫檀茶具架,做工却都很差,好像随时会倒掉似的。不过,阿米对这些都不在意,她只看清了店里没有一幅挂轴,也没有一个屏风,于是迈步走进店里。

阿米今天特地跑到这儿来,当然是为了卖掉那座丈夫从佐伯家搬回来的屏风。自从她跟宗助去过广岛之后,对这类事情早已驾轻就熟,不像一般主妇还得经过痛苦挣扎,阿米是立刻就能开口向老板打听价钱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削,脸上戴一副特大的玳瑁边眼镜,正在店里读报纸,同时把双手拢在一个表面布满圆形突起的青铜火盆上取暖。

“这样吧,我可以到府上去看看。”老板的反应很平淡,不像对那屏风很感兴趣,阿米见他这样,心里也有点失望。但她转念又想,反正出门之前也没抱着太大希望,既然老板这么轻易应允了,就算是她主动请求的,也还是得让老板到家里去估个价。

“好吧。那我等一下到府上一趟。现在小伙计出去了,店里没人呢。”阿米听那老板回答得这么不客气,只好转身回家。但她心里始终很疑惑,也不知老板是否真的会来。回家之后,阿米像平日一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阿清正要把碗盘撤去,突然听到老板在门外大声嚷着:“有人在吗?”说完,老板就从玄关走了进来。到了客厅,看到那个屏风之后,老板嘴里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的。”说着,又动手摸了屏风背面和四周木框一遍。

“如果您想卖的话,”老板思索半晌,露出一副不太甘愿的表情说,“就算六元吧。”阿米觉得老板提出的价钱也算合理,但是就算要卖,也得先跟宗助商量一下才卖,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太专断了?再说,这屏风也是有些年代的东西啊。一想到这儿,她就更加犹豫了。“等我丈夫回来商量一下再说吧。”答完之后,阿米就要打发老板回去。不料老板正要跨出大门时,又对阿米说:“要不然,看在太太您诚心的分儿上,我就再添一元。这个价钱卖给我吧。”听了这话,阿米当即答道:“可是,老板,那可是抱一画的哟。”说完,阿米心底打了一个寒战。

谁知老板却一点也不在乎,漫不经心地答道:“最近抱一没那么受欢迎啦。”说完,又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阿米一番。“那您跟家里好好商量一下吧。”老板不客气地说完后,走出门去。

晚上阿米把当时的情形向宗助详细报告后,还很天真地问道:“那东西不能卖吧?”宗助的脑中最近一直被物质的欲望占据着,但他早已过惯清贫生活,也养成一种惰性,希望尽量用那原本嫌少的收入应付日子,除了每个月有限的收入之外,他从来都没打算另外设法赚点临时收入,改善一下生活。现在听了阿米的叙述,宗助不免对她这种机敏的才智感到赞叹。而另一方面,他也有点疑惑,不知是否真有必要卖掉屏风。后来细细询问之后才明白,原来阿米想用屏风换来不到十元的收入,给他做双新鞋,剩下的,还可再买一匹铭仙布(1) 。宗助心想,这倒也是个法子。但转念一想,把父亲留给自己的抱一屏风拿去换新皮鞋和新布,这种交换又是多么唐突滑稽啊!

“能卖的话,卖了也好。反正放在家里那么碍事。不过,我已经不必买鞋了。要是天气还像前阵子那样天天下雨,当然令人烦恼,不过,天气已经变好啦。”

“可是再开始下雨的话,就糟了。”宗助当然无法向阿米保证天气永远不会变坏,阿米也不敢要求丈夫“下雨之前快点把屏风卖掉”,夫妻俩相视而笑。半晌,阿米问道:“价钱出得太低了吧?”

“是呀。”宗助答。听到阿米嫌价钱太低,宗助也认为似乎有点少。如果有买主出现,他是希望能把价钱尽量拉高的。他记得好像在报上看过,最近古董书画的卖价都被抬得很高,当时他就想,如果手里能有一幅那样的书画就好了。另一方面,他又抱着认命的想法,觉得自己的生活里不可能出现这种好事。

“虽说这类交易都由买方决定,但也得看卖方是谁。我想不管多珍贵的名画,落到我手里,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不过他只肯出七八元,也实在太少了。”

宗助的语气既像在为抱一的屏风抱屈,又像要帮旧货店老板辩护,好像只有他自己不值一提似的。阿米听了不免有些气馁,两人便不再谈论屏风的事情。

第二天,宗助在办公室跟同事谈起这件事,同事都异口同声表示,那种价钱太不像话了。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面介绍,帮他卖个好价钱,也没人肯告诉他,要通过什么途径出手,才不会吃亏上当。宗助心想,那就只能再去找商店街的那家旧货店了,要不然,就只能像原先那样,把屏风碍手碍脚地放在客厅里。所以他什么也没做,就让屏风一直摆在那儿。不料过了几日,旧货店老板又来了,并向他们要求道:“那屏风十五元卖给我吧。”宗助和妻子彼此看了对方一眼,脸上浮起微笑。两人决定暂时不卖,再放一段日子吧。过了不久,老板又来收购,但他们还是不肯卖。阿米甚至开始觉得拒绝老板很有意思。到了老板第四次登门造访时,他还带来另一个陌生男人。两人叽叽喳喳低声交谈一阵之后,竟然叫价三十五元。听到这个价钱时,宗助夫妇站在一旁开始商量,最后,终于狠下心,将那屏风当场卖掉了。

 

(1)  铭仙布:大正、昭和时代流行的一种纺织品,先将棉线或丝线染色之后再织成布,特征为“结实牢固,无正反面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