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析了爱玛注射的梦以后,我们已经证实了梦是愿望的实现。那么接下来,是否可暂时抛开析梦时出现的其他科学问题,专注于研究梦的普遍特性?我认为,既然已经得出“梦是愿望实现”这一结论,我们就应该回到起点,另辟新径,重新着力于其他梦的问题。至于愿望实现这一课题,将留待后文继续探讨。
既然通过析梦能够发掘出比梦的表象内容更为重要的隐匿含义,那么要弄清楚,梦的表象呈现的各种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现在是否依旧未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们自然又得回到梦的个别问题上来。
在本书的第一章中,已详细介绍过早期学者对于梦里梦外间的联系以及梦中素材来源的观点,在此不加赘述。但我们都记得有关梦的记忆的三个特征。对此,我反复提及,但一直未作解释:
1. 梦明显更偏好于重现最近几天出现过的影像(参见罗伯特、斯顿培尔、希尔德布朗特以及韦德·赫拉姆)。
2. 梦对影像的挑选与清醒时记忆对影响的挑选不同。因为梦所重现的,都不是重要、关键之物,而是容易被我们忽视的琐碎事。
3. 梦会任意重现我们儿时的影像以及幼时生活的细枝末节。这一切在我们清醒时,早已被忘却,对于我们而言,显得无足轻重。[1]
当然,早期学者通过观测梦的表象内容,已发现了梦所选素材的特征。
一、最近发生的琐事在梦中呈现
对于梦中元素的来源,就我个人亲身经历而言,我认为,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梦都能在头天的经历中觅得线索。无论翻查自己或是他人的梦例,这一点都能得到证明。了解了这点,我大概就能从头天的经历中搜寻梦的诱因,从而展开析梦工作了。在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析梦最快捷的途径。从上一章我详细分析的两个梦例(爱玛注射的梦以及黄胡子叔叔的梦)中可以看出,这些梦明显都源于头天经历,在此就不多加讨论了。但要追溯这些材料在梦中出现的频率,则要对我的一部分梦史展开研究。下面,我将援引几个能够用以探究梦源问题的例子:
1. 我梦见自己造访一户人家,屋主不让我进去……我还让一个妇女一直等我。
梦源:那天晚上,我和一位女性亲戚聊天,内容大致是,她想要的汇款还得等等,直到……
2. 我梦见自己写了一篇关于某种植物(不确定是什么植物)的专题论文。
梦源:早晨,我看见在书店的橱窗里,摆着一本有关仙客来属科植物的专著。
3. 我梦见自己在街上看见一对母女,女儿身患疾病。
梦源:晚上,我的一位女患者告诉我,她妈妈千方百计阻止她继续接受治疗。
4. 我梦见在S&R书店,订了一份期刊,年价为20弗罗林。
梦源:白天,妻子提醒我,这周还没给她20弗罗林的家用费。
5. 我梦见自己收到社会民主党委员会的来信,在信里,我被任命为委员会成员。
梦源:我确实同时收到选举自由会以及人权同盟理事会会长的来信,而我确实是人权同盟理事会的成员。
6. 我梦见一名男子像伯客林一样,站在海面升起的陡峭岩石上。
梦源:《德雷福斯魔鬼岛》以及我从英国亲戚那里听来的传闻等。
现在出现一个问题,即梦是否一定只和头天发生的事件有关,抑或可以追溯至之前较长的一段时期?这一问题可能不是最重要的,但我倾向于“梦绝对优先反映做梦头一天(梦日)出现的影像”这一观点。每次当我发现两三天前的事成为梦的源头时,经过仔细的观测后都能确认,其实这些事在头天就已经被记起了。也就是说,头天重现的这段记忆,是在事件发生当天,到做梦之时这段期间内,被唤醒的。另外,还能寻得近期发生的,能导致这些记忆被唤醒的偶然事件。但另一方面,我又不相信,这些能够引发梦的影像,从其白天出现起,至夜里入梦时,其间真的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固定时间间隔(H.斯沃博达提出首次间隔的时间是18小时)。
因此我认为,每一个梦的诱因都能在梦者“清醒时”的经历中寻得。
哈弗洛克·埃利斯也同样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表示,自己虽然不懈努力,但始终无法找到梦中影像再现的规律。他记载了自己的一个梦例:他梦见自己在西班牙,想要游览一个不知道叫达劳斯、瓦劳斯,还是扎劳斯的地方。醒来后,他怎么都想不起西班牙有这么一个地方,也就把这个梦搁下了。几个月后,他真的找到了扎劳斯这个地方。那是一个从圣赛瓦斯蒂安到毕尔巴鄂途中的火车站。他在做这个梦的8个月(250天)前,曾坐火车途经此处。
因此,无论是不久前的经历(梦日除外),还是遥远的记忆,它与梦境之间的关系都是一样的。只要思想链能够将遥远的记忆,与梦日(最近的记忆)的经历相联系,那么梦就能够选择任一时期的影像作为素材。
但梦为何偏好最近发生的事件?关于这一点,我得选择上面提过的一个梦例,进行深入分析:
植物学论著之梦
我曾写过关于某种植物的专著。这本书就在我面前。我刚翻开一页折叠着的彩页,上面是一株干枯的植物标本,就像标本集里面的那种。这本书的每一版中,都有这么一页。
分析
早晨,我看见在书店的橱窗里,摆着一本有关仙客来属科植物的专著。
仙客来是我妻子最喜欢的花,她总是希望我给她买。我也因此常责备自己很少能想起来这事。说到送花,有个我最近常对朋友说起的小故事,可用以佐证我的观点:遗忘受控于潜意识里的真正意图。从遗忘能够推测出遗忘者内心隐藏的秘密。一位年轻的夫人每年生日时,都能收到丈夫送的一束花。但有一年,这个爱情信物竟然没有出现。夫人伤心地哭了起来。丈夫进屋后,非常不解,直到夫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他才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哎呀,亲爱的,原谅我吧,我完全忘记了。我这就上街给你买一束。”但妻子拒绝了丈夫的安慰。她认为,从丈夫这一行为已经看出,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大不如前了。两天前,这位L夫人遇见我的妻子,说自己现在一切都好,还问候了我。几年前,她也是我的一位患者。
补充一点内容:我确实曾写过一部关于某种植物的专著。是对古柯的研究。这本书还引起了K.科勒对古柯碱(即可卡因,下同)麻醉性能的关注。我在著作中指出,生物碱可能具有麻醉性能,但未做进一步研究。在做这个梦的次日早晨(由于没时间,我一直到晚上才进行分析),我像做白日梦一样,突然想到了生物碱。我想,我要是得了青光眼,就会去柏林医治,住在那儿的一位朋友家里,并让他推荐一位眼科医生为我做手术。这样,我就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由于医生不知道我是谁,必然如往常一样,大肆吹嘘用古柯碱做麻醉剂,手术变得如何轻松。而我则会不动声色,不让他知道,引入生物碱做麻醉剂,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当然,这个幻想也令我觉得,身为医生,竟要让同行为自己治病,确实很尴尬。柏林那位眼科医生不认识我,因此,我就能和其他患者一样付钱看病。只不过在回忆了这个白日梦以后,我发现,梦的背后隐藏着我对另一件事的记忆。就在科勒发现古柯碱后不久,我父亲得了青光眼,为他做手术的主刀医生是我的朋友科尼希施泰因,一位眼科专家。科勒则负责麻醉部分。他当时评论说,这次手术把引入古柯碱的三位功臣,都聚到一起了。
现在,我的思绪飞回上一次有关古柯碱的记忆中。那是几天前,当时我收到一本纪念文集,是学生们为老师和实验室主任做的银禧之年纪念册。在与实验室相关的荣誉人物名单中,我发现了K.科勒的名字,下面的标注大意是“古柯碱麻醉性的发现,归功于K.科勒”。这让我突然想起,我的梦与头一天晚上的经历有关。当时,我和科尼希施泰因在前往他家的路上,正讨论着一个令我兴奋不已的话题。正当我们边走边谈,进入大厅时,加特纳教授和他的妻子出现了。我不禁对他们光彩照人的外表赞美了几句。加特纳教授就是我刚才提到那本纪念文集的作者之一。很可能就是他,让我想起了纪念文集。我和科尼希施泰因聊天时,还说起了上文中在生日时失望的L夫人,这当然又是另一番话题了。
下面我解释一下梦中的其他元素:
论著中夹着的干枯植物,看起来像标本——
“标本”令我想起了高中时代。有一次,校长把高年级的同学召集起来,让他们清查学校的植物标本册。结果在里面发现了许多小昆虫——应该是书虫。校长似乎不相信我的能力,只让我负责很少的几页。我记得,在那几页里,有十字花科植物。我对植物学一直都不怎么感兴趣。记得在我初学植物学的时候,有一次考试的题目是辨认十字花科植物,我却识别不出来。要不是理论知识攒点分,我肯定会考得很差。从十字花科植物我想到了菊科植物。洋蓟就是菊科植物,而且算是我最喜欢的花。我妻子总是比我要贴心,常常在市场买这种我最爱的花回家。
眼下,我写的植物专著就摆在面前: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朋友从柏林来信说:“我一直非常关心你的析梦之书。我仿佛看见你已经完成,书就摆在我面前,我正一页一页地翻看呢。”我多羡慕他这种想象力啊!要是我也能看见这本书已经完成,就摆在我眼前,那该多好!
折起来的彩页——
我还在医学院学习的时候,沉溺于钻研各种论著。虽然资金有限,但我还是订阅了大量医学期刊,其中的彩页总是让我心情愉悦。对于自己能够全身心投入学习,我倍感自豪。后来,我开始发表文章,常常为自己的论文画插图。记得有一次,我画得很差,一位同事还开了个善意的玩笑。不知怎的,我由此联想到儿时的一段记忆。记得我和妹妹小时候,有一次,父亲随意地扔给我们一本内含彩色插图的书(是一本波斯游记),让我们撕着玩。从儿童教育的角度看,这种做法实在不敢恭维。我当时5岁,妹妹不到3岁。于是,我们两人将书一页一页撕碎的快乐画面(补充一点,这很像洋蓟,洋蓟的叶子也是一片一片的),是我脑海中仅存的,儿时最生动的记忆。读书后,我疯狂地爱好收集书籍(寓指与我对仙客来、洋蓟的联想有关的研究论著的癖好),并逐渐地变成了书虫(参加“植物标本”的分析)。从一开始的自我剖析起,我就一直循着这份最初的人生热情,追溯至这段童年记忆。或者说,我已将这一童年画面,作为我成为恋书癖的隐匿记忆。[2]当然,我也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热情的背面就是灾难。我17岁那年,欠了书店一大笔钱,完全无力偿还,父亲也没有因为我爱书这个尚属高尚的理由而原谅我。幼时的经历把我带回到做梦当晚,与科尼希施泰因医生的谈话中。我们谈的其中一个话题就是责备我的老毛病——太过沉溺于自己的爱好。
由于关系不大的原因,我将不再继续解释这个梦,只指出一个解析的方向。在分析这个梦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与科尼希施泰因医生谈话的许多内容。当我们想起这些谈话内容的时候,整个梦的含义顿时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线索便联系起来了——我的癖好、妻子的喜好、古柯碱、被自己同行医治的尴尬、对研究论著的爱好、对某些学科不感兴趣(比如植物学)——所有的一切,都可追溯至当晚谈话的分支。梦再次担任起了辩护的角色,是对我个人权利的辩护(就像我第一次分析的爱玛注射的梦例)。其延续了以前的一些梦境,并与在两个梦间新插入的内容结合起来,再加以讨论。甚至连表面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内容,也立即被赋予一定含义。其含义是:“我确实是那位写了(有关古柯碱)极具学术价值论著的人。”就像我之前为自己申辩的那样:“我毕竟是个做事认真的勤勉学生。”在这两个梦例的背后,都隐藏着同一个信息:“我允许自己这么做。”但我将不再对这个梦继续解释。因为我记录梦,不过是为了观测梦的内容与引起此梦的头天经历之间的关系。我知道,只有梦的显意,只有与当日经历相关的影像是明显的。但随着分析的深入,我发现,梦的第二个来源也能够在当日的其他经历中寻觅。对于这两种影像,前者是无关紧要的次场景。比如说,我看见书店橱窗内的那本书,书名令我驻足,但书中内容却无法引起我的兴趣。后者则往往具有巨大的心理价值。例如,我和眼科医生朋友畅快地聊了将近一个小时。这场谈话令我们心中产生了许多共鸣,也勾起了我心中一些不安的回忆。另外,这一谈话由于一些熟人的加入,而被突然打断。那么梦日中这两个场景相互间以及它们与当晚随之而来的梦境间有何联系?
在梦的显象中,我只看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因此我不断重申:梦呈现的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日常经历。相反,在梦的解释中,梦中的一切都归结于一个重要的、令人难安的事件。如果能够根据在分析中所揭示的隐匿内容,正确地判断梦,那么无形中,我又有了一个重大发现。至于“梦仅仅反映生活中毫无意义的琐事”这种令人费解的谬论以及“清醒意识下的思想并没有在梦中延续”,“梦将我们的心理能量都耗费在了琐事上”的理论,都毫无根据。相反的观点才是真理:白天最吸引我们注意的事,在夜里,也将继续影响我们梦中的思想。而夜夜纠缠我们的痛苦梦境,在源于白天萦绕心头的事件。
但为何梦源是白天令我兴奋的影像,而我梦境确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最直接的解释是由于“梦的伪装”。这在前文已经提过,梦作为一种心理能量,扮演了“审查人”的角色。因此,梦利用我对仙客来论著的回忆,寓指我与朋友的谈话。就像在我患者朋友的梦中,用烟熏鲑鱼来寓指被耽搁的晚宴一样。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令论著这一梦象寓指我与眼科医生的谈话的中间环节是什么?因为二者初看起来,似乎并无实际联系。但在“被耽搁的晚宴”这一梦例中,这种关系就非常明显。烟熏鲑鱼是患者朋友最爱的食物,属于由梦者自身性格所引起的思想,因而很容易产生相关的梦境。而在有关植物论著的梦例中,则出现了两个完全独立的事件。除了都发生在同一天以外,乍一看毫无共性:早上,一本论著引起了我的注意;晚上我则与医生谈话。经过分析后,答案如下:两者间的联系起初并不存在,是后来回想时,在两者思想内容的相互交织间形成的。我在写分析案例时,已经强调过这一中转关系。只有在某种外在的影响下,比如,回忆起L夫人想要花的情节,有关仙客来论著的梦境才被赋予“我妻子最喜欢仙客来”这一寓意。但我认为,这些难以察觉的想法,并不足以引起梦。
正如《哈姆雷特》中说的:“主啊,无须让墓穴中的鬼魂来告诉我们!”
但请看,在分析的过程中,我想起,曾经打断我们讲话的那个人叫作加特纳(gardener,园丁),而且也想到他的妻子看起来“如花似玉”(blooming),现在我又想起我的一位女患者叫作弗洛娜(Flora,罗马神话中的花神),我们当时谈论了她一阵子。通过植物学领域内的这些中转连接,联想发挥了作用,将梦日当天毫无价值的事物,与梦的刺激源联系了起来。另一组联系也因此而得以建立:例如,古柯碱非常恰当地将科尼希施泰因医生,与我所纂写的植物学著作联系起来,并因此令这两个不同范畴的意念相互融合,从而使第一个事件中的部分经历,可用以寓指第二个事件。
这一解释必然会被舆论攻击为不够客观,或是人为捏造的。对此,我已有所准备。他们会说,如果加特纳教授和他那如花似玉的妻子没有出现,如果我们讨论的那位女患者不叫弗洛娜,而叫安娜,那又会如何?其实,就算这一条思想链不存在,梦还会选择其他思想链。建立这种联系并不困难,就像我们聊天时,爱用双关语或谜语自娱自乐一样,思维总是无限的。我们再进一步分析:如果梦日当天的两个影像不足以构成联系,梦则会向另一个方向前进。当天发生的另一些琐事,例如大量涌入我们脑海后又被遗忘的影像,则会取代梦中的“论著”,形成与当日谈话有关的另一联想,并在梦中呈现。而正是“论著”这一影像而非其他影像被挑选出来,用以执行这一功能。因此,它必定是最适合这一联系的。我们不应如莱辛笔下《狡猾的小汉斯》那样,对于“只有富人拥有最大的财富”一说,感到无比惊讶。
按照我们的理论,利用这一心理过程,白天无关紧要的经历,取代了更为重要的心理体验,这令我们难以理解。在后面的章节,我将把这看似不合理的特性,阐述得更清楚些。在此,我们只讨论这一心理过程带来的结果。我们在析梦时通过反复验证,不得不承认这点。这一心理过程如同在中间环节发生了“空间交换”,用心理学术语来说,就是让较微弱的意念替代较强的初始意念,直至其达到一定的强度,从而进入意识。如果这一交替作用只是一种情感转移,或是一种机能活动转移,我们绝不会感到惊讶。孤独的老处女将情感转嫁于动物;单身汉成为狂热的收藏爱好者;士兵拼死用鲜血保卫一块彩色布块——国旗;热恋中的人因两人的手多握一阵子而倍感幸福;或是如《奥赛罗》中描写的那样,因一块丢失了的手帕则引发狂怒——很明显,这些都是心理置换。但如果利用相同的方式,根据相同的基本原则,决定什么进入我们意识、什么被抑制。也就是说,决定我们所说、所想,那么我们一定会觉得这是病态。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会认为是思想有问题。在此,我们将预先讨论后文会出现的结论,也就是说,我们在梦的置换中已认知的心理过程,并非病理障碍,仅仅是与正常状态有异,更具有原发性而已。
于是,我将梦的内容被残余琐事占据这一现象,解释为梦的伪装(置换),并因此将其视为两种心理实例间的“稽查工作”。我们也可能因此认为,梦的分析不断地为我们揭示出,日常生活中那些具有真正心理意义的梦源。虽然我们对其的记忆已由强转弱,变得微不足道。这一观点与罗伯特的理论正好完全相反。罗伯特的理论对我们无任何价值可言。其极力阐释的事实并不成立,其假设建立在错误的理解之上,无法用一种肤浅的解释,来替代梦的真正内涵。另外,罗伯特的观点还有如下错误之处:如果梦确实是利用某一特殊的心理意识活动来过滤我们日常记忆的渣滓,那么睡眠的工作则要比白天所能想象的艰难得多。因为我们为了保护记忆不受干扰,必须抵御数量极为庞大的琐事,可能一整晚都不足以应付。但更可能的是,即便没有任何心理能量干扰,我们也会遗忘这些细微琐事。
但我们得注意,不能不加考虑就摈弃罗伯特的理论。我们还有一个事实未解释清楚:为何一天中——甚至头天——的琐事,总能构成梦境。这些事与潜意识中真正梦源间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存在的。如我们所见,二者间的联系是在梦开始运作以后才建立的,像是专门为了置换而出现。因此,在与最近发生的一件琐事建立联系时,必定存在某一强制性力量,从而使这些琐事具备某种特性,特别适合建立这一联系。否则,梦中的思想很容易从强转弱,转移至无关紧要的成分上。
下面这个梦例,向我们展示了这一析梦法:如果一天内有两件或两件以上的事能够促发梦境,梦则会将二者融合为一,使其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于梦中。例如:一个夏季的午后,我刚走进一节火车车厢,就碰见了两位熟人,其中一位是我的同行,在业界很有名气;另一位家世显赫,是我因工作关系认识的。但他们彼此间并不认识。于是,我介绍他们两人认识。但在整个漫长的旅途中,他们都隔着我进行交谈。因此我只能当中间人,一会儿和这边聊一下,一会儿再和那边聊一下。我让那位同行对一位正在实习的医生多加引荐。他说自己并不怀疑那位年轻人的能力,只是其平庸的长相,很难令其跻身上流社会。我回答说:“就是因为这样,才需要你的鼎力推荐啊。”过了一小会儿,我再转向另一位朋友,询问他阿姨(他阿姨是我一位患者的母亲,当时身染重病)身体好些没。旅途结束的当晚,我梦见那位我让同行推荐的年轻人在一间华丽的更衣室内,穿着最体面的衣服(站在一群我熟悉的达官贵人跟前),为一位老妇人——车上那位旅伴的患病阿姨(在梦里她已经死了)致哀悼词(坦白说,我一直不大喜欢这位老妇人)。因此,我的梦再一次将一天中的两件事联系起来了,并将其合二为一,融入到同一个场景中。
在诸多相似的例证下,我不得不承认,梦基于某种强制力,必然将所有刺激源融合在一起,合成一个单一的整体呈现于梦中。[3]在下面的章节(“梦的功能”)中,我们将梦的这种融合力看作其“凝缩作用”的一部分,是梦的又一个重要心理过程。
现在要考虑的是,梦的刺激源究竟是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还是一种主观体验,即对一些重大事件的心理记忆,或是一串思想链承担了刺激梦的角色?在大量的分析后,有一点已经非常明确:梦的刺激源是一种主观体验,是心理活动的最近产物。
现在是时候系统整理梦源形成的各种条件了:
梦有以下几种来源:
(1)最近发生的影响心理的重大事件,直接反映在梦中;[4]
(2)最近发生的几件重大事件,融合为一体出现在梦中;[5]
(3)一件或多件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以一些同时发生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做幌子,反映在梦中;[6]
(4)一些主观的重要体验(回忆、思想链),以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做幌子,不断出现在梦中。[7]
可见,析梦理论认为,梦中的某一元素,重现了梦日新出现的某一影像,从而构成了梦所需的条件。这一反映于梦中的元素,要么属于刺激源自身所属的心理范畴(必要或不必要的元素),要么源于周遭无关紧要的影像。但或多或少都需要有丰富的联想,才能将其与梦的刺激源构成联系。这种看似多样化的情形实则源于替换,即取决于是否发生置换作用,这使我们能够轻易对比解释各种情形下的梦,就像医学析梦理论通过脑细胞从部分觉醒,到完全清醒的不同状态来解析梦一样轻松。
在考虑上述四种梦的来源时,我们进一步发现,一个具有重要心理意义,但非新近出现的元素(如一串思想链,或一段回忆)为了形成梦,会由一个新近出现,但无关紧要的元素进行代替,只要满足以下两个条件:
(1)梦的内容与最近的经历有关;
(2)梦的刺激源仍然是具有重要心理意义的事件。
在上述四种梦源中,只有第一种梦源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如果说,只要这些无关紧要的影像是新近出现的,就能用来构成梦,但过了一天(最多几天),便丧失了这一资格。那么我们只能认为,一个影像的新近度,对于梦的构成具有一定的心理价值。这多少类似于饱含情感的回忆,或思想链。随后,我们将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分析这些新近出现的印象对梦的形成所起的作用。[8]
顺便提一下,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在夜里,记忆和观念的素材还会在我们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重要变化。古往今来,人们在作重大决策之前,往往都被教导要先睡一晚好觉。这的确不无道理。但对于这一观点,已从梦的心理学范畴,跳跃至睡眠的心理学范畴了。因此,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待日后有机会再作详述。
对于我们上述结论,还存在着一种反对意见,并大有推翻这一结论之意。反对者认为,如果无关紧要的影像只有在其新近出现时,才能进入梦里,那么为何梦中依然会出现我们早年的生活片段?如斯顿培尔所说,当这些片段依旧新近时,由于其不具有心理价值,因此早该被遗忘。但为何梦中出现的这些片段既非生活中新近出现的,又不具备心理价值?
根据神经症精神分析的结果显示,反对者的质疑可做出如下解释:具有重要心理价值的素材,被无关紧要的素材(无论是梦中抑或思想中)重置换了。这一重置过程发生于早期阶段,并从此固定于记忆中。于是,那些原本毫无价值的元素,通过置换,被赋予了重要的心理价值,得以在梦中出现。而那些未被置换的毫无价值的元素,则永远不可能在梦中重现。
读者从以上的论述中能够轻易发现,我始终认为,并不存在毫无价值的梦源,因此也不存在真正诚实可信的梦。我绝对相信,除了儿童的梦以及对夜间感官反应的简短梦以外,无论一个梦是被简单地看作具有心理价值的,抑或被看作一种伪装,在经过彻底的分析后,能正确判断其真正含义的,最后都能被证实具有心理价值。梦从来都与琐事无关,我们不允许睡眠被琐事干扰。[9]表面上看似单纯的梦,最后都被证实。如果非要不怕艰难地进行解释,如果容我这么说,梦都被烙上了“兽印”,我料到这又将惹来非议。但既然我很高兴能有机会阐述梦的伪装技术,那么我将从所搜集的梦例中,选择一些“单纯的”来进行分析。
梦例一
一位在日常生活中,被认为“矜持含蓄、静水流深”的优雅端庄的年轻女士,做了下面这个梦:“我梦见自己太晚到菜市场,肉贩和菜贩的货都卖完了。”的确是个单纯的梦。但我想,肯定不是表面看得这么简单,于是引导她说得详细些。她说,在梦里,她和家里的厨子一起到了市场。厨子挎着菜篮子。她让厨子买点东西,厨子说:“再也买不到了。”然后给了她其他一些东西,说:“这个也很好。”但她拒绝了,然后到菜贩那里。卖菜的妇女递给她一种奇怪的蔬菜。蔬菜是黑色的,被扎成一捆。她说:“我不认识这种菜,我不要。”
这个梦明显和她头天经历有关。她头天赶到市场时,确实晚了,什么都没买到。“肉店已经关门了”(维也纳土话的意思是:“你的拉链开了”)这句话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等等,这难道不是一句粗俗之语,或者反语,表示一个男人不注意自己的衣着吗?但她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粗鄙的语言,总是尽量回避。下面,就让我们在这个梦的其他细节中,寻找蛛丝马迹吧。
当梦中出现了某句很有特色的话语,也就是说,不是仅仅想,而是在梦中说出来,或是清楚地听见的一句很有特色的话,那么这句话肯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过。虽然其被视为经过删减的、与原话有出入,并且脱离前后文关联的原始材料。[10]在析梦时,我们可以用这些话语作为切入点。厨子说的“再也买不到了”源于何处?其实源于我自己的话。几天前,我曾对梦者说:儿时最久远的经历“再也不会出现”了,但能在梦中通过移情寻回。可见,我在梦中变成了那位厨子,而她则拒绝将旧的思考和感觉转移至眼前。那么她梦中说的“我不认识这种菜,我不要”从何而来?要解析这个梦,就必须剖析这句话。“我不认识”是她头天和厨子发生争执时说的,她还说:“你规矩点儿!”在这里,明显出现了置换。她对厨子说的两句话,在梦中只出现不重要的那句,而“你规矩点儿”则被抑制了。这句话是对行为不轨、“忘了拉链”的猥琐男说的,正好与梦中的某些内容相符合。这一解释能够从菜贩妇女的话中得到证实。梦中的蔬菜被扎成一捆捆的(像她后来说的那样,蔬菜长长的),颜色黑黑的——除了是芦笋和黑胡萝卜的结合体外,还会是什么?芦笋的寓意,想必我无须多加解释了。至于黑色胡萝卜(德语SchwarzerRettiR),让我想起那句惊呼:“黑鬼,滚开!”(德语Schwarzer,rett'dich!)这些都让我觉得,这个梦离不开“性”这一主题。正如我们一开始的猜测,“肉店的门关着”才是梦的真实含义。我们虽然未能完整地诠释这个梦的所有含义。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含义是非常丰富的,而且绝非单纯。[11]
梦例二
另一个单纯的梦例也来自这位患者,并且在某些方面与上述梦例相互呼应。在梦中,患者的丈夫问她:“我们的琴需要调音吗?”她回答:“暂时不需要,琴锤倒是需要修理一下。”这回,我们还是能够从头天的经历中找到线索。他丈夫头天确实这么问过她,她也是这么回答的。但在这个梦的背后,隐藏什么含义呢?她常说,那架钢琴是个令人讨厌的老盒子,总是走音,琴是丈夫在结婚前就有的……但下面这句话才是这个梦的关键线索:“暂时不需要。”这句话是她头天拜访一位朋友时说的。当时,朋友让她脱掉外套,她拒绝了,说:“谢谢,没这个必要,我坐一会儿就走!”这让我想起昨天分析这个梦的时候,她突然裹紧外套,因为其中一个扣子开了。她像是要说:“请别看进来,没这个必要。”此时,梦中的“盒子”(德文:Kasten)变成了“胸部”(德文:BrustkaSten)。我的分析让她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期。当时,随着身体的发育,她越来越不满意自己的身材。回到这个梦里,如果我们把梦中的“令人厌恶”以及“走音”,和她青春期的经历结合起来考虑,就会发现,这个梦实际上是对自己“平胸”的厌恶,并希望相反的事物——大胸——与此相替换。
梦例三
我暂且打断一下对这一系列梦的分析,插入一个年轻男子的短小、单纯的梦。他梦见自己在冬天穿上厚厚的外套,并且觉得很恐怖。从这个梦所处的场景看,应该是天气突然降温。但只要稍加分析就会发现,梦中的两个片段相互抵触:冬天穿上厚厚的外套,这有什么恐怖的呢?在分析了梦者出现的联想后,这个梦不再单纯了:头天,一位夫人悄悄告诉梦者,她最小的孩子是意外怀孕而得的,因为当时避孕套破了。于是,他在脑海中产生与此相关的想法:薄的避孕套太危险,厚的避孕套也很糟糕。避孕套是“外套”(Ueberzieher:在德语里有薄外套的意思。从字面看,有“外套”的意思),的确是套在某物之上。对于一位未婚的年轻小伙子来说,这位妇人的经历的确很恐怖。
下面我们回到其他单纯的梦例上。
梦例四
我们再回到这位女患者的梦例:梦里,她把一支蜡烛放在烛台上,但蜡烛有缺损,怎么都立不直。学校里的女孩都说她笨手笨脚的。她说,这不是她的错。
这个梦境也在现实中出现过。头天,她确实把一支蜡烛放在烛台上,但这支蜡烛没有断。这里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象征。蜡烛是象征刺激女性生殖器的物体。“蜡烛断了、无法立直”象征了男性“阳痿”(“这不是我的错”)。但这位有教养的大家闺秀,从来都没接触过粗言秽语,会知道蜡烛的寓意吗?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透露了这一信息。一次,她和丈夫正在莱茵河上划船。此时,身边经过了一只小船,船上坐了些学生,他们在狂欢歌唱,更准确地说是在大叫:“瑞典皇后,躲在百叶窗后,手握阿波罗蜡烛……”
她当时可能是没听清,或是不明白最后那句,于是问了丈夫。丈夫告诉她这句话的隐意。于是,勾起她在寄宿学校笨手笨脚的情景,就代替了这一诗句,出现在梦中。现在,自慰以及阳痿之间的联系就非常清晰了。梦中隐匿的“阿波罗”,把前面出现的处女雅典娜女神与梦联系了起来。很明显,这也不是单纯的梦。
梦例五
以免过于草率地从源自真实情况的梦例中得出结论,下面我将再援引该患者的梦例做分析。这个梦表面看来似乎更单纯。她说:“我梦见了自己头天做过的事。我把一个小盒子塞满书,满得箱子无法盖上,我梦见的情景与实际发生的情况完全一样。”在这个例子中,梦者特别强调了梦境和现实的一致性。对于这类判断和评论,即便清醒的思想占有一席之地,但仍然存在隐匿的部分,后文的许多梦例都可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梦确实反映了白天发生的事,但在析梦时,确实很难用平常语言描述清楚,我们是如何获得这一想法的。只能说,这又是一个小盒子的问题(参见第四章,小盒子里躺着小孩尸体的梦),盒子装得太满,再也塞不下别的东西了。
在所有这些“单纯”的梦中,性的因素显然是最主要的稽查动因。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论题,我们将留待以后再详加讨论。
二、作为梦源的幼时经历
与其他学者的研究一样(除了罗伯特),我也提出了梦的第三个特性:即清醒时早已遗忘的幼时经历,会在梦中出现。当然,很难界定这一现象出现的频率,因为醒来后,梦中各元素的来源都无法识别。因此,我们必须得到客观证据,但这又是可遇不可求的。莫里记录过这样一个非常典型的梦例:一位男子在离乡20年后决定重返故里。在出发前一晚,他梦见自己身处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在那儿,他碰见了一位陌生男子,两人聊了一会儿。他后来回到家乡,真的发现了梦里那处陌生的地方,就在自己家的附近,而梦里那位男子一直住在这个小镇上,是他已故父亲的朋友。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证明梦者确实在幼时见过这位男子和这处地方。另外,这个梦被解释为“焦急之梦”,就像前几章提过的梦例:女孩怀揣音乐会门票,迫不及待要见心上人;孩子的父亲答应过他,要带他到郊外远足(见第三章)等。当然,如果不经过分析,幼时记忆再现的诱因是无法被发现的。
一位曾来听我讲座的同行,吹嘘自己的梦很少是“伪装之梦”。他告诉我说,以前他总会梦见幼时的家庭教师和家中保姆(那位保姆一直在他家工作,直到他11岁)上床的情景。他即便在梦中,也能一眼认出这个场景的实际发生地。出于好奇,他告诉哥哥自己做的这个梦。哥哥大笑着说,确有其事,当年他6岁,对这段情事记忆犹新。那时候,每当这对恋人夜里要偷欢时,就会把他灌醉。而弟弟当时才3岁,没被当一回事,因此由保姆带着睡。
另一个例子无须分析便能确定,其内含来自童年的元素,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梦是所谓的“长久之梦”,某个元素最初出现在某人童年的梦中,那么在他成年后,便会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这一元素。虽然我本人对长久之梦不甚了解,但我会援引一些大家熟知的梦例进行分析。一位已过而立之年的医生告诉我,他从小到大,经常梦见一头黄色狮子,并且能详细地说出这头狮子的特征。后来,他无意中发现,这头狮子的原型,原来是一件早被他遗忘的陶瓷装饰品。年轻人听他妈妈说,这是他幼时最爱的玩具,但他早就忘记了。
如果我们从梦的表象回到分析后所揭示出的梦的内涵上,就会发现,童年的经历甚至重现于那些内容完全与童年无关的梦中。我再从做“黄狮子”梦的这位可敬的同行身上,举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具有启发性的梦例。在读了南森的《极地之旅》后,他梦见自己在一块浮冰上,为一位勇敢的探险者做电疗。因为后者总抱怨自己坐骨神经疼痛。在析梦时,他回忆起自己童年的一件事。如果他没有说这件事,我们根本无法解释这个梦:在他三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正认真地听大人们谈话。当他听到“探险”一词时,马上问爸爸这是不是一种重病。想必他是把旅程(Reisen)和风湿痛(Reissen)这两个词的发音听混淆了。结果被哥哥姐姐嘲笑了一番,他一直无法忘记这个丢脸的场景。
还有一个极为相似的梦例:在分析有关《仙客来科属类植物》论著的梦时,我依稀记得,自己在5岁时,父亲给了我一本有彩页的书,让我撕着玩。我很怀疑,这段回忆是真的出现在梦中了,抑或其与梦境间的联系,是在后来析梦时建立的。但二者间大量错综复杂的联系,证实了我的分析:仙客来——最爱的花——最爱的一道菜——洋蓟以及“像撕洋蓟一样,把书一片一片撕碎”(那阵子,我每天都能听到这句形容瓜分中国的话)。干枯植物标本——以书本为食的书虫。我进一步向读者保证,虽然在文中没有提及,但这个梦的最终含义肯定与孩子毁坏性的场景密切相关。
在分析了一系列这样的梦以后,我们发现,正是欲望产生了梦,而梦也被证实是这些欲望的实现,其来源可追溯至幼时。因此,我们惊讶地发现,幼儿的原始冲动在梦中得以延续。
下面,我继续分析已被证实具有启发意义的梦例:关于朋友R变成我叔叔的梦。我们对这个梦的分析,已上升至“欲望诱因(委任为教授的欲望)”的层次,而且欲望的动机非常清晰。我也解释过,梦中我对朋友R的情感,是我梦念中对两位同行敌对、蔑视的结果。这是我自己的梦,因此,我绝不满足于所得的结论,只能继续往下分析。我知道,自己在梦中对两位同行极力贬低,与我在日程生活中对他们的态度截然不同。虽然对于晋升一事,我极不希望和他们落得相同的命运,但这一强烈的欲望还不足以解析梦里梦外间思想的差异。如果晋升的欲望真的如此强烈,那么这绝对是一种病态的野心。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这种野心,也绝不以此为乐。我不知道周围自认为了解我的人是怎么看我的,也许他们真的认为我雄心勃勃吧。但如果我真的如他们所想,那我早该把自己的宏伟目标定得更高些,远不止是副教授的头衔了。
那么我的雄心究竟从何而来?这令我想起小时候曾听说的一则逸事。在我出生时,一位老农妇曾向我那幸福的母亲(我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预言:这孩子将来是举世闻名的伟人。这类预言常有,而世界上总是有许多充满期望的幸福母亲,也有许多这样或那样的老农妇,由于她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权无势,于是只能寄情于未来。而且预言者通常无须为自己的预言负责。我对成为伟人的渴望是否就源于此处呢?我想起发生在童年最后时光里的一些事,也许能够更好地解释这一问题: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父母常常带我到布拉特的一家餐馆吃饭。一天晚上,我们正在这家餐馆里用餐,看见一个男子逐张台地为宾客即兴作诗,主题不限,但只收取很少的钱。于是家人让我也过去邀诗,男子对此表示感激。在问我诗的主题以前,他随意作了一些关于我的诗句,并且说,如果他的直觉没错,那么我未来可能会成为内阁部长。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次预言时的情景。当时正值“中产内阁”时代,父亲常常把一些中产阶级人物的画像带回家,像赫布斯特、吉斯克拉、昂格尔等,我们家在这些肖像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生辉。由于这些人中有犹太人,因此,每一个聪明的犹太学生,都会在书包里放上一个部长式的公文夹。当时的社会环境直接影响了我,使我一直到上大学前都想学法律,最后一刻才改变主意学医。一位医学院的学生是不可能当上部长了,但我的梦把我从悲观的现状,带回到满怀希望当部长的日子,完全实现了我年少时的宏图大志。而对于那两位学识渊博的同行,只因为他们都是犹太人,所以我在梦中认为他们一个是笨蛋,一个是罪犯。我已俨然一位部长的样子,已经把自己置于这一位置上了。看我是怎么报复这位部长的吧!既然他不任命我副教授的头衔,那么我干脆在梦中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在另一个梦例中发现,即便诱发梦的只是当时的欲望,但依然会被幼时的记忆大大增强。下面我举一系列关于渴望去罗马的梦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通过梦来满足这一欲望。我当时本来是要去罗马旅游的,但因为身体的原因被耽搁了。[12]因此我曾梦见自己在火车上,透过车窗看到罗马的第伯尔河以及圣·安祖拉大桥。火车开动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进入罗马城内。梦中的景象源自一幅著名的版画。在做梦的头一天,我在一位患者的家里偶然看见了这幅画。
另一个梦是这样的:一位朋友带我到山顶俯瞰罗马城,当时四周雾色朦胧。但我非常惊讶地发现,隔了这么远,景致竟然如此清晰。这个梦所包含的内容实在太多了,这里就不一一阐述。“远眺向往之地”的动机也显而易见。我在雾色中看到的城市是吕贝克(德国北部海港),而山的原型则是格雷成伯山。
在第三个梦里,我终于到了罗马。但让人失望的是,我只看到乡村的景色:一条小黑河,一边的河岸是黑岩石,另一边则是开着大朵白花的草地。我看见扎克先生(一位泛泛之交),于是让他带我进城。很明显,在现实中,我从未到过罗马城,因此在梦里,也无法看到。如果要为梦中的景物逐个对应其原型,那么白色的花则源于拉弗那。这座城一度取代罗马,成为意大利首都。我对此地很熟悉,曾在其沼泽地一带,看见过最美的水百合伫立在一潭黑水中。在梦里,这些白花长在草地上,很像我们奥地利的水仙,因为同样是很难把它们从水里拔出来。紧贴水边的黑岩石让我想起了在卡尔斯巴德附近,泰伯河峡谷的生动画面。“卡尔斯巴德”正是我让扎克先生带路时身处的地方。在编制这个梦所选用的素材中,我发现了两件犹太人的趣事,充满民间智慧,又带着些世俗心酸感。以至于有时候,我们在写信或谈话时,也喜欢援引。一个故事是说,一位贫穷的犹太人逃票坐上了开往卡尔斯巴德的列车,然后怎么被抓着,列车员怎么越来越严厉地逼他补票。在这次悲惨的旅途中,列车停靠在某个车站时,他碰见了一位朋友。朋友问他去哪儿,他说:“去卡尔斯巴德——如果我还能撑得住的话。”由此,我又想起了另一个有关犹太人的故事:一位不懂法语的犹太人在巴黎街头,向路人打听怎么去圣马尔克叙尔黎塞留(魁北克省,加拿大)。许多年来,巴黎一直是我心中的向往之地。记得第一次站在巴黎街头时,我幸福地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愿望不能实现了。另外,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因此,问路也是对“通往罗马”最直接的比喻。而朋友“扎克”(Zucker,德语“糖”)这个名字也喻指“卡尔斯巴德”,因为那里是“糖尿病”(Zuckerkrankheit,德语“糖尿病”)患者的疗养地。梦中这一场景源于一位柏林的朋友对我们的提议。他说,我们复活节在布拉格见面。我们肯定还谈及了与“糖”和“糖尿病”有关的内容。
就在这之后不久,我做了第四个梦。这个梦又把我带回了罗马。眼前是一个街角,我很诧异,竟然有这么多德文告示贴在墙上。在做梦的头一天,我曾写信给朋友,说自己真的觉得布拉格并不适合德国人游玩。于是,这个梦满足了我的愿望:我与朋友在罗马,而非波西米亚人的首都布拉格见面。这个愿望可追溯至我的学生时代,当时,在布拉格说德语,将寸步难行。事实上,我1岁时应该是懂捷克语的。因为我出生在摩拉维亚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有许多斯拉夫人。17岁那年,我听到一首捷克童谣,虽然不懂歌词的含义,但这首歌却深深印入了我的脑海,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怎么唱。可见,这些梦与我孩提时代的种种印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最近一次前往意大利时,途中路过佩鲁贾湖。在看见了第伯尔河,并在距离罗马五十里处折返后,我终于知道,童年的印象是如何增强我对这座永恒之城的向往的。我本来打算第二年途经罗马,前往尼泊尔旅游,但突然,一句源自德语古典作品中的话在我脑海中浮现:[13]“在计划前往罗马以后,他便开始举棋不定,在屋内来回踱步——是选择当温克尔曼副校长,还是当汉尼拔大将。”我追随了汉尼拔的足迹。我和他一样注定看不到罗马城。汉尼拔也是在万众期待中,放弃进军罗马城,转而攻打坎帕格纳。在这些方面,我们是相似的。他是我高中时非常崇拜的英雄。和其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对于罗马人与迦太基人之间的三次布匿之战,我不是同情罗马人,而是同情迦太基人。到了高年级,我终于明白何为异族。迫于同学们的反犹太情绪,我必须采取鲜明的立场,但这位犹太将军的形象,在我心中依然高大。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汉尼拔和罗马象征犹太人与天主教会之争。这场反犹太运动对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有助于稳定我早年的思想和感情。因此,在我的梦中,去罗马这一愿望,已然成为了许多其他弥足珍贵愿望的伪装和象征。要实现这些愿望,则必须要有腓尼基将军的顽强和决心。虽然当时他们愿望的实现,也如汉尼进军罗马的愿望那样遥不可及。
此时我又想起幼时的一件事,时至今日都影响着我的情绪和梦境。我大概在11岁或12岁的时候,开始跟着父亲散步,我们边走边聊,他顺便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一次,他说起了一个故事,目的是要告诉我,现在的生活比他小时候幸福多了:“记得年轻时的一个周六,我衣着光鲜,头戴一顶毛皮帽,正在你出生那个村庄的大街上走着。这时,一位基督徒走了过来,把我的帽子拽下来,扔到了泥里,还大叫着‘快滚开,犹太人’!”我于是问:“那你该怎么办?”“我走过去,捡起了帽子。”他平静地回答。对于身边这位手拉着我这个小鬼头的高大男人来说,这段过去算不上英雄事迹,也没法让我高兴。我把这段故事,与另一个更合我心意的场景作了对比:汉尼拔的父亲阿米尔卡·巴卡,让儿子在家族的神坛前发誓,立志报复罗马人。自此,汉尼拔的高大形象就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
我想,我对迦太基将军的热情还可进一步追溯至幼时,因此,这再一次说明,很可能是某种已经建立的感情联系,被转移至新的载体了。小时候,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梯耶尔的政权及帝国史》。我记得自己常常把拿破仑部队元帅的名字,贴在木头士兵的背上。那时候,我已经非常喜欢马塞纳(犹太名字为马拉塞)了。[14]我之所以特别喜爱他,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同日出生,虽然相隔了100年。我从拿破仑联想到汉尼拔,因为他们都穿越了阿尔卑斯雪山。而这一军国梦的源头,还可追溯我3岁那年,在与一位四岁男孩爱恨交织的对抗中,我处下风时的求胜欲望。
随着分析的深入,我们将进一步追踪隐匿梦境中,作为梦源的幼时经历。
我们已经知道,梦很少以毫无改变、完整单一的表现方式重现记忆。虽然很少这类记录在案的真实梦例,但我可以再援引一些与幼时记忆有关的梦例:在我一位患者的梦中,几乎未经伪装地重现了一次性经历,并且立即可以看出,这是源自患者真实的回忆。这段回忆在他清醒时并未完全丢失,只是模糊不清,得经分析后,才能复苏。梦者12岁那年,前去看望一位抱病卧床,还不能下地的同学时,无意间看见了同学的生殖器。他忽然一阵冲动,也露出了自己的生殖器,并握住对方的生殖器。朋友错愕、愤怒地看着他。他感到非常尴尬,赶紧松开了手。23年后,这一场景又一次出现在梦中。随之出现的,还有当时的所有情感。但梦境略有改变,梦者的角色从主动变为了被动,梦中那位同学,也变成了现在身边的朋友。
一般说来,梦中的幼时影像都是通过寓意来表现的。当然,只有在分析后,才能辨析其真正的含义。但对于幼时记忆材料的引述,还欠缺说服力。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真的是幼时的记忆。如果记忆材料源至更早的时期,那更是依稀难辨了。出于析梦的需要,我把这些幼时的记忆从其所在的背景中分离出来。虽然记忆中的影像可能已经模糊不清,特别是我在析梦时,并没有提供完整的记忆材料,但这并不影响我继续援引这些材料。
梦例一
我的一位女患者总是做焦急的梦:比如说,急着赶火车,怕错过时间等。一次,她梦见自己拜访一位女友,妈妈让她乘车别走路,结果她一边打电话,一边狂奔。这些梦让她想起自己幼时奔跑嬉戏的画面。特别是其中的一个梦,令她回忆起小时候最常玩的游戏,即快速重复一句话,越说越快,直到最后听起来像在说一个词。所有这些与三五好友一起玩的无害游戏,都会被忆起。因为这些回忆取代其他略为不雅的游戏,保存在了记忆中。[15]
梦例二
下面是另一位女患者的梦:她梦见自己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房间堆满了各种机器,像是她平时想象的那种整形外科机构。她听到我说,由于赶时间很紧,因此她得和另5位患者一块儿接受治疗。但她坚持不愿意躺在专门为她准备的床(或是其他什么)上。她站在角落里,等着我说“这不是真的”。大家都在嘲笑她,说她这么做很愚蠢。而这时,她好像听见有谁叫她画一些小方块。
梦的第一部分内容喻指了治疗的内容以及她对我的移情。第二部分则喻指了童年的内容。这两部分内容由“床”这一元素联系起来。整形外科机构喻指我说过的话,我曾将其治疗的疗期、性质与整形外科治疗作对比。我在治疗初期告诉她,目前没什么时间留给她。但在后期,我每天都会为她治疗一整小时。这话促发了她的神经质旧病症,这也是儿童癔症的重要发病特征:这些儿童所需要的关爱特别多。这位患者是家中六个孩子里最小的(她还有5个哥哥姐姐),也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但她仍然觉得,爸爸给她的时间和关爱太少了。她等着我说“这不是真的”,来源如下:一位小裁缝的徒弟曾为她送去一条裙子。她付了钱后,问丈夫,如果小男孩把钱弄丢了,她是否需要再付一次。丈夫捉弄她说“是的”(梦中的小把戏)。她于是反复地问“真的吗”,期待丈夫回答“这不是真的”。梦的隐匿内容可以这么理解:我给她双倍的治疗时间,那么她需要支付我双倍的费用吗?——一个吝啬又肮脏的想法(幼时不纯洁的经历,在梦中往往被取代为对钱无比贪婪的情景;“肮脏”这个词将两者联系起来)。如果梦中有关她等我说“这不是真的”的所有段落,都是“肮脏”一词的婉转陈述。那么“站在墙角”和“不肯躺在床上”,也与这个词有关,是幼时她“弄脏床后,被罚站墙角,爸爸警告说以后不爱她了,哥哥姐姐嘲笑她”等情节的一部分。小方块则与她小侄儿有关。小侄儿曾经给她看过一种算数游戏:一个横竖都是9格的表,要求每一列/行格子中的数字相加后,总和是15。
梦例三
这是一个男人的梦例:梦者看见两个男孩在相互厮打。从他们的武器可以看出,两人是木桶匠的儿子。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打倒了,倒下的男孩戴着镶有蓝宝石的耳环。于是,梦者拎起一根藤条跑向攻击者,想教训教训他。男孩赶紧躲到一位像是他妈妈的妇女身后。妇女是位日工的妻子,在梦中背对着梦者,身靠木栅栏站着。最后,她转过身来,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梦者,下眼睑处有一块突出来的红肉。梦者吓得跑开了。
这个梦充分利用了头天生活中的小事。梦者头天确实在街上看见了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击倒另一个。当梦者走过去想要劝架的时候,两人拔腿就跑了。“木桶匠的儿子”是解释接下来的一个梦所用到的谚语:“从桶底扳倒木桶。”“镶着蓝宝石的耳环”,梦者认为,这通常是妓女才会戴的饰品,他于是想起关于两个男孩的打油诗:“另一个男孩叫玛丽。”意思是说,他像个女孩子一样。“女人站在木栅栏后”,当天,两个男孩走后,他独自在多瑙河河岸漫步。还趁四下无人时,冲木栅栏撒尿。不一会儿,一位穿戴得体的老妇人,非常和蔼地朝他微笑,并递给他一张印着自己地址的名片。在梦中,妇女所站之处,就是他那天撒尿的位置,这喻指女人小便,也解释了梦中恶狠狠的眼神以及外翻的红肉——象征着女人蹲下小便时,张开的阴hu。梦者幼时看过这一景象,在后来的记忆中,则以“外翻的红肉”或“伤口”表现出来。这个梦融合了梦者幼时曾两次看见小女孩阴hu的情景:一次是小女孩被推倒在地后,露出阴hu;另一次是看见小女孩在撒尿。当然,这还与梦者小时候因表现出对性好奇,而被父亲责罚、恐吓的记忆有关。
梦例四
下面这位老妇的梦例说明了,大量童年的回忆能够迅速融合成一个影像,并融入梦境中:急冲冲地忙着外出购物,接着双腿一软,倒在了格拉本的街头,看上去像是体力不支。许多人围看过来,特别是马车夫。但没人帮忙扶她起来。她试了几次,始终起不来。最后应该是站起来了,因为她是被送回家的。一个沉甸甸、装满物品的大篮子(像是菜篮子),从她身后的车窗扔了出来。
这位老妇在梦中常常感到苦闷,就像幼时常常烦恼那样。梦中的第一个情景像是源自马儿倒地的场景。“倒下”像是指赛马。年轻时,她喜欢骑马。更小的时候,自己就像一匹马。“倒下”和她刚记事时的经历有关。她记得当时,守门人17岁的儿子在街上因癫痫发作被抓后,被押进了一辆马车里。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但关于癫痫发作、摔倒在地的想法,则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以致后来影响了她自己的癔症病症。一个有性经验的女人梦见“倒下”,往往是喻指性。梦者梦见自己倒下,要考虑梦背后的含义,毋庸置疑,“性”便是最可能的解释。因为她是在格拉本大街倒下的,这里是维也纳有名的红灯区。“菜篮子”有多种解释:首先,有“拒绝”的意思(在德语中,篮子korb,有“拒绝”的意思),这让梦者想起自己曾拒绝过的许多追求者,而她后来也被别人拒绝过。这还和另一个细节有关:“没有人愿意扶她起来。”她自己将此解读为:被冷落。另外,我在分析的过程中发现,菜篮子是她嫁为人妇的幻想。她想象自己下嫁他人,正挎着菜篮子到市场买菜。最后,“菜篮子”还可看作是喻指“用人”。这和她幼时的记忆有关:首先,她想起自己12岁那年,家中一位厨娘因偷窃而被逐出门。当时,那位厨娘也是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求饶。其次,她想起家中一位女仆,因为与车夫私通而被辞退。顺便提一下,后来女仆嫁给了那名车夫。这段回忆是梦中马车夫的来源(与现实相反,车夫在梦中并支持倒地的女子)。现在,我们来解释一下“被扔出来的篮子”,特别是,为什么强调被扔出“窗外”?这让她想起自己用火车托运行李的经历,乡间的窗户求爱风俗[16]以及其发生在夏天的一些琐事:比如一位绅士往女士房间的窗口里扔蓝梅;小妹妹被窗外探头探脑的傻子吓坏了。现在,所有这些都融入进一个模糊的记忆中:她10岁那年,村里一个保姆和男仆发生了关系(他们的不轨行为连小孩都发现了),于是,这对情侣带着行李,一起被赶出了家门,被扔了出来(梦里则是“扔进去”)。这个故事还可以延伸出其他几条线索。比如,在维也纳,仆人的行李或者箱子,被鄙视地称作“七个梅子”。因此,有这么一句话:“带上你的七个梅子滚吧!”
当然,在我所搜集的梦例中,包括了太多这类患者的梦,其梦源可追溯至幼时模糊不清,或已经忘却的记忆。很多时候,甚至可追溯至3岁时的生活。但由这些梦例总结出的结论,是否适用于所有的梦,则很值得怀疑。因为这些大多是精神疾病患者以及癔症患者的梦例,因此,分析其幼时记忆在梦中发挥的作用时,应考虑精神疾病这一特定前提条件。而这并非一般梦者所具备。在分析我自己的梦例时,则无须考虑如此严重的病症。我常常在分析梦的隐匿含义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童年时的记忆片段。梦中的一系列场景会突然联合起来,逐渐汇聚成一条时光隧道,让我重新体验一次幼时的经历。我在上文已经列举过这类梦例。下面,我将再多列举几个不同类型的。也许这样,本章才称得上完满。这些都是我个人的梦例,包括我最近发生的事以及早已忘却的幼时经历,二者共同构成了梦源。
梦例一
我外出旅游回来后,又饿又累,当务之急便是上床睡觉,但生理开始在睡梦中作祟:我梦见自己走进厨房找布丁吃。厨房站了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房屋女主人,她手里擀着什么,像是包饺子。她说,我得等她做完手头的事情(话说得不是很清楚)。我很不耐烦,觉得受到了侮辱,于是离开了。我想穿上外套,但第一次试穿时,发现外套太长。脱下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衣服装饰了一些皮毛。试穿的第二件外套上,有一条长长的装饰布,布上是土耳其刺绣。这时,一位长脸短发,留着山羊胡子的陌生人走了进来,他阻止我试穿这件外套,说外套是他的。我说,外套上都是土耳其刺绣。他问我:“土耳其的(图案、条纹……)和你有什么关系?”但很快,我们又变得非常要好了。
在分析这个梦时,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读的第一部小说。当时我13岁,实际上是从书第一卷的结尾开始读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部小说及其作者,但对小说的结局却一直记忆犹新。小说中的英雄最后疯了,不停喊着带给他最大幸福,也最令他痛心的三个女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女人叫佩拉吉。在分析这个梦时,我始终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段回忆。这三个女人让我想到主宰人类命运的三女神。我知道,梦中三个女人中的一个——那位女主人,是象征给予生命的母亲。在我看来,她还给予孩子最初的养分。母亲的乳房汇聚了爱与食物。一位年轻男子曾说,自己非常爱慕女性特有的美。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他说,幼时给他喂奶的乳娘非常美,他很遗憾当时没有抓住这一机会。我习惯于用这些逸事分析精神病患者的回顾性行为倾向。在三位命运女神中,其中有一位是双手并拢擦掌的,像是在做饺子。这是命运女神一个奇怪的动作,急需解释。这一梦境要追溯至我幼时的记忆。我6岁那年,妈妈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课。她说人从尘埃中来,必将回归尘埃。我听后并不高兴,表示很怀疑这个理论。妈妈于是摩擦双掌,感觉像在搓面。当然,她没有搓出面团,倒是搓出了许多黑黑的死皮,以此证明我们是由尘土构成的。对于她这一示范,我非常震惊,但还是对她后来那句话表示认同:“生命终究要回归自然。”[17]可见,我走进厨房时看见的三个女人,正是命运女神。和我幼时的情景一样,每当我非常饥饿,妈妈就会坐在火炉边,警告我得乖乖等着开饭。现在说说饺子:在我的大学老师中,至少有一位是我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组织学的知识(比如表皮知识)。这位老师曾控告科内德尔(在德语里有“饺子”的意思)剽窃其著作。剽窃,即随手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这明显和我第二个梦有关。在梦中,我被看作常在演讲大厅候着的偷衣贼。我写下了“剽窃”,没有明确目的,只是灵感忽现。但现在我清楚了,它是梦中隐匿的内容,并且是联通梦的各部分内容的桥梁(Brucke)。这条思想链是这样的:佩拉吉(Pelagie)——剽窃(plagiarism)——横口类软骨鱼(plagiostomi)[18]或鲨鱼(sharks)——鱼鳔(fish bladder)——将以前读过的小说,与科内德尔、外套联系起来(在德语里,“避孕套”有“外套”的意思)。很明显,这与性用具有关。确实,这一系列联系非常牵强,而且不大合理。如果不是在梦里出现,日常生活中,我是绝不可能想到的。这种联想的确毫不神圣,但“布吕克”(Brucke,桥梁的意思,见上文)这一令人钟爱的名字,使我想起那所学校,在那里,我度过了最快乐无忧的学生时代。“处于智慧的峰顶,你每日都会发现无穷的欢乐。”但这又与梦中折磨着我的欲望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最后,我又想起了一位非常可敬的老师,他的名字叫弗莱斯尔(Fleischl,读音同德文Fleisch,“肉”的意思),与科尔内德(德文是“饺子”的意思)一样,听起来像某种食物。还出现了“黑色死皮”的恐怖景象(母亲和女主人),精神错乱(小说)以及从拉丁药房(德语:厨房)中买来的解除饥饿的药——古柯碱(即可卡因)。
我还可以进一步追踪这条错综复杂的思想链,并对梦中未解释的部分做彻底分析。但是我必须遏制住这个念头,因为这么做的话,牺牲太大。因此我选择其中一条可直抵这一纷繁思想中心的梦念线索。那位阻止我穿外套的长脸短发陌生人,很像一位斯巴拉多商人,我妻子在他那儿购买过许多土耳其布料。他的名字叫波波维,一个很让人怀疑的名字。幽默作家斯特顿海姆就曾暗嘲地说:“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后,和我握手时涨红了脸。”[19]我发现自己又一次滥用了人名,像以前滥用“佩拉吉、科尔内德、布吕克、弗莱斯尔”等名字一样。不可否认,用姓名开玩笑是小孩子的把戏。如果我经常以此为乐,那么我的名字也容易被别人拿来打趣。我记得歌德曾经说过,人们对自己姓名的敏感程度,比得上皮肤的敏感度。赫尔德曾用他的名字写过一行诗:
Der du von Gottern abstammst,von Gothen oder vom Kote.
So seid ihr Gotterbilder auch zu Staub.
(无论你们是神,是哥特族,还是泥土,你的神圣形象终将化作尘埃。)
我发现,自己只是为了抱怨一下,结果在滥用名字这个问题上越扯越远,现在就此打住吧……在斯巴拉多购物又让我想起来在科托尔购物的另一次经历。当时,我由于过于谨慎,结果错过了一笔巨划算的交易(见上文中,错失奶娘的双乳)。其中一个与饥饿感有关的梦念归结如下:
我们不应错失任何良机,即使犯了点小错,也该争取属于我们的一切;
我们不应错失任何良机,生命如此短暂,死亡在所难免。
对于性,也是如此。因为在思想出轨前,心中的欲念并不具备自我审查的能力,而及时行乐的哲学思想是害怕审查作用的,因此只能将自身隐匿于梦境中。于是所有各种带有对立的思想——梦者对于获得精神满足之时的记忆以及各式各样阻碍的思想,甚至包括最令人厌恶的性惩罚的威胁——都将在梦中呈现。
梦例二
第二梦需要一个更长的前言:
我驱车前往火车站西站,打算到奥地利度暑假。但当我准时踏上站台,准备登上前往伊舍的列车时,发现列车已经提前离开了。在那儿,我看见图恩伯爵,他又要去伊舍参见国王了。天虽然下着雨,但他还是坐着敞篷马车赶到了,并直奔火车入口处。检票员不认识他,正要上前检票,他傲慢地挥挥手,不作任何解释。伯爵乘坐开往伊舍的列车离开后,我被要求离开站台,回到候车室。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被允许进入。为了消磨时间,我在观察看有多少人为了买软卧车厢的票而贿赂工作人员。我随时准备大声抗议,要求享有同等待遇。同时,我自己一直哼着《费列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调:
伯爵大人想跳舞,想跳舞,
只要他高兴,让他跳去吧,
我会为他来伴奏。
(很可能其他人听不出这个曲调)
一整晚,我都情绪激昂,不断地调侃仆人和车夫,但愿没有伤害他们的感情。现在,我的脑中充满了大胆革新的想法,就像书中对费列罗的描写,也像是我在法兰西戏剧院看过的博马舍喜剧。我想到那些自以为生来就是大人物的狂言,想到阿尔玛维瓦希望行驶苏珊娜初夜的占有权。我还想到阴险的敌方记者如何用图恩伯爵的姓名开玩笑,称他为“无为伯爵”(德语“图特”有“做”的意思)。我确实不是嫉妒他,他在小心翼翼地朝见国王,而我正在度假,正在想方设法地找乐子,我才是真正的无为伯爵。这时站台上来了一位政府官员,我认得他是医疗检查人员。他因为工作的原因,被取了个绰号叫“政府床伴”(从字面上解作“陪睡”)。他坚持认为,以自己的官员身份,理应享有半间头等包厢。我听到其中一个门卫问另一个说:“我们怎么安置这半个头等厢乘客?”这是怎样一种特权!我付的是一整个头等厢的钱,却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包厢,连洗手间都没有,夜里很不方便。我向门卫抱怨无果,于是恨恨地说,至少车厢地板上得有个洞,好让乘客解决个人需要吧。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因为尿急,从下面这个梦中醒来:
我梦见一群人,是学生集会,某位伯爵(图特还是塔弗)在演讲。当被要求说一些关于德国人的事情时,他傲慢地表示,德国人最喜欢的花是款冬。接着,他把一片撕破的叶子塞进扣眼里,准确地说是一枝皱巴巴的叶杆。我气得跳了起来,跳啊跳啊。[20]但我很惊讶自己会有这样的态度。接下来的梦境愈发朦胧不清:似乎在一个大礼堂里,入口处人群汹涌,让人想要逃。我独自走向一间气派的套间,像是部长的套间,房内的家具为棕紫色。最后,我来到长廊,那儿坐着一位管家,是个胖胖的老妇人。我尽量避免和她交谈,但她似乎认为我有权利通过这条长廊,因为她问我是否需要她挑灯引路。我好像是打了个手势,还是亲口告诉她,留在楼梯处就好。我自认为巧妙地躲开了追踪,来到一个楼梯的底部,又窄又陡的楼梯盘旋而上。我于是开始往上爬……
还是模糊不清的景象:我第二个任务是逃出这座城,就像第一个任务是逃离那栋大楼一样。我坐上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带我到火车站。车夫抱怨我让他体力耗尽时,我说:“我不能带着你在铁路上赶火车。”但我们的马车好像真的已经在铁轨上赶了一阵子路了。火车站人满为患,我在考虑是去克雷姆斯还是兹奈姆。但我想,伯爵会在那儿,于是决定去格拉茨或者其他这类地方。现在我坐在火车上,火车看起来更像是电车。我发现自己的衣服扣眼上有个很奇怪的长编织物,上面是用高级材料做的紫褐色的紫罗兰,很引人注目。这时,这一场景中断了。
我又来到了车站,但这一次,旁边站着一位老绅士。我正想着一个无法确认的计划,却发现计划已经悄然实施了。在这里,想和做是同一件事情。老绅士在装盲人,至少是独眼,而我在他跟前拿着一个男士玻璃尿壶(是我们在城里买的,或是带过来的)。可见,我成了护工。由于他是盲人,因此我得给他递尿壶。售票员要是看见我们站在这里,肯定不会注意到我们。这时,老人和尿壶都开始变形。接着我因尿急醒来。
整个梦感觉像是幻境,将我带回到1848年大革命的日子。梦源自1898年的纪念会(大赦年)以及前往瓦豪的短途旅程。其间,我游访了爱玛斯多夫,即学生革命领袖菲塑夫的逃亡地,[21]梦中的好几个情景都与此相关。这些联想又带我回到英格兰哥哥的家。他总是喜欢用添尼森的诗《50年以前》开嫂子的玩笑,因此,孩子们常常纠正他是《15年以前》。这一幻象是因看见图特伯爵而起的,就好比意大利教堂的外观与其内部结构并无有机联系。但与大教堂外观不同的是,幻象杂乱无章,充满了空白和难以解释的部分,而且存在许多内部结构的突破口。梦的第一个部分由许多场景组成,下面我来详细分析。图特在梦中的傲慢态度来自我十五岁那年学校的一幕。我们曾密谋反对一位不受欢迎的愚昧教师,主谋是一位对英格兰亨利三世无比崇拜的同学。我被委以落实这次政变,而讨论多瑙河(德国,多瑙)对奥地利(瓦豪)重要性的那节课,便是这次公开反叛的良机。在我们的密谋者中,只有一位同学是贵族。由于他长得异常高,因此被叫作“长颈鹿”。每当那位严厉的德语老师对他训话时,他就会像梦中的伯爵那样站着。下面解释我最喜欢的花以及我插入扣眼中像某种花的东西(这让我想起我那天送给朋友的兰花和耶利哥玫瑰),特别让我想起了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红白玫瑰之争,亨利三世也为这一回忆做了铺垫。现在,从玫瑰到红白康乃馨,已经离得不远了。(下面这两句德语和西班牙语诗,也融入在我的分析中:Rosen,Tulpen,Nelken,alle Blumen welken.[22]and Isabelita,no llores,que se marchitan las flores.[23]《费加罗》中的西班牙语台词)在维也纳,白色康乃馨是反犹太的象征,红色康乃馨则象征社会民主党。这个梦的背后,隐藏着我对乘坐列车在美丽的撒克逊旅行时,碰见反犹太挑衅的回忆。梦中第三个场景与第一个场景一样,都源自我早年的学生时代。当时,在德国学生俱乐部有一场辩论会,讨论哲学与普通科学间的联系。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我满脑子唯物主义理论,誓死捍卫一种极端偏激的观点。因此,一位已展露领导组织能力的睿智学长(他被称作“万兽之王”)站了出来,教训了我们一通。他说自己年轻时养过猪,后来才迷途知返回到父母身边。我(像梦中那样)跳起来,粗鲁无礼地驳斥道,原来你是放猪的,难怪说话时这种腔调了。(在梦中,我惊讶于自己的德国民族情绪)周围一阵骚动,都劝我收回所说的话,但我坚持自己的立场。那位被我侮辱的学长非常理智,没有像众人说的那样,回击我的挑衅,而是就此罢休了。
梦中其余情景的梦源隐匿得更深。伯爵蔑视地提及款冬,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得进行一连串想象:款冬(德语Huflattich)——莴笋(德语Lattice)——嫉妒别人兜里食物的狗(德语Salathund)。这里出现了许多不雅绰号:长颈鹿(Gir-affe,德语中Affe的意思是猴子、猿猴),猪、母猪、狗。我还能推测出,“驴”是一位教授的绰号。下面,我进一步诠释款冬。我认为其内在含义是“蒲公英”(pisse-enIlt),但不确定是否正确。这个想法来自左拉的《萌芽》,书中写到孩子们可用款冬制成色拉。狗——法语为chien——听起来像是某种生理功能(大便,法语pisser指小便)。同样在这本叙述了未来的革命的书《萌芽》中,描写了一种关于产生气体排泄物——屁的特别比赛[24]。现在我们看到了有关三种生理状态的描写。这一串联想是如何引出“屁”已经非常清楚了:最初是花,而后到“伊莎贝拉”的西班牙诗歌——《斐迪南和伊莎贝拉》。顺便说说亨利三世,然后是英格兰战西班牙舰队那段历史:在西班牙舰队因遭遇暴风雨而溃败后,英国军队在一块纪念金章上刻着如下碑文:“Flavit et dissipati sunt,for the storm had scattered the Spanish fleet.(西班牙舰队在风雨中惨败,上帝让大风把他们吹走。)”[25]我曾这么打趣,如果能够成功对癔症病症以及其治疗方案做出详细分析,那么我就用这句话作为有关“治疗”那章的标题。
鉴于梦的审查作用,我无法非常详细地分析梦中的第二个场景。我将自己设定为革命时代一位杰出的人物,与鹰(德语Adler)有一段冒险的经历。据说这位杰出人物还有大小便失禁或是其他失禁的毛病等。尽管这个故事的大部分内容是一位宫廷枢密官(德语Aula,宫廷、礼堂)告诉我的,但我认为还是不能通过审查作用。梦中那套房间源自一位高官的私人沙龙包厢,我曾有幸一睹。但包厢在梦中常指妇女。梦中的女管家形象喻指我的忘恩负义。我曾借居一位风趣的老妇人家,她热情好客,说了许多动人故事给我听,我却对其恩将仇报。灯喻指格里尔帕策所写的一段与此类似的有关希罗和黎安德的动人故事(《爱海翻腾》,由此联想到了风雨中的舰队)。
我必须放弃对于梦中其余部分的分析,只挑选其中和童年经历有关的部分,这也是我选择这类梦例的原因。读者肯定认为,我不再详述是因为其中涉及有关性的材料,而且肯定不满意我的解释。许多事情对于自己而言并非秘密,但对别人提起时,则需要保密。在此,我们暂不探讨是什么原因让我不再解释剩余部分的梦,而要分析令我自己梦的真实含义被隐匿的内在审查动因是什么。关于这一点,我承认,通过分析可以看出,梦中的三个场景都表现得自大狂妄、荒诞不羁,也许这类情绪在我日常生活中隐匿已久,其中的一部分支流独自分离出来,在做梦前的那晚,令我情绪激昂,继而闯入梦中(感觉我是个狡猾的家伙)。
狂妄自大的情绪确实存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例如,当一个人感觉自己特别富有时,便会引用有关格拉茨的那句谚语“格拉茨值几个钱”?如果读者还记得拉伯雷在《巨人传》中,对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父子的无与伦比的描写,那么就能够理解我所说的第一个梦境中那些夸大的场面。但下面这些就源自两个我说过的幼时片段:我买了一个新的行李箱做旅行用,箱子是棕紫色的,这种颜色在梦中多次出现(紫色——用高档布料制成的棕紫色紫罗兰,常用于女孩饰品——部长包厢内的摆设之上)。我们都知道,孩子总是喜欢能够吸引其注意的新鲜事物。下面这段我的幼时经历是听家人说的,我对故事的回忆已经取代了故事本身。家人告诉我,我两岁的时候还常常尿床,每次被责骂时,我都安慰爸爸说,我一定给他在N镇(附近最大的镇)新买一个漂亮的红色床。因此,梦中插入了我们在市区买尿壶,或者说不得不买的情节,因为人必须信守承诺(另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男式尿壶和女式旅行箱之间的联系)。而一句承诺包含了孩子所有的自负情绪。小解有困难这一情节的含义已经在前面的梦中解释过了(参见第五章第一节中的梦例)。对神经患者的心理分析已经让我们知道,“尿床”与“雄心壮志”这一性格特征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我清楚记得,在我七八岁时家里发生的一件小事。一天晚上,我正准备上床睡觉,为了满足自己的小小愿望,竟然违反家中规定,跑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当时爸爸妈妈都在房间里,我因不守规矩被训了一顿。爸爸骂道:“这个小孩真没用。”这句话一定是重重地打击了我的雄心壮志,因为这一幕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在我梦中重现,还随我功成名就的梦境一起出现,像是在宣布:“你看,我终将是有用的。”正是这一幼时经历引发了最后的梦境,当然,为了报复,我们的角色在梦中置换了。梦中老人的原型显然就是我的父亲。老人失明是因为我父亲有一只青光眼。[26]他在我面前撒尿,就像我小时候在他面前撒尿一样。青光眼让我想起,父亲当年施手术时曾使用可卡因,而我似乎在实践我的诺言。我还很支持他,因为他盲了,我必须在他跟前给他递尿壶,这也喻指我为自己所具有的癔症理论知识感到自豪。[27]
根据我的理论,童年的两次小便经历应该与我的雄心壮志有密切联系。但是它们在我前往奥塞湖的旅途中出现,很可能是因我的车厢包间里没有盥洗室,导致我无处解手这一偶然状况引发的。就像我每天早晨都被这种生理需要唤醒一样。我想,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一感觉才是梦的真正刺激源,但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是梦念引起我小解的欲望。我其实很少在熟睡时受到任何生理需要的干扰,更别说在这种时候——凌晨2:45时醒来。我还能进一步说明,我在其他环境更为舒适的旅行中,很早醒来时,也从未有过尿急的感觉。不管怎样,暂时搁置这一问题也是无伤大雅的。
另外,析梦的经验使我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便对于刺激源以及梦中愿望都清晰明了、看似轻易便可完全解释的梦,也能够通过其思想链追溯至儿时。因此,我不得不追问自己,这个特征是否可以进一步成为梦的先决条件。如果这一说法成立,那么就能得出如下结论:即梦的显意都与最近的经验有关,而隐意则与早年的经历有关。事实上,我在通过对癔症的分析研究发现,这些儿时的经历仍然未加改变地保存至今。但这一理论难以证实,在下文中(第七章),我将从其他角度探讨幼时经历在梦的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对于上文所述梦中记忆的三个特性,其中“梦偏好于不重要的琐事”这一特性已得到了完美的解释,即源自梦之伪装。但我们成功总结出的另外两个特性——对最近经历以及儿时经历的偏好,却难以追踪其诱因。让我们谨记这两个有待解释(评价)的特性,其必然能在其他地方得到合适的答案,比如通过对睡眠状态的心理学探讨,或通过对心理机能的结构分析。当然,只有等到我们明白,析梦就像通过监视孔窥探内在心理机能后,才能进行。
但我们从梦的最后几个分析中还发现,梦“往往”有不止一个含义,如上述梦例所示,梦不仅仅包含几个愿望的满足,而且在其某个含义或愿望中,还隐匿着其他含义和愿望,彼此交错重叠,一层层追踪,直到最后追溯至最遥远的幼儿期。在此,我们不禁要再次提出,第一句中的“往往”是否换成“总是”更妥当。[28]
三、梦的生理刺激源
如果要令一位有学识的门外汉对梦产生兴趣,并以此为目的,问他什么是梦的刺激源,我们通常会发现,在梦的一系列问题上,他至少对梦源是信心满满的。他立即会想到,梦来源于消化障碍(常言道“梦来自肠胃”),来源于某个偶然的睡姿,或是睡眠时,外界偶然发生的一些琐事。但他似乎从未想过,即便把这些因素统统考虑在内,梦还有未能解释的部分。
本书开篇详尽讨论了学术派论著对于生理刺激源对梦的形成的作用的不同观点,因此,现在只回顾一下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我们已经知道,生理刺激源可清楚地分为三类:由外界客观体所引起的客观感觉刺激;由感官引起的仅有主观感受的内在刺激;产生于身体内部的生理刺激。我们还发现,研究梦的学者们都趋向于认为,心理刺激源与生理刺激源要么共同出现,要么二者都未出现。我们在分析了有关生理刺激源方面的理论后发现,感官的客观刺激(睡眠时偶发事件的刺激,或者与梦中影像和意念存在睡眠联系的生理刺激)的重要性,已通过实验得到证实。而主观感官刺激所起的作用,可由入睡前再现的意象得到证明。最后,虽然被广泛接受的“梦中出现的意象和观念,与生理刺激间的联系”理论未被进一步论证,但通过我们的消化、排泄和性器官的兴奋状态对梦所产生的影响来看,这一理论从各方面得到了有力的证明。
可见,“神经刺激”和“躯体刺激”是梦的生理来源,而且许多学者认为,这是梦的唯一来源。
但也有不少人对此表示质疑,并非质疑其“正确性”,而是质疑其“适用性”。
无论这一理论的支持者有多么信赖其事实依据——尤其对于轻易便可认知的偶发事件刺激和外在神经刺激,但他们最终都得承认,梦的丰富内容不可能仅仅来源于外界神经刺激。关于这一问题,玛丽·维顿·卡尔金斯小姐对其本人以及另一个人的梦进行了为期6个月的研究。她发现,两人分别只有13.2%和6.7%的梦元素源自外界感官刺激。而在所有的梦例中,只有两个梦例源自机体官能刺激。这一数据说明,我们自身的粗略估计确实值得怀疑。
部分学者在对“神经刺激之梦”进行了详尽的观察研究后,将其与其他成因的梦区分开来。例如,斯皮塔将梦划分为“神经刺激之梦”与“联想之梦”。但很显然,这一分类未尽如人意,除非他能够指出,生理刺激源与其联想内容间的联系。
除了第一种反对意见,即认为外界刺激源作为梦源并不常见以外,另二种反对意见认为,这类梦源并不足以用来析梦。这一理论的支持者有两点难以解释:首先,他们无法解释,为何在梦中,外界刺激源的真实本质无法被识别,而是不断被误以为其他事物;其次,为何心灵对这一被误解的刺激源的感知如此变化莫测。我们在前文中说过,斯顿培尔对于这类问题的答案是,由于入睡后的心灵已脱离外界的束缚,因而无法对客观感官刺激做出准确的解释,而是被迫在来自各方不确定刺激的基础上建立错觉。用他自己的话说(见《梦的性质和来源》第108页),“熟睡时,当外在或内在神经刺激、复杂的情绪,或任意一种心理过程由心中油然升起,并保存于心底时,这一心理过程便会唤起心中源自日常生活体验(早期的感知,无论是纯天然的感知,抑或具有一定心理价值的体验)的感性影像。在这或多或少的影像中,源自神经刺激的那部分影像,获得了心理价值。关于这一点,人们通常认为,类似我们平常所说的觉醒过程,睡眠中的心灵对神经刺激影像进行了诠释。这一诠释便导致了所谓神经刺激之梦的出现。也就是说,梦的组成取决于神经刺激所产生的心理效应在精神生活中,是否与再现法则相一致”。
在一众重要观点中,冯特的理论与此最为一致。他认为,梦中的意念大都来自感官刺激,特别是普通感官刺激。因此,大多数幻觉都来源于生理刺激,只有很小一部分的单纯记忆能够上升成为幻觉。根据这一理论,斯顿培尔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来阐述梦的内容与刺激源之间的联系:“就像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十指在琴键上按。”这个比喻恰如其分地表述了“梦并非一种源于心理动因的心理现象,而是生理刺激的结果。由于其机能组织受刺激源的影响,因而不具备其他表现方式,只能表现为心理症状”。梅纳特对妄想症的解释与此类似,他也有一个著名的比喻:“在同一个钟的表平面上,数字看起来像是特别突出。”
虽然梦的生理刺激源理论已被广泛地接受,看起来也十分吸引人,但要分析其不足并也非难事。梦的每一个生理刺激都将令睡眠的心理机能通过形成错觉,对其进行诠释,因此可以产生无数这样的解释。也就是说,刺激源在梦内容中可以表现为大量不同的概念。[29]但斯顿培尔和冯特的理论未能指出任何一种可支配“外部刺激”与“被选以诠释这一刺激的梦境”两者间关系的动因。因此,也无法解释,这些刺激“在其进行创造性活动的过程中,通常会做出的特别的选择”。(参见立普斯,《灵魂生活的基本事实》,第170页)还有一种反对意见针对这一理论的基本假设,即假设大脑在入睡后,无法认知客观感官刺激的真实本质。老生理学家布达赫告诉我们,大脑在入睡后,也能对其接收的感官影像做出准确的解释,并对此解释做出相一致的回应。他指出,这是因为,熟睡后的大脑不会忽略对梦者非常重要的那部分感官影像(就像哺乳的保姆和小孩的梦例)。相比起一些毫无意义的听觉印象,梦者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更容易惊醒。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大脑能够区分各种感官,尤其在熟睡时。布达赫经研究做出推断:我们应该假定,大脑在熟睡状态下并非无法对感官刺激进行诠释,而是对此不够感兴趣而已。布达赫于1830年提出这一观点,其原封不动地再次出现于立普斯的论著中(1883年),被用来抨击生理刺激理论。在上述种种争辩中,大脑就像下面这则趣闻中那位睡着的人:有人问他:“你睡着了吗?”他说:“没有。”那人又问:“那你借我十个伏罗林吧。”他便推脱:“我睡着了。”
我们还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进一步证明生理刺激理论的不适用性。观察显示,即便外界刺激在我们刚开始做梦时就出现,也并非一定迫使我们做梦。对于睡眠过程中的触觉刺激或是压迫性刺激,我们可随意做出不同的回应,也可以忽略不理,只在醒来时才发现,一只腿伸到被子外了,或是头枕在一只手臂上了。病理学确实给我提供了大量例子,说明各种有力的感官刺激和动作刺激,在我们睡眠的过程中并没有对梦产生作用。在睡眠中,我们依然具有感知力,可以感受到不断入侵的痛苦刺激,但我们不会将这些痛苦编织成梦境。另外,我们可能会通过“醒来”回应刺激,以此躲避其入侵。最后,还有一种刺激——神经刺激,可令我们入梦。但除了成梦这一对刺激源的反应外,其他可能的反应也常常发生。而且,如果生理刺激没有做梦的诱因,也不会成梦。
许多学者都非常重视梦源于生理刺激这一解释存在的缺陷,并致力于更精准地确定,由生理刺激引起的五彩之梦背后的心理意识活动本质。这类学者包括施尔纳及其追随者哲学家沃尔科特,他们把梦的本质纳入心理学范畴,将梦视为一种心理意识活动。施尔纳不仅富有诗意地生动描绘,展露于梦形成过程中的各种心理特征,他还认为,自己已经总结出了大脑应对刺激的法则。施尔纳认为,梦在幻想中自由飞翔,挣脱了白天的束缚,努力再现刺激源器官的本质。他因此创作了一本解梦之书,指导人们利用书中的方法,根据梦象推测身体的感知、器官所处的环境以及刺激的状态。“在梦境中,猫的影像象征极坏的脾气;浅白色、表面光滑的面包象征裸体;人的身体象征一幢房子;身体的不同器官则象征房子的各个部分。在牙痛的梦中,拱形门廊象征口腔,旋转而下的楼梯象征从咽喉到食道;在头痛的梦中,爬满恶心蜘蛛的天花板象征头顶。”“梦中许多不同的象征物代表了相同的器官:正常呼吸的肺部,其象征物是火焰烧得呼呼响的炉火;心脏的象征物是空盒子或空篮子;膀胱的象征物是圆形袋状物或只是空心的物体。有一点尤其值得注意:在梦境结束时,刺激源器官或其功能会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而且通常表现为梦者本人的身体。因此,牙痛的梦通常以梦者从嘴里把牙拔出结束。”这一解释未必能被其他学者接受,因其似乎过于夸大,在我看来,如施尔纳读者的反映一样,好评甚少。如我们所见,这是象征化析梦法的复兴,是古时惯用的方法,其对于梦的解析仅仅限于梦者身体的范围内。这一析梦法缺乏科学的理解,必定严重限制施尔纳理论的应用。其表现出极大的任意性,因而刺激源在梦中可能表现为多个象征物。甚至连施尔纳的追随者沃尔克特,也无法证实身体的象征物是房子。另一种反对意见认为,该理论再一次将梦中的活动视为毫无用处、毫无目的的心理活动。因为根据这一理论,大脑与由刺激源引起的幻象相处甚欢,根本无法对其排斥。
施尔纳的身体象征化理论被另一种反对意见抨击得更为猛烈:既然身体刺激源无时不在。而且众所周知,心灵在入睡后,比清醒时更容易接近这些刺激源。那么这一理论就无法解释,为何我们并非一整晚都在做梦以及为何并非每晚都梦见所有身体器官。要对于这一质疑进行回击,就得提出一种前提条件,即为了唤起梦,必须存在源自眼、耳、手、肠等器官的特殊刺激。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难以从客观上证明这类刺激的增长,只有在极少的梦例中才有可能得到证实。如果梦中飞翔是肺叶张翕的象征,则如斯顿培尔所述,要么这类梦会更频繁地出现,要么呼吸活动在做梦的过程中会变得更为急促。此外,还存在着第三种可能性,或许是最大的一种可能性,即当时有某些特殊动因在起作用,将梦者的注意力引向恒定存在的内脏感觉。但已远远超出了施尔纳的理论范围。
施尔纳和沃特论著的价值在于,让我们注意到梦境中大量有待解释的特性,以求有更新的发现。梦确实包含身体器官及其功能的象征化:例如,梦见水往往代表尿急,直立的杆子或柱子代表男性生殖器等。与单调乏味的梦相比,我们很难不把五彩斑驳、景象栩栩如生的梦境解释为“视觉刺激引起的梦”。就像我们很难不把包含各种声音的梦归因于错觉所致。比如施尔纳记载了一个梦,他梦见两排秀发亮丽的男孩面对面地站在桥上,互相攻击,然后又重新调整位置,直到最后,他自己坐在桥上,从下牙床拔出一颗长长的牙齿。沃尔克特做过一个类似的梦。在梦里,出现了两排橱柜的抽屉,最后这个梦,也是以拔出一颗牙结束。两位学者都举了大量这类梦例,力求证明,施尔纳的理论并非未抵事实核心的无用之说。因此,我们眼下的任务是要为所谓“牙痛刺激”象征寻找另一种解释。
在研究梦的生理刺激来源时,我始终强忍着未提我本人的析梦理论。如果现在可以利用一种其他学者在研究梦的过程中未曾用过的方法,就能够证明:梦是具有内在价值的一种精神活动,是欲望构成了梦的动机,是头一天的经历为梦的内容提供了最直接的素材。任何忽视了这一重要研究方法,而把梦看成是对生理刺激的一种无用难懂的心理反应的理论,都可以直接予以否定。否则的话,就会存在两类不同的梦(这似乎极不可能):一类基于我的研究,另一类基于早期一些权威作者的理论。所以,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只有为梦源于生理刺激这一盛行学说的理论基础,在我的梦理论中寻求一席之地。
我们已经朝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即提出了“引起梦的动因是所有同时出现的刺激源的有机统一体”这一理论(见上文第五章第一节)。我们前面说过,如果头天经历的两件或两件以上的事件,能够建立一个影像,并保存在脑中,那么源自这些经历的愿望则会在梦中融为一体,并引发梦境。同样,只要头天经历中具有心理价值的影像以及无关紧要琐事的影像间,能够建立连接的意念,这些影像就能融合为梦的素材。因此,梦是对所有同时出现在睡眠心灵中的素材的一种反应。就我们迄今所作的分析来看,梦的素材是心理遗留物和记忆轨迹的集合体。而这些心理遗留物和记忆轨迹(由于其对近期的和幼儿期素材的偏好),只能被视作一种心理现状特征,其性质目前还难以确定。现在,我们就不难预测,如果在睡眠中,加入了以感官形式表现出来的这类新近记忆材料的心理现状,会产生什么样的梦。这些感官刺激的真实性,再一次体现了其对梦的重要性。它们与其他心理现状结合起来,为梦的构成提供了素材。换句话说,在睡眠期间产生的刺激,与我们熟悉的日常经历的心理残余,共同巧妙地完成了愿望的实现。这种结合的出现并非必然。我们已经说过,睡眠中可能产生生理刺激的行为不止一种。结合一旦发生,这种混合的抽象材料便成为梦的内容,这类梦则同时表现生理和心理两种刺激源。
生理素材与心理刺激源相结合并不会改变梦的本质。无论实际出现的素材令梦表现为何种形式,梦依然是愿望的实现。
在此,我将阐述几种可以改变外部刺激对梦的重要作用的特殊因素。我们已经说过,一个人的生理和偶然因素在某一时刻相结合,决定着一个人在睡眠中受到比较强烈客观刺激时,将如何反应。梦眠惯有或偶然的深度结合刺激的强度,一方面可能会抑制干扰梦者睡眠的刺激;另一方面也可能令梦者惊醒,或者设法将刺激编织入梦。由于结合的情况复杂多变,外部客观刺激在不同人身上表现次数的多寡也不相同。就我自己来说,由于我的睡眠质量非常高,总能顽强地抵抗任何干扰,外界刺激源很少能够进入我的梦中,因此,心理动因便很显然容易诱使我做梦。事实上,我只记录了一个表现为客观痛苦刺激引起的梦,分析一下在这个特殊的梦中,外部刺激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是很有收获的。
我正骑在一匹灰马上,一开始有点害怕,动作有些笨拙,但似乎只能骑马前行。接着,我遇见了同事P,他也骑着马,穿一身粗花呢制服,直挺挺地坐在马鞍上。他提醒了我一件什么事情(也许是我糟糕的坐姿)。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在这匹聪明非凡的马上,越来越自如,也越坐越安然舒适。我的马鞍是一种垫状物,覆盖了从马颈到马屁股的所有地方。我夹在两辆运货车之间骑着,一直设法超过它们。在街上骑了一段路之后,我扭转坐骑,准备下马。起初,我想在临街一座开放的小教堂前下来。但后来,还是在它旁边的另一座小教堂前下了马。我的旅馆就在这条街上,我本可以让马自行走过去,但最后还是牵着它,走到了那里。我似乎觉得,骑着马到旅馆去会很难为情。一个小信差站在旅馆门前,递给我一张他找到的便条。便条是我的,他拿上面的内容和我开玩笑。便条上写着“不吃”,下面画了两条下划线。还有一句(模糊不清的),好像是“不工作”。接着,梦境开始模糊起来。同时,我好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没有工作。
粗略一看,并不觉得这个梦源自痛苦的刺激或压迫。但是前几天,我确实因为阴囊根部长的疮而备受折磨。最后,脓疮长成了苹果大小,我每走一步都苦不堪言。这几天,我发着烧,感觉无精打采,食欲不振,工作又无比繁重,所有这一切都让我非常苦闷。我勉强支撑着手头的医疗工作。但根据疮的性质和位置,可以想象,现阶段我最不适合进行的活动就是骑马。而眼下,正是骑马这项活动进入了我的梦境:这也许是我内心对病痛所做的最强烈的抗议。我其实不会骑马,也从未梦见过骑马。我平生只骑过一次马,而且没有马鞍,因此我并不喜欢骑马。但在梦中,我骑着马,感觉阴囊处完全没有长疮,或者说,我梦见自己骑马是因为我希望没有长疮。从梦境来看,马鞍像是能够让我入睡的泥敷剂,缓解了我的疼痛,让我在睡眠最初的几小时完全感觉不到痛苦。接着,疼痛感出现了,并企图让我醒来。此时,这个梦出现了,仿佛在轻声安慰我:“继续睡吧,不要醒来!你没有长疮,看,你骑在马背上呢,如果长了疮怎么可能骑马呢!”梦的催眠成功了,疼痛被抑制了,我继续沉沉睡去。
但是梦并不满足于利用一个与病情不符的意念来“暂时移除”我的脓疮(就像母亲痛失爱子,商人损失钱财后的精神错乱行为)。被否定的感觉以及抑制这一感觉的影像,都对梦产生作用,并作为一种手段,将其与心中现存的其他素材结合起来,令这些素材在梦中重现。在梦中,我骑了一匹灰色的马。马的颜色与我最后一次在村庄看见同事P时,他身上那件椒盐色西装的颜色一样。我早就被警告吃重口味食物容易长疮,不管怎样,从病理学看,糖和疖病怎么都脱不开干系。朋友P自从顶替我为一位女患者治疗以后,就喜欢和我一起骑高马。但其实,我对她的治疗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德语Kuntstucke:在梦中,我一开始是侧身坐在马背上的,像个特技骑土,德语Kunstreiter)。这位女患者实际上像《周末骑士》故事中的马一样,总是随心所欲地牵着我的鼻子走。因此,在梦中,马象征了女患者(在梦中是一匹极其聪明的马)。我感到“安然舒适”是指P在顶替我以前,我在女患者家中所处的地位。在为数不多的几位真诚待我的人中,其中一位是本城有名的医生。不久前,他在谈到这个家庭时说:“我觉得你在那里是稳坐马鞍。”我在忍受巨大病痛之时,每天仍要完成8~10小时的精神治疗工作,确实算是一大业绩了。但我知道,除非身体痊愈,否则我不能继续如此艰难地工作了。我在梦中心情苦闷,是暗示我仍未痊愈的话,可能出现的困境(便条上写的内容,就像神经衰弱患者对医生的抱怨):“不工作”“不吃”。在进一步解释的过程中,我发现,梦已经成功地把骑马的欲望转到了儿时,我和侄儿吵架的场面。侄儿大我一岁,目前定居英国。此外,梦中还有一些元素来自我在意大利的旅行:梦中的街道源自我对维罗纳和锡耶纳的记忆。进一步分析,还可发现性的梦念。我想起梦中出现的意大利美丽乡村,是指一位从未去过意大利的女患者(“去意大利”的德语为gen ltalien =Genitalien=genitals,genitals的意思是“生殖器”),而这与朋友P顶替我医治的那位患者家以及我长疮的位置都是有联系的。
在另一个梦里,我也同样成功地抵挡了干扰我睡眠的刺激。这一次源自感官刺激。这也是唯一一次,令我发现了梦与偶发刺激源之间的联系,并对此梦有所了解。一个仲夏的清晨,我在提洛尔度假山庄醒来,发现自己梦见教皇去世了。我无法解释这个既短又无影像的梦。我只记得一种可能引起此梦的诱因,就是在不久前,报纸报道称,教皇的圣体有少许不适。早上,妻子问我:“你早晨听见教堂传来的可怕钟声了吗?”我虽然没有听见钟声,但总算明白这个梦的起因了。这是当虔诚的提洛尔人扰我清梦,而我想继续睡时所做出的反应。我通过梦中虚构的内容,对他们实施报复,因而没有再理会烦人的钟声,继续酣然入梦。
在前几章提到的梦例中,有几个可作为研究所谓神经刺激的例子。比如,大口喝水的梦。在这里,生理刺激被看作梦的唯一刺激源,由感官(渴)引起的愿望是做梦的唯一动机。在其他一些简单的梦中,我们也能找到类似的情况,即生理刺激自身便能产生一个愿望。夜里,女患者将冷敷器从脸颊扔出去的梦,便是通过愿望的满足,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来回应痛苦刺激。女患者似乎暂时成功地为自己止痛了,并同时将其痛苦转移给了一位陌生人。
命运三女神之梦显然因饥饿引起的。但其人为地将梦者对食物的需求,转移至小孩对妈妈乳房的需求。并用一个天真无邪的欲望,掩饰了另一个难以启齿的更深的欲望。从我关于图恩伯爵的梦中可以看出,一个偶发的生理需求如何与最强烈,同时也是最受压抑的心理需求相联系。加尼尔记载了这样一个梦例:拿破仑一世在被炸弹声惊醒以前,把爆炸声编织进了一个战役的梦中。这十分清楚地说明了,感官在睡眠中影响着心理意识活动。一位初次办理破产诉讼案的年轻律师午休时,梦见自己变成了拿破仑,还梦见了在破产诉讼案中才结识的来自胡斯廷[30]的雷琦先生。但胡斯廷(husten,德语的“咳嗽”)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他的脑中。他被迫醒来,发现妻子因患支气管炎,正不住地咳嗽。
我们现在把拿破仑一世(顺便说一下,他真是个嗜睡之人)和那位嗜睡的学生作比较。后者被房东叫醒去医院上班时,却梦见自己已经睡在医院了,于是继续昏睡。他在潜意识里认为:既然我已经在医院了,那就不用起床往医院赶了。很明显,这是一个“图方便的梦”。梦者坦白承认自己做梦的动机,但也因此大致揭露了自己梦中的秘密。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梦都是图方便之梦,都是为了能够继续酣睡,而无须醒来。梦是睡眠的守护者,而非捣乱者。虽然对于“心理因素能够将梦者唤醒”这一概念,我们将留待日后再找机会进行分析。但目前,我们已经能够展示,心理因素对于客观外界刺激的应用。心灵要么对睡梦中的感官诱因毫无反应(如果其始终以这一态度对抗不断增强的刺激源,那么这一态度还是具有意义的);要么干脆利用梦来否定这些刺激;要么用第三种办法:如果非要接受这类刺激的话,则寻求一种能够体现其目前真实感觉的诠释,作为欲望的一部分,从而产生能够与睡眠兼容的梦。真实的感觉被编织入梦,从而被剥夺了现实性。拿破仑得以继续入睡,扰他清梦的不过是对阿科莱枪声的记忆。
睡眠的欲望以及“意识自我”对此进行的自我调整,(加上后文将要提到的梦的审查作用和再次修订作用)代表了意识自我对梦的贡献,常被视为梦形成的动因。因此,每一个成功的梦都是这种欲望的满足。关于这个长期存在且无变化的一般睡眠愿望,与其他通过梦境实现的各种愿望之间的联系,我们留待日后再作详述。但是我们在睡眠的欲望中发现了一种可弥补斯顿培尔和冯特理论之不足的动因,并可说明梦对外界刺激所做回应的反常性和任意性。其实,睡眠中的心灵完全能够对外部刺激做出正确回应——积极关注,或是要求梦者醒来。正因为如此,在对外部刺激的一切可能回应中,只有被睡眠欲望特有的审查作用接受的回应,才被认可。梦中的逻辑自顾前行着,比如我们会说:“那是夜莺,不是云雀。”因为如果是云雀,爱之夜则会结束。因此,在所有被认可的对外界刺激的解释中,能够被选中的,必然是与潜伏于内心的欲望最相符的那种解释。可见,梦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既定的,并非任意之举。错误的解释不是一种错觉,但如果非要这么认为,只能说,这是在找借口。在此,我们又一次指出,在梦的审查作用下,通过置换作用产生出替代物,而这时,我们已经偏离了正常的心理轨道。
如果外在神经刺激和内在身体刺激的强度,足以强迫心理对其关注,而由此只引发了梦而没有达到惊醒的程度,那么这就构成了梦形成的重点——梦素材的核心。此外,还需要为其寻求一个适中的愿望实现,正如(上文)需要在两个心理刺激源之间,寻求一个中间思想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存在着大量由生理刺激引起的梦。甚至在一些极端的梦例中,愿望原本并不存在,只是为了形成梦而被唤醒。但不管怎样,梦只有当愿望在某种情形下被实现时,才会出现。也就是说,梦所面临的任务就是通过感官探测何种愿望能够实现。即便是令人痛苦、讨厌的素材,也可能有助于梦的形成。心灵随意支配即便在实现时,依旧不愉快的愿望。这看似是一种矛盾,但如果我们把现存的两种心理事例以及存在其间的审查作用一并考虑,那么就会非常清楚明白了。
如我们所见,在心灵中确实存在着被抑制的愿望,其属于原发体系,继发体系则负责抵制这些愿望的实现。我们并非从历史角度出发,认为愿望曾经存在过,只是后来被摧毁了。我们在神经精神研究中得出的抑制理论认为,这些被抑制的愿望一直都存在,只是同时出现的一种抑制力量使其逐渐消弱。“镇压(supression)”一词一语道破了这一内在的力量(subpression:潜在的压力或是潜在惩罚)。令这些被镇压的愿望强行实现的心理装置一直都存在,并且始终有序地工作着。但如果这些被抑制的愿望碰巧得以实现,镇压失败的继发体系系统(其控制着意识)则表现出痛苦不适。因此,可以这么说:如果在睡眠的过程中,出现了由生理刺激引起的不快感觉,那么这一感觉就会被梦的活动用来制造愿望的实现——虽然其或多或少还得受审查作用的约束——只是实现的是被抑制的愿望。
这样便可能产生一定数量的焦灼之梦。至于不属于愿望实现的其他焦灼之梦,则表现为另一种心理装置。由于焦灼之梦大都具有神经性质,都是源自心理性欲的刺激。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焦灼”等同于“被抑制的性欲”。于是,这一“焦灼”与焦灼之梦一样,都具有神经特征。在这里,出现了分水岭,愿望的实现不复存在。当然,也存在来自其他生理刺激的焦灼之梦(比如肺部、心脏有病的患者,有时候呼吸困难)。这时,便要令这些被严重抑制的愿望在梦中得以实现。来自心理动因的梦,也同样会产生焦灼。要协调这两个看似矛盾的例子并非难事。当两种心理因素(情感倾向以及概念内容)紧密联系,真实存在的任意一方,便会引发另一方的出现,甚至在梦中也是如此。一方面,生理上的焦灼引发了被抑制的概念内容;另一方面,伴随着性冲动的概念内容从抑制中获得了释放,从而导致了焦灼感的出现。我们可以这么说,对于前一种情况,生理上的影响得到了心理上的解释;而后一种情况,虽然两者都源自心理,但被抑制的内容轻易便被更适合分析焦灼感的生理解释取代了。这一难点与析梦无关,属于焦灼症和抑郁症的讨论范畴。
在主要的内部躯体刺激中,无疑包括了总的身体感官。其本身并不能提供梦的内容,而是强迫梦念对出现在梦内容中的材料进行选择,选取适合梦自身特性的那部分素材,远离其他部分的。此外,头天遗留下来的一般感觉,必然会与对梦具有重要影响的精神残余物联系起来,也许在梦中持续不变,也许会退去。而如果这是痛苦的感觉,则可能转化为相反的感觉。
睡眠过程中的生理源刺激(即睡眠中的各种感觉)强度并非特别高。我认为,其对于梦形成所发挥的作用,类似于日常生活中新近发生但无关重要的影像。我的意思是,如果它们能够与心理梦源的概念化内容相结合,那么就能够被用来形成梦,否则就不能形成梦。它们是廉价的备用材料,随时可拿来使用。不同于那些珍贵的材料,有既定的使用方式。打个比喻,这就像一位鉴赏家把一块珍稀的玛瑙交给艺术家,要他雕刻成艺术品。那么玛瑙的大小、色泽、纹理,都有助于成品所表现的主题;但如果是廉价的大理石或砂岩,艺术家便可随意雕刻,不受既定的模式禁锢。在我看来,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由普通强度的生理刺激所引起的梦,为何并非每晚都出现。[31]
可能通过分析下面这个梦例能够更好地说明我上述的观点。一天,我正试着想明白何为被抑制的感觉,例如不能离开某地,不能做某事等。这种感觉常常出现在我梦中,和焦虑感紧密相连。当天夜里,我做了这个梦:我梦见自己从一楼走出来,衣不蔽体。然后爬楼梯前往最顶层。我一步三级地走,并且非常开心自己能健步如飞。突然,我发现一位女仆正下楼梯,朝我迎面而来。我非常尴尬,想要赶快离开,这时被抑制的感觉出现了:我动弹不得,无法离开原地。
分析
梦中的情景源自现实的生活。我在维也纳有一座两层楼房子,上下楼间有一条楼梯。楼下是诊疗室和书房,楼上是起居室。我每天在楼下工作至深夜,然后回楼上卧室睡觉。做这个梦前的那个夜晚,我确实衣冠不整(我解开了领口、领带和袖口)地走过这段楼梯回卧室。梦把这一幕渲染得过于夸张,变成了衣不蔽体。但梦中的景象和平时一样,模糊不清。爬楼梯一步三级是我的习惯。此外,从这个梦中可以看出愿望的实现:我健步如飞地上楼梯,证明心脏功能良好。另外,我上楼梯的方式与后半部分梦境中被抑制的感觉形成鲜明对比。这无须证据即可证明:梦能够毫不费劲地表现一个完整的动作,例如,在梦中自由翱翔。
但梦中我走的楼梯不是我家的。起初,我认不出那条楼梯。但迎面下来的人让我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下楼的女仆是我一位患者的仆人,我每天都为那位老妇人进行两次药物注射,因此每天要爬两次她家的楼梯。而梦中的楼梯和她家的简直一模一样。
但楼梯和女仆为什么会出现在梦中?我衣不蔽体的尴尬场面无疑带有性的色彩,但那位女仆的年纪比我大,当然,也毫不诱人。这些疑问让我想起了下面的事情:我每天早晨到老妇家的时候,通常习惯先清清喉咙,往楼梯上吐口痰。由于两层楼都没有痰盂,因此我认为楼梯被弄脏并非我的责任,而是没有痰盂所致。另一位上了年纪,举止粗鲁的女管家(但我得承认,她的确非常爱干净)却不这么认为。她总是在暗暗观察我是否又弄脏了楼梯。每次我一吐痰,就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大声抱怨。几天后,当我们碰面时,她便不再礼貌地和我打招呼了。在我做这个梦的前一天,从女仆的态度可以看出,管家对我的意见更大了。当时,我如往常一样,刚急匆匆地为女患者诊疗完,女仆便在前厅找我对质:“医生,你今天进房间前,应该先擦擦鞋子的,我们的红地毯又被你的鞋子给弄脏了。”这便是女仆和楼梯出现在我梦中的唯一原因。
爬楼梯和心脏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咽喉炎和心脏病都被认为由吸烟引起,由于我吸烟的习惯,我的管家早已不再过多评价我的邋遢了。因此,两位管家对我不爱干净的看法在这个梦里合二为一了。
我暂时不对这个梦作进一步的解释。首先,我要解释一下衣不蔽体这一典型梦例的起源。同时,从刚分析的这个梦中,可以得出一个临时结论:梦中“被抑制”的感觉只有在前后情节需要它时才会出现。出现“被抑制”感觉的梦并非由睡眠过程中,我动作系统所处的特殊状态所致。因为就在前一秒(似乎就是为了证明这个事实),我还梦见自己轻快地跑上了楼梯。
四、典型梦例
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向我们透露其隐匿于梦背后的潜意识想法,我们则无法为其析梦,析梦方法的实际应用因此受到严重限制。[32]有的梦幻世界是梦者根据其个人特点构造的,因此外人难以进入。但也存在一些相反的例子:有的梦境几乎人人都梦见过,人们能够习惯性地推测出相同的含义。这类典型的梦例特别吸引人,因为不管梦者是谁,它们都来自相同的梦源,因而特别适合用来研究梦的来源。
因此,我们非常期待利用这些典型的梦例,来检测析梦的方法。但我们极不愿意承认,我们的析梦法恰恰是在这类梦例中无法得到验证。总的来说,在分析这类典型梦例时,我们无法像其他梦例那样,利用梦者的想象来帮助我们分析。或者说,由于这些想象过于抽象模糊,因此无法帮助我们解决问题。
为何选中这一梦例以及如何修正我们析梦法的不足之处是本章研究的重点。读者将看到,为何我在本章只选用了一部分典型梦例,而对其余的典型梦例暂不做讨论。
1. 尴尬的裸体之梦
在梦中,我们可能会梦见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全裸或衣不蔽体,有时甚至毫无羞愧之感。但裸体梦只有当涉及羞愧感,当梦者想要逃离或躲避,当他出现无力逃脱或无力从痛苦中挣脱的奇怪被抑制感时,才是我们要谈论的内容。只有出现这些连接点的梦才是典型梦例。否则,梦的核心含义则要结合其他内容一起考虑,并且因人而异了。而这类梦最关键的一点是,当梦者感觉到羞愧难当,并急着要遮体时,通常会利用运动的方式逃脱,但此时往往动弹不得。我认为大部分读者都经历过这样的梦境。
梦中出现裸体的方式和性质往往都比较模糊。梦者可能会说,“我穿着内衣”,但场景模糊不清。这种衣冠不整的景象通常非常模糊,所以描述起来也是模棱两可的:“我好像是穿着内衣还是衬裙”。一般来说,衣冠不整还没有严重到一定会感到羞愧的程度。一位曾在军队服役的男子,违反军纪的梦境即为裸露之梦:“我在街上行走,没佩带军刀,看见几个军官迎面走来”,或者是“我的衣领没有扣扣子”,“我穿了一条便裤”等。
梦者尴尬面对的人通常都是陌生人,面容模糊不清。在这些典型的梦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因衣冠不整而引起别人注意,或是被责骂的情况。相反,梦中出现的人往往异常冷漠,就像我曾经记录过的那个非常生动的梦例:他们的表情僵硬、严肃。这一点值得我们好好思考。
梦者的尴尬和目击者的冷漠,构成了梦中常出现的一组对立物。如果陌生人吃惊地看着梦者,或是嘲笑、责骂梦者,那会更符合梦者的情绪。但我认为,这种嫌弃的情绪已经由愿望的实现展示了出来,而尴尬的情绪因某种原因得以保存下来,结果导致这两种元素相互间出现了不一致。下面这个有趣的例子就说明了,我们并没有完全理解部分内容被愿望实现伪装了的梦:例如在我们熟悉的安徒生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福尔达在《护身符》中运用了更多这种诗意化的手法)中,两个骗子为皇帝编织了昂贵的新袍,但只有品德高尚之人才能看得见。这件不存在的袍子就像一块试金石,当皇帝披上这件新衣时,人们都假装看不见其裸露的身躯。
梦中的情形正是如此。不妨大胆假设,晦涩的梦境创造了衣不蔽体的局面,正是赋予显存记忆一种新的意义。其原意已被剥夺,并用以刺激产生新的局面。但我们会看到这类歪曲的梦内容,出现在继发性精神系统的意识活动中,并被视为梦最终表现形式的一个决定因素。此外,类似的歪曲(当然,指发生于同一精神人格中)在强迫症和恐怖症的形成中,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我们甚至可以具体指出,梦中引起曲解的材料源自何处。上述童话中的骗子就是梦,皇帝就是梦者本人,故事所含的哲理则暗指:隐匿于梦中的被压抑的欲望。在我对精神症患者的分析时发现的这一联系表明,儿童的早期记忆无疑是这类梦的基础。只有在我们的童年时代,亲戚、保姆、女仆和客人等陌生人才会看到我们衣冠不整,也只有在那时,我们对于自己裸体示人会毫无羞耻感。[33]我们会发现,许多大一些的孩子还是喜欢光着身子,他们并不觉得尴尬,反而兴奋不已。他们会笑着、跳着,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他们的妈妈要是看到,总会大声责骂:“该死的,真不害臊——不许那样!”孩子们总会有裸露的欲望。无论你走到全世界哪个村子,总能看到两三岁的孩子在游客面前掀开他(她)的衣服(裙子),他们可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和客人打招呼。我的一位患者至今依然记得他八岁时的一幕:他晚上光着身子睡觉时,突然想只穿上衣,跳着舞闯进隔壁他妹妹的卧室,但被保姆拦住了。在异性儿童面前露体是精神症患者童年时的主要表现之一。而换衣服时,总感觉被窥视的偏执狂,其童年时也有这样的经历。这类儿童成年后,若依旧难改旧习,那么幼时露体的冲动就会发展成为露体癖。
长大后,每当我们回忆起那段天真无邪的岁月,总觉得快活得像是在天堂,但所谓天堂不过是人们对幼时生活的集体幻想。这就是为什么在天堂里,人们光着身子却毫无羞耻感,而一旦羞耻感出现,就会被逐出天堂,但梦能够带我们夜夜重返天堂。我们已经大胆地设想过,梦中出现的幼时记忆(从出生前到3岁)是最初自我的再现,而与内容无关。因此,这一再现可谓愿望的实现,赤身露体的梦也就是裸露之梦。[34]
裸露之梦的核心在由梦者个人(并非作为一个孩子,而是梦者目前的状态)和衣不蔽体的模糊意念(这一意念源于梦者许多衣冠不整的生活片段的叠加,这些影像逃过大脑的审查潜入梦中;还有梦者曾经看到过的其他人的尴尬场面)。但在这些裸露之梦中,我并未发现儿时场景中的旁观者于梦中重现,因为梦并非简单的回忆。奇怪的是,那些幼年时令我们出现性冲动的对象,从来都没有在梦中重现过,也没有在狂躁症患者和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患者的梦中出现过。只有偏执狂在记忆里一直保留着旁观者的影像,常常幻想他们的出现,虽然他们从未真正再现过。但在梦中还出现了这些人的替代者——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的大量陌生人,这就是梦者的“反愿望”,即他们只希望将自己暴露于某一个知道其秘密的人面前。另外,“大量的陌生人”在梦中常常有着各种其他功能,他们作为一种“反愿望”,往往象征秘密。[35]由此可以看出,偏执狂对于往事的纠结,也符合这种“反情绪”理论。梦者不是独自一人,而是被大量的陌生人盯着。但这些旁观者面容模糊,无法辨认。
裸露之梦还具有抑制作用。梦中出现的不悦感,正是继发心理对于所展示的梦境逃脱了审查而成功出现于梦中的一种反应。逃避不悦感的唯一途径,便是抑制这一梦境出现。
在下面的章节里,我们将再次回到抑制作用这一问题上。在我们的梦中,抑制作用完美地体现了与意愿的对抗——否认。若要遵从我们内心的意愿,则继续裸露之梦;若要遵从心灵的审查,则要终止梦境。
典型梦例与童话故事,以及其他小说、诗歌间的联系并不少见。有时候,一个洞察力敏锐的诗人具备超强的转化能力,能够借助诗歌开启另一片天地,也就是说,能够追随诗歌进入梦境。朋友推荐我看凯勒的《绿衣亨利》,我摘录了其中一段:“亲爱的李,我不祈望你能体会奥赛德出现时,那种极致心酸的真实场面。他当时赤裸地在出现在瑙西卡及其玩伴面前,浑身泥土!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让我们好好想想吧。如果你曾背井离乡,离开所爱,在陌生的国度四处流浪;如果你曾饱经风霜,爱过痛过,受尽挫折、孤独凄凉,那么你必然也会在夜里梦回故里,看见梦中的家园在美丽的色彩中散发着最温暖的光芒;当你最亲爱的人出来迎接你时,梦中的一切突然坍塌,你发现自己衣衫褴褛、近乎赤裸,身上满是污泥。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感和恐惧感瞬间将你吞噬。你想遮住自己,想躲藏起来,这时,你惊醒过来,浑身湿透。只要人性尚存,饱经风霜的游子便会做这种向往爱与关怀的梦。可见,荷马是从人类永恒本性的最深处挖掘出这一幕的。”
永恒人性最深邃之处,正是诗歌希望传达给读者的信息,但这些扎根于幼时,继而又被唤醒的心理,是否随之又变成了追忆?已被抑制的幼时愿望,忽而闯入流浪者的梦中。梦里隐藏着流浪者无可厚非的意识愿望。因此,在瑙西卡故事中那个客观化的梦,慢慢发展成了一个焦虑之梦。
我自己那个匆忙爬楼梯的梦,现在已经和楼梯分不开了。这就像一个裸露之梦,其揭示了这类梦的一个关键要素。因此,其必然能够追溯至我童年的经历,这些经历足以证明,那位女仆的行为对我影响有多深远(例如,她谴责我弄脏了她的地毯),并帮助她找回在她梦中缺失的位置。现在我的确能够找到合理的解释了。进行心理分析的时候,往往会利用临近相关的材料。两个看似毫无联系的意念,但如果先后顺序紧挨着出现,便可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在译解。就像字母A和字母B,如果紧连着写在一起,读的时候就要读作一个音节AB。这与析梦的道理相同。楼梯的梦源自一系列我很熟悉,并且已经译解出来了的梦例,因此,其含义也与这一系列的梦例相同。那一系列的梦源自我幼时的一个保姆。从我没断奶到我两岁半,都是她在照顾我,但我对她只有模糊的印象。我最近问了我的母亲,她说那位保姆虽然又老又丑,但人很灵活、细心——正是这些评价构建了我的梦境——保姆对我并不温柔,只要我邋遢一点儿,她便恶语相对。因此,梦中对我指责的女仆正是这位老保姆的化身。可见,孩子总是惦记着其幼时的启蒙老师,即使其行为粗鲁。[36]
2. 至亲过世之梦
另一类典型梦例其内容为至亲(亲戚、兄弟、姊妹、孩子等)离世。这类梦很明显可分为两组:一组是梦者对于至亲的离世无动于衷;另一组则悲痛欲绝,甚至在梦中哭泣。
第一组不可以作为典型梦例,因此可以忽略。如果对第一组梦例进行分析,你就会发现,梦中还隐匿着其他含义,这个梦是要掩饰某个愿望。例如梦见姐姐的儿子躺在棺材里的梦(见第四章)。这个梦并不是说明梦者希望小侄儿离世,而是隐匿了另一个愿望:在一段长时间的离别后,梦者渴望再次见到爱人。因为在另一位侄儿的葬礼上见过一面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这一愿望便是梦的真实含义,并不会带来伤痛。因此在梦里,我们完全感觉不到悲伤。可见,梦中的情感不属于表面内容,而是属于隐匿内容。因此,情感内容能够逃脱作用于概念内容之上的伪装,从而保存下来。
下面来看梦见亲人离世,并感觉到痛苦的梦。从内容上来看,其含义便是表达希望这位亲人死去的愿望。但我估计所有的读者以及所有做过这类梦的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下面,我将做进一步分析。
我们曾援引过这样的梦:梦中被实现的愿望并不一定是当前的愿望。这些愿望很可能来自过去,是已被丢弃、埋葬、抑制的愿望。直到看见它们在梦中重现,才知道它们一直都在。它们并没有像人类那样死去,并非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死去。而是像《奥赛德》中的幽灵,喝了血便会苏醒过来。死去的孩子躺在盒子里的梦(第四章)隐匿了十五年前的愿望,而且梦者坦白承认,确实存在过这个愿望。另外,梦者幼时的一段记忆也是这个愿望的根源(这一观点对析梦理论不无裨益)。在梦者很小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时候无法确定),她听说,母亲在怀孕时,曾经一度异常抑郁,非常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胎死腹中。于是,在她长大后也怀孕时,便重蹈母亲的覆辙。
对于父母或兄弟姊妹死去的悲恸之梦,我认为,不能简单地推测,这个梦的含义就是梦者希望至亲死去,梦的理论也不会随便得出这一结论。但可以推测,梦者在幼时的某一时刻,也许曾经希望他们死去。但恐怕只是这么说不足以让人信服,梦者也会极力反驳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现在也绝不会有。因此,我必须以现有的事实依据作为基础,重建被淹没的那部分幼儿心理。[37]
让我们先来考虑儿童与其兄弟姊妹间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非要假设兄弟姊妹是相亲相爱的。其实,许多人都有成年后,兄弟姊妹间充满敌意的经历,而这种亲情疏远也被证实源自儿童时期,并将长期存在。另外,许多兄弟姊妹在幼时相互敌对,长大后却能相互扶持,同舟共济。幼年时,年长的孩子欺负年幼的孩子,嘲笑他,抢他的玩具;年幼的孩子心中充满怨恨,却无力还击,既嫉恨又害怕。于是,向往自由、反抗不公正待遇的最初冲动便在心中酝酿,直指压迫者。父母总是会说,不知道孩子们为什么总是不能好好相处。不难发现,再乖巧的孩子也还是个孩子。孩子总是自我的,他能强烈感觉到自己想要的,并且毫不留情地去争取,尤其对于其竞争者——其他孩子,首当其冲就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但我们不会因此而认为,这个孩子是邪恶的。我们只会认为他淘气,无论是在我们眼中,还是从法律法规上来看,他都无须为自己的不当行为负责。我们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在幼年的某一时期,利他主义萌动感以及道德感已在小小利己主义者的心中苏醒。而且用梅纳的话说,继发性自我会覆盖并抑制原发性自我。当然,道德感不会同时伸向所有的部分,而且孩童不辨是非的时期也是因人而异的。道德感无法触及之处,我们往往称之为“人性退化”。但对于孩童,明显是指“发育受阻”。而孩提时最初的性情被后来发育而成的人格覆盖后,至少仍有一小部分初始性格在癔症中显现。这里所谓的“癔症性格”与孩子的淘气性情非常相似。另一方面,强迫性精神患者则与过度道德感极为相似,后者是对于可能复苏的初始性情的最强抗击。
许多人都非常爱自己的兄弟姊妹。当兄弟姊妹去世时,他们会觉得失去了最爱。但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依然潜藏着从幼时残留下来的仇恨愿望。这一愿望便会在梦中呈现出来。观察三四岁孩子如何对待他们的弟弟妹妹特别有意思:当你对一个独生孩子说,一只鹤为他带来了一个小婴儿时,他会看看这个小人儿,然后坚定地说:“还是让鹤把他带走吧!”[38]
我非常肯定,孩子能够判断出,家中新生儿可能带来的不利。我的一位熟人与他妹妹的感情非常好,但在他上中学四年级时,对于妹妹的降临则有所保留:“反正我的红帽子不能给她。”待孩子再大一些,发现父母更偏爱弟弟妹妹时,敌对之火便在这时燃起。有这么一个案例,一个不到3岁的小女孩想把小婴儿掐死在摇篮里。因为她发现,小婴儿的存在对她不利。孩童在这一时期有明显而且强烈的嫉妒心。如果小弟弟小妹妹很快消失了,那么自己又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如果鹤又送来一个小婴儿,那么孩子自然希望,这个小婴儿和上一个的命运一样。这样,自己就又能像弟弟妹妹出生前,或是他们去世后的那段日子一样快乐了。[39]当然,在通常情况下,孩子对待自己弟弟妹妹的态度在不同的年龄段,有着不同的表现。在记恨了一段时间以后,无助的小婴儿便会唤醒姐姐心中的母性。孩子们对弟弟妹妹的敌意,要比愚钝的成年人出现得更频繁。[40]
我自己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生,我没有机会好好观察他们。因此现在,只能通过观察小外甥来弥补遗憾了。小外甥的专横统治在他出生15个月后,因妹妹的降临而结束了。我听说,小男孩对妹妹确实颇有绅士风度,经常亲妹妹的小手,还轻轻抚摸她。虽然如此,但我敢肯定,不到第二年,他就会开始用各种指令百般刁难小姑娘,毕竟妹妹对于他而言,确实是多余的。每当我们提及他的妹妹时,他都赶紧插话:“她太小了,太小了!”当小妹妹逐渐长大,已经无法嘲笑她太小的时候,他又找到了另一个理由,证明大家无须关注小妹妹。他尽可能用所有合适的借口来提醒我们:“她牙都没长齐。”[41]我们一家人都记得,我另一个外甥女6岁那年,花了半个小时缠着她姨妈们挨个儿问:“露茜不能理解这个对吗?”露茜是她的竞争对手——2岁半的妹妹。
在我所有女患者的梦例中,我从来没碰见过哥哥姐姐过世的梦是不带有强烈敌意的。除了一个例外,但这一例外依然能够证明这一规律。一次,一位女患者坐在我跟前,听我分析这类梦例,好像还讨论了其中一些梦症。但让我吃惊的是,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类梦。但做过另外一种似乎不属于这类的梦例:“我梦见了许多小孩,我的兄弟姊妹和所有表兄弟姊妹全都在草地上嬉闹玩耍。突然,他们全都长出翅膀,飞上天空,消失在了远方。”她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只有4岁,当时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此后,便一直反复做这个梦。她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只能将其视为兄弟姊妹离世的梦,只是以其原始形态出现,几乎不受审查作用的监督。现在,我大胆地分析一下这个梦的内在含义:这一大群孩子中的一个去世了——在这个梦例中,一群堂兄弟姊妹从小一起长大。不到四岁的梦者曾经这么问大人:“小孩死后会变成什么?”大人可能是说:“他们会长出翅膀,变成天使。”听了这个解释后,小姑娘就梦见兄弟姊妹和堂兄弟姊妹都像天使一样长出了翅膀。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都飞走了。只有我们的梦者,这位小天使创造者被留下了:想想吧,被孤立于群体之外的人!孩子们在草地上嬉闹,从草地上飞走,指的很可能是蝴蝶——这应该是小孩受到古老传说的影响,认为蝴蝶象征人的灵魂。
可能有的读者会这样反驳我,就算孩子对兄弟姊妹存在敌意,但一个孩子怎么会邪恶到希望竞争对手或强势的玩伴死呢?好像所有罪行都得以死来偿还。我想,这些读者忘记了一点,孩子对于“死亡”的理解与我们成年人完全不同。他们不知道肉体腐烂的恐怖,无法体会冰冷的墓穴如何让人不寒而栗,无法理解无限“虚无”的恐怖,他们对于令成人毛骨悚然的神秘事件毫不知情。孩子的脑中没有“死亡”的概念,因此,他们总是拿恐怖的词语来戏弄、吓唬其他孩子:“你再这么做,就会像弗朗西斯一样死掉。”孩子可怜的母亲听到这句话会不寒而栗,因为她不会忘记,大多数的孩子都活不过童年。[42]甚至一个8岁的男孩,在参观完自然博物馆后,也可能对母亲说:“妈妈,我太爱你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把你制成标本放在博物馆里,那样我就可以永永远远看见你了!”孩子对于死的概念与我们真的很不一样。[43]
对于没有见过死亡前所受痛苦的孩子来说,死亡只是意味着离去,远离生者的生活。孩子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离去”的,是距离、感情疏远抑或死亡。[44]经研究发现,如果孩子在婴儿期经历过保姆被辞退,母亲随即去世的话,那么这两件事便会形成一条记忆链,留在孩子的心里。我们发现,孩子并不会十分想念离开的家人。一位母亲离家数周,回来后问家人孩子的情况,家人说:“孩子一次也没有问起过妈妈。”她非常伤心。但如果妈妈真的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那么孩子起初会暂时忘记妈妈,接着便会开始想念死去的妈妈了。
既然孩子希望其他孩子消失,也就无法阻止他为这一愿望披上“死亡”的外衣。而对死亡愿望的心理反应证明了,虽然愿望的内容不同,但孩子的愿望与相对应的成人愿望,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如果说,孩子对于兄弟姊妹死亡的愿望可以解释为自利心理,是因为其将兄弟姊妹视为竞争对手。那么对给予他们无私的爱,满足他们所有需求的父母,又怎能因为利己的心理而希望他们死去呢?
根据现有知识分析,我发现,大多数梦见父母离世的梦者都与所梦之人同性。也就是说,男孩会梦见父亲去世,女孩则梦见母亲去世。这并非必然,只是大多数的情况如此。因此,对于这一难题,需要有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解释。[45]一般来说,孩子似乎在小的时候就具有性别偏好,例如,男孩子会视父亲为情敌,而女孩则会视母亲为情敌。将对方打败,才对自己有利。
读者也许觉得这样的说法过于恐怖,但驳斥以前,请先想一想父母和孩子间的真实关系。我们必须区分在这一关系中,在传统道德标准下的行为与实际情况之间的区别。在父母和儿童之间经常隐藏着敌意。这种关系为某些无法通过审查作用的欲望提供了最大量的机会。首先,来看看父子之间的关系。我认为,人们背负的基督教“十诫”教规,已经降低了我们洞察现实的能力。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敢承认,自己已公然违背了第五戒律。在人类社会的最低和最高阶层,孝道已让位于其他利益。流传至今的古代神话和民间传说无不将父亲描绘成专制无情的形象:克罗诺斯吞食了他的孩子,就像野公猪吞食小猪仔一样;宙斯阉割了他的父亲[46],并取而代之。在古代皇权贵族之家,父亲的统治越是专横冷酷,作为法定继承人的儿子必然愈加与之抗衡,也愈发急不可待地期望父亲死去,以便让自己继位。甚至中产阶级之家的父亲也会控制儿子的一切,或扼杀他们获得自主权的一切可能性,从而使他们之间的仇恨生根发芽。医生常常会看到,一个儿子痛失父亲后,难掩心中挣脱束缚的喜悦。时至今日,父亲们依然拼命死守着可悲的陈旧父威不放手。诗人易卜生正是以父子间从古至今不息的争斗作为背景,创作出令其名声大噪的作品。而母女间的冲突则是随着女儿渐渐长大,萌发出对性的渴望,却发现自己处于母亲的监控之下时而产生的;另一方面,出落得水灵的女儿像在时时提醒着母亲,其年华已逝,性欲的火苗早已熄灭。
上述内容显然不难理解,但这并不能助我们解开父母离世之梦,因为我们毫无疑问都是心存孝义的。接下来,我将继续在童年生活中寻找“死亡愿望”之梦的起源。
对于精神症患者的案例分析无疑证实了以上推测。分析得出,儿童的性欲(在幼儿期姑且这么命名)在婴儿期被唤醒,接着,女孩将最初的情感转嫁于父亲身上,儿子则转嫁于母亲身上。于是,儿子对于父亲、女儿对于母亲则出现了敌对情绪,与上文分析的对于兄弟姊妹的敌意情绪一样,并且很容易导致死亡愿望的出现。总的来说,性别选择很快便出现在父母身上:父亲总是会比较宠爱女儿,母亲则总是偏爱儿子。当然,只要这一性别魔力没有左右两人的判断力,还是不会影响父母对儿女的管制的。孩子能够很好地感受到这种偏爱,并对站在其对立面的一方产生抵制情绪。孩子对大人的爱不仅仅是一种特别需求,还意味着孩子沉溺于其他各方面的欲望。因此,孩子遵从其性本能,而当父母中的一方恰好回应孩子这种性别偏好时,则增强了孩子的这一欲望。
这些婴儿期的性征通常都被忽略了,其中某些性征更是待其儿童期才被发现。我一个熟人的小女孩,8岁大,总是趁她妈妈离开饭桌时,就赶紧接替妈妈的位置。“现在我是妈妈,卡尔,要蔬菜吗?再多拿一些,赶紧……”另一个聪明活泼的小姑娘还不到4岁,这一心理却表露无遗。她会坦白地说:“现在妈咪可以走了,爹地必须娶我,我会成为他的妻子。”但这一愿望并不会妨碍小孩和妈妈亲近。如果父亲每次外出,小男孩都被允许和母亲睡,父亲一回来,他就得和自己不喜欢的保姆睡,那么孩子就很容易出现希望爸爸长期不在家的愿望。只要爸爸不在,自己就能一直陪在亲爱美丽的妈妈身边了。而父亲的死明显能够成就这一愿望。因为孩子从爷爷等亲人去世的经历中发现,他们死后,就不会再出现,不会再回来了。
虽然这些对幼儿的观测结果完全符合我们的理论,但是对成人精神症患者进行分析的医生,却存在质疑。幼时具有上述心理性征的成人精神症患者的梦,势必要被解释为愿望之梦。
某天,我发现我的一位女患者正在绝望地哭泣,她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亲戚朋友了,他们一定会觉得我很可怕。”接着,她便开始平铺直叙记忆中的一个梦。她说这个梦肯定存在某种含义,但她一直都想不明白。她说4岁那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不知是狐狸还是舍利猫的动物在屋顶上走。接着,有什么东西,还是她自己掉了下来。后来,她妈妈死了,被人们从屋子里抬了出来。她在梦里悲痛地哭泣。我马上告诉她,这个梦说明,她小时候曾经希望妈妈死去,这是死亡愿望之梦。而她因为做了这个梦,所以想到亲戚们肯定会认为她很可怕。接着她又为我提供了一些材料:“狐狸眼”是小时候邻居男孩对她的蔑称。在她3岁那年,她妈妈被一块从高处落下的砖还是瓦砸伤了头部,还因此流了很多血。
我曾经偶然认真分析过一个经历过不同心理状态的年轻女孩的案例。在她刚刚发病时,陷入了疯狂的状态,对她的妈妈表现出极度的厌恶。一旦妈妈靠近床边,她便会对妈妈又打又骂,但对姐姐却千依百顺。接着,她恢复神志,又表现得异常冷漠,而且严重失眠。我就是在这一阶段开始为她治疗,并分析研究她的梦。在她做的大量梦中,或多或少都隐藏着母亲去世的内容。她会梦见自己参加一位老妇的葬礼,和姐姐都坐在饭桌旁,披麻戴孝。梦的含义不言而喻。而当她病情好转时,她又出现了癔症性恐惧,总是害怕母亲出什么事情。她处于极度恐惧的状态中,不论自己在什么地方,总是匆匆赶回家,确认母亲平安无事。我结合以往的经验分析这个梦例时,受到了很大启发:就像把一个内容翻译成多国语言,这个梦通过不同的表现手法和方式,表现了同一个问题,是心灵对同一个刺激性意念的回应。当梦者处于混乱状态时,平时被抑制的原发性心理抑制了继发性心理。于是,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敌意占了上风,在心理状态中表现出来;而当患者平静下来,暴躁情绪被抑制,审查功能重新恢复工作时,敌意只能进入梦中。于是,母亲死亡的欲望在梦中得以实现。而当这一正常状态继续不断地加强,那么就会出现对母亲过度关心的癔症性反作用,或者说是防御现象。现在,就不再奇怪为什么女孩会对母亲过分紧张了。
另一个我偶然得以彻底深入研究的例子是,一位患有强迫性神经症的年轻人觉得生活苦不堪言,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因此从不外出,怕自己会杀了碰面的人。他每天都在想,万一被指控在城内杀了人,怎么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据。毫无疑问,这位男子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品德高尚。我的分析显示(顺便说说,我的分析后来治愈了他):他的抑郁性强迫症源于对过分严厉的父亲的谋杀冲动。令他也惊讶的是,他7岁那年就表现出弑父的冲动。但其实,这一冲动源于他更小的时候。但在他31岁那年,父亲因患重病去世后,他就出现了强迫症,矛头转向了陌生人,并以恐惧症的形式表现出来。他认为,一个想把自己的父亲从山顶推下深渊的人,还会放过那些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吗?因此,他认为把自己反锁在房里是最好不过的。
根据以往的分析经验,在精神症患者的幼儿期,父母在其心里占据着主导地位,爱上父母中的一方并憎恨另一方,成为心理冲动的固定构成部分。这一心理冲动出现在幼儿期,并成为日后精神症病发的主导因素。但我认为,精神症患者在这一方面与其他正常人并无明显区别。也就是说,我认为他们无法自己创造出全新、特别的东西。最可能的区别是(这已通过对普通孩子的随机观测得到证实),精神症患者对父母的爱或者恨被无限放大了,比表现出来的要多;而普通的孩子则表现得不那么明显,情感也不那么强烈。自古流传至今的传说也证实了这一说法。但只有当上述关于儿童心理的假设被广泛接受时,古老传说的深刻意义才能为大众所理解。
下面,我来说一说有关俄狄浦斯国王的传说以及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是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王后祖卡斯达的儿子,嗷嗷待哺时便被弃之荒野,因为他的父王曾得到神谕,神灵预示这个未出生的孩子长大后,会诛杀其父。孩子后来获救,被另一国的国王收养。长大后,他对自己的身世感到怀疑,于是询问神灵。神谕警告他得离开家乡,因为他命里注定会弑父娶母。于是,他离开了以为是自己的家,途中遇见拉伊俄斯国王,并因突然发生口角而将其弑杀。接着,他来到底比斯,解开了狮身人面为了阻断进城的路而设下的谜语。于是,他被万分感激的百姓拥戴为王,并迎娶了祖卡斯达。他在位的许多年里,天下太平,受万民敬仰,并和不知情的祖卡斯达诞下两儿两女,直到瘟疫爆发。底比斯人再次请求神灵的启示。此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揭开了帷幕。神谕表示,只要将弑杀拉伊俄斯的凶手驱逐出国,瘟疫就能停止。但凶手在哪儿呢?
到哪里去寻找,到何处去追寻这毫无痕迹可循的久远罪证?
这个戏剧情节急缓有致、跌宕起伏,一环扣一环地揭示出:俄狄浦斯本人就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但是他又是受害者和祖卡斯达的亲生儿子。这种铺排很像心理分析的过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犯下了无法饶恕的罪行后,极度震惊,刺瞎了自己的双目后,远走他乡。神谕最终变成了现实。
《俄狄浦斯王》描写了宿命的悲剧,其引起悲剧效应的关键在于:法力无边的神明,与面对灾难时无力对抗的凡人之间的冲突。深受此剧感动的观众从中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必须顺从神谕,人无法胜天。现代的一些作家也纷纷效仿,以求创作出具有相同效应的悲剧,但观众对于戴罪之人无力抗击神灵力量的情节,似乎都不为所动。现代宿命类悲剧始终无法取得预期的效应。
为何《俄狄浦斯王》能够像感动当时的希腊人那样,感动我们现今的读者或者观众?唯一的解释便是希腊悲剧效应的成功之处在于,并非设计了人类意志力与宿命的斗争这一冲突,而是取决于这一争斗所揭露的事实本质。在我们的心中必然存在着这样一个声音,其一方面认同主宰俄狄浦斯命运的强大力量;而另一方面,又对恣意安排悲剧降临的宿运予以谴责。在《俄狄浦斯王》这个故事中,就存在着辩证分析内心这一声音的原动力。俄狄浦斯的命运之所以感动我们,是因为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我们都如他一样,由神明决定自己的诞生。也许是宿命安排我们将人生最初的爱献给母亲,将最初的恨留给父亲,而我们的梦已证实,事实确实如此。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不过是一种愿望的实现——一种来自幼时愿望的实现。我们比他幸运,迄今依旧安然无恙,没有变成精神症患者。因为我们幼儿时,便已成功消除了对母亲的性冲动,也淡忘了对父亲的嫉恨。我们挣脱了幼时那个充满欲望的自己,幼时心中所有的愿望都已被抑制。诗人通过其敏锐的洞察力揭露了俄狄浦斯的罪行,他让我们看到最真实的自我。在我们内心的深处,来自幼时最初的冲动虽然已被抑制,却依然蛰伏,从未泯灭。戏剧结尾的合唱是强烈的对比式:
“……看哪,那是俄狄浦斯!
曾经解开千年之谜,权倾天下!
曾经皇恩浩荡、惠泽百姓、受万民敬仰!
如今坠入尘埃,在苦海中翻腾,被狂风骤雨肆意施虐!”
这一警诫直抵我们高傲的心。我们自幼时起,一路成长,变得自以为聪慧过人,强大无比。就像俄狄浦斯一样,我们对违反道德的欲望一无所知,而当这一欲望的本质被揭露,却又不敢直视幼时的情景。[47]
索福克勒斯在其剧作中,确实明确地指出了俄狄浦斯的传说源自古代的某个梦材料,内容大致是,孩子因首次性冲动而与父母失和。俄狄浦斯当时虽然不了解自己的身世,但因回忆起神谕而感到不安。祖卡斯达为了安慰他,提到了一个许多人都做过的梦,虽然她认为,这个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许多人都梦见过与自己的母亲成婚,但这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困扰,他们依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古往今来,梦见与自己母亲发生关系都是平常之事。但每每提及,又会表现出震惊愤怒。显然,这就是悲剧的关键所在,也是父亲死亡之梦的补充。俄狄浦斯寓言正是呼应这两种典型梦例的理想题材。成年人做这类梦时,往往带着厌恶的情绪,因此,俄狄浦斯寓言里也包含了恐惧与自责的情绪。寓言后半部分的表现形式,是为迎合神学的需要,对这一材料进行令人费解的二次变形所得。企图将神的无限力量与人的职责相融合,这一材料必然与其他这类材料一样,以失败告终。
另一个伟大的史诗类悲剧著作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与《俄狄浦斯王》一样,源于相同的题材。这两个来自不同时期的文明、不同社会发展状态、人类情感压抑程度不同的作品,由于对同一题材的表现手法不同,从而导致了两者在心理状态上的差异。在《俄狄浦斯王》中,孩子最基本的愿望幻想在梦中被揭露,并得以实现;而在《哈姆雷特》中,这一愿望始终被压抑着,就像我们在精神症患者身上看到的那样,只能从抑制作用下窥见这一愿望的存在。令人奇怪的是,在近代剧作中,虽然主角的性格令人摸不着头脑,却不妨碍悲剧效应的成功实现。这部戏的主线是,主人公哈姆雷特对于实施替父报仇的大计踌躇不前,但剧中并没有交代他为何如此犹豫。人们于是做出多种猜测,但始终未能得出合理的解释。其中,歌德的说法至今依旧盛行。他认为,哈姆雷特代表了一类因头脑过于发达导致行动力过于低下的空想家:“面露病容,思想苍白。”另一说法则认为,诗人有意将主人公描述成病态的、优柔寡断的性格,近似精神症患者。但我们从剧情中可以发现,哈姆雷特完全不像毫无行动力的人。剧中有两幕显示出他能够为自己果断地争取权利:一幕是,当他看到窃听者躲在幕帘后时,立即大怒,拔剑弑杀窃听者;另一幕是,他蓄意甚至可说是巧妙地,以文艺复兴时代王子的冷酷无情,处死了两位谋害他的大臣。那么究竟为何,对于父王的鬼魂交代他的替父报仇大任,他却迟迟无法执行?这一问题的答案得从报仇大任的本质上分析。哈姆雷特能够完成一切任务,但却无法弑杀那个谋害其父、抢夺其母的人,因为正是这个人,揭开了他心中源自幼时被压抑的欲望,胸中燃烧的复仇之火已被自责所取代。他迟疑顾虑,不断地告诫自己,他并不比那个自己要惩罚的人强多少。现在,我只是把残留于哈姆雷特,这位英雄潜意识里的想法揭示出来,如果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癔症患者,我只能承认,这真是我分析得出的结论。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对话时表现出性厌恶,则完全符合这一推论。同样的性厌恶随后也盘踞在诗人心头,并且逐年俱增,终于在《雅典的泰门》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当然,我们在《哈姆雷特》中看到的,只是莎士比亚本人的心理状态。我曾经看过一本乔治·布朗狄斯论莎士比亚的著作(1896年),其中谈到《哈姆雷特》创作于莎士比亚的父亲离世后不久(1601年)。也就是说,此作是在诗人失去至亲的悲痛中完成的。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测,他在作品中,投射了儿童时对于父亲的感情。据说莎士比亚有一个早年夭折的儿子叫作“哈姆内特”,与“哈姆雷特”几乎同名。《哈姆雷特》写的是儿子与父母之间的关系,《麦克白》则是围绕同一时期,无子嗣这一主题。但是,正如所有精神症的症状千奇百怪,就像梦许多进行反复多重的解析,才能探析其真实含义,真正的创作也并非源于单一的动机,也非诗人心中单一的萌动,而是需要多方面的解读。在此,我只是尝试分析最富有创作灵性的诗人心中,最深层次的萌动。[48]
关于亲人死亡的典型梦例,我必须根据梦理论中的一些观点,再总结一下其重要意义。这类梦向我们展示了一种非比寻常的状态。即由受抑制愿望创造的梦念,完全逃脱了审查作用,并原封不动地进入梦中。要创造这样的梦必须具备特殊的条件。以下是产生这类梦的两个先决条件:首先,这个欲望必须是最遥不可及的,我们会认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一来,梦的审查作用便会对此异类毫无防备,正如梭伦刑事法典上没有弑父罪一样。其次,在这一特殊条件下,受抑制的、未受怀疑的欲望往往特别容易与头天的残余观念相遇,从而表现出对至亲的担心。这种担心只能利用相应的欲望才能入梦,而后者却能够将自己隐藏于白天的担心中。如果谁认为这个问题过于简单,或是认为这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就等于把亲人死亡的梦与一般的析梦理论分离,等于将本可以很好解决的问题复杂化了。
追踪亲人死亡之梦与焦灼之梦之间的关系是具有启发性的。在至亲死亡的梦中,受抑制的愿望找到了一条躲避审查的伪装之路。于是,审查促成了愿望的伪装。随之而来便出现了一个千古不变的现象——在梦中感觉到痛苦。焦灼之梦与此类似,只有当审查作用被完全或者部分压制时才能出现。另一方面,当来自生理刺激的真实感官焦虑出现时,审查作用又重新增强。因此,很明显,审查作用执行本职并且促成梦的伪装,其目的只为阻止焦灼或其他痛苦情感的出现。
我在上文已经说过儿童心理的利己主义,现在,我将着重分析这一特性,因为梦也同样具备利己的特性。所有的梦都是绝对利己的。我们最爱的自我出现在每一个梦里面,即便有时候是以伪装的形式出现的。在梦中实现的愿望全都是自我的愿望。有的梦像是利于他人,其实不过是一种假象。下面我将分析几个看似与这个观点相悖的梦例。
3. 其他一些典型梦例
梦例一
一个不到4岁的男孩做了这样一个梦:他看见一大盘卖相漂亮的菜,里面有一大块烤肉。突然,烤肉还没有切开就被整个吃掉了。但他看不见是谁吃的。[49]
梦中吃了他豪华盛宴的陌生人是谁?答案可在其头天的经历中寻找。几天前,小男孩遵照医生的指示忌口,只喝牛奶。做梦当晚,他因为调皮捣蛋,被惩罚不能吃晚饭。他以前试过这种饥饿惩罚,并且勇敢地接受。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得不到,但也没有表示出饥饿。教育开始起作用,甚至在梦里表现出来,揭示了梦伪装的开始。毫无疑问,他自己正是对铺着烤肉的丰盛晚餐垂涎欲滴的人。但他知道大人不让他吃,因此不敢像其他饥肠辘辘的孩子一样,在梦中大吃大喝(例如第三章,我的小安娜吃草莓的梦),只能看着对面的陌生人大快朵颐。
梦例二
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一间小书店的柜台上,看见我平时常买的那套丛书(是有关艺术类、历史、著名艺术中心等的文著)新出了一个卷集,叫作《著名的演说家》(还是《著名演说集》),介绍的第一个演说家是莱彻博士。
我看不出莱彻博士,这位演说时习惯长篇大论的德国反对党,为何会在我做梦时,占据我脑海。分析后才发现,几天前,我对几位新来的患者实施心理治疗,被迫得每天进行10~12小时的讲解工作。因此,我自己也是一位长篇大论的演说者。
梦例三
还有一次,我梦见一位相熟的大学讲师,她对我说:“我的儿子近视。”接着,便是我们闲聊的场景。梦的第三部分出现了我和我的儿子。至此,梦的隐匿内容得以揭示了。梦中出现的M教授和她儿子只是一个模糊形象,实际上是指我和我的大儿子。我将在后文继续分析这个梦,以解析梦的另一个特性。
梦例四
下面这个梦真实地说明了,利己之情如何隐藏在虚伪的关怀背后:
朋友奥托满脸病容,脸色黑褐,双眼外凸。
奥托是我的家庭医生,我对他有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多年来,他一直照顾我孩子的健康,每次孩子有病,他都尽心尽力,还一有机会就送礼物给他们。我做梦那天,他正好来我家。妻子注意到,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奥托。在梦里,我认为他患了巴西多氏症(甲状腺突出)。如果不考虑我的析梦理论,那么你必然会认为,这只是我对朋友健康的担忧在梦中呈现。你可能还会认为,这个梦例与我的愿望实现理论以及利己主义理论相悖。但如何解析奥托在梦中患有巴西多氏症?其实他的样子看起来与该症并不相似。我在分析这一梦例时,又想起了六年前的另一件事。当时我们一行人(包括R教授)在黑暗中穿越N森林,这片森林距离我们所在的村庄大约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的司机似乎不大清醒,连人带车翻在了堤岸上,幸好当时大家都没受伤,并且逃了出来。但那天夜里,只好就近找个小旅馆投宿了。在旅馆里,我们的遭遇引来一片同情声。一位有巴西多氏症明显病症的绅士(同样是脸色黑褐,双眼外突,只是没有发肿)问我们需要什么,贴身为我们服务。R教授干脆地说:“没什么需要的,就是希望你能借给我一套睡衣。”这位彬彬有礼的男子说:“实在抱歉,我没有睡衣。”然后走了。
我继续分析这个梦时,发现巴西多氏不只是一个疾病名称,而且是一位有名的教育家。(我现在非常清醒,但不是很确定这件事)朋友奥托是我托孤的人,万一我有何不测,我希望奥托能代我照看孩子们,特别在他们的青春期(因此在梦中出现“睡衣”)。而当我看见梦中的奥托与刚才提到的那位绅士有着相同的病症时,我明确地告诉自己:“万一我有何不测,即便他慷慨相助,也只会和L伯爵一样,对我的孩子毫无帮助。”现在,梦中的利己主义已经表露无遗了。[50]
但在这个梦里何以见得有愿望的实现呢?愿望的实现并非源于我对奥托的报复(他在我的梦里似乎很惨),而是源于如下情形:在梦里,我把奥托比作L伯爵,同样也把自己比作R教授了。因为有关我请求奥托的事,R教授也曾请求过L伯爵。还有一点很关键,即R教授在学术界之外,另辟了一条研究之路,就像我一样。而他在晚年才得到早该得到的名誉。这再次证明,我想成为R教授!而“他的晚年”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实现。“晚年”意味着我的寿命能够长一些,起码能在孩子们青春期的时候教导他们。
至于其他一些典型的梦,像是自由飞翔,或是在恐惧中骤然落下,我都没有体验过,我所说的都来自我的心理分析。根据分析发现,这类梦也是童年片段的再现(童年时,孩子最喜欢玩动作快速的游戏)。相信所有的叔叔都试过抱着孩子在房间里到处乱跑,让他们有飞的感觉;或者先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膝上,然后突然伸直双腿,让他顺着腿滑下来;又或者把孩子举过头,然后猛地假装让他跌下。这时,孩子们都会兴奋得大叫,不停地要求再玩一次。特别是当这类游戏有一点点恐惧、一点点眩晕时,他们就更喜欢了。于是许多年以后,这种感觉又在梦中重现。但此时,抱着他们的那双手不见了,他们在梦中自由地飘浮或者落下。所有的幼童都特别喜欢荡秋千和玩跷跷板,当他们在马戏团看杂技表演时,对于这类游戏的记忆便会再现。[51]有的男孩子在癔症发作时,会简单地重复他们已经做得非常娴熟的这类游戏动作。这些动作的本身不带有性色彩,却常常能引起性快感。[52]这一现象可以用以下字句表述:幼时令人兴奋的游戏,以飞翔、下落、眩晕的状态在梦中重现,但这一性快感随即会转变成焦虑。就像所有母亲都知道的那样,孩子兴奋地打闹过后,常常都会哭泣吵闹。
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引起飞翔、降落之梦的刺激源,并非睡眠中的皮肤触觉或是肺部运动感。这些感官只是幼时记忆于梦中的再现。也就是说,是梦的内容而非梦的来源。
我不否认,对于一系列典型梦例,我还不能做出最完整的解释。这一点正好使我陷入困境。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理论:这些典型梦中产生的触觉和运动感,一旦任一心理动因需要它们时,就被立即唤起。否则,则被忽略。从我对精神症患者的分析还可以证明,这些梦与幼时经历存在着某种联系。我还不能肯定,在梦者的人生历程中,这些感觉的回忆还会附加上一些什么别的意义(尽管仍然表现为典型的梦,而且这很可能因人而异),但我还是很乐意对一些清晰的梦例做出仔细分析,以填补这一空白。也许有人会感觉疑惑,既然已经有飞翔、降落、拔牙这类梦了,为何我还抱怨缺少梦的材料呢?在此,我必须解释一下,我把注意力转到梦的解析上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类梦了。而随手可得的精神症患者的梦例,又因无法完全被解析,往往难以触及其背后最深层的隐意。引发这类梦的心理源动力,参与了精神症的病发,因而阻碍我进一步深入分析梦的最终含义。
4. 考试之梦
所有通过中学毕业试、顺利进入大学的人都会抱怨,自己一直深受无法顺利升学、得继续重读等噩梦的困扰。而拿到大学学位的人又会梦见无法拿到医生执照。虽然他们在潜意识里会进行辩驳:自己已经从业多年,或是已经成为大学讲师、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等,但都是徒劳。我们无法磨灭幼时因犯错而受罚的记忆。在学生时代,每当繁重的升学压力逼近时,在两个关键的dies irae,dies illa[53],幼时受罚的记忆就又复苏了。精神症患者也同样会因幼时的恐惧而加剧对考试的焦虑。学生时代结束后,父母和老师便不再责罚我们。我们进入社会后,转为接受因果循环自然定律的教化。因此,每当我们做错事,或是因做事不够仔细小心,因而害怕出现不良后果——总之,每当我们出现所背负责任的压力时,便会梦见升学考试或是学位考试。毕竟,对于这两个考试谁能不怕呢?
对于考试之梦进一步的解释,我得感谢我一位同事的相关研究。他曾在一次科学讨论会上表示,只有顺利通过考试的人,才会出现考试焦虑的梦。而那些没过关的人,其实不会做这样的梦。我们都已经一再证实,当梦者第二天要负责某项工作,但担心会出洋相的时候,便会出现考试焦虑之梦。追寻其来源发现,这一巨大的焦灼感并无真正存在的理由,因为最终,事实总是与梦境截然相反。很明显,这是梦的内容被清醒意识误解的例子。我们会用“但我已经是医生了”对梦境进行辩驳,而这也可能是梦给予我们的安慰,像是在说:“不用担心明天的状况,想想升学考试的压力吧,你现在还不是顺利地当了医生吗?”但梦中的焦虑感的确源自做梦当日的残留影像。
我对自己以及他人梦例所作的解析,虽然未能尽善,但仍然足以证明我的梦理论。[54]
例如,我在学位考试中,虽然法医学这门课程不及格,却从未因此而出现焦虑之梦。倒是植物学、动物学、化学这些考试让我非常纠结。但不知道是仁慈的上帝保佑我,还是老师格外开恩,反正最终我都过了关。在所有学生时代考试的梦里,我最常梦见的就是历史考试。我记得,当年这门课我考得很好,当然,我得承认,是心地善良的教授(在另一个梦中出现过的独眼恩师)没有忽略在我交的试卷上,倒数第二道题有一条指甲的刮痕,意思是让他批卷时放我一马。我有一位患者,在参加大学入学考试时退却了,虽然后来复考时顺利通过,但在参加政府官员入职考试时,却失败了,因此没能成为政府官员。他说自己常常梦见前一个考试,从来没梦见过后一个。
W.斯特科尔是首位把升学之梦解释为“这类梦总是与性经历和性成熟有关”的人。而我的过往经历也常常可以证实这一点。
* * *
[1]显然,如果儿时琐碎的记忆频繁出现在我们的梦中,那么罗伯特的观点,即认为梦企图摆脱留在记忆中的无用影像,则站不住脚了。否则,我们只能说,梦没有很好地履行其职责。
[2]参见《日常生活的心理病理学》。
[3]其他一些学者,比如说德拉格和德尔贝夫也注意到了,梦能够将所有刺激源融于一体。
[4]爱玛注射的梦以及朋友变成我叔叔的梦。
[5]年轻医生致悼词的梦。
[6]植物学论著的梦。
[7]我的患者的梦例,经分析后发现,大都属于此类。
[8]参见第七章“移情”一段。
[9]本书一位友善的评论赫夫洛克·埃利斯在《梦的世界》中写道:“正是在这个问题上,许多人放弃继续追随弗洛伊德了。”但埃利斯先生未对梦做任何分析。也不相信,单从梦的表象进行判断是不正确的。
[10]参见《梦的工作》一章中关于有关梦中语言的讨论。在研究梦的众多学者中,只有德尔贝夫发现了梦中语言的来源,并将其与一些陈词滥调进行比较。
[11]出于好奇,我会指出,这个梦背后隐藏着猥琐的意念。在我看来,这是与性相关的行为,对于梦者而言,则是令人厌恶的。如果读者认为我的解释荒谬可笑,那么我要提醒一下各位,在大量臆想症妇女控诉医生的案例中,这类臆想都有意识的直接妄想,而没有哪个像梦一样,以伪装的形式出现。患者做这个梦时,刚开始接受心理分析治疗。在为她治疗后,我发现,在她梦中反复出现的,正是其精神症的原发创伤。我也因此注意到,许多有相似经历的人,在幼年时也曾遭受过性侵犯。而后,这些经历便反复在梦中出现。
[12]很久以前我就发现,要实现心中渴望只需要一点勇气。于是,我变成了罗马城的虔诚信徒。
[13]这本著作的作者应该是珍妮·保罗·里克特。
[14]马塞纳的犹太血统仍有待考究。
[15]原版中本段包含了许多这种文字游戏。
[16]窗户求爱,指爬进情人窗口,是一种传统,曾在德国西南部的村庄广为流传。求爱者通过梯子,爬到爱人窗前,经过这一亲密关系后两人便可结为连理。年轻女孩并不会因此有损名誉,除非她和多个求爱者发生亲密关系。
[17]与童年景象密不可分的两种情绪——惊讶和屈从于宿命——在不久前的一个梦中已出现过。它首先使我想起童年这件事。
[18]我并不是故意要引入“剽窃”这一概念,而是再次面对那位教授时,这一不光彩事件的痛苦回忆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
[19]波波,德国儿童对屁股的昵称。
[20]这一场景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中,看似无意义,我依然留着,是因为我相信,分析后会发现其内在含义。
[21]这是一个错误,并非笔误,因为我后来才发现,瓦豪的爱玛斯多夫并不是革命家菲塑夫的逃亡地,只是同名而已。
[22]“玫瑰、郁金香、康乃馨,所有的花终将凋谢。”
[23]“小伊莎贝拉,别再为凋谢的花哭泣。”
[24]我在分析时才注意到,并非《萌芽》一书,而是《地球》。在此,读者应该注意一下款冬(Huflattich)以及屁(Flatus)拼法的相似处。
[25]一位兀自找上门来的传记作家F.维特尔博士,曾批评我在上段中删除了耶和华的名字。英国徽章上神的名字是用希伯来文写的,嵌于云雾图案中,因此,既可看作图案的一部分,也可看作碑文的一部分。
[26]另一个解释:他像北欧神话中独眼的奥丁,众神之父——《奥丁的安慰》。这种安慰的情绪出现在幼时场景中:我要给父亲买一张新床。
[27]在此,我作进一步解释:“拿着玻璃尿壶”令我想起农民(文盲)在眼镜店里的故事。农民试了一副又一副的眼镜,但始终不认字——(农民的饰品——梦的前部分出现过的女孩饰品)——在左拉的《大地》中,农民对其呆滞父亲的态度——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竟然像孩子一样失禁,这是一种悲剧性的救赎。因此,我在梦中成了他的护工——“在这里,想过的和所经历过的,在某种程度上,完全一致。”这让我想起奥斯卡·帕尼扎创作的带有高度革命性色彩、不适合演出的戏剧。在剧中,众神之父被冷漠地当作中风老人对待。由于他的所思、所为已合二为一,因此,只能受到天使之长希神的束缚,以防他施咒。因为他所施的咒语都会立即实现——制订计划是我对父亲的指责,源自后来我对父亲的反叛情绪。正如梦的整个反抗内容,诸如以下犯上和藐视权威,都可追溯至我对父亲的反叛情绪。国王被称作一国之父(德语Landesvater)。对于小孩来说,父亲是其接触最早、最老的唯一权威。在人类文明的历史发展中,其他的社会权力体制也都源于父亲的专权(至于“母权制”则无此待遇)——梦中我想到的那句话“所思、所为已合二为一”,是对癔症的解释,也可由此联想到男士尿壶(玻璃瓶)——我无须向维也纳人解释什么是Gschnas法则,其指由最平凡、最无价值的细小之物,很可能是滑稽可笑的无价值材料,做成的无价瑰宝。比如说,用厨具、几捆麦秆和长辊制造成的整套盔甲,就像舞台上表演滑稽剧的演员常做的那样。我发现,癔症患者也是如此,除了他们的真实经历以外,他们还无意识地恐惧,或是夸大一些幻想的事情。这些事情往往与最真实的经历相去甚远。他们最主要的病症便是这些幻想。无论是重大事件还是细微琐事,都并非真实经历的记忆。这一理论助我克服了析梦时遇到的许多困难,让我愉悦无比,也令我得以解析梦中的“男士尿壶”:在最近一次Gschnas之夜展出了琉柯丽霞·波吉亚的毒杯,主要的制造原料就是男士玻璃尿壶,像是医院里用的那种。
[28]逐层剖析梦的含义,这是析梦过程中最精细也是困难最多的问题。在析梦的道路上,如果忽视了这一问题,则必将误入歧途,无法揭示梦的本质,也无法得出有理据的结论。迄今,仍未有人能够对梦的各层含义做出完整的剖析。而对于因尿刺激诱发的梦的各层含义,只有奥拓·兰克做过较为彻底的剖析。
[29]莫里·沃得出版了两卷著作,是一系列实验性梦里的详尽记录,我建议读者看看。因为由此我们会更加确信,实验限定的条件对于梦的内容几乎毫无作用,这类实验对于了解梦的内容也并无帮助。
[30]加里西亚的一座城镇。
[31]兰克在其大量的研究报告中指出,一些由生理刺激引起的能够将梦者唤醒的梦(例如排尿、射精的梦),特别适合证明睡眠需求及生理需求之间的冲突,以及生理需求对梦内容的影响。
[32]当我们无法掌握梦者的联想材料时,析梦的方法则会失效。这一说法准确无误。我们析梦的工作独立于想象(即梦者在梦中所用的象征元素)之外。但严格来说,我们也会利用这些作为析梦的辅助材料。
[33]安徒生的童话中也出现了小孩。一个小孩在人群中突然大叫:“他光着身子!”
[34]费伦齐记录过许多有趣的女人裸体之梦。这些梦可轻易追溯至幼时露体的快感,但其许多特征与上述典型裸体之梦有所不同。
[35]有明显的证据显示,现实中的一家人出现在梦里,也有相同的含义。
[36]在此,为上述梦增加一个补充解释:“吐痰在楼梯上。”由于吐痰(德语为spuken)可以想到“鬼魂、幽灵出没”(德语为spuken),再发挥一下想象力,可以想到“esprit d'escklieo”(埃斯皮里的楼梯)——楼梯智慧(Stairwit),意思是“毫无准备的回答”,(schlagfertigkeit字面意为“对答如流”)对此,我真该责备自己了。但那位保姆是否也缺乏对答如流的本事?
[37]参见《五岁男童恐惧症分析》(《论文选集》,第三卷)以及《论儿童性理论》(《论文选集》,第二卷)。
[38]汉斯的恐惧症案例就属于上述探讨的主题:在他3岁半,妹妹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他曾发着烧大叫:“我不想要妹妹。”18个月后,他的恐惧症再次发作时,他坦白承认,自己希望妈妈帮妹妹洗澡时,把妹妹浸到浴缸里淹死。但汉斯是个温顺善良的好孩子,很快就非常喜欢他的小妹妹,并且总是处处保护着她。
[39]孩子这些关于死亡的经历,很快就会被家人遗忘。但心理分析调查显示,这对于他们后来出现的神经病症有很大影响。
[40]自从我写了上述文字,许多研究人员就孩童对其兄弟姊妹,或父母的敌对情绪进行了观测,并将观测记录汇编入心理分析著作中。其中一位作家斯比特勒,用最真诚又可爱的语言,对他幼时所经历的典型儿童心态作了如下描述:“家里又来了一个阿朵夫。他们说,这小东西是我弟弟。我不知道他要干吗,或者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他打造成另一个我。我觉得,有一个我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还要一个弟弟?他不仅没用,还很烦。我向奶奶撒娇的时候,他也凑过来;我坐在婴儿车里,他就坐到我对面,还占了我一半的位置。因此我们总是控制不住要相互厮打。”
[41]汉斯在3岁半时也用这样的话猛烈抨击过妹妹。他认为,妹妹不能说话是因为没牙。
[42]19世纪欧洲儿童的死亡率非常高。——译者注
[43]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告诉我一个非常聪明的10岁男孩,在他父亲突然去世后说:“我知道爸爸死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回家吃晚饭。”这类材料还可参见H.冯·休格赫尔穆斯医生的论著《心象》中“儿童心灵”一节。(《心象》第七卷,1912—1918年)
[44]一位学习过心理分析的父亲发现,4岁的女儿能够清楚地区分离开和死亡。女儿在饭桌上闹个不停,忽然发现一位女仆厌烦地看着她,于是对爸爸说:“约瑟芬最好死掉。”“为什么要她死呢?”爸爸安慰道,“叫她离开还不行吗?”“不行,”小姑娘回答,“那样她还会回来的。”对于无比自恋的小孩子来说,所有对其造成的困扰都被视为大罪,像严刑法典一样,小孩要对所有的罪行实施惩罚。
[45]这一情形往往被惩罚的心理所掩饰,表现为一种道德反应,使梦者受到失去至亲的威胁。
[46]确实有一部分神话如此记载。但还有一些神话记载,克罗诺斯只是阉割了他的父亲乌兰鲁斯,并没有篡位。关于这类主题的神话故事,还可参见奥托·兰克的《英雄诞生的神话》(第五章)、《心理学》(1909年)以及《关于乱伦主题的文献和传说》(1912年,第九章第二节)。
[47]在精神分析研究中,遭到最尖锐的批评、最猛烈的抨击和最肆意的歪曲的,当属童年的性冲动始终潜伏于潜意识中这一理论了。近来,有人甚至无视以往经验,认为这一冲动是乱伦的象征。费伦齐根据叔本华信中的一段话,在其论著《意象》第一章(1912年)中,对俄狄浦斯神话作了一番别出心裁的重新诠释:“最近研究表明,‘俄狄浦斯情结’在《梦的解析》中被首次援引,并被深入剖析,这将为人类历史以及宗教、道德的进化带来意想不到的重大意义(见我的《图腾与禁忌》)。”
[48]上文对哈姆雷特所作的分析,不断为欧内斯特·琼斯所发展。其始终支持上述观点,并对相关文献中提出的不同观点进行了驳斥(见《关于哈姆雷特以及俄狄浦斯情结的问题》,1911年)。兰克论证了《哈姆雷特》故事与英雄诞生神话之间的关系。而我对麦克佩斯的进一步分析,可参见我的论文选集《心理分析工作中碰见的一些性格类型》中的文章(第四章),L.杰克尔的论著《意像》中,第五章《莎士比亚的麦克白》(1918年)以及《哈姆雷特之谜的解释:俄狄浦斯情节——动因的研究》(美国心理学周刊,1910年,二十一卷)。
[49]梦中出现的这些过大、过量、无节制或过度夸大的事物,是孩子的一种性格。孩子总是强烈地希望快速长大,希望像大人一样吃很多东西。他们不知道什么叫作满足。对所有令他高兴,或者他觉得美味的东西,他都贪得无厌地反复索取。只有经过教育后,孩子才学会适度、谦虚和礼让。而我们都知道,精神症患者往往也是毫无节制、夸张无度的。
[50]欧内特斯·琼斯教授曾在美国一个科学协会讲授梦中的利己主义。当时,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该理论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论调,只适用于奥地利人,不能套用在美国人的梦上。她认为,自己的梦全都是利他主义的。
为了对这位具有爱国情操的女士表示公平,我得再强调一下,以免“梦完全是利己主义”的理论蒙受误解。由于发生在前意识思想中的任何事物都可能入梦(直接在梦中出现,或表现为隐匿的梦念),所以利他主义情绪同样也可能出现。与此相似,如果潜意识中存在着对另一个人的情感,或爱欲冲动,则也会入梦。因此,上述观点应表述如下:在一个梦的若干潜意识刺激源中,最常出现的,是在清醒时被抑制的那部分利己情绪。
[51]心理分析研究表明,孩子对于杂技表演的偏爱以及在癔症发作时,对这些表演动作的重复,除了由于来自器官的快感以外,还有一个因素(往往是无意识的):曾经看过人类性交或动物交配的记忆画面。
[52]一位精神完全正常的年轻同事曾告诉我他在这方面的经历:“这是我的亲身体验。我在荡秋千,特别是荡到最顶点的时候,生殖器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说不上是很享受,但我敢肯定,是性快感。”患者们常常会告诉我,他们记得自己童年爬行时,阴jing初次挺立带来的性快感。根据精神分析,可以完全确定,第一次性冲动经常产生于童年游玩时的蹦跳嬉戏和扭打。
[53]德语,终极审判日。
[54]见第六章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