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希科返回卢佛宫,见到国王亨利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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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卢佛宫都在沉睡,因为现在刚刚是上午十一点。宫内的哨兵好像蹑手蹑脚地走动,骑兵换岗也勒着马行走。

人们让朝圣归来、疲劳不堪的国王安睡。

此时,卢佛宫正门外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骑着一匹精神抖擞的柏柏尔马;另一个骑着一匹筋疲力竭、口吐白沫的安达卢西亚马。

他们面对面地停在门口,相对而视,因为两人来自相反方向,到了这里才碰到一起。

两人中年纪较轻的那位彬彬有礼地行了礼,叫道:“希科先生,您好吗?”

希科答道:“啊!这不是比西爵爷吗?我很好,先生。”他的神态自然,温文尔雅,不失贵族身份,不亚于比西刚才行礼时所显示出的正直高尚的贵族风度。

比西问道:“先生,您是来参加国王的起床仪式吧?”

“我看您也是吧?”

比西微笑着说:“不,我是来向安茹公爵大人问安的。希科先生,您知道我可没有当上陛下宠臣的福分。”

“这个我得归罪于国王,而不能责怪您,先生。”

比西鞠了一躬,又问道:“您赶远路来的吧?,据说您去旅行了。”

希科答道:“是的,先生,我去打猎了。不过,先生您不也外出旅行了一次吗?”

比西说道:“是啊,我到外省跑了一趟。先生,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您是否愿意帮忙?”

希科说道:“哪儿的话,比西先生每次要我效劳,无论是什么事,对我都是莫大的荣幸。”

“好吧!您享有自由出入宫廷的特权,而我只能呆在候见厅里,请您就进宫会,叫人通知安茹公爵,说我在等他。”

希科说道:“安茹公爵先生既在宫里,大概会参加陛下的起床仪式吧,先生何不跟我一起进去?”

“我怕见国王那张晦气的脸。”

“唔!”

“天哪!一直到现在,他的亲切的微笑,我一点也看不惯。”

“您放心,用不了多久。这二切都会改变。”

“啊!希科先生,您也会算命卜卦吗?”

“有时也算算卦。走吧,勇敢点,跟我来,比西先生。”

他们进了宫,比西直奔安茹公爵先生的住处,我们上文已经提到过,他住的地方过去曾经由玛戈王后住过。希科则径直走向国王的寝宫。

亨利三世刚刚睡醒,摇了叫人铃,一群仆人和嬖幸蜂拥而入,早餐已经备好:鸡汤、加香料的酒和肉饼。这时希科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他尊贵的主人的屋里,他未道早安,马上就对着那些杯盘碗盏,大吃大喝起来。

国王尽管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还是高兴地叫道:“该死!准是希科这捣蛋鬼!你这逃犯、流浪汉,真该上绞架!”

希科满脚是泥,无拘无束地一屁股坐在国王平日坐的、饰有金百合花的宽大扶手椅上,说道:“怎么!我的孩子,你怎么哪?我们忘了本啦。从波兰逃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像一头惊鹿,而那些波兰贵族就像猪犬似的紧追不放,到处是吆喝猎狗追赶的声音……”

亨利说道:“你瞧,我又要倒霉了,我的耳边刚刚清静了三个星期,现在又要听那些丧气话了。”

希科说:“得了!得了!你总是怨天怨地,我敢打赌,这样下去,人家会把你当成普通老百姓的。告诉我,我的亨利凯,我不在宫里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治理国家大事,没出什么岔子吧?”

“希科先生!”

“老百姓们有没有嘲笑你?”

“混蛋!”

“你有没有绞死个把鬈头发的漂亮小生?啊!凯吕斯先生,恕我有眼无珠,没看见您。”

“希科,我们会闹翻脸的。”

“好了,我们的银箱里还有钱吗?或者犹太人的银箱里还有吗?有钱就好,我们正需要乐一乐,妈的,这日子太枯燥无味了!”

说着,他把放在镀金银盘上烤得焦黄的肉酱一扫而光。

国王笑了起来,他总是这么一笑了之。他说道:

“喂,你失踪了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希科说:“我设想搞一个规模不大的赎罪游行,分三个阶段进行。

“第一阶段——忏悔者只穿短裤和衬衣,彼此扯着头发,厮打着,从卢佛宫走到蒙马特尔。

“第二阶段——还是那群忏悔者,赤着背,用带刺的荆条互相抽打,从蒙马特尔一直打到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

“第三阶段最后,这些忏悔者浑身一丝不挂,用鞭子和皮带使劲地互相抽打,从圣热内维埃芙修道院返回卢佛宫。

“我起先很想加上一个意料不到的高xdx潮,让他们经过沙滩广场,刽子手在广场上把他们统统烧死,一个不留。不过,我又一想,天主在上界早就留下了一点烧毁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硫磺和沥青[注],还是让他老人家自个儿去烤他们吧,我可不愿意扫他的兴——先生们,大难临头了,咱们先乐一乐吧。”

国王问道:“你先说说,你干什么去了?你知道吗?我派人到巴黎所有的肮脏角落找你,都找遍了。”

“你有没有仔细搜查一下卢佛宫?”

“大概是哪个轻浮子弟把你勾引去了。”

“亨利,这怎么可能,所有的轻浮子弟不是都让你一个人自起来了。”

“难道又是我弄错了不成?”

“我的天主!当然-,你总是大错特错的。”

“等着瞧吧,你要用苦行来赎罪的。”

“一点不错,为了弄个水落石出,我曾皈依宗教,不过,说实在的,我又退了出来,我讨厌那些僧侣。呸!一群肮脏的畜生。”

这时,蒙梭罗先生走了进来,向国王深深鞠了一躬。

亨利说道:“啊!是你呀,犬猎队队长先生,你什么时候能让我们去打一次猎?”

“陛下愿意什么时候都行。我得到一个消息,圣日耳曼昂莱发现了许多野猪。”

希科说道:“野猪,这太危险了。我记得,查理九世国王有一次打野猪,差一点送了命。再说,长矛很坚硬,我们这些细嫩的手都要磨出水泡来的。对吧,我的孩子?”

德-蒙梭罗先生斜瞥了希科一眼。

加斯科尼人又对国王说:“瞧,你的犬猎队队长新近退到了一只狼。”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正像诗人阿里斯托芬[注]的《云》里所描写的一样,这位先生把狼的面孔保留下来,尤其是眼神,学得惟妙惟肖,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德-蒙梭罗先生的脸煞地一下白了,转过身来对希科说:

“希科先生,我不习惯于跟小丑打交道,因为我难得住在宫里,我提醒您,在国王面前,特别是当我和他谈到我的职责的时候,我不愿意这样受人侮辱。”

希科说道:“好吧!先生。您跟我们这些住在宫里的人恰恰相反,所以最近发生的那件滑稽事,让我们笑得够呛。”

蒙梭罗问道:“什么滑稽事?”

“国王命名您当犬猎队队长这件事;您看出了吧,他虽然没有像我这样滑稽,但他比我更疯疯癫癫,这个亲爱的亨利凯。”

蒙梭罗凶狠地瞪了加斯科尼人一眼。

国王看出要发生口角,便说道:“好啦,我们谈点别的事吧,先生们。”

希科说道:“对。还是谈谈夏特勒大教堂圣母的法力吧。”

国王用严厉的口吻说:“希科,不要亵渎神灵。”

希科说道:“什么!我亵渎神灵?算了吧,你把我当成神职人员,而我却是个武士。相反,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么事?”

“你不会利用夏特勒教堂圣母的衬衣,亨利,你用得再糟不过了。”

“怎么啦?”

“这还不明白。圣母的两件衬衣通常是放在一起的,你却把它们分开了。我要是你,就把它们合在一块。亨利,只有这样,奇迹才会发生。”

这些有点莽撞的话,是影射国王和王后的分居,惹得国王的嬖幸们都笑了起来。

国王伸伸胳膊,揉了揉眼睛,也跟着笑了,说道:

“这回,见鬼!让小丑说对了。”

接着他谈起了别的事情。

蒙梭罗压低声音对希科说:“先生,您能不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到那个窗口等我。”

希科说道:“怎么啦,先生!我非常愿意奉陪。”

“好吧!那我们到旁边去。”

“如果您觉得方便,我们可以到树林子里去,先生。”

蒙梭罗走到窗边,希科已在那儿静候了,蒙梭罗说道:“别再开玩笑了,徒费口舌,这儿可没人会笑。我们现在当面把话说清楚,希科先生,小丑先生,弄臣先生;一个贵族不准您,您听清楚没有,不准您嘲笑他;您想约他到树林里去,他请您仔细考虑后果,因为,到那林子里,他挥起棍棒和其他家伙,可不亚于痛打您的马延先生的那些手下人。”

希科黑色的眸子射出一道阴沉的光,不过,他不露声色地说:“啊!先生,您让我想起了我还欠马延先生的债,所以您也想让我成为您的债务人,给您和马延先生都记上一笔,并且对您同样地感激吧。”

“先生,我觉得,在您的那些债主里,您忘了最主要的那位。”

“这话使我吃惊,先生,因为我一向自用记忆力惊人;我请您说说,这个债主是谁?”

“尼古拉-大卫律师。”

希科阴沉地笑了笑说:“噢!是那一位,您弄错了,我不欠他什么了,我已经还清他的债了。”

这时,一个第三者走来,参加了谈话。

这人是比西。

希科说道:“啊!比西先生,请过来帮帮我的忙。您瞧,他把我赶到这儿来,想把我当作一头小鹿或一只黄鹿般追赶一番。比西先生,请您告诉他,他看错了人,和他打交道的是一头野猪,野猪是会向猎人反扑的。”

比西说道:“希科先生,您觉得犬猎队队长先生不把您当作一个体面的贵族看待,我看您是错怪他了。”接着比西又对伯爵说:“先生,我有幸来通知您,安茹公爵先生想和您谈谈。”

蒙梭罗先生问道:“和我谈谈?”他有点局促不安。

比西说道:“和您本人,先生。”

蒙梭罗向比西盯了一眼,似乎要一直看透到他的内心深处,然而比西目光坦然,嘴角挂着安详的笑,蒙梭罗只得满足于表面的现象。

犬猎队队长向比西问道:“您和我一起去吗,先生?”

“不,先生。您去向国王告辞,我立刻会通知殿下您即刻就到。”

说完,比西像来时一样,以他惯有的敏捷,轻轻地走入朝臣队里。

安茹公爵此时正在书房里等候,重读那封读者已经熟悉的信。听到门帘的响动,他以为是蒙梭罗来了,把信藏了起来。

比西走进来。

公爵问道:“怎么样?”

“好了!大人,他马上就到。”

“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吗?”

比西说道:“等到他有所怀疑,他早就戒备了!他不是您提拔的吗?您既然能提拔他,难道无法把他除掉吗?”

公爵忧心忡忡地答道:“当然。”每回事到临头,需要他拿出魄力来的时候,他总是这副模样。

“您是不是觉得他不像昨天那样有罪了?”

“有过之,而无不及。越想他的罪孽越觉得他不可饶恕。”

出西说:“再说,归根到底,他背信弃义,抢走一个贵族姑娘,又用欺诈手段逼她成婚,其做法之卑劣,与他的贵族身份完全不相称。要么他自己要求解除这个婚姻,否则您就把他废掉。”

“一言为定。”

“为了可怜的父女俩,为了梅里朵尔城堡,为了软安娜,您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

“您想,他们已经得知您要帮他们的忙,正在焦急地等待您和蒙梭罗见面的结果。”

“小姐一定获得自由,比西,我向你发誓。”

比西说道:“啊!您能做到这样,就不愧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亲王,大人。”

说完,他抓住公爵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这只手曾经多少次签写骗人的诺言,曾经多少次背弃了誓言。

这时,前厅传来脚步声。

比西说道:“他来了。”

弗朗索瓦声色俱厉地叫道:“请德-蒙梭罗先生进来。”瞧他的神情,比西觉得这是吉祥之兆。

这一回,年轻的比西几乎成竹在胸,觉得他梦想的结果最后总能如愿以偿,因此,在向蒙梭罗行礼的时候,他的目光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得意和嘲讽之情。而犬猎队队长还礼的时候,目光呆滞,就像一座无法穿透的堡垒,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藏而不露。

比西在过道里等待消息,正是我们早已熟悉的这个过道,在这里,查理九世、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和吉兹公爵,曾经用王太后留下的束腰带,险些勒死拉莫尔。此刻,这个过道以及与之相连的楼梯平台上,挤满了来讨好公爵的贵族。

他们见到比西,人人都争着让出个位子给他坐。一来是敬重他本人,二来是因为他是安茹宠幸的人物。比西不动声色,一点也不让人看出他揪心的焦虑。他等待着这次谈话的结果,他的未来幸福就在此一举了。

谈话一定十分激烈,比西早看出蒙梭罗不是个束手就范的人。不过,对于安茹公爵来说,只需给蒙梭罗施加压力,如果他拒不服从,那就硬行解除他同狄安娜的婚姻。

突然,亲王响亮的声音传了出来,像是在训斥。

比西浑身一震,惊喜万分,心想:

“啊!公爵没有食言。”

但是,那声音却没有继续下去。于是过道里的朝臣们个个缄口,不安地面面相觑,周围笼罩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好梦不长,比西此刻焦虑不安、心乱如麻,一会儿满怀希望,一会儿充满恐惧,心里仿佛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分一分地挨了一刻钟。

公爵卧室的门忽地打开了,透过门审,传出里面的嬉笑声。

比西知道屋里只有公爵和犬猎队队长两人,按他的推测,如果谈话顺利,此刻是不该谈笑风生的。

这个心平气和的结尾,使他不寒而栗。

紧接着,谈话声近了,门帘掀开,蒙梭罗行着礼退了出来。公爵把他送到门口,说道:

“再见!老朋友,事情就这么谈妥了。”

比西自言自语道:“老朋友,天哪!这是什么意思?”

蒙梭罗一直面对着亲王,说:“这么说,大人,依殿下之见,目前最妥善的办法,就是公之于众。”

公爵说道:“对,对。搞得那么神秘,倒像小孩游戏。”

犬猎队队长说道:“那么,从今晚起,我让她晋谒国王。”

“就这么办,别害怕,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公爵凑近蒙梭罗。又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蒙梭罗答道:“行,大人。”

蒙梭罗最后向公爵鞠了一躬。公爵正在审视在场的人,他没有看见比西。比西此时藏在门帘的折子里,他紧紧抓住门帘,以防晕倒。

正在等候觐见的贵族,为蒙梭罗深得宠信而折服,相形之下,比西便显得黯然失色。蒙梭罗转过身来对众人说:“先生们,请允许我宣布一个消息:大人批准我把我和狄安娜-德-梅里朵尔小姐的婚事公布于众,一个多月前,她已成为我的妻子,在大人的赞助下,我今晚就领她进宫。”

比西晃了晃身子,尽管这个打击不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毕竟太强烈了,他觉得五雷轰顶,支持不住了。

于是,他向前探了一下头,正遇上安茹公爵的目光,两人都因情绪激动而脸色苍白,但他们心中的想法却完全相反,比西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安茹公爵的却充满了恐怖。

蒙梭罗在贵族们的奉承和祝贺声中,穿过了人群,扬长而去。

而比西则动了一下,想走向公爵。而公爵看在眼里,抢先放下门帘,随后,门帘后面的门关上了,传出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比西只觉得浑身热血都涌上太阳穴和心窝,他的手碰到了挂在腰带上的短剑,不知不觉地把剑抽出一半。因为,在这个男子汉身上,激情一冲动便难以抑制。爱情曾使他浑身像烧了一团火;眼下,又是爱情平熄了他的冲动。一丝苦涩的、深深的、针扎般的痛楚抑制了他的愤怒。眼下他不是义愤填膺,而是心碎肠断了。

两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搏斗着,达到了顶点,比西心力交瘁,仿佛两股冲天的巨浪在最高点相撞,摔了下来。

比西明白,他如果再呆下去,他那失去理智的痛苦便会流露出来。他顺着过道,来到秘密楼梯,穿过暗道到了卢佛宫的院子,跳上马,策马直奔圣安多万街。

男爵和狄发娜正等着比西的回音,他们看见走进来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痛苦不堪,两眼充血。

比西叫道:“夫人,蔑视我吧,恨我吧!我自以为是个大人物,其实微不足道;我以为能为您做点事,其实我甚至不能掏出我的心来给您看。夫人,您真的成了德-蒙梭罗先生的妻子,被人承认的合法妻子,您今晚就要被带进宫。而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疯子,一个失去理智的不幸的人。男爵先生,正如您说的,安茹公爵的确是一个懦夫和无赖。”

比西黯然神伤,怒不可遏,撇下惊恐万状的父女俩,冲出屋子,奔下楼,飞身上马,用马刺刺进马肚子,一只手握拳压住狂跳的心,撇开缰绳,漫无目的地上了路,搅得行人晕头晕脑,惊恐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