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赫不再叹息了。他总算把自己那一段挖完了。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水淋淋的脸面,对扎查里在后面支坑木有些不放心。
“快放下,”他说,“这个活等吃完晌午饭再说……要想凑够我们的斗车数,最好还是先挖煤。”
“可是,”年轻人回答说,“它在往下沉呀,你瞧,这儿都裂缝了,我怕它塌下来。”
父亲却耸了耸肩膀。啊!是啊!塌下来!可是,这也不是头一回,总会想办法逃出去的。他终于生气地又把儿子打发到掌子面上去了。
然而毕竟大家都想稍稍休息一会儿。仰卧着的勒瓦克正瞧着左手的大拇指咒骂,因为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得一直在流血。沙瓦尔赌气脱下衬衣,光着膀子,好稍微凉快一些。他们已经全被煤弄得黑不溜秋,身上蒙上了一层细煤粉,汗水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的小河,或一片片的沼泽。马赫头一个动手在下面一层又刨起来,脑袋正顶在岩石的下面。现在,水点落到他的额头上了,一个劲儿地滴嗒,好像要把脑盖骨穿个窟窿似的。
“不用理他们,”卡特琳向艾蒂安解释说,“他们老是吵嘴。”
她又像一个好心肠的姑娘一样给他讲解起来。每辆斗车都原样从掌子面送到井上去,并且要插上标明本掌子面的特别标签,好让井上的收煤工记在账上。因此要特别注意,必须只装纯煤,否则收煤处是不收的。
年轻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渐习惯了,他望着她,虽然她的脸色像得了萎黄病,但仍然很白净。他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可能有十二岁,因为她看来非常柔弱。然而,又觉得她不止十二岁。她具有男孩子般的洒脱,不知道难为情的天真,使他有些尴尬;他不大喜欢她,因为她那皮埃洛①般的灰白色脸蛋,加上把小帽紧紧地压在鬓角上,显得过于顽皮。最使他惊奇的是这个女孩子的力气,这种猛中有很大巧劲的力气。她装车的动作小,每铲又匀又快,比他麻利得多。装完以后,她把斗车慢悠悠地一口气推到绞车道上,毫无阻碍地从低矮的岩层下面顺利地通过。可是他呢,累得要死不说,还总出轨,不断陷入困境。
①皮埃洛,西方古哑剧中的白脸丑角。
说实在的,这的确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从掌子面到绞车道约有六十多米。清理工还没把巷道清理宽敞,真是所谓羊肠小道;巷顶凹凸不平,一块块地往外凸出,有的地方装满的斗车勉强能过去,推车工必须伏下身子跪着推,不然就会碰破脑袋。另外,有的坑木已经压弯或折裂,当中露出了长长的白色裂缝,如同过软的拐杖一样。必须小心不要被这些地方擦破。大腿般粗的圆橡木,在长久的重压下,眼看就要断裂,人们从底下爬过,提心吊胆,生怕它随时咔嚓一声塌下来压坏自己的脊梁。
“又出轨了吧!”卡特琳笑着说。
艾蒂安的斗车在最难走的地段出了轨。铁轨在潮湿的地面上已经走了形,他总也不能一直推到头。他生气地大声咒骂着,拚命与车轮搏斗,尽管他用尽了力气,还是不能使车轮回到轨道上。
“不要急嘛,”年轻姑娘又说。“你要是不能沉住气,那就永远也走不了。”
她灵巧、敏捷,一溜就把臀部伸到车子下面用腰一拱,把车子重又推上轨道。车子的重量有七百公斤。他又惊异又羞愧,嘴里不断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
卡特琳不得不教给他怎样劈开两腿,怎样弯起腿用脚蹬住巷道两边的坑木,找个有力的支点。推车的时候,要弯着身子,伸直两臂,用两肩和臀部全部的力量。有一次,他跟着她一起推了一趟,他看到她怎样撅着屁股、两手放得很低地推车,好像马戏团里练把戏的小动物那样,在用四只蹄子奔跑。她虽然累得汗水直流,气喘吁吁,骨节儿直响,却没有一句怨言;她把这视为常事,满不在乎,仿佛普遍的穷困要求每个人都得过这种直不起腰的日子。可是他却做不到这一步。他穿的鞋很碍事,这样低着头走,身子也累得要命。他这样推上几分钟,就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刑罚,是难于忍受的痛苦,他不得不跪一会儿,直一直身子,喘一喘气。
到了绞车道上,又是一种新的苦役。她教给他怎样很快地把斗车放下去。绞车道是供各个掌子面使用的,从这一个坑道口到另一个坑道口,上下两头各有一个徒工,管刹车的在上面,接车的在下面。他们都是一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小无赖,张口就是粗话;而要想叫他们听从你的话,必须用更粗野的言语向他们吼叫。每当接车人要把一辆空斗车送上去的时候,他便发出信号,上面的推车女工就放下她那辆装满煤的斗车,管刹车的人一松闸,借助这个斗车下降的重量把空车提上来。到了巷道底下,斗车一列一列地排好,再用马拉到竖井口去。
“喂!该死的懒虫们!”卡特琳在绞车道巷道口喊道。绞车道的巷道整个是用坑木支成的,有一百多米长,这时像一个巨大的传声筒似的发出回响。
两个徒工一定是休息去了,没有人回答。各巷道的输送都停止了,后来,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小尖嗓子:
“准是有一个趴在穆凯特身上去了,没错儿!”
一阵哄笑声轰响起来,全矿层的推车女工都捂着肚子大笑着。
“这是谁?”艾蒂安问卡特琳。
她告诉他这人叫小丽迪,一个放荡姑娘,她对这种事知道的特别多;虽然她两只胳膊像洋娃娃似的,推起斗车来却和成年女人一样有劲。至于说穆凯特,她大有同时应付两个徒工的能力。
但是,传上了接车人的声音,喊着放车。不用说,准是赶上了工头从下面经过。九层巷道的运输又开始了,这时只有徒工们定时的叫嚷声和推车女工到达绞车道喘粗气的呼呼声,她们跟拉载过重的母马一样,打着鼻息,浑身冒着热气。当一个男矿工遇到这样一个四蹄姑娘的时候,看到她们那露在外面的腰肢,快要撑破男式短裤的臀部,矿井里立刻会出现一阵兽性的骚动,因为这燃起了男人们的欲望。
艾蒂安每次推车回来都感到掌子面里面是那么闷热难受,尖镐的节奏变得更加低沉和无力,勉强坚持工作的挖煤工发出痛苦的吁叹。四个人都脱光了衣服,和黑煤混在一起,简直分辨不清,连无沿帽也被黑泥浆浸湿了。有一阵,人们不得不把喘不上气的马赫拖出来,拆下木板,使煤块落到坑道上。扎查里和勒瓦克对着矿层直发火,他们说,矿层越来越硬了,这对他们的包工活很不利。沙瓦尔转过身,仰面躺了一会儿,开口骂起艾蒂安来,他瞧见这个人在这儿就生气。
“这个懒虫!还不如姑娘们有劲!……你还不快装车呀!哼!舍不得你那两条胳膊吗?……他妈的,你要是让我们的煤给退回一车来,我就扣你半个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