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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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和甜瓜

都有自己的季节。

——意大利谚语

可想而知,这几个星期里,卡苏朋先生在蒂普顿田庄花费的时间不少。求婚必然妨碍他的伟大著作——《世界神话索隐大全》——的进展,他自然迫不及待,希望这事尽快圆满结束。然而这妨碍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自愿承担的,他认为,眼下已到了用伉俪之情点缀他的生活的时刻。在他勤奋工作的间隙中,疲倦使他百无聊赖,他要用女性的温情照亮他郁郁寡欢的心灵,何况他年事日高,必须在他的有生之日,为自己安排一个温柔乡。这样,他才决定跳进爱情的激流,但出乎他的意外,他发现这只是一条极浅的小溪。正如在干旱地区,浸礼只能用象征的方式进行,卡苏朋先生投入的溪水,充其量也仅仅在他身上溅了几滴水点。于是他断定,男子的所谓激情其实并无其事,只是诗人们的夸张罢了。然而他愉快地看到,布鲁克小姐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体贴,是可以满足他对婚姻的最高理想的。有一两次他也想过,他的感情之所以只能停留在常温状态,也许是由于多萝西娅存在着某些缺点。但是他又找不到这些缺点,也不能想象怎样的女人才更合他的心意。因此他无从作出解释,只得相信,有关感情的传统说法完全是言过其实的。

订婚以后不久,一天早晨,多萝西娅对卡苏朋先生说:“为了使我更加有用,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做些准备?我想学学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念法,使我能够为你朗读这些书,尽管我不懂得它们的意义,就像弥尔顿的女儿为她们父亲所做的那样 [54] ,这成吗?”

“对你而言,这恐怕是一件吃力的事,”卡苏朋先生回答,笑了笑,“真的,要是我没有记错,你提到的那几位小姐,就为了要念她们不懂得的语言,反抗过她们的父亲。”

“是这样,不过,首先,她们都是淘气的女孩子,要不然,能够帮助这么一位父亲,她们应该感到自豪;其次,她们应该好好学习,使她们懂得她们所念的东西,这样就会发生兴趣了。我想,你不致希望我成为一个淘气而愚蠢的人吧?”

“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尽可能完美的女子,在生活的一切方面无不如此。当然,如果你能抄写希腊文,这对我是大有用处的,但要做到这点,最好先读一些书。”

多萝西娅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允诺。她不想马上要求卡苏朋先生教她这些语言,因为她最担心的就是非但不能帮助他,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但她想懂得拉丁文和希腊文,实在完全是为她未来的丈夫着想。那些男性的知识领域,在她看来是一个高台,登上这个高台,一切真理便可一目了然。现在,她常常怀疑自己那些结论,因为她觉得她幼稚无知,她想,既然那些熟知经典的人对村舍漠不关心,这并不影响他们对上帝的崇敬,那么她怎么能确定简陋的小屋子不是同样体现了上帝的恩宠呢?也许,还应该懂得希伯来文——至少是字母和一些词根——这样才能追根问源,对基督徒的社会责任作出合理的判断。她并没有达到那种自我牺牲的高度,满足于得到一个博学的丈夫,可怜的孩子,她希望自己也变成博学之士呢。布鲁克小姐尽管具有聪明的虚名,实际还是很天真的。西莉亚的头脑虽然从没受到重视,却能一眼识破别人不切实际的空想。看来除非一贯保持冷静,才能保证不致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头脑发热。

然而,卡苏朋先生还是答应了,他每天花一个钟头教她和听她念字母,像老师教小孩子一样,不过也许更像一个情侣,看到心爱的女学生缺乏基本训练,显得困难重重,反而觉得她很可爱,很有趣。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大多数学者专家都是甘愿当启蒙教师的。但多萝西娅发现自己这么笨,有些吃惊,也有些泄气。她战战兢兢,对希腊文重音的作用提出了一些问题,然而得到的答复只是使她痛苦和怀疑,觉得其中的一些奥妙,对女人的头脑说来,可能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

布鲁克先生无疑也是这么看的。一天,当那种教学活动正在进行时,他来到图书室,便以他平时斩钉截铁的语调指出了这点。

“我看,算啦,卡苏朋,这种艰深的学问,诸如古典文学、数学这类东西,对女人说来,实在太费力气了,太费力气了,你知道。”

“多萝西娅只是学学字母的念法,”卡苏朋先生说,回避了问题,“她非常关心我的视力,想有所补救呢。”

“哦,好吧,不了解意义,你知道,那也许还可以。但女人的头脑总显得浮泛一些——灵敏,但是肤浅,只适合学学音乐,美术,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方面,她们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但也只限于轻松的玩意儿,你知道。一个女人能够坐在钢琴前面,给你唱一支古老美妙的英国歌曲,这就成了。这也是我所喜欢的,尽管我听过最好的音乐——我到过维也纳,看过歌剧:格鲁克,莫扎特 [55] ,什么都见识过。但我在音乐上是保守派——这跟思想不同,你知道。我喜爱古老优美的曲调。”

“卡苏朋先生不喜欢听钢琴,这使我很高兴。”多萝西娅说。她瞧不起家庭音乐和女性的美术才能,这是未可厚非的,因为在那个蒙昧无知的时期,它们无非是一些不入耳的叮咚声和不像样的水彩画罢了。她笑了笑,露出感激的目光,抬头望望未婚夫。如果他老是要她弹《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 [56] ,她一定会无可奈何,敬谢不敏。“他说,在洛伊克只有一架老式钢琴,而且琴上也堆满了书。”

“啊,在这一点上,你可不如西莉亚,亲爱的。要知道,西莉亚弹琴弹得不错,而且你要她弹,她从不推辞。不过,既然卡苏朋不喜欢听,你这样也没关系。只是一个人连那些消遣也没有,生活未免太枯燥了,卡苏朋。弦老是绷得紧紧的,以及诸如此类的做法,你知道,那可不成呀。”

“我从来不把这看作一种乐趣,我的耳朵受不了那种带节奏的噪音,”卡苏朋先生说,“一种音调一再重复,只是造成滑稽的效果,使我头脑里的字不得不合着它的节拍跳舞,我想,除非是一个孩子,谁也受不了。至于那些崇高的乐曲,它们可以应用在各种庄严的场合,按照古人的认识,甚至还能起一定的教育作用,它们自然另当别论,不包括在我们此刻的议论中。”

“是的,那种音乐我也喜爱,”多萝西娅说,“我们从洛桑回国的时候,在弗赖堡,伯父带我们去听过大管风琴演奏,它使我甚至哭了。”

“那样对身体也是不好的,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卡苏朋,现在她得由你来照顾了,你要多多开导我的侄女,让她知道,立身处世以温和为本,多萝西娅,是吗?”

最后他微微一笑,不愿伤害侄女的自尊心,不过他肚里确实在想,让她及早嫁给卡苏朋这样一个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人,也许对她还是比较合适的,反正她不会把彻泰姆放在眼里。

“不过,”他慢吞吞走出屋子时,心里琢磨,“她会喜欢他,这真是咄咄怪事。但这门亲事确实不坏。不论卡德瓦拉德太太怎么说,我要是横加阻拦,这就违背了我一贯的做人之道。毫无疑问,这个卡苏朋,他可以当上主教。他谈天主教问题的小册子合情合理,实在难得——他至少够资格当一名教长 [57] 。他理应当教长才对。”

写到这里,我得作些哲理性的思考了。我要指出,布鲁克先生此时此刻还没想到,不久以后,他便得针对主教的收入发表宏论,对它大肆攻击。一个称职的历史学家怎能熟视无睹,不指出他的主人公没有预见到事态的发展,甚至他们本人的行动的变化呢?这样的事是不少的,例如,那瓦尔的亨利 [58] ,当他还是一个崇奉新教的孩子时,何尝想到他会成为一位天主教的君主。伟大的阿尔弗雷德 [59] 在秉烛达旦、漏夜操劳的时候,又怎能想到,他的后世子孙会虚掷光阴,连白天也无所事事。总之,历史上铁证如山,不论我们如何挖掘,也是永无穷尽的。

然而关于布鲁克先生,我得补充一句,这也许不是前面的事例所能概括的,那就是:即使他对他的演讲有先见之明,情况也不致因此而有多大的不同。指望他侄女的丈夫在教会得到更丰厚的俸禄是一回事,发表一篇开明的演说又是一回事;不能从不同的观点来看待同一事物,这只能是头脑简单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