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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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经理啜了一口冰水,高声说:“斯考比太太正好赶回来过圣诞节,你该多么高兴啊!”他的语气流露出谈论公事时所不需要的热情。

“现在离圣诞节还远着呢。”斯考比说。

“雨季一过,时间就像飞一样的过去了。”银行经理继续以少有的愉快心情说下去。斯考比过去在他的语言里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乐观的调子。在他的记忆里,这位体型像鹳鸟似的人总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一天要走好几百个来回,而且总是走着走着就停下来翻看一下他的医学书。

“我到这里来……”斯考比开口说。

“是要谈谈你的人寿保险——要么就是透支的事,对不对?”

“啊,这次都不是。”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都愿意帮你忙,斯考比,不论是什么事。”罗宾逊是多么安静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边啊!斯考比带着些惊奇说:“你放弃了每天的运动了吗?”

“啊,那种运动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这位经理说,“我医学书看得太多了。”

“我想翻一下你的医学百科全书。”斯考比解释自己的来意说。

“你最好还是去找个医生看看,”罗宾逊出乎斯考比意料地建议说,“给我治好病的是医生,不是医学书。我可能浪费掉的那些时间……我告诉你,斯考比,阿基尔医院有一个年轻人,自从他们发现这块殖民地以来,他是派到这儿来的最好的一位医生。”

“是这个人把你的病治好的吗?”

“去找这个人看看吧。他的名字叫特拉威斯。告诉他说,是我叫你去的。”

“可是我还是想看看你的书……”

“都在书架子上呢。我还把它们摆在架子上,因为这些书看起来挺唬人的。银行经理就得是一个读书人,人们希望他的屋子里摆着一些大部头的书。”

“我很高兴你的胃病已经治好了。”

银行经理又啜了一口冰水,开口说:“如今我不再为胃病伤脑筋了。真实的情况是,斯考比,我是……”

斯考比从百科全书里找到“心绞痛”这一条目,便读了下去:疼痛特征:心绞痛引起的疼痛一般被描述为“压榨性”疼痛,“胸口有如被钳住的感觉”。痛区位于胸腔下部,胸骨下面。疼痛可能从两臂向外延伸,一般多从左臂外延,也可能上延至颈部或下延到腹部。疼痛一般只持续几秒钟,最多不过一分钟左右。紧急措施:下述措施极为重要,无论处于何种情况下病人皆须保持绝对静止……斯考比的目光匆匆掠过下面的几个小标题:“心绞痛的起因”“治疗”“病症之结束”。这以后他把书放回到书架上。“好吧,”他说,“也许我会去看看特拉威斯医生。我倒宁愿去找这个医生看病,我不太喜欢塞克医生。我希望特拉威斯医生也能使我情绪好起来,像他对你做的那样。”

“我的病嘛,”经理闪烁其词地说,“是有一些独特的地方的。”

“我的病可是很典型的。”

“你的身体看起来很好嘛。”

“啊,没有什么大问题——除了这里那里有时候犯痛,还有睡觉睡得很不好以外。”

“你的担子太重了。”

“也许是这么回事。”

斯考比觉得他播种得已经够多了——他收获的将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同银行经理告了别,走到外面阳光刺目的街头上。他把遮阳帽拿在手里,让太阳笔直地射在自己稀疏、花白的头发上。从银行到警察局,一路上他一直把自己献给惩罚,但是惩罚并未落到他的头上。最近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觉得受到上帝谴责的人一定是某一类特殊的人,这些人就像是那些被贸易公司选定派往气候恶劣的外国去工作的年轻人一样,与一般的同僚不同,他们被储放到一边,不需要做日常烦琐事务,他们被安排在特别的办公桌后面,处处受到精心照顾,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以后再让他们去倒大霉。他自己也是一样,在当前这一段日子里,什么问题也不会发生。太阳不会把他晒晕,殖民厅厅长请他吃饭……他感到灾祸已经把他抛弃了。

专员说:“进来,斯考比,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斯考比准备好再被不幸抛弃一次。

“贝克尔不来这里了,他们要他去巴勒斯坦。他们最后还是决定让正确的人选接替我的位置。”斯考比在窗台上坐下,望着自己的手在膝盖上瑟瑟发抖。他想:这么说这一切本来都不必要啊!如果露易丝留下不走,我就绝对不会爱上海伦;尤塞夫就绝对不会讹诈我;我就绝对不会做出那一绝望的行动来。我将还是我——还是十五年日记里记载的我,而不是这样一个破碎的铸模。但是,当然了,他又对自己说,我现在所以走运正是因为我干了这些事。我已经是魔鬼党羽中的一名成员了。魔鬼在这个世界上对自己人是很体贴的。从现在起,我还会从一个可诅咒的胜利走向另一个可诅咒的胜利,他心绪恶劣地想。

“我想,赖特上校的话起了决定性作用。他对你的印象很好,斯考比。”

“这件事来得太晚了,专员。”

“为什么太晚了?”

“我年纪太大了,担任不了这个工作了。这个位置需要一个年纪更轻的人。”

“胡说,你才五十岁。”

“我的健康状况不太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我今天在银行还告诉罗宾逊这件事。我胸口常常犯痛,睡眠很不好。”他说得很快,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罗宾逊极力推荐特拉威斯。特拉威斯医生好像手到病除,一下子就把他的病治好了。”

“可怜的罗宾逊。”

“为什么?”

“他只有两年的活头了。这是我私下对你说,斯考比。”

人是永远不会停止叫别人惊讶的;治好了罗宾逊的假想病痛,戒除了他爱读医学书的癖好和每天从墙壁走向墙壁的活动的原来是死刑的宣判。斯考比想,我想这就是知道了最坏情况的结果吧!当一个人已经陷入最恶劣的处境,别无他路好走时,反而像获得了宁静。他想象着罗宾逊如何向桌子对面他孤单的伴侣谈话的情形。“我希望我们都能这样平静地死去,”斯考比说,“他要回国吗?”

“我想他回不去。多半他不久就要进阿基尔医院了。”

斯考比想:我多么希望刚才我能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啊!罗宾逊展示给我的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令人羡慕的财富——高高兴兴地迎接死亡。在这段任期内,死亡的比例多么高啊——也许,如果确切数起来,再想到欧洲发生的那些事,并不算太高。第一个是佩倍尔顿,其次是彭德的那个孩子,现在又是罗宾逊……不,并不算多——当然了,他并没有把那些在军医院里死于黑水病的人计算在内。

“情况就是这样。”专员说,“你这次任期满了以后就要当专员了,你的妻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对她的高兴一定要耐心点儿,斯考比想,绝对不能生气。我是有罪的人,我没有权利挑剔别人,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生她的气。他说:“我要回家去了。”

阿里正站在他的汽车旁边同另一个小厮说话;这个人看见斯考比走来,就悄悄地溜走了。“那是谁,阿里?”

“我弟弟,老爷。”阿里说。

“我不认识他,是吗?同一个母亲的?”

“不是,老爷,同一个父亲。”

“他做什么事?”阿里只顾摇动汽车起动柄,汗珠从脸上一个劲地往下落,什么也没有说。

“他给谁干活儿,阿里?”

“什么,老爷?”

“我说他给谁干活儿?”

“给威尔逊先生,老爷。”

发动机启动了,阿里爬进汽车后边的坐位上。“他求你做过什么吗,阿里?我的意思是说,他求没求过你把我的事告诉他——给你钱?”在反光镜里他看到阿里的脸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显出一副固执相,像石块嶙峋、紧紧封锁的一个岩穴。“没有,老爷。”

“很多人对我感兴趣,出很多钱了解我的情况。他们认为我是坏人,阿里。”

阿里说:“我是你的佣人。”他从镜子里回过来凝视着斯考比。斯考比觉得欺骗的特质之一就是失去对别人的信任。如果我能够说瞎话、出卖人,为什么别人就不能说瞎话、出卖我呢?会不会有很多人拿我的诚实赌博而输掉他们的赌注呢?为什么我要输掉押在阿里身上的赌注呢?我还没有被抓住,他也没有被抓住,只不过如此而已。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沮丧,沉重地把他的脑袋压到方向盘上。他想:我知道阿里是诚实的,十五年来我一直知道他是诚实的,我只不过是在谎言地带中试图找一个同伴而已。下一阶段会不会就是去收买别的人呢?

他们回去的时候,露易丝没在家,可能有人来接她出去了,也许是到海滨去了。她没有想到斯考比会在日落以前回来。他给她写了一个条子:给海伦去送几件家具。很快就回来。有好消息告诉你。然后他一个人开着车,穿过中午荒凉、空旷的马路,驶向那排尼森市住房。他在路上看到的只是几只秃鹫聚在路边一只死鸡周围,它们那老人似的脖子探在腐尸上面,翅膀像破伞一样向这边、那边翘着。

“我又给你带来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你的佣人在家吗?”

“没有,去市场了。”

他们现在见面时只是像兄妹那样,规规矩矩地接过吻。一旦出了纰漏,私通就成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同友谊没有什么两样了。火焰已经燎了他们一下,现在越过这块烧焦的空地继续向别处蔓延;在这块燃烧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一种责任感和一种孤独感。除非光着脚踩在上面,才能感到草灰的灼热。斯考比说:“我打搅你吃午饭了。”

“啊,没有。我差不多已经吃完了。你要不要尝点儿水果色拉?”

“你该有一张新桌子了,这张桌子腿松动了。”他说,“他们最后还是要我当专员了。”

“你的妻子这回可高兴了。”海伦说。

“对我来说这真是无所谓的事。”

“啊,当然也很重要了。”她的驳斥脱口而出。这是她的另一个惯例——只有她一个人在受煎熬。他会像科利奥兰纳斯[79]一样,很久很久不肯出示他受到的创伤,但迟早他还是不得不这样做。那时他就会像演戏似的把自己的痛苦描述一番,直到连他自己也觉得他的话不够真实为止。他有时会想:也许归根结底她是对的;也许我并没有痛苦。海伦说:“专员当然是不允许被人怀疑的,同恺撒[80]一样,对不对?”(她的话同她的拼法一样,都不很准确。)“我想,这就是我们俩事情的结束吧。”

“你知道咱们俩的事是不会结束的。”

“啊,但是专员可不能让一个情妇偷偷摸摸地藏在一所尼森式活动房子里啊!”她这句话的辛辣在于用了“偷偷摸摸”这个词,但是他还记得她给他写的那封信,答应为他做出一切牺牲,叫他或留或弃随意处置自己,他又怎能对她有一点儿怨怼呢?一个人是不能永远英勇豪迈的,就是那些已经把一切奉献出去的人——为了上帝或是为了爱情——有时在思想里也想把舍弃的东西重新拿回来。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不是还有那么多人无论在多么冲动的情况下也做不出英勇行为来吗?值得看重的还是行动啊。斯考比说:“如果当专员还保不住你,我就不要当专员了吧。”

“别说傻话了。”她装作很讲道理的样子说。斯考比知道这天是她情绪恶劣的日子。“说到底,我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我得到的很多。”他说。他自己问自己:这又是为了安慰人的一句谎话吗?最近这些天,他说了那么多谎话,以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谎自己都记不住了。

“也许每隔一天你能偷偷溜出来一两个小时。过夜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绝望地说:“噢,我有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

他说:“现在还不成型。”

她搜肠刮肚地用尽一切她想到的刻毒话说:“好吧,那就早一点儿叫我知道吧。我的意思是,我好同你配合。”

“我亲爱的,我到这里来不是要同你吵嘴的。”

“我有时候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就拿今天来说吧,我是给你送家具来的。”

“啊,是这样的,送家具。”

“我的车子在这里。让我送你到海滨去吧。”

“啊,咱们不能让别人看见在一起啊。”

“别瞎说了。露易丝也在那里呢,我想。”

“看在上帝的份上,”海伦说,“别让我见到那位神气十足的女人吧。”

“那么好吧。我带你去兜兜风吧。”

“兜风更安全些,是不是?”

斯考比扶着她的肩膀说:“我不是永远想到安全的。”

“我认为你是的。”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抵抗力崩溃了,他对她大声喊着:“牺牲不完全是你这一方面的。”他怀着绝望的情绪,看着一场风波从远处向他们两人一步步逼近,仿佛是大雨前的一阵龙卷风,旋转着的黑色风柱转眼间就要把整个天空遮盖住。

“当然工作要受到点儿牺牲。”她用孩子似的讽刺口吻说,“要零零碎碎地挤出这么多时间来。”

“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他说。

“你是什么意思?”

“我对将来不抱希望了。我已经让自己下地狱了。”

“别演这出闹剧了,”她说,“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不管怎么说,你刚才还同我说过你的将来——快当专员了。”

“我说的是真正的将来——永恒的将来。”

她说:“如果我讨厌什么,那就是你的宗教信仰。我想这是因为你的老婆是个虔诚的教徒。真是虚伪透了。如果你真正相信,你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但是我的确相信,而且我也来了。”他惶惑地说,“我也不能解释,但是我就是这样做了。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当兰克神父举着圣体走到下面栏杆前边的时候……”

海伦满怀轻蔑地不耐烦地喊起来:“这些事你从前早就对我说过。你不过是想把我镇住。你不相信地狱,就像我不相信一样。”

他拉起她的手腕,狠狠地握在自己手里。他说:“这样你就挣不脱了。我相信的,我告诉你。我相信我要永世沉沦到地狱里——除非有奇迹发生。我是一个警察。我不会胡说的。我做的事远远比谋杀还要严重——谋杀不过是一次行动,打一棍子、捅一刀,或者开一枪,事情干了也就完了,但是我却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我的堕落,就好像胃上的黏膜,永远也摆脱不掉。”他把她的手腕松开,像是两颗什么种子似的往石板地上一摔,“不要假装没有见到过我的爱情吧。”

“对你妻子的爱情,你是说。你害怕被她发现。”

他胸中的怒气已经枯竭了。他说:“对你们两个人的爱情。如果只对她一个人,解决的办法就很直截了当了。”他用手捂着眼睛,感到又一阵怒气往上撞。他说:“我看不到别人的痛苦,可是我却总是引起人们的痛苦。我要逃开,要逃开。”

“逃到哪去?”

歇斯底里和怒气减退了,诡诈像一只杂种小狗似的又跨进门槛来。他说:“噢,我只不过是想去休休假。”接着,他又加了一句,“我睡眠很不好,胸口有时候疼得很奇怪。”

“亲爱的,你病了吗?”旋风柱沿着它的轨道飞驰过去,暴风雨现在正在袭击着另外一些人;它已经越过他们两个人了。海伦说:“亲爱的,我的脾气太坏了。我对什么都感到厌腻,心里烦得要命——其实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你去看医生了吗?”

“等我有了时间,我会马上到阿基尔医院找特拉威斯医生看看。”

“大家都说塞克医生更好。”

“不,我不想找塞克医生。”当怒气和歇斯底里过去以后,他眼睛里的海伦又和头一天晚上响警报的时候一模一样了。他想,啊,上帝,我不能离开她,也离不开露易丝。你不像她们两人那样需要我,你有你的虔诚信徒、你的圣人和所有在天国里同你在一起的人。你可以不需要我。他说:“我现在带你去兜兜风吧。这对咱们两人都有好处。”

在幽暗的汽车房里,他又握住她的手,吻她。他说:“这里没有窥视的眼睛……威尔逊看不到我们。哈里斯也没有盯着我们。尤塞夫的佣人……”

“我亲爱的,如果你觉得对你有好处的话,我明天就离开你。”

“对我没有好处,”他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写过一封信——后来弄丢了。我尽我的力量把一切都写下来了,清清楚楚,白纸黑字地写着,为的是告诉你我不再谨慎小心了。我在信里说,我爱你甚于爱我的妻子……”他踌躇了一会儿,“甚于爱上帝。”说到这里时,他听到自己肩膀后面,汽车旁边,有人出气的声音。他厉声问道:“谁?”

“怎么回事,亲爱的?”

“这里有人,”他绕到汽车的另一面,厉声吆喝说,“谁在这儿?出来!”

“是阿里。”海伦说。

“太太让我来的。”阿里说,“我在这儿等着老爷,想告诉你太太回来了。”他躲在黑影里,几乎分辨不出来。

“你干吗躲在这儿?”

“我的脑袋疼,”阿里说,“我睡着了,睡了一小觉,一小觉。”

“别吓唬他,”海伦说,“他说的是实话。”

“回家去吧,阿里,”斯考比吩咐道,“去告诉太太我马上就回去。”他看着阿里蹑着脚走到外边一座座尼森式房屋当中的阳光里,头也没有回一下。

“别去想他了,”海伦说,“他什么也不懂。”

“阿里在我这里已经待了十五年了。”斯考比说。这是十五年来阿里第一次在他面前显得做了亏心事。斯考比想起佩倍尔顿自杀时候的事,阿里如何在颠簸的汽车里扶着自己喝茶,接着他又想起威尔逊的小佣人在警察局门前贴着墙溜走的事。

“阿里还是信得过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斯考比说,“我已经失去了信任人的本领了。”

露易丝在楼上睡觉。斯考比坐在桌子前边,日记在面前摊着。在10月31日这一日期下面他已经做了这样的记载:专员今晨通知我接替他职务一事。给海·罗送去几件家具。露易丝知道我晋级的消息,非常高兴。另外这一种生活——没有遮掩的,不受干扰的,由事实构成的——像罗马式建筑的基础一样伫立在他的手下。这本是他应该过的一种生活;谁读了他的日记也不会想到汽车房里的那一暧昧的、丢脸的场面,他和葡萄牙船长的密谈,露易丝误打误撞地道出的痛苦的事实,海伦对他弄虚作假的谴责……他想:本来该是这样的啊。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不应该再陷入强烈的感情中了;我的年纪已经太大了,不应该再做欺骗人的事了。说谎是年轻人的事,他们还可以过一辈子真实的生活,医治自己的谎言。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他继续在日记上写道:下午两点气温九十二华氏度。壁虎在墙上噗地一跳,小嘴巴咬住一只飞蛾。室外不知什么东西在搔门,是一只野狗吗?他又把笔放下来,孤寂像一个来客在他的桌子对面坐下来。他的妻子就睡在楼上,他的情妇在离他不到五百码远的小山上,按道理他不该感到孤寂,但是孤寂偏偏像是个不需要开口的来客似的坐在对面陪着他。他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样孤单、凄凉。

现在他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实话了。有一些事不能让专员知道,也有一些事不能让露易丝知道,甚至他能够对海伦讲的话也只限于一定范围;他既然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痛苦已经做出那么大的牺牲,又何必给别人增添一些无谓的苦恼呢?至于上帝,他只能像对敌人一样的对他讲话——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嫌怨。他把手在桌子上摆动了一下,孤寂仿佛也在摆动自己的手,指尖和他的指尖碰到了一起。“我和你在一起,”他的孤寂对他说,“我和你在一起。”他忽然想到,如果别的人知道事实真相的话,可能还会嫉妒他的:巴格斯特会为了海伦嫉妒他,威尔逊可能会为了露易丝嫉妒他。这个老家伙不声不响地什么都干出来了,弗莱赛尔也许会舔舔嘴唇惊叫一声。“他们或许认为,”他感到吃惊地想,“我从中得到不少好处。”但是他却觉得不可能有人比他得到的东西更少了。他甚至无法怜悯自己,因为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流放到沙漠的深处,连皮肤都已经变成黄沙一般的颜色了。

房门在他背后发出一声吱溜的轻响,斯考比并没有转动身躯。他想,密探已经溜进屋里来了。是威尔逊、哈里斯、佩倍尔顿的小佣人、阿里……还是别的什么人?“老爷。”一个声音低低叫了一下,赤裸的脚掌轻轻拍打在水泥地上。

“什么人?”斯考比没有回头问道。一只粉红色的手掌把一个小纸团扔在桌子上,接着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那个声音又说:“尤塞夫叫我悄悄来,不叫人看到我。”

“尤塞夫要做什么?”

“他送给您礼物——小小的礼物。”门又关上了,寂静重新回到房子里来了。孤寂开口说:“咱俩把这个纸包打开吧,你和我。”

斯考比把纸团拿起来。纸团很轻,但是里面包着一个很小的硬东西。最初他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他以为是一粒小石子,放在纸里面为了给纸团一点儿重量。他在纸上找寻字迹,那当然是没有的;尤塞夫能够相信什么人,请他替自己写字呢?但是马上斯考比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一颗钻石,一颗装饰用的钻石。斯考比对钻石是个外行,但是他猜想这颗钻石至少抵得上他欠尤塞夫的全部债务。很可能尤塞夫得到消息说,他从希望号送走的钻石已经安全达到目的地了。这粒钻石是为了表示感谢,不是贿赂,尤塞夫会用一只肥胖的手按着他那诚挚的好像袒露在外面的心这样解释说。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阿里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出现在门口。他说:“这个小门德狗崽子贼头贼脑地到处转。他要撬门。”

“你是什么人?”斯考比说。

阿里揪着的那个孩子又气又怕地喊叫起来:“我是尤塞夫的听差,我给老爷送信来的。”他指了指桌子,钻石就放在桌上的纸团上。阿里的眼睛随着小孩的手望到桌子上。斯考比对孤寂说:“咱们俩得赶快想个主意。”他转过来对那个孩子说:“你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来,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像个小偷似的溜进来?”

小孩生着所有门德族人都有的瘦小的身体、忧郁的目光和暗淡的眼睛。他说:“我不是贼。”他只是把“我”这个字略微说得重了一些,所以他很可能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又接着说:“老爷叫我悄悄送来。”

斯考比说:“把这个拿回去,给尤塞夫,告诉他我要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样的钻石的。我想这是他偷来的,我马上就会查清楚的。去吧。拿着它。阿里,把他弄走。”阿里把这个孩子推到门外边,斯考比听到他们在院子里小径上的橐橐的脚步声。他们是在小声说话吗?他走到门边,在他们后边喊:“告诉尤塞夫,我过一两天晚上去找他,我要好好地同他谈谈这件事。”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心想:阿里知道了多少事啊!他觉得自己对阿里的猜疑又像热病一样随着血液在身体里流动。他有力量把我毁掉,他想,他有力量把她俩毁掉。

斯考比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苏打水。露易丝在楼上叫:“亨利。”

“干什么,亲爱的?”

“有十二点了吗?”

“快了,我想。”

“过了十二点你就别喝酒了,好不好?你记得明天咱们要做什么吗?”他一边把酒喝干一边想:他当然记得,明天是11月1日——诸圣节,是万灵节前夕。从威士忌表层上飘浮过去的是什么幽灵啊?“你要去领圣体,是不是,亲爱的?”他疲惫不堪地想:今后这种事永远也没有完了,为什么我要现在画一条线呢?我不妨继续使自己堕落下去,直到最后。孤寂是他的威士忌唯一能招引来的鬼魂;孤寂坐在他桌子对面朝他颔首,从他的杯子里啜了一口酒。“下一次,”孤寂告诉他,“该是圣诞节了——午夜弥撒——你知道,下一次你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那天夜里你找什么借口也不顶用了。在那以后——”一长串节日,春季和夏季的早弥撒,像一幅万年历一样无限地展开。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幅图画: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因为受到雨点一样的暴打而双目紧闭——上帝的被打得晕眩的头来回摆动着。

“你去吗,蒂奇?”他觉得露易丝的喊声突然流露出某种忧虑,好像猜疑又在她耳边悄悄地讲了些什么似的。他又在想:阿里真的信得过吗?所有那些殖民地商人和靠国内汇款过活的侨民的聪明世故也开始告诉他:“永远不要相信黑人,到头来他们会把你出卖了。我的佣人已经使用了十五年……”所有猜疑的鬼魂在万灵节前夜都游荡出来,聚拢在他的酒杯周围。

“去呀,亲爱的,我去。”

“你只要说一句话,”他对上帝说,“于是无数天使……”他用他那戴着戒指的手在上帝眼睛下面打了一拳,眼看着青肿的皮肤绽裂开来。他想:“到了圣诞节,再来一次。”他要把圣婴的头按在马厩的污秽里。他向楼上喊:“你说什么,亲爱的?”

“啊,我在说咱们有好几件事明天要庆贺一下。咱们又团聚了、你升了专员……生活是多么欢乐啊,蒂奇。”这就是我的酬报,他赌气似的对孤寂说,把威士忌洒了一桌子。他挑逗幽灵们,要使它们使出全部本领来,他要看着上帝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