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将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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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波将金曾一度罹患重度间歇性抑郁症,其病情的发作多少有些规律可循。发病期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也绝不能进入他的房间。宫廷里没人提及他的病痛,尤其因为大家都知道,谁若是对此稍有暗示,便会在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那里失宠。一次,这位内阁总理大臣的病情发作后持续时间极长,并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在存放公文的房间里,女皇命他签字处理的公文堆积如山。宫中高官们对此束手无策。就在这时候,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名为舒瓦尔金(Schuwalkin)的小录事进入了内阁总理大臣府的前厅,发现内阁大臣们正如往常那样,聚在一起喋喋叫苦。见此状,舒瓦尔金殷勤地问道:“大人们,发生什么事了?有何可让鄙人效劳的吗?”众大臣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并叹惋称,他什么忙也帮不了。而舒瓦尔金听后却答道:“大人们若只是为此事劳神,那么请将文书交予鄙人吧,由鄙人为各位代劳便是。”内阁大臣们听后觉得,让他一试,但也无妨,便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舒瓦尔金把那捆公文夹在腋下,穿过大厅和迂回曲折的长廊,向波将金的卧室走去。到了那儿以后,他连门都没敲,甚至都没停一下,便直接转动了门把手。门没锁。在半昏暗的卧室里,波将金在床上坐着,身穿一件破旧的睡衣,正在啃手指甲。看到这一情景,舒瓦尔金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桌旁,将羽毛笔沾好墨水后放到波将金手中,拣出最上面的一份公文放到他膝盖上。波将金先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这位不速之客,然后如在睡梦中一般,恍恍惚惚地签署了这份公文,然后又签了另一份,最后把所有公文都签了。最后一份签好后,舒瓦尔金夹上卷宗,径直离开了房间,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他兴奋地挥舞着这些文书,回到了前厅。内阁大臣们向他蜂拥而来,将他手中的文书夺了去,并连连向公文鞠躬。片刻之后,大臣们突然都呆若木鸡,沉默不语了。这时,舒瓦尔金又走到他们近前,询问他们为何如此惊愕。就在这一刻,他也看到了那些署名。所有公文上签的都是:舒瓦尔金、舒瓦尔金、舒瓦尔金……

这个200年前的故事宛如卡夫卡作品的急先锋,笼罩其间的谜题便是卡夫卡作品之谜。内阁总理大臣府和档案室,那些泛着腐朽味道、年久失修的昏暗房间所构筑的便是卡夫卡的世界。殷勤的舒瓦尔金因将诸事想得过于简单而最终一无所获,他便是卡夫卡的主人公K.。半睡半醒、不修边幅的波将金身处一个偏远的封闭空间,终日昏昏沉沉,他则是卡夫卡笔下众多当权者的先人。在卡夫卡笔下,这些当权者或表现为阁楼上的法官,或表现为栖身于城堡的秘书,但不论地位多高,他们都是已沉沦之人,或者更确切来说,都正在沉沦。而那些最底层和最腐朽之人,那些守门人和年迈体弱的官员,则又可能会突然显得大权在握。但他们为何终日昏昏沉沉?或许因为他们是[擎天神]亚特拉斯的后人,在用双肩支撑着世界?或许他们因此才将头如此“深埋于胸前,以至于人们几乎看不到他们的眼睛”,就如肖像画上的城堡长官,或者独处时的克拉姆(Klamm)?然而,他们肩上背负的并非世界;单单日常琐碎之事,就已使他们不堪重负:“他的疲惫,是斗士在格斗后的精疲力竭,他的工作是要将官僚办公室的一角粉刷成白色。”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acs)曾说:如今要制造一张像样的桌子,人们得有米开朗琪罗的建筑禀赋。如果说,卢卡奇的思考立足于各个时代,那么卡夫卡的思考则立足于世界本身。故而,上面引文中的那个人在粉刷时需要推动的,是世界本身[的展开],并且他还是以最不显眼的姿态做到这一点的。卡夫卡笔下的人物经常无缘无故就鼓起掌来。然而,有一次他的文中却顺便提到,那些鼓掌的手“实为汽锤”。

我们熟知的这些当权者一直在缓慢地运动着,或向下走,或向上走。然而,使人感到最可怕的,是当他们从最腐朽的深渊中,即从父辈那里崛起之时。儿子轻柔地安顿年老体弱且冷漠迟钝的父亲睡下后,随即安抚父亲道:“‘放心吧,给你盖好了。’——‘不!’父亲喊着表示反抗,并用力地将被子掀开,一时间,被子倏地就被掀平整了,父亲径直从床上站了起来,仅用一只手轻扶着天花板。‘我知道,你早就想把我盖起来,你个小兔崽子,可是我还没被盖住呢。我就是留着最后一口气,用来对付你也足够了,甚至还绰绰有余!……所幸的是,当父亲的不用人教,便能看穿你这个当儿子的。’……他已经完全站稳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并且因看穿了儿子而洋洋得意。——……‘现在你该知道了吧,这叫人外有人,并非如你一贯所想的那样,只有你自己!原本以为你是个无辜的孩子,但事实上,你根本就是个魔鬼!’”父亲摆脱了羽绒被的重负,同时也摆脱了世间的重负。他必须使世界本身动起来,这样才能使古老的父子关系变得活跃起来,产生重大后果。然而,它产生的后果何其重大!他判处儿子溺毙之刑。父亲是惩戒者。罪责浸染了父亲,同样也浸染了法院官吏。诸多迹象表明,对卡夫卡而言,官吏世界和父辈世界如出一辙。但这种相似性并不能让他们引以为傲。冷漠迟钝、腐朽败落、污秽肮脏构成了他们的共性。父亲的制服污迹斑斑;他的内衣不洁净。官吏们的生活环境也肮脏不堪。“她[《城堡》十七章中赫伦霍夫旅馆的老板娘]不明白,为何党派之间非得有交往不可。‘为了把门前的台阶弄脏呀!’曾经有个官吏或许是恼了,这样回答她。而她却觉得这个回答让她茅塞顿开。”如这里所述,不洁净是官吏们的典型属性,这使人们可以视他们为不折不扣的寄生虫。当然,这帮人并非靠经济上依赖他人,而是靠吞噬理性与人性的力量得以苟活。而卡夫卡笔下那些奇特的家庭中,父亲也是靠着儿子才得以苟活,活像只附着在儿子身上的巨大寄生虫。他不但吞噬着儿子的力量,也吞噬着儿子的存在权。父亲是惩戒者,同时也是控诉人。在他的控诉中,儿子所犯的仿佛是种原罪。因为若卡夫卡界定的原罪针对的不是儿子,又会是谁呢:“原罪是人所犯的古老过错。原罪就在于,人不断地指责他人,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认为人们对他犯下了原罪。”然而,被指控犯下原罪——传承罪责——的人,不正是继承了父亲罪责的儿子吗?这样看来,儿子便是有罪之人。但人们却不能从卡夫卡的上述话中推断出,这一指控是有罪的,因为这种推断是错误的。卡夫卡从未写过,这一指控是不公正的。此处审理的是一桩永远悬而不决的诉讼案,并且这将对指控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为了赢得诉讼,父亲要求法官和官吏们与自己攻守同盟。他们可无限度地被收买、被贿赂,但这并非最糟糕的。因为事实上,他们有着如此不堪的核心特质,以至于只有在收受贿赂时,他们的表情里才会透出一丁点儿人性。尽管法官们掌握着律法,但是人们对它却不得一见。K.推想,“‘这套审判体系的特点之一就在于,被审判的人不但是无辜的,而且也对审判一无所知’”。在远古时代,律法和约束性的规范是不成文的。人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触犯了它们,并且必须因此而赎罪。尽管毫不知情便要赎罪的人极其不幸,但从公正的角度来说,他必须赎罪却并非偶然,而是命运的安排,此处的命运有着双重含义。在简要考查了古代命运观后,赫尔曼·科恩(Herman Cohen)将命运称作一种“不可避免的洞见”,他认为,正是“命运制度本身,才推动和导致了对制度的偏离和触犯”。对K.提起诉讼的司法制,亦是类似的制度。它还可以回溯至十二铜表法(Zwölf-Tafel-Gesetzgebung)之前的史前时期,那时取得的最初成就之一就是有了成文法。尽管那时的律法书里有了成文法,但法仍是保密的,在此基础上,史前时期的统治变得更肆无忌惮了。

在卡夫卡笔下,官场与家庭里的种种状况以诸多不同方式产生了交叠。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城堡山下那个村里人人熟知的一句话中窥见一斑。“‘我们这儿有这样一句话,也许你已听说过,那就是:官方的决定就像大姑娘一样羞答答。’‘这倒是一句很中肯的评语,’K.说……‘但或许官方的决定与大姑娘之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共同点。’”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一点可能在于,二者可以为了任何事情出卖自己,就比如K.在《城堡》(„Das Schloß“)和《审判》(„Der Prozeß“)中遇到的羞羞答答的姑娘们,她们既眷恋床事,也沉溺于放荡淫乱的家庭生活。她们在K.的旅途中随处可见;他征服她们,就如他征服那个酒吧女招待那样,毫不费事。“他们抱在了一起,她娇小的身躯在K.的手里滚烫。他们昏昏沉沉地在地上翻滚着,其间,K. 多次试图摆脱这种无意识状,但都是徒劳。他们就这样在地上滚了没多远,懵懵懂懂地撞到了克拉姆的房门上,然后躺在了泼洒上了很多啤酒、布满各种垃圾的地上。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逝去……在这段时间里,K.总觉得自己迷路了,或者说,到了无比遥远、人尚未及的异国他乡。在这里,甚至连空气都与故乡的截然不同,陌生得仿佛要使他窒息。但这又对他产生了如此大的诱惑,使得他只能在这一国度里越走越远,在这一迷途上越陷越深。”我们之后还会提到这里所说的异国他乡。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妓女般的女人没有一个能给人美感。在卡夫卡的世界里,美(Schönheit)只出现在一些极为隐秘的地方:比如被告人身上。“‘然而,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个自然科学现象……’他们之所以美,不可能是因为罪责使他们美……他们也并非因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才变得美了……因此,他们的美,只可能是因为人们对他们提起了诉讼,提起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诉讼。”

从《审判》中可以看出,这种诉讼对卡夫卡笔下的那些被告人来说常常毫无希望,即便他们有望被宣判无罪。在卡夫卡创作的人物中,或许只有这些毫无希望的被告人才能给人美感。至少,这一推断与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保存下来的一段谈话片段相吻合。他写道:“我想起了与卡夫卡的一次谈话。我们从当下的欧洲和人类的败落谈起。他说:‘我们是上帝脑中浮现的各种虚无的想法,各种想要自杀的念头。’这首先使我想到了诺斯替派(Gnosis)的世界观:上帝是恶的造物主,世界便是他的原罪。‘噢,不是这样的’,他说,‘我们的世界只是上帝某种坏情绪的产物,只是上帝过得不好的一天。’——‘你是说,我们所看到的、知道的世界之外,还有希望?’——他微笑道:‘噢,希望有的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只不过,它们都不属于我们。’”这些话架起了一座桥梁,指引我们通向卡夫卡笔下那些最不同寻常的形象。只有它们摆脱了家庭的温床,或许也只有它们还有希望。但它们不是动物,甚至也不是那些诸如猫羊(Katzenlamm)之类的生物杂种,或[《家父之忧》(„Die Sorge des Hausvaters“)中]奥德拉德克(Odradek)般的半人半物。那些最不同寻常的形象仍生活在家庭的魔力圈内。格里高尔·萨姆沙(Gregor Samsa)恰恰是在父母家里醒来后成了大甲虫,那个既是猫,又是羊的奇特动物,是父亲手中的一件家传物,而奥德拉德克则是父亲的一桩心病,所有这些安排都不无原因。事实上,那些“助手们”却不属于上述形象范畴。

这些助手们所属的形象范畴贯穿于卡夫卡的所有作品。属于这一范畴的,有在《观察》(„Betrachtung“)中被揭穿的骗子,有在深夜的阳台上以邻居身份出现在卡尔·罗斯曼(Karl Roßman)面前的大学生,还有居住在那个南方城市中不知疲倦的愚人们。他们存在于朦胧的氛围中,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在深受卡夫卡喜爱、并曾写下长篇小说《助手》(„Der Gehülfe“)的罗伯特·瓦尔泽(Robert Walser)的短篇作品里,人物身处的氛围也飘忽不定。此外,人们还可以想到印度神话传说中的乾闼婆(Gandharwe),一种尚未完成而似迷雾般的造物。卡夫卡的助手们便是如此;他们不属于任何其他形象范畴,但却又与所有形象范畴藕断丝连:他们是奔忙于这些形象群之间的信使。如卡夫卡所说,他们形似[《城堡》中的]巴纳巴斯(Barnabas),一个信使。他们尚未完全脱离自然母亲的怀抱,因此,他们“为自己在屋子角落的地板上铺了两件破旧的女士上衣,然后躺在上面。他们……以尽量少占地方为荣。尽管他们不停地窃窃私语,咯咯地笑个不停,但是为了履行承诺,他们交叉双臂、合拢双腿,一同蜷伏在角落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看起来就像角落里的一个大线团”。对诸如此类的人而言,对这些尚未成熟、举止笨拙的人而言,希望还是存在的。

从这些信使身上,我们可以辨认出一些温和的、无约束力的规范,而约束这些被造物整个世界的,则是一种沉重、晦暗的律法。这些被造物中,没有一个有固定的位置、有清晰且不可替换的轮廓;没有一个不是正处于上升或下降过程中的;没有一个不是正在与敌人或邻人互换位置的;没有一个不是度过了一生却仍未成熟的;没有一个不是已精疲力竭却仍处于漫长旅程开端的。在此,我们根本无法去谈各种制度和等级。这里所铺开的神话世界,要比卡夫卡的世界年轻得多,因为神话曾许诺要救赎[卡夫卡所描述的]这一世界。然而,若我们就此只可肯定一点,那么,这一点便是:卡夫卡并未受到神话的诱惑。卡夫卡是另一个奥德修斯,他让这一诱惑“在他那望向远方的目光面前”彻底失效了,“凭着他的决绝意志,塞壬真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当他经过她们之后,他便完全记不起她们的存在了”。在卡夫卡的众多古典先人中,有犹太人,也有中国人,这些我们都还会再谈到,但我们决不能忘记这位希腊人。奥德修斯伫立于神话和童话的分水岭上。理性与谋略将各种诡计写进了神话;神话中的种种威力不再是不可战胜的。童话便是关于战胜这些威力的传说。当卡夫卡开始写传说时,他其实是在为辩证者们写童话。他将一些小计谋写进童话;然后把这些计谋当成一种论据,用它们来证明,“即便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乃至幼稚可笑的方法,也可以起到拯救的作用”。他用这句话开始了《塞壬的沉默》(„Schweigen der Sirenen“)所讲的故事。塞壬在他的笔下沉默了;她们有“一种比歌声更可怕的武器……那便是她们的沉默”。她们用这一武器来对付奥德修斯。卡夫卡引用传说道,但他“当时那样诡计多端,就如一只狡猾的狐狸,连命运女神也看不透他的心。也许当时他——尽管人的智力无法理解这一点——的确发现了塞壬的沉默,并把这一”传说中“发生的假象只当作了用来对付她们和众神的盾牌”。

卡夫卡笔下的塞壬是沉默的。其原因或许也在于,在他看来,音乐和歌声是逃脱的一种表达,或者至少是脱身时所必需的抵押品。这是用来换取希望的抵押品,他来自那个虽卑微、不足、日常的,却能使人感到欣慰的愚蠢可笑的中间世界,这个世界便是那些助手们栖居的家园。卡夫卡就像那个离家外出去体会敬畏的少年。他闯进了波将金的官邸,最后却在地下室的洞里预见了那只会歌唱的老鼠——约瑟芬(Josefine)。卡夫卡这样描述她的特点:“她散发着无比短暂的童年的味道,其中夹杂着某种已逝的、再也无处可寻的幸福,但也夹杂着当下繁忙生活的些许气息,透着这种生活中难以捉摸、却始终存在,无法扼杀的一丝愉悦。”

注释

[1] 格里戈里·亚历山德罗维奇·波将金(Grigori Alexandrowitsch Potjomkin,1739—1791),俄国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陆军元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