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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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彼得·布鲁克

事后想起来——在街上,在火车上,穿越田野——这一切都会显得荒谬,可一场戏剧恰恰是与荒谬的一次合谋,是它奢侈的活力操演。瑞斯,在一个伦敦秋日的周末百无聊赖,没太注意戏码就走进奥德乌奇剧院,第一幕看下来感觉平庸;而荒谬就在幕间休息时发生,一个灰衣男人靠近他的座位,彬彬有礼地邀请他随自己出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并未大惊小怪,想来是剧院主管在进行一次调查,某种空泛的市场调研。“想征求意见的话,”瑞斯说,“我觉得第一幕太松散,比如灯光……”灰衣男人友好地表示同意,但他的手仍然指向边上的出口,瑞斯这才明白应该起身随他出去,不劳人家一再邀请。“他可能想喝杯茶。”他一边想着一边下了几节台阶,走向边上的走廊,心不在焉又颇有不满地跟在后面。他几乎迎面撞上一幅中产阶级书房模样的舞台背景,有两个看上去很无聊的男人跟他打招呼,仿佛他的到来都在意料之中,不足为奇。“您的确是理想人选。”其中个子较高的男人说道。另一个男人只是点点头,像是个哑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高个儿男人说,“不过我会给您简要解释一下您的角色。”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好像完全忽略了面前瑞斯的真实存在,只是在完成一项单调的指令。“我不明白。”瑞斯说着退了一步。“不明白更好,”高个儿男人说,“在这种情况下分析明白了反而是障碍,您会发现自己在习惯聚光灯之前就已乐在其中。第一幕您已经看过了;我知道,您不喜欢。没人喜欢。好戏从现在开始。当然,也得看情况。”“但愿如此,”瑞斯说,心想自己一定是理解错了,“不过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了。”他已经又退了一步,果然被灰衣男人温和地拦住,后者嘴里嗫嚅着道歉,却不肯让开。“看来您没明白我们的意思,”高个儿男人说,“很遗憾,因为离第二幕开始只剩下几分钟了。我恳请您认真听我说。您是豪威尔,爱娃的丈夫,您已经看见爱娃背着豪威尔和迈克尔私通,很可能豪威尔已经察觉了,但他决定保持沉默,为了什么理由目前还不清楚。请别动,那不过是一个假发套。”这劝告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灰衣男人和哑巴男人早已按住他的双臂,一个瘦高个儿的姑娘突然出现,正在往他头上套一样热乎乎的东西。“您不会希望我喊出声来,在剧场里闹一场吧。”瑞斯说,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恐惧。高个儿男人耸耸肩。“您不会那么做的,”他疲倦地说,“那样有失风度。对,我肯定您不会那样做。另外,这假发和您很配。您有红发的气质。”明知道不该说,瑞斯还是说了一句:“可我不是演员。”所有人,包括那姑娘,都笑着鼓励他。“千真万确。”高个儿男人道。“您非常清楚其中的差别。您不是演员,您是豪威尔。您上台的时候,爱娃正在客厅给迈克尔写信。您假装没看见她藏起信纸,也没察觉她的惊慌。从这时候起,您就可以随便演。露丝,眼镜。”“随便?”瑞斯说,默默地试图挣脱双臂,露丝给他架上一副玳瑁镜架的眼镜。“嗯,正是如此。”高个儿男人恹恹地说,瑞斯怀疑他已经厌倦了天天晚上都重复同样的话。提醒观众入场的铃声响了,瑞斯看见布景员在舞台上的动作,以及灯光布置的些许变化,影影绰绰;露丝突然不见了。他感到一种屈辱,不很强烈却十分苦涩,感觉仿佛置身事外。“这是一场愚蠢的闹剧,”他边说边要离开,“我提醒各位……”“我很遗憾,”高个儿男人喃喃道,“坦白地说我还以为您不至于如此。不过要是您这么想的话……”这算不上一个威胁,尽管三个男人把他围在了中间,这种形势下要么服从,要么开打;在瑞斯看来这二者一样地荒谬和虚妄。“豪威尔现在上场,”高个儿男人说,指着狭窄的幕后过道,“您一上去就可以随便演。不过我们不希望……”他说话的腔调温和可亲,丝毫没有打破大厅里突如其来的平静;大幕在天鹅绒的摩擦中上升,一阵温煦的风在他们身上吹拂。“随便您怎么想我,但是——”高个儿男人疲惫地加了一句,“现在,请上台。”无形的推搡中,三个男人陪他走到布景中间。一道紫色的光照得瑞斯睁不开眼;在他面前茫茫一片,一眼看不到尽头,左边隐约可见那巨大的洞穴,仿佛被抑制住的巨人的喘息,不管怎样那才是真实的世界,在其间有雪白的胸衣,或许还有礼帽或高耸的发髻渐渐浮现。他向后退了一两步,发现双腿不听使唤,他正要转身退回去,爱娃急忙站了起来,走上前,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手仿佛漂浮在紫光上,在白皙纤长的手臂的尽头。那只手冰凉,瑞斯感觉它在自己的手中微微抽搐。他任凭自己被带到舞台中央,茫然地听着爱娃的解释,说她头痛,说她喜爱书房的幽静,只等她话音一落就冲到台口,一句话告诉观众他们被捉弄了。但爱娃似乎在等他坐到那个与剧本情节和布景同样风格可疑的沙发上去,瑞斯意识到她这样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带着疲倦的笑容不断邀请,他还继续站着只会显得不合情理甚至可笑。从沙发上可以把池座的头几排看得更清楚,由紫色渐变为橙黄的光束依稀分隔出池座与舞台,但奇怪的是瑞斯可以更容易地面对爱娃,视线不再游移,这使他在荒唐中陷得更深,延迟了行动的时机——而那是唯一可做的抉择,除非他情愿屈从于疯狂,沉迷于幻象。“这个秋天的下午特别长。”爱娃边说边在书本和矮桌上的纸堆里找出一个白色的金属盒,递给他一根烟。瑞斯习惯性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愈发觉得自己戴着假发和眼镜实在可笑;点烟后吐出几个烟圈的惯常动作给了他喘息的空当,使他坐得更舒服些,缓解身体无可避免的紧张。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无形的冰冷的群星所注视。他倾听着自己对爱娃的回答,词语好像毫不费力地一个接一个涌现,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这场交谈好像纸牌的城堡,爱娃为脆弱的建筑渐渐搭建出城垣,而瑞斯轻松地把自己的牌插入其间,于是城堡在橙黄色的光中攀升,最后以一场冗长的解释告终,其中包含了迈克尔(“您已经看见爱娃背着豪威尔和迈克尔私通”)及其他人的名字,其他的地点,一次迈克尔的母亲(或者是爱娃的母亲?)参加的茶会,一次急迫的辩白,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一个满怀希冀的急迫的动作:爱娃向瑞斯俯过身去,仿佛要拥抱他,或者期望他来拥抱。在用极清晰的声音说完最末一个词之后,她凑到瑞斯耳边低声道:“别让他们杀我。”接着又立刻回复到原先职业化的腔调,哀怨地讲述自己的孤独和冷落。舞台深处有人在猛烈敲门,爱娃咬了下嘴唇好像要再说些什么(瑞斯这么觉得,但在茫然中没能及时回应),起身去欢迎迈克尔的到来,后者带着自负的微笑,在第一幕这笑容就已经让人倒尽了胃口。一位红衣女士,一位老人;瞬时间舞台上站满了人,彼此交换着寒暄、花朵和新闻。瑞斯握过每一只伸来的手,尽可能地早早坐回到沙发上,又点起一根烟作为掩饰;此时,表演可以省略他而继续,观众窃窃私语,对迈克尔和其他性格演员一连串精彩的言语游戏很是满意,而爱娃正忙着准备茶点,向仆人发号施令。或许正是时候走上台口,撇下烟头用脚踩灭,适时地宣布:“各位尊敬的观众……”但或许该更有风度(别让他们杀我),等到大幕降下,到那时冲上前去,揭穿这个骗局。在这一切中事关礼仪的一面不难遵从;瑞斯一边等待着他的时刻,一边回应着一位老者的搭话,接过爱娃递上的茶杯。爱娃没有看他的脸,似乎察觉到自己在被迈克尔和那位红衣女士所注视。一切在于坚持,与无尽的煎熬时光对抗,力争胜过那试图将他沦为傀儡的笨拙的合谋。他不难察觉在对他说的话里面(有时是迈克尔,有时是红衣女士,却不是爱娃,她现在几乎不跟他说话)总暗示着答案;让木偶按预定的内容回答,戏就可以往下演。瑞斯想到如果他能有多一点时间来控制局面,他就可以别出心裁地答话,使演员们陷入困境,那样会很有趣;但他们不会允许,他的行动自由形同虚设,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出格的反抗,徒然出丑。别让他们杀我,爱娃是这么说的,某种意义上这句话和其余一切同样荒谬,瑞斯仍感觉应该继续等待下去。大幕在红衣女士一句精辟而苦涩的回答中落下。瑞斯觉得演员们仿佛突然从一级无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变得渺小,冷漠(迈克尔耸耸肩,转过身,走向舞台深处),离开舞台,彼此避开视线,但瑞斯察觉到爱娃向他转过头,就在这时红衣女士和那位老者挎住她的手臂友好地将她领向布景右方。瑞斯想跟上她,隐约期望着在化妆室里进行一次私下交谈。“很精彩。”高个儿男人说,拍着他的肩头。“太好了,您演得实在太好了。”他指着大幕,从那里传来最后的掌声。“观众真的很喜欢。我们去喝一杯。”另外两个男人站在稍远处,友好地微笑着,瑞斯打消了跟上爱娃的念头。高个儿男人在第一条走廊的尽头打开一扇门,他们一起走进一间小屋,屋里有散放的几把椅子,一个衣柜,一瓶打开的威士忌和极精美的雕花玻璃杯。“您演得太好了。”高个儿男人又说了一遍,几个人在瑞斯身边坐下。“加一点儿冰,对吧?当然了,换了谁都会口干舌燥。”灰衣男人抢在瑞斯拒绝之前,递过来几乎是满满的一杯。“对豪威尔来说第三幕更困难,但也更有趣。”高个儿男人说。“您已经看见游戏是怎么进行的了。”他开始解释剧情,快速清晰,毫不含糊。“在某种程度上您使情况更复杂了,”他说,“我没想到豪威尔对他妻子会表现得那么被动,要是我的话反应会有所不同。”“怎么不同?”瑞斯生硬地问道。“哈,亲爱的朋友,这么问不合适。我的意见会影响您的决定,而您已经有预定的计划了。不是吗?”瑞斯没说话,他又说:“我跟您说这些正因为这和预定的计划没关系。我们都不希望冒险把剩下的部分弄砸。”瑞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可是,第二幕的时候您跟我说可以随便演。”瑞斯提醒道。灰衣男人笑了起来,但高个儿男人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摆出一副抱歉的表情。“但总有个界限,不管您称之为冒险或是听其自然,”高个儿男人回答,“从现在起我请您按照我下面的指令去做,在细节上您享有充分的自由。”他张开右手,手心朝上,眼睛盯住自己的手,另一只手的食指不时在上面指指点点。在两次啜饮之间(他们又给他斟满酒)瑞斯倾听着给约翰·豪威尔的指令。借着酒精的作用,也由于某种自我意识的缓慢恢复,他心中充满了冰冷的怒气,他毫不费力地发现了这些指令的真意,都在为最后一幕的情节冲突做预备。“我希望您听清楚了。”高个儿男人说道,手指在掌心画着圈。“非常清楚,”瑞斯说着站起身,“不过我还想知道在第四幕……”“我们别搞混了,亲爱的朋友,”高个儿男人说,“下一次幕间休息我们会回到这个题目,但现在我建议您专心在第三幕。对了,出门的衣服,请拿过来。”瑞斯感觉到那个不说话的男人上来解自己夹克的扣子;灰衣男人已经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粗呢外套和一副手套;瑞斯在三个人审视的目光中机械地换了衣服。高个儿男人已经开了门,恭候着;远处铃声传来。“这该死的假发戴着真热。”瑞斯想着,一口饮尽杯中的威士忌。他即刻置身于新的布景之后,有一只手友善地握住他的肘部,他没有反抗。“稍等,”身后响起高个儿男人的声音,“别忘了公园里有点儿凉。嗯,也许把夹克领子竖起来比较好……来吧,该您上场了。”迈克尔从路边的长凳上起身向他走来,开着玩笑打招呼。他应当被动地回应,谈论摄政公园里秋日的妙处,直到爱娃和红衣女士喂完天鹅后来到。头一次——他自己几乎和旁人一样惊异——瑞斯有意旁敲侧击,观众似乎很欣赏,而迈克尔不得不采取守势,被迫运用一切最明显的专业技巧来寻找出路;瑞斯蓦然背过身去,点起一根烟,装作避风的样子,他从眼镜上方一瞥便看见那三个男人在幕后,看到高个儿男人挥动手臂,做出威胁的动作。他在齿缝间冷冷一笑(他该是有些微醺,而且感觉甚佳,那挥动的手臂更为他的心情锦上添花),转过身把一只手搭在迈克尔的肩膀上。“在公园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可看,”瑞斯说道,“我实在难以理解在伦敦的公园里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天鹅或者情侣身上。”观众们比迈克尔笑得更为由衷,而后者对爱娃和红衣女士的到来显出过分的兴趣。瑞斯镇定自若地继续着他的叛逆,一步步颠覆着预先的指令,以一种激烈而荒唐的表演与技艺高超的演员们对抗,他们不断努力使他回到自己的角色,有些时候他们成功了,但他总是又一次逃开,想要以某种方式帮助爱娃,虽然并不清楚为了什么,但他对自己说(这让他觉得好笑,一定是威士忌的作用),现在他所改变的一切必将影响到最后一幕(别让他们杀我)。其他人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因为只消从眼镜上方往幕后左边一瞟,就能看见高个儿男人愤怒的神情。舞台上下都在与他和爱娃搏斗,他们插在中间阻止他俩交流,不给她机会和他说话。现在那位老先生带着一个神色阴郁的司机上场,出现了片刻的平静(瑞斯记得原先的指令:一个停顿,然后是关于买股票的交谈,红衣女士一句意味深长的台词,落幕),在这个空隙迈克尔和红衣女士都不得不退开,让老者与爱娃和豪威尔谈论证券操作(这出戏还真是包罗万象),借机进一步扰乱剧情的愉悦使瑞斯心中充满了近似幸福的感觉。他做了个表情显示出对投机冒险的不屑,顺势挽住爱娃的手臂,避开那位被激怒但仍微笑着的老者的掌控,和她一起走开,身后响起一阵机智的言辞,已经与他无涉,只为了应付观众而发,但爱娃却不同,温煦的呼吸在他脸颊一拂即逝,她用真实的声音对他轻声说道:“你要陪我到最后。”这耳语被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打断,她习惯性地去回答红衣女士的质问,而后者拉住豪威尔要他注意倾听那意味深长的结语。没有停顿,没有哪怕极小的空隙来使这结语为接下来的剧情转变做出铺垫,瑞斯看着大幕落下。“混蛋。”红衣女士骂了一声。“走吧,芙洛拉。”高个儿男人命令道,紧挨着瑞斯,后者正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混蛋。”红衣女士又说了一遍,拉过爱娃的手臂,爱娃低着头,好像不存在似的。瑞斯被推搡着离开,他感到无比幸福。“混蛋。”高个儿男人也骂了一声。有人在他头上近乎粗暴地一扯,但却是瑞斯自己把眼镜摘了下来,递给高个儿男人。“威士忌味道不错。”他说。“您是不是该给我下达关于最后一幕的指令……”又是一搡,险些将他推到在地,等他好容易直起身来,带着轻微的眩晕,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在一条灯光昏暗的过道里;高个儿男人不见了,另外两人把他夹在中间,完全用身体顶着他向前赶路。在昏黄的小灯下有一扇门。“把衣服换了。”灰衣男人递过他的外衣。还没容他穿上外套,就一脚踢开门,推得他一个趔趄冲上人行道,跌入阴冷的街巷,垃圾气味盈鼻。“狗娘养的,我会得肺炎的。”瑞斯想着,把手揣进兜里。在遥远的巷口有灯光,传来车辆的声响。在第一个街角(他们没动他的钱和证件)瑞斯认出了剧院的入口。既然没什么能妨碍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看完最后一场戏,他便走进剧院休息室的热气中,走进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酒吧;他还有时间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却感觉无力思考。直到大幕拉开前的瞬间,他才想到在最后一幕该由谁来扮演豪威尔的角色,会不会有另一个倒霉蛋正在经历着邀请的友善、胁迫的危险和强加的镜片;不过看来玩笑在每天晚上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因为他立刻认出了第一幕的演员,他在书房里读着一封信,又在沉默中把信递给身着灰衣、面色苍白的爱娃。“真荒唐,”瑞斯侧身对左边的另一位观众评论道,“怎么能演到一半换演员呢?”身边的那位观众叹了口气,一副疲倦的样子。“真搞不懂这些年轻演员,”他说,“一切都是象征,我估计。”瑞斯在座位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幸灾乐祸地品味着观众们的窃窃私语,显然他们不愿意像他的邻座那样被动地接受豪威尔的外貌变化;然而戏剧的幻象几乎立刻攫住了人们的注意力,演员很优秀,情节急转而下甚至出乎瑞斯的意料,他沉湎在一种惬意的漠然中。信是迈克尔写的,宣称他将离开英国;爱娃读完了又在沉默中还了回去;能看出她在无声地抽泣。别让他们杀我,爱娃曾经说过。你要陪我到最后,爱娃曾经说过这样荒唐的话。从安稳的观众席上很难想象她在那个糟糕的舞台上能有什么遭遇;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连续的哄骗,一段假发加人造树的冗长时光。当然那位无所不在的红衣女士的出现打破了书房里忧伤的平静,在他的沉默里,在他撕掉信丢进火里近乎浑不在意的姿态中,可以感受到豪威尔的宽恕或许还有爱意。似乎出于某种必然,红衣女士暗示迈克尔的离开不过是种策略,而豪威尔不屑于回应,但仍然礼貌性地邀请她共进茶点。仆人端着茶盘上场,使瑞斯感到说不清的喜悦;下午茶是剧作家最常用的桥段之一,特别是现在,红衣女士将一个浪漫派剧目里常见的小瓶把玩了片刻,灯光渐渐暗了下去,这种场景在一位伦敦律师的书房里是难以想象的。电话铃响了,豪威尔慎重地拿起听筒(可以预见那会是股票的暴跌或者任何其他终局时必要的危机);茶杯伴随着合宜的微笑在各人手中传递,美好的情调预示着灾难的降临。瑞斯发觉在爱娃把杯子挨近唇边那一刻豪威尔的表现似乎欠妥,猝然一动,茶水洒在她灰色的外衣上。爱娃一动不动,甚至有些可笑;各人的表情停滞了刹那(瑞斯不知为什么已经立起身来,身后有人不耐烦地抱怨着),红衣女士的惊叫与微弱的咯吱声混在一起,豪威尔的手举起来要宣布什么,爱娃歪过头去看着观众,仿佛不愿相信这一切,然后滑向一边,几乎横躺在沙发上,又开始缓慢地动弹。豪威尔好像发现了,却没有停步,猛然朝舞台右侧奔去。瑞斯没有看见豪威尔的逃逸,因为他在其他观众仍然端坐的时候已经奔跑在中央通道。他几步跃下楼梯,没忘记到衣帽间还了存衣牌,取出外套;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剧终时的第一阵响动,掌声和喧哗从剧场传来;剧院里的某个工作人员正在上楼。他逃向基恩街,经过路边的街巷时隐约看见一个黑影贴着墙移动;他从中被赶出来的那扇门虚掩着,但瑞斯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些就已经跑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他没有远离剧院所在的街区反而又沿着金斯维路下来,他估计没有人会想到在剧院附近寻找自己。他走进斯特朗区(他已经竖起大衣领子,脚步匆匆,手揣在兜里)直到迷失方向,在法院街一带纵横的巷陌间感到无从解释的轻松。他靠在一面墙上(微微气喘,感觉到汗水使衬衣贴在身上),点燃一根烟,调动起一切必要的词汇,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渐渐临近的脚步声阻止了他继续寻找答案,他边跑边想如果能过了河就安全了(他已经距黑衣修士桥不远)。他躲在一处门廊下,避开照亮通往水门方向的街灯。嘴上一烫;他赶紧扔掉被自己遗忘的烟头,感觉像是把嘴唇也扯了下来。在一片静寂的笼罩中他试图重新回到仍未解答的问题,但很嘲讽地那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只有过了河才安全。这不合逻辑,追踪的脚步一样可以追过桥去,追到对岸任何一条小巷;但他还是选择过桥,被一阵顺风吹着到了对岸,迷失在陌生的迷宫里,直至来到一处昏暗的地域;这一夜的第三次停歇,在一条逼仄幽深的死巷里,他终于能够面对那唯一一个重要的问题,瑞斯明白他无法找到答案。别让他们杀我,爱娃曾这样说过,而他做了他所能做的,笨拙又可怜,但他们还是杀了她,至少在戏里面他们杀了她,他只能逃走,因为戏不能就这么结束,茶杯无害地倒翻在爱娃的衣服上,爱娃却身子下滑直躺在沙发上;发生了别的事,而他没能在场阻止,你要陪我到最后,爱娃曾这样乞求,但他们把他赶出了剧院,使他远离将要发生的事情,而他,愚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观看却不理解,或者只是从自我中存在恐惧和逃避的那一部分出发加以理解,而此时此刻,整个人就像肚子上流淌的汗水一样黏稠,连自己也感到恶心。“可这跟我无关,”他想,“而且什么也没发生,那种事不可能发生。”他努力地对自己重复着:怎么可能有人来找他,邀请他参与那种荒唐事,又彬彬有礼地威胁相向;临近的脚步声一定是哪个流浪汉,不留痕迹的脚步。红发男人在他身边止步,几乎没都没看他一眼,抽搐着摘下眼镜,在夹克衣领上擦了擦又戴了回去,他不过是长得与豪威尔相似,还把茶杯打翻在爱娃的衣服上。“把假发摘了,”瑞斯说,“不然到哪儿都能认出你。”“那不是假发。”豪威尔(可能叫史密斯或者罗杰斯,他已经不记得节目单上是怎么写的了)回答。“我真傻。”瑞斯想。可以想象他们早就准备好与豪威尔头发一模一样的复制品,连眼镜也是仿制的。“您已经尽了力,”瑞斯说,“我当时在观众席都看见了,所有人都可以为您作证。”豪威尔靠着墙,颤抖着。“不是这回事。”他说。“那又怎么样,他们还不是一样得逞了。”瑞斯低下头;一阵无法战胜的疲倦将他压倒。“我也试着去救她,”他说,“可他们不让我继续了。”豪威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总是发生同样的事,”他自言自语道,“业余的都这样,以为自己能比别人做得好,结果一点儿用没有。”他竖起茄克的领子,手揣在兜里。瑞斯正想问他:“为什么总发生同样的事?如果这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逃跑?”警笛声仿佛在向这条巷子聚拢,追寻着他们的行踪。两人一同跑了好一阵,最后在一个角落停步,四周散发着汽油的味道,死水的味道。他们在一堆杂物后面休息片刻;豪威尔像狗一样喘着气,而瑞斯一边的腿肚子抽了筋。他揉着腿,靠在货物上,艰难地用一条腿保持平衡。“但也许没这么严重,”他嘀咕着,“您说过总是发生同样的事。”豪威尔用手捂住他的嘴;交替传来两声笛鸣。“我们各走一头,”豪威尔说,“也许两个人里有一个能逃掉。”瑞斯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仍然希望他能够先回答自己的疑问。他抓住他的手臂,使出全身的力气拉住他。“不要这么丢下我,”他恳求道,“我不能总这样糊里糊涂地逃下去。”他闻见货包散发出沥青的气味,手中空空如也。脚步声渐行渐远;瑞斯弯下身,打起精神,朝相反的方向出发。在街灯的光芒中他看见一个寻常的名字:罗丝巷。河在那里,有座桥。总会有桥可过,有街可走。


[13]彼得·布鲁克(Peter Brook,1925- ),英国著名戏剧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