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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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革命都是爆炸,而绝大多数爆炸所炸毁的东西都超过了原计划的规模。晚近的历史证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法国人并不真想把君主政体和贵族体制彻底炸毁。可他们却这样做了,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将其真正重新拼接起来。俄国人也是如此:他们只想在墙上炸出一条通道来,可他们却把整座房屋都炸毁了。

所有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一旦成功,就会走得太远,继而成为一种暴政。比如拿破仑和某个苏维埃。比如妇女自由运动。或许现代最了不起的革命就数妇女解放了;或许两千多年来最了不起的斗争就是妇女独立或自由的斗争。这斗争很艰苦,但我觉得它胜利了。它甚至过头了,变成了女人的暴政——家庭里的女人和世界上的女性思想和理想的暴政。不管你怎么说,这世界为今日女性的情绪所动摇着。今日男人在生产上和家务事上取得了胜利,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打仗、冒险、炫耀。现在这种胜利其实是女人的胜利。男人遵从女人的需要,表面上屈从于女人。

可他们内心又如何呢?毫无疑问,他们心里有斗争。女人不斗争就得不到自由,她仍然在斗争,斗得很苦,有时即便在没必要斗时她们也要斗。男人算完了,在女性精神动摇着当代人类时,很难指出哪个男人是不屈从女性精神的。当然,一切并不平和,总有斗争和冲突。

女人作为一个群体是在争自己的政治权力。可具体到个人,个别的女人是在与个别的男人作斗争——与父亲,兄弟,特别是与丈夫斗。在过去的年代里,除了某些阶段的反抗外,女人总是在扮演服从男人的角色。或许,男性和女性天生就需要这种服从关系。不过,这种服从一定得是出自无意识的信念,是发自本能的、无意识的服从。在某些时候,女人对男人所抱的这种盲目信心似乎削弱了,随后就崩溃了。这种情形总出现在一个伟大阶段的末尾和另一个伟大阶段伊始之时。似乎它总是以男人对女人的无限崇拜和对女王的美誉为开端。它似乎总是先带来短暂的荣耀,而继之而来的是长久的痛苦。男人以崇尚女人的方式屈膝,崇拜一过去,斗争重又开始。

这并不见得是一种两性斗争。两性并不是天生敌对的。敌对状况只出现在某些时候:当男性失去了无意识中对自身的信任而女性则先是无意识地而后又有意识地失去对他的信任。这不是生理意义上两性的斗争,绝不是。本来性是最能使两性融合的。只是当男人天性的生命自信心崩溃时,性才会成为一大攻击的武器和分裂工具。

男人一旦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女人就会开始与他斗争。克莉奥帕特拉与安东尼之间真的斗起来了——安东尼其实是为这才自杀的。当然,他是先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继而用爱来支撑自己,这本身就是虚弱与失败的征兆。一旦女人与自己的男人斗来斗去,表面上她是在为自由而斗,其实连自由她都不想要。自由是男人的座右铭,它对女人来说无甚大意义。她与男人斗,要摆脱他,是因为这男人并不真正自信了。她斗争来斗争去,无法从斗争中摆脱出来。今天的女人确实比有史以来的女人少太多的自由——我指的是女性意义上的自由。这就是说她拥有太少的安宁——太少那种涓涓细淌的女性之可爱的娴静,太少那种幸福女子花一样可爱的泰然自若,太少那种难以言表的纯属无意识的生命欢乐——自打男女相悦以来,女人越来越缺少这些女性生命的气息。今日的女性,总是那么精神紧张,时刻警觉着,赤膊以待,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斗争。她衣服穿得少,帽子像头盔,头发剪得短,举止僵硬,一眼看上去就会发觉她像个斗士,而绝不会像别的。这不是她的错,这是她的厄运。只有当男人失去了自信、连自己的生命都不敢相信时,女人才变成这副样子。

几个世纪以来,男人和女人之间结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怀疑的时代,这些联系让人觉得成了束缚,必须予以松懈才行。这是在撕碎同情心,割裂无意识中的同情关系。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无意识的柔情和力量的交流中发生的一种巨大摩擦。男人和女人并不是两个互不相干、各自完整的实体。尽管人们反对这种说法,可我们非这样说不可。男人和女人甚至不是两个分离的人或两种分离的意识和思想。尽管人们对此种说法表示激烈反对,可事实确实如此。男人永远与女人相连,他们之间的联系或明或暗,是一种复杂的生命流,这生命流是永远也分析不清的东西。不仅仅在夫妻之间如此,在其他男女之间亦如此,如:在火车上与我面对面而坐的女人或卖给我香烟的女子,她们都向我淌出一条女性的生命之流,喷发出女性生命的浪花与气息,它们都浸入我的血与灵之中,这才造就了我。随后我也把男性生命的溪流送还给女人,安抚她们,满足她们,把她们造就成女人。这种交流最时常地存在于公共接触中。男女间这种普遍的生命交流并没有中止过。倒是在私生活中难得交流了。所以我们都倾向于公共生活,在公共生活中,男女仍旧颇为相敬如宾。

可在私生活中,斗争仍在继续进行着。这斗争在我们的曾祖母那里就开始了;到了祖母那一辈斗争变激烈了;而到了我们母亲那一辈,这斗争成了生活中的主要因素。女人们认为这是为正义而进行的斗争。她们认为她们与男人斗是为了让男人变好,也是为了孩子们生活得更好。我们现在知道这种伦理的借口不过仅仅是借口而已。我们现在明白了,我们的父辈被我们的母亲们斗败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母亲真知道什么是“好”,而是因为我们的父亲们失去了对生命之流和生命真实的本能掌控。所以,女人们才不惜任何代价与他们盲目地斗,直到失败。

我们从小就目睹了这样的斗争。我们相信这种道德上的借口,可我们长大成人了,成了男人,就轮到我们挨斗了。现在我们才知道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借口,无论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没有,只是感觉想斗。而我们的母亲们,尽管她们坚称信“善”,可她们却对那种千篇一律的善厌恶透了,至死都不信。

不,这斗争仅仅是为了斗争而已。这斗争是无情的。女人与男人斗并不是要得到他的爱,尽管她会千遍万遍地说是为了爱。她与男人斗,因为她本能地知道,男人是爱不起来的,他已经不再自信,不再相信自己的生命之流,因此他不会爱了,不会。他愈是反抗,愈是坚持,愈是向女人下跪崇拜女人,他就爱得愈少。被崇拜的甚至被捧上天的女人,她内心深处本能地懂得,她并未被人爱着,她其实是在受骗。可她却鼓励这种骗局,因为这极能满足她的虚荣心。可最终复仇女神来报复这不幸的一对儿。男女间的爱既不是崇拜也不是敬佩,而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不是炫耀,也不是张扬。我们甚至说它就像呼吸一样普普通通而又必不可少。说真的,男女间的爱就是一种呼吸。

没有哪个女人是靠奋斗获得爱情的,至少不是靠与男人斗争来得到爱。如果一个女人不放弃她与男人的斗争,就没有哪个男人会爱她。可是女人什么时候才会放弃这种斗争呢?而男人又何曾明明白白地屈服于她了呢(即便是屈服,也是半真半假)?没有,绝没有。一旦男人屈服于女人了,她会跟他斗得更起劲,更无情起来。她为什么不放过他?即使放过一个,她又会再抓住另一个男人,就是为了再斗。她就需要这样不屈不挠地跟男人斗。她为什么不能孤独地过日子?她不能。有时她会与别的女人合起来,几个人合伙进行斗争。有时她也不得不孤独地过上一阵子,因为不会有哪个男人找上门来跟她斗。可她早晚会需要与男人接触,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如果她是个阔妇人,她会雇个舞男,让他受尽屈辱。可斗争并没完。了不起的大英雄海克特41死了,可死了不能算完,还要把他的脚拴在战车上,把他的裸尸拖来拖去,拖得肮脏不堪。

这斗争何时会了?何时?现代生活似乎给不出答案来。或许要等到男人再次发现自己的力量和自信心的时候。或许要等到男人先死一次,然后在痛苦中再生,生出别样的精神、别样的勇气和别样的爱心或不爱之心。可是大多数男人是不会也不敢让那旧的、恐惧的自我死去的。他们只会绝望地依傍女人,像遭虐待的孩子一样冷酷无情地仇视女人。一旦这恨也死了,男人就到了自我主义的最后一步,再也没什么真正的感情,让他痛苦他都痛苦不起来了。

如今的年轻人正是这样。斗争已经多多少少偃旗息鼓了,因为男女双方都耗尽了力气,个个儿变得玩世不恭。年轻男子们知道他们可敬的母亲给予的“仁慈”和“母爱”其实又是一种利己主义,是她们自我的伸延,这爱其实是凌驾于另一动物之上的绝对权威。天啊,这些个女人啊,她们竟是暗自渴求凌驾自己子女之上的绝对权力——为了她们自己!她们难道不知道孩子们是被欺骗了吗?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一点你尽可以从现代小孩子的眼中看出来:“我妈妈的每一口气都是为欺压我呼出来的。别看我才六岁,我真敢反抗她。”这就是斗争,斗争。这斗争已堕落为仅仅是把一个意志强加给另一个动物的斗争——现在更多地表现为母亲强加给儿女。她失败了,败得很惨,可她还不肯罢休。

这种与男人的斗争几乎结束了。为什么?是因为男人获得了新的力量,旧的肉体死了并再生出新的力量和信心?不,绝不是的。男人躲到一边去了。他受尽了折磨,玩世不恭,什么都不相信,让自己的感情流出自身,只剩下一个男人的躯壳,变得可爱可人,成了最好的现代男人。这是因为,只要不伤害他的安全,就不会有什么能真的打动他。他只是感到不安全时才害怕。所以他要有个女人,让女人挡在他与危险的感觉与要求之间。

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这是一种巨大的虚幻解放,这种虚幻的理想境界和平静让人无法理解。它的确是一种理想境界与平静,可它虚无空洞。起初女人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她发疯、发狂了。你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女人,她们拼命地冲撞着那些达到了虚伪的平静、力量与权力的利己主义男人,撞得粉身碎骨。这号利己主义者身上全无自然冲动,不会像人一样去受苦了。他的全部生命都成了残品,只剩下了自我意志和一种暗藏的统治野心,要么统治世界,要么统治别人。看看那些想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男男女女们,你就知道利己主义者是如何作为的了。不过那些现代利己主义者摆出的架势是十足的媚相、慈爱相和谦卑相,哼,谦卑得过头了!

当一个男人变成了这样一个成功的利己主义者——今日世界上已经有不少男人“成功”了,这是些个无比可爱并“有艺术气质”的人。与他们有关的女人可真要发疯了。可她无法从他那儿得到回应。斗争不得不戛然中断。她撞向一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并不存在,那儿只有他呆滞的图像,感觉全无。她真要气得发疯了。不少三十来岁的女人之所以行为乖谬,这就是解释吧——在斗争中她们突然失去了对方的反响,于是她们像濒临深渊一样疯了。她们非疯不可。

随后,她们要么粉身碎骨,要么以典型的女人方式醒悟,几乎是一夜之间她们整个的表现就变了,一夜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斗争完结了。男人从此靠边站了,变得无足轻重了。当然,仇恨也减少了,变得更微妙了。于是,我们的女性在二十几岁就变聪明了。她不再跟男人斗了,她让他我行我素去,自己则有自己的主意。她可以生个孩子以统治之,但结果往往是她把孩子越推越远离自己。她可孤独了。如果说男人没什么真的感觉了,她也是感觉全无。不管她怎样感知自己的丈夫,除非她发神经,她才会称他是光明的天使,长翅膀的信使,最可爱的人儿或最漂亮的宝贝儿。她像洒科隆香水一样把这些个美称一股脑儿赠给他。而他则视其为理所当然,还会提议再开下一个玩笑。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场欢乐”,直到他们的神经全崩溃为止。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肤色,假的珠宝,假的高贵气,假的魅力,假的亲昵,假的激情,假的文化,连对布莱克、《圣路易桥》42、毕加索或最新的电影明星的爱也是假的。还有假的悲伤和欢乐,假的痛苦呻吟,假的狂喜,在这背后是残酷的现实:我们靠金钱活着,只靠金钱,这让我们的精神彻底崩溃,崩溃。

当然现代年轻人中还有极端的例子。他们已经超越了悲剧或严肃这些过时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对此他们也不在乎。但是,他们在男女斗争的路上走到了尽头。

这种斗争看来没什么价值,可我们仍旧把他们看成是斗士。或许这斗争有其好的一面。

这些年轻人什么都经历过了,变得比五世纪拉温那的罗马人还空虚、幻灭。现在,他们满怀恐惧和哀伤,开始寻求另一种信任感了。他们开始意识到,如果他们不小心,他们就会失去生活。误了这趟车!这样精明的年轻人,他们是那样会赶时机,竟会失去生活!用伦敦土话说,就是“误了这趟车”!他们正在无所事事时,大好的时光流逝了!这些年轻人才刚刚不安地意识到这一点,即:他们忙来忙去、精明算计的那种“生活”或许压根儿不是生活,他们失去了真东西。

那么什么才是真东西?这才是关键。世上有千万种活法,怎么活都是生活。可是,生活中的真谛是何物?什么东西能让你觉得生活没毛病,觉得生活真正美好?

这是个大问题。答案则古已有之。但是,每一代人都应该以自己的方式选择答案。对我来说,能让我感觉生活美好的东西是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即使我身患病症,我还是活生生的,我的灵魂活着,仍然同宇宙间生动的生命息息相关。我的生命是从宇宙深处获得力量的,从群星之间,从巨大的“世界”中。我的力量就是从这巨大的世界中来,我的信心亦然。你尽可以称之为“上帝”,不过这样说是对“上帝”这个词的不恭。可以这样说,的确有一种永恒的生命之火永久地环绕着宇宙,只要我们能触到它,我们即可更新自己的生命。

只是当男人失去与这永恒的生命之火的联系,变成纯粹的个人,他们不再燃烧了,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斗争才开始。这是无法避免的,它就像夜幕要降临,天要下雨一样。一个女人,她愈是因循守旧,中规中矩,她就愈是有害。一旦她感到失去了控制和支柱,她的感情就变得有害,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

看来,男人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转过头来,回归生命,回归那在宇宙间隐秘流动着的生命,它会永远流淌,支撑所有的生命,更新所有的生命。这绝不是犯罪与道德、善与恶的问题。这是一个更新、被更新、变得生机勃勃的问题。今日的男人被耗尽了生命,生命变得陈腐。怎样才能更新、再生、焕发新的生命?这是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必须自省的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将很不容易。什么这腺那腺,什么分泌,什么生食,什么药品都不解决问题。什么启示录或布道也不解决问题。这不是个认识的问题,而是个行动的问题;这是个怎样再次触到宇宙之生命中心的问题。那,我们该怎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