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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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小说被判了死刑。又有人说小说本是一棵绿树,现在更青翠了。别人都在说三道四,我为什么不说上几句?!

在桑塔亚纳先生65看来,小说之寿数已尽,因为小说越来越瘦弱了。这就是说桑塔亚纳先生对此厌烦了。

我自己也一样厌烦小说了。卒读一本现代小说越来越让人吃力了。只读一点儿就知道其他部分了;或者,根本就不想去知道。

这是件伤心的事。不过我再说一遍,这不怨小说,要怨的是小说家。

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往小说里塞。难怪人们写得千篇一律了。怪不得一写馅饼就是鸡肉馅的!鸡肉馅儿饼可能是流行口味,可是总会吃腻的,第一个感到腻的人会第一个要求换口味。

小说是一大发现,比之伽里略的望远镜或别人的无线电都伟大。小说是迄今为止人类拥有的最高表现形式。为什么?因为它太无力表现绝对的东西了。

在小说中,一物与他物间的关系是相对的,这才叫艺术。里面或许有点儿说教,但它们绝算不得小说。作者很可能怀揣某种说教“企图”,不错,大多数大作家都这样,如托尔斯泰的基督教社会主义,哈代的悲观主义和福楼拜的精神绝望。但是,说教的企图再坏如托尔斯泰和福楼拜,它也不会毁灭小说的。

你可以对我说,福楼拜的说教不是企图而是一种“哲学”。但是,难道一个小说家的哲学不正是较高水准上的企图吗?如果说任何一位够格的小说家都心怀一种哲学(甚至巴尔扎克),那么任何像样的小说都有一种企图,只要这“企图”十分巨大且与激情的灵感不冲突就行。

渥伦斯基66有罪,不是吗?但这种罪过也正是某种虔诚企求的完美实现。尽管老托尔斯泰不承认,可小说使之昭然。而《复活》中那个后来变得虔诚的公爵则是个大傻瓜,没人需要或相信他的虔诚67。

小说自身的伟大正在于此——它不许你说教撒谎,说教与谎言无法在小说中自圆其说。看到渥伦斯基把安娜·卡列尼娜追到了手,没人不为此高兴。可对待他们的罪过呢?整个悲剧是因为渥伦斯基和安娜害怕社交圈造成的。这魔鬼是社会魔鬼而绝非阳物68魔鬼。他们无法为自己真诚的激情感到骄傲,不敢公然唾弃格隆迪大妈69们的清规戒律。正是这种懦弱才算得上真正的“罪过”——小说本身使之昭然若揭,让老托尔斯泰无话可说。“作为一个军官,我尚有用处。可作为一个人,我算废了。”渥伦斯基这样说。真是个卑鄙小人。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算完了,只剩下当一个社会工具的份儿了。“军官”,上帝呀!他落到这步田地,仅仅是因为剧院里的人们冷落了他70!似乎人们的肩背不如人们的脸让他觉得顺眼71!而老托尔斯泰试图说明这罪过是阳物之罪。老骗子!托尔斯泰的书哪一本没有这种阳物的辉煌?他倒咒骂起这血性的支柱来了,正是这东西赋予了他全部生命的财富!纯粹是个犹大72!委身于一个卑贱又无血性的社会,还要用基督教社会主义的新帽子和脂粉来装扮那个肮脏的老大妈格隆迪。这些人真是一丘之貉!同是一个阉父的儿子!

这部小说在渥伦斯基背后踹了一脚,从而敲掉了老托尔斯泰的牙,也给我们留下了反思的余地。

令人大为烦恼的是,几乎所有大作家的某种说教企图或哲学都与他们的激情灵感大相径庭。他们的激情灵感让他们成为阳物崇拜者,从巴尔扎克到哈代莫不如此。不,从艾普利乌斯73到E.M.福斯特74都是。可是,一到他们的哲学或一想到他们自己,他们就全变成了十字架上的耶稣了。真讨厌!小说竟然背负着如此的大包袱!

小说就这样背着包袱,背着可悲的十字架上成千上万自我英雄的男男女女。《复活》就是一部傻乎乎的复制品而已,更恶毒的复制品则属《萨朗波》75,那里头被挖了心的马托是个阳刚之人,他在珠光宝气的公主的十字架上大受刑罚。

你无法欺骗小说,就是让一个男人死在一个女人——他“亲爱的十字架”身上也骗不了小说。小说会教你看清她如何亲爱:付出任何代价。读后你会感到恶心,讨厌那种把女人变成他们的“亲爱十字架”并自愿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英雄好汉们。

你尽可以欺骗几乎任何一种别的文学形式。比如,你可以把一首诗写得很虔诚,它仍是一首诗。你可以用戏剧来写《哈姆雷特》,但如果你用小说来写哈姆雷特,他就有点喜剧色彩了,或许会把他写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白痴”那样可疑的人物76。诗和戏剧,人们可以写得风卷残云般干净利落,尽可以让人类的字词无拘无束地飞翔。可在小说中总有一只雄猫,一只捕食字词这只白鸽的黑雄猫。白鸽稍不注意,猫就来扑食它。还有一块让人踩上去滑倒的香蕉皮。在这房基之上建有一个盥洗室。这些东西有助于保持平衡。

如果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个什么人突然站在他头上偷偷地狠踢他一脚,并把他的学堂搅乱,那就会让柏拉图处在一个与宇宙较为真实的关系中。或者说,如果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停下来说上一句:“哦,我亲爱的克里昂(或随便什么人),我肚子痛,得如厕——这也是人之永恒理念的一部分啊。”77那样的话,我们就用不着像弗洛伊德78一样低下了。

如果,当耶稣要求那富人变卖他的所有并把它分给穷人79时那富人说:“好吧,老兄!你不是穷吗?来,我把财产给你,来吧!”那我们就会省去多少悲啼少犯多少错误,我们也就用不着产生马克思和列宁这两位人物。如果耶稣接受了那笔财富该多好啊!

十足可惜的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80这四位不曾直抒胸臆来写小说。他们写过,但写得走了样。福音书是精妙的小说,但是一些“有目的”的作者写的,太可惜了,里头的布道太多。

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穿着裤子上床!81

每个孩子都会唱这几句。哦,他们脱了裤子该多好!

在我看来,更伟大的小说是《旧约》中的那些章节,《创世记》,《出埃及记》,《撒姆耳记》和《列王记》等。那些作者们志向远大,其企图绝不与其激情的灵感相悖。两者几乎是一体,居然没有分开,这真叫奇怪!而在当代小说中它们则是分离的,毫无希望成为一体。

这就是现代小说的毛病。现代小说家被陈腐的“目的”或自我观念所约束,从而让灵感屈就了目的和观念。当然他会否认他有任何说教企图,因为企图像一种黏膜炎,令人难堪。可他就是患了这病,他们都患了这病,同样的病。

他们全以小耶稣自居,他们的企图就是证实这一点。天啊,《吉姆爷》82,《西尔维斯特·伯纳德》83,《如果冬天将至》84,《大街》85,《尤利西斯》86和《潘》87,全是些个悲悯的、同情的或恶毒的耶稣,或完美或尚有缺憾。小说中总有那么一个永远纯洁的女主角,却是一朵花插到了牛粪上!正像《绿帽女人》88一样,纯洁的女主角总是拜倒在耶稣脚下,尽管她的行为可能是误入歧途的。天知道救世主怎么看她们,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们是绿帽女人还是永恒的仙女89,还是别的谁。他们是一群男女主人公,男女小说家,男女基督。他们正在污泥中打着滚。基督不是在地狱中捞过东西吗?很好!90

他们都是有自我观念的小说家!他们的“目的”未免太过分了!这种观念是那么令人厌倦,那么虚假,那么令人作呕!小说抛弃了它们,它们骗不了小说。

现在是我们停止玷污小说的时候了。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证明你有资格做基督,而你灵感的细小溪流正在流向罪恶,那就让这小溪流干涸算了,因为它已经死了。还生活以本来面目!为什么要把廉价的“绿帽女人”和“永恒的仙女”之类的生活假作生活的真实?其实小说证实她们的生活绝非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复杂的、令人生厌的习惯——病态的男基督或女基督。

这些个令人生厌、令人作呕的小说!它们根本不叫小说。在每部大作品中,有哪个人从头到尾都是英雄的?没有哪个人物是,从头到尾的英雄是人物背后无名的火焰,正如《旧约》中上帝是兴趣的中心一样,只是那里面的亲昵程度有点过火了。在大作品中,所有人物的背后是虽不可知但可感受到的火焰,在人物的语言和举止中闪烁着这火焰的一星星火花。如果你过于个性了,过于人情味了,这火花就会熄灭,你获得的就是某种类似生活实则毫无生气的东西,正如同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必须在生死之间作出选择。生,就是上帝之火,存在于一切之中。死,即死物儿。在我写作的屋中,一张小桌子,它是死物,它甚至生气全无。还有一只可笑的小铁炉,但不知为什么,却是个活物;还有一只铁抽屉,天知道为什么它也是活物。另有几册书,全然已死。可那只睡着的猫却十二分有生气。那只玻璃灯则是个死物件了。如何区别生死?谁知道呢!可区别是有的,我知道。

我们不妨称上帝是一切的生和生之源泉。人是一切的死。

如果你想发现生之精髓所在,它存在于生与未知物之间的超然关系中。它似乎存在于某种奇特的关系中,这是一种流动的、变化的、美好的关联。那可笑的铁炉子就说不清为什么属于生,可那细腿桌子就不算,它不过是一块孤零零的东西,像一只切掉的手指头。

现在我们明白小说的最大长处了。它没有“生气”就无法存在。普通无生气的小说,即便是畅销小说,照样沦为虚无。死物埋葬死物,速度之快,令人吃惊。死物也喜欢逗逗乐,可很快逗的和被逗的都会被忘却。

第二点,小说是不容什么说教和绝对的。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及其所说和所做的,都有那么点儿神圣。所以,渥伦斯基占有安娜必定算得上神圣,因为这做法是富有生命力的。而《复活》中的那位女犯和那位公爵则该算死物儿了。那囚车是生气勃勃的,可那个要赎罪的公爵却像一截死木头桩子一样。

是小说自己为我们设下了这些个法规,可我们却花着时间去躲避它们。小说中的人物必须“有生气”。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必得与小说中别的东西之间有生命的联系——雪啦,臭虫啦,阳光啦,阴jing啦,火车啦,丝帽,猫,悲伤,人,吃喝,白喉,倒挂的金钟花,星星,观念,上帝,牙膏,闪电,还有手纸什么的。人物与这些东西之间定要有一种活生生的关系,他所说所做的必得与它们有关才行。

正因此,像《战争与和平》91中的彼埃尔就比安德烈公爵缺少生气。彼埃尔与之保持细微关系的是观念,牙膏,上帝,人,食品,火车,丝帽,悲伤,白喉和星星这类东西。而他对别的东西就不敏感,如雪,阳光,猫,闪电,阴jing,倒挂的金钟花和手纸。总之他缺少生气。

托尔斯泰要扼杀的或混淆的正是那最有生命力的东西。这倒像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当我们看到娜塔莎嫁给了那个彼埃尔时,我们不禁会认为这女人糊涂,没新鲜味儿。

彼埃尔是那种我们称之为“太像人”的人。就是说他局限性太强。人们黏成社会的一群,就是为了限定每个人的责任,这就是人类。彼埃尔就是这种人。这也是托尔斯泰,一个鼓吹基督教博爱观念的哲学家。干吗要把人局限在基督教博爱上面?至于我自己,某一天我会变成一个最可爱的基督教博爱者,学着阿蒂拉92那样把一块生牛排铺在马背上当马鞍子,骑上去奔向基督的王国,第二天就能看到遍地是火红的公鸡,一个个在打着鸣儿。

这就是人!真真的托尔斯泰。那甚至是列宁,是基督教博爱机器中的神,把人们都绞成肉去做社会香肠。

去他的绝对吧!我诅咒一切绝对,诅咒!告诉你吧,没有什么绝对之物可以让狮子与羊并卧在一起93,除非像那首五行打油诗说的那样,那羊在狮子的肚子里94。

他们骑马回到家,

列奥小羊肚中藏,

老虎脸上笑哈哈!

嘻嘻嘻,哈哈哈!

嘻嘻嘻嘻哈哈哈!

对人来说没有什么绝对或绝对物。这种事对有三个直角的三角形魔鬼说去吧,它只存在于理念之中。如果谁认为可以在三角形斜边上找出个直角来,那就让他试试吧。

嘿!嘿!嘿!人把绝对的东西传给别人,似乎我们都是几何书,前面写着原理、规则和定义。上帝的圆规!摩西的三角板!人不过是几何图上的一个交叉点,连一只小萝卜都算不上!

神圣的摩西!

“孝敬汝父汝母!”95那当然不错,可假如他们并不体面呢?摩西,那又会怎么样?

西奈山上传来一声雷:“假装孝敬!”

“爱邻如爱己。”96

完了,我的邻居碰巧是令人生厌的卑鄙小人。

那闪光的圣灵低声说:“假装你爱他嘛。”

这是蛇的狡猾!97可我从未见过蛇亲吻他的天敌。

呸!我才不亲吻我的邻居,他是个讨厌的卑鄙小人,亲他会脏了我的嘴。

圣灵,回家去吧。

的确是山羊与圆规!98

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上帝嘴中或人的嘴中发出的每一条戒律都是严格地相对的,与其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环境相关联。

这才是小说之美:每件事只在其自身的关系中才是真的,除此之外便不是真。

一切事物的关联和内在联系就如同溪水一样流淌,变化和震颤。就像溪水中的鱼儿一样,小说中的人物游水、随波逐流,死的时候也会肚皮朝上漂起来的。

因此,如果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想娶个两三房老婆,甚至三十房,在他所处的时间和环境中那都算真切。别的男人在别处或别的时间里做这般想法那也可能是真情。可如果由此得出结论,说所有的男人在所有的时候都想要两三房或三十房老婆,或者说写这书的小说家本人就提倡疯狂的一夫多妻99,那可就愚不可及了。

若因但丁崇拜着远方的比阿特丽丝100就推论说每个男人都该崇拜远方的比阿特丽丝,那同样是愚不可及。

如果但丁把这事说个明白,没什么不好。凭什么我们要含糊其辞掩盖事实呢?其实但丁床上有个姣好的老婆,养了一窝子健壮的小但丁。还有那个彼德拉克101,怀念着远方的劳拉,可他膝下至少有十二个合法的小彼德拉克了。可我们听到的却只是他们在叫:“劳拉!”“劳拉!”“比阿特丽丝!”“比阿特丽丝!”

胡说八道,为什么但丁和彼德拉克不来一首这样的合唱:

哦,做我精神上的小老婆

比阿特丽丝!

劳拉!

我那老伴儿给我生了一窝崽,

可你才是我精神上的小老婆,

比阿特丽丝!

劳拉!

这些东西之间应该有一种诚实的关系。没人妒忌这些家伙有精神上的小老婆。但另一方面养着一个太太和一窝十二个孩子,这就让人觉着是一种肮脏的把戏了。

这说明“绝对”是多么不道德,它总是掩盖某种重要的事实,使其不见天日!欺骗!

由此,我们该谈到小说的第三种特性了。小说与散文、诗歌、戏剧、哲学著作和科学论文不同之处是:这些东西都可以用不切实的假定来辩论,而小说则是而且必须是:

①有生命。

②各部分有内在关联,是生命的关联、有机的关联。

③诚实的。

我称但丁的《神曲》有点不诚实,它从不提及但丁那娇妻及其儿女。而《战争与和平》则彻头彻尾地不诚实,书中那个肥胖而无聊的彼埃尔成了主角,把他树立成一个令人赞叹向往的形象,可事实上谁都知道他没有魅力,连托尔斯泰都吸引不了。

当然了,作为一个有创造力的大艺术家,托尔斯泰对他笔下的人物是真诚的。可作为一个有着自己哲学观点的人,他对自己的脾性是不忠诚的102。

脾性是个怪东西。它是人之火,或燃得明亮或燃得黯淡,或蓝或黄或红,升腾或泯灭或恍惚,全依照情境之风势和生命之气不断变幻。但它永远是一束独特的火光,在一个奇特的世界里闪烁——除非它被太厉害的蹇运所扑灭。

如果托尔斯泰曾细看一眼他体内这束火焰,他就会看到,他并不喜欢那个肥胖、面相模糊的彼埃尔,这人不过是个可怜的工具罢了。可是,托尔斯泰更是个存在。所谓存在就是有自我意识“我是”的人,即万能的上帝在我们身上的遗迹。作为这样的人,他有意美化了彼埃尔,一只看家狗而已。

会不会有人称列奥(托尔斯泰的名字)不诚?他可能会很忠实于他自己!可他不!他作为有自我意识的人比他自身的腹和膝更重要。他要使自己变完美些,于是他披上了羊皮,蹒跚的老狮子,他就是列奥!列奥!列奥!103

列奥偷偷地崇拜着男性,视其为一根强取豪夺、血运旺盛的支柱。在街上若遇上三个健壮、大摇大摆的卫兵他非妒忌地大叫不可。十分钟后就大骂着说要把他们忘个一干二净,真正算道德的霹雷了!104

这样的伟大真叫讨厌!俄罗斯这样的伟大民族竟让这样的改革者来改进他们的固有人性。这类改革者都感到自己缺少点什么,便靠仇恨活着,最终剩下的不是别的,而是人的空壳,渐渐把自己改进得空空如也,只会说一些套话,似乎他们吞下了一整套社会主义的百科全书。

不过,请等待!俄国人是有生命力的,那是他们奇怪地转变为布尔什维克的过程中呈现出的某种新奇的东西。

托尔斯泰伯爵有着伟人那个最后的缺点:他想要绝对,你可以称之为爱之绝对。这是“高尚思想家的最虚弱之点”!这是衰老的传染病。他想变得绝对——全世界皆兄弟。托尔斯泰嫌列奥这个名字太狭隘了。他想膨胀,膨胀,直到变成世界博爱,成为我们地球上巨大的醋栗。105

随之列奥“砰”地爆了,其碎片变成了布尔什维克分子。

全是胡说。没哪个人是绝对的。没谁是绝对好或绝对正确或绝对可爱。甚至基督这样的完美典范也只是相对好、相对正确,犹大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人能想象出的神没有哪个是绝对好或绝对正确的。人们迄今发现的神竟相互矛盾,还相互攻击。可他们都是神,是神奇莫测的潘神106。

了解一下都有什么神,他们的过去和未来是个什么样子,这很有趣。他们一贯是神,每个神都讲着绝对,可在别的神听来这话却毫无意义。这,甚至令永恒显得可爱。

但是,可怜的人却像时间之河中的一只随波逐流的软木塞儿,一定要把自己拴在某颗所谓“正确”的星星上不可。于是他抛出自己的绳子,去钩那星星。他只能发现,那星星在缓缓坠落,直到“嘶”的一声坠入时间之河,又一颗绝对之星从此消失。

于是我们又重新在天上寻找。

至于说到爱情婴儿,我们已经懒得为它换擦嘴布了。放下这孩子,让它自己去学跑,自己系自己的裤腰带吧。

不过应该想到所有的神都是神。如果你觉得哪个神是神,那它就是神了。如果你觉得它不怎么像神,那就稍候,你会听到它“嘶”的一声消失。

小说对此十分明白。“亲爱的,”它友善地说,“一个神是相对别的神而言的,除非它钻入汽车,那就变成交通警的一个案子了!”

“可我该怎么办?”失望的小说家说,“从埃蒙107、拉108到埃迪夫人109,从阿什塔罗斯110到朱庇特111到安妮·比森特112,我弄不清我在哪儿。”

“不,你清楚亲爱的!”小说说道,“你知道你在哪儿。所以你用不着把自己拴在什么阿什塔罗斯或埃迪的裙裾上。如果你遇上她们,只须客客气气地问声好,但不必往上拴,否则我会不理睬你的。”

别往上拴自个儿!小说这样说。

要诚实,小说又补充说。

诚实!神像虹一样,有各种颜色和形状。光是看不见的,其表现形式必须是各种色彩如粉、黑、蓝、白、黄、朱红或杂色。

如果您是一位通神论者,你就会大叫:走开吧,你这黑红色!走开!来吧,淡蓝色或淡黄!来吧!

你可以这样喊,如果你是个通神论者。如果你在小说中弄一位通神论者,他可以这样尽情大叫“滚开”!

可一位通神论者是不能当小说家的。这正如同一只喇叭是不能充当军号一样。一个通神论者、基督教徒或“圣滚者”113可以是一个小说家的一部分,但一个小说家却不能把自己局限于此。风刮起来是随心所欲的114,色彩也一样,它想是红就是红。

事实上只有圣灵才懂什么叫正确。而天只知道圣灵是怎么回事!可听起来满像回事的。于是圣灵就在火焰中徘徊,从红到蓝到黑到黄,给一个标记打上另一个标记,给一团火加另一团火,做这些完全随风向而动,生命在火中穿行,从幽冥到幽冥,人永远不知怎么和为什么。它只须旅行,别死在恶臭气中。小说所要求你忠实去做的,只是忠实你心中跳动的火焰。《复活》中那位公爵在那少女的花季就残酷地背叛和抛弃了她,他其实也是泯灭了他的人性之火。后来,他又用忏悔和慈悲来折磨她,于是他等于再次背叛并往他苍白的人性上吐口水,最终他的人性全然灭绝,他本人只成了一块半死不活的老肉。

潘神时代的神话说上帝是宇宙的生命之火,五花八门的火焰,颜色不同,情绪不一,美丽的,痛苦的或忧郁的。不管哪种火在你的人性中燃烧,它在那一刻就是你了。那是你的人性,别往上头撒尿啊,小说这样说。一个人的人性就是尊重他心中的火焰并且懂得没有哪种火是绝对的。甚至一团火本身也只是个相对物。

再看看老列奥·托尔斯泰吧,他竟往火上泼水,似乎他泼上去的水是绝对的。

性也是一束火焰,小说说。这火燃烧任何绝对物,甚至燃烧阳物。因为性远非阳物可及,比功能性的欲望要深刻得多。性之火焰烧焦你的绝对并残酷地炙烫你的自我。你打算在宇宙中表现一种怎样的自我呢?那就等待,直到性之火像一只花条纹的老虎烧燎你。

他们骑马回家,

带回个女人,

老虎笑容满面。

你尽可以玩性游戏,玩吧!你可以逗引你的性,就像搅拌一杯冰镇苏打水。你可以拍拍你最爱的姑娘,对她动手动脚,逗引你自己也逗引她,怎么摆弄你的性都可以。

可要等待!直到你曾对之吐过口水的火焰又回到你身上再这样做!只须等待!

性是一束生命之火,黑暗,冥冥难察。它是一个男人体内最深厚的积淀,是他男子气的中心之火。

你打算拿它怎么玩耍?那样,你只能让它变贱,变恶心。

去买一条大毒蛇来玩玩吧。

性甚至是太阳里高贵的储备。

哦,把小说给我!让我听听小说怎么说。

至于小说家嘛,他常常口水四溅地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