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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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夫顺利地通过了出庭辩护律师的考试,然而在取得资格之前,患了轻微的流行性感冒,发起烧来。进入恢复期后,莫瑞斯去探望他时被传染上了,也卧病在床。这样一来,他们二人几个星期没怎么见面。后来好不容易见到了,克莱夫依然脸色苍白,神经紧张。跟皮帕家相比,他更喜欢霍尔家,所以前来小住,希望合口味的食品与安宁会使自己康复。他吃得很少,三句话不离“干什么都是白搭”。

“我做一名出庭辩护律师,为的是将来可能当政治家。”他这么回答艾达向他提的问题。“然而,我当政治家干吗?谁要我呢?”

“你母亲说,全郡居民要你。”

“全郡居民所要的是个激进党派成员。比起我母亲来,我跟更多的人谈过话。他们对咱们闲居阶级已经不感兴趣了。咱们坐着汽车去转悠,找事做。装腔作势地在各座大宅门之间串来串去,玩的是一场没有欢乐的游戏。除了在英国,没有人这么玩。(莫瑞斯,我要到希腊去。)谁都不需要我们,他们所需要的只是个舒适的家庭而已。”

“但是,政治家正在提供舒适的家庭。”吉蒂尖锐刺耳地说。

“是‘正在’呢,还是‘应该’呢?”

“喏,这完全是一码事。”

“‘正在’和‘应该’可不是一码事。”艾达的母亲说,由于理解了二者的不同,她很得意。“你们不应该打扰德拉姆先生,你们却……”

“‘正在’。”艾达从旁插嘴,全家人大笑,惹得克莱夫跳了起来。

“‘正在’和‘应该’,”霍尔太太做出结论,“是截然不同的。”

“未必是这样。”克莱夫反驳道。

“未必是这样。你可要记住,吉蒂。”她随声附和,稍微带点儿训斥的口吻。其他时候他并不在乎她说什么。吉蒂仍大声坚称二者是一码事。艾达念念有词,莫瑞斯默不作声。他一向安静地进食,对饭桌上的这种饶舌已习以为常,没有理会他的朋友竟给弄得心烦意乱。等着上菜的时候,他讲了一桩趣闻。大家都默默地倾听。他慢条斯理、笨嘴拙舌地讲着,既不注意措词,也不费心去讲得饶有趣味。克莱夫忽然喊了一声:“啊——我要晕倒啦!”就从椅子上跌下去了。

“拿个枕头来,吉蒂。艾达,科隆香水。”她们的哥哥吩咐道。他松开了克莱夫的领口。“妈,扇扇。不是我,是他……”

“多么不中用啊……”克莱夫喃喃地说。

话音未落,莫瑞斯吻了他一下。

“这会儿我完全好了。”

姑娘们和一个仆人跑了进来。

“我能走路啦。”他说,他的脸恢复了血色。

“绝没有好。”霍尔太太叫喊。“莫瑞斯抱你去——德拉姆先生,用胳膊搂住莫瑞斯。”

“来吧,老兄。请大夫,谁去打个电话。”他抱起朋友,克莱夫虚弱地哭泣起来。

“莫瑞斯,我是个蠢材。”

“就做个蠢材好了。”莫瑞斯说,并把克莱夫抱上楼去,替他脱衣服,让他睡在床上。霍尔太太敲了敲门,他迎出去,快嘴快舌地说:“妈,您不必告诉旁人我吻过德拉姆。”

“哦,当然不告诉。”

“他不喜欢这样。我六神无主,连想都没想一下就这么做了。您知道,我们是挚友,几乎是亲戚。”

这就够了。她喜欢与儿子分享一些小秘密,这使她忆起过去的岁月,对他而言,那时她曾是无上宝贵的。艾达送来了一个热水袋。他接住,进屋拎到病人床头。

“让大夫瞧见我这副德行。”克莱夫呜咽地说。

“我但愿他能瞧见。”

“为什么?”

莫瑞斯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床边上。“我们要他看看你最糟糕的样子。为什么皮帕让你去旅行?”

“我被认为已经康复了。”

“见鬼。”

“我们能进去吗?”艾达隔着门大声问道。

“不能。请大夫一个人进来。”

“他就在这儿。”吉蒂在远处叫喊。报过名字后,一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人进来了。

“你好,乔伊特。”莫瑞斯边起身边招呼。“替我把这家伙治好了吧。他患了流行性感冒,被认为已经痊愈了。结果晕倒了,一个劲儿地哭。”

“这是常有的情况。”乔伊特先生说,并把一支体温计插到克莱夫嘴里。“是不是劳累过度呢?”

“可不是嘛。如今说是想去希腊。”

“啊,可以去。现在你先出去吧,待会儿我到楼下去见你。”

莫瑞斯听从了他的话,克莱夫想必病得很重。过了大约十分钟,乔伊特出来了,并告诉霍尔太太没什么大不了的——旧病复发而已。他开了处方,说要派个护士来。莫瑞斯尾随他到庭园里,将手放在大夫的胳膊上说:“现在告诉我,他病得多么厉害。这不是旧病复发,还有什么其他的,请告诉我真实情况。”

“他不要紧的。”大夫说。他一向以说实话而自负,所以弄得有些心烦。“我以为你已经领悟了这一点。癔病不再发作了,他快要入睡了。这是司空见惯的旧病复发,这一次他可得比上一次当心,如此而已。”

“你所说的这种司空见惯的旧病复发会拖延多久呢?他是不是随时都可能遭受这种骇人的痛苦呢?”

“他只不过是有点儿不舒服——他认为是在车子里患上了感冒。”

“乔伊特,你别对我这么说。一个成年人是不会哭的,除非已经相当严重了。”

“只不过是虚弱罢了。”

“哦,你怎么说都行,”莫瑞斯边说边把手移开。“而且我正在耽搁你。”

“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的年轻朋友,我等着解答你的任何难题。”

“喏,倘若病情轻,你为什么派护士来呢?”

“好让他开心呗。我知道他手头宽裕。”

“难道我们就不能让他开心吗?”

“哪里的话。因为怕传染啊。我曾告诉过你母亲,你们都不应该走进病房,可那时你已经待在里边了。”

“我还以为你指的是我的妹妹们呢。”

“你也一样——尤其是你,因为你已经被他传染过一次了。”

“我不要护士。”

“霍尔太太已经给护士站打电话了。”

“为什么一切都他妈的赶成这个样子?”莫瑞斯提高了嗓门说,“我自个儿护理他。”

“下一步你就该把孩子放在婴儿车里推着走了。”

“请问,你说什么?”

乔伊特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莫瑞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母亲,他必须睡在病房里。由于怕吵醒克莱夫,他没让人把床搬进去,却头枕脚凳,卧在地板上,借着烛光读书。过一会儿,克莱夫蠕动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啊,该死。啊,该死。”

“你要什么?”莫瑞斯呼唤道。

“我闹肚子啦。”

莫瑞斯把他从床上抱下来,扶他坐在便桶上。不一会儿,又将他抱回去。

“我能走路。你不该做这种事。”

“你也会为我这么做的。”

他把便桶端到走廊尽头,冲洗干净。现在克莱夫既不体面又虚弱,他比任何时候都爱这个朋友。

“你不应该这样。”当他回来的时候,克莱夫把话重复了一遍。“太脏了。”

“我才不在乎呢。”莫瑞斯边躺下去边说,“再接着睡吧。”

“大夫告诉我,他要派个护士来。”

“你要护士干吗?只不过是轻微的腹泻而已。就我而言,你可以整宿泻个不停。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我不是为了使你高兴才这么说的。我就是不在乎。”

“我总不能——你还得去上班呢——”

“喂,克莱夫,你是宁愿要一位熟练的护士,还是要我呢?今天晚上预定来一位,可我已经留下话,来了就把她打发走。因为我情愿不去上班,自个儿照看你。我还认为你也愿意这样呢。”

克莱夫沉默良久,莫瑞斯甚至以为他睡着了。他终于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宁可要护士。”

“好的。她比我更能使你舒适一些。也许你是对的。”

克莱夫没有回答。

艾达自告奋勇在楼下的房间里守夜,莫瑞斯就按照预先谈好的敲了三下地板。等候她上楼的时候,他审视着克莱夫那张模糊不清、汗津津的脸。大夫那么说也是白搭,他的朋友苦恼不堪。他很想拥抱克莱夫,却又想起那曾使克莱夫的癔病发作,何况克莱夫一向是有所克制的,几乎到了洁癖的程度。艾达没有来,他就下楼去了,发现她睡得正熟。她躺在一把大皮椅上,双臂耷拉下来,伸出两只脚,俨然是健康的化身。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浓密乌黑的头发充当了面庞的靠垫,嘴唇略启,露出皓齿与鲜红的舌头。“醒一醒。”他急躁地喊叫。

艾达醒过来了。

“像你这样,护士来的时候,你怎么听得见大门的响动呢?”

“可怜的德拉姆先生怎么样啦?”

“病得很重,病到危险的程度。”

“哦,莫瑞斯!莫瑞斯!”

“护士嘛,得留下来。我叫你来着,可你总也不来。去睡吧,因为你连这么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妈妈说我必须守夜。因为护士不应该由男人领进去——那不雅观。”

“我简直不能想象你们居然有时间考虑这么无聊的事。”莫瑞斯说。

“我们必须维护家庭的好名声。”

他没吭声,接着以妹妹们厌恶的样子笑了。她们的内心深处极不喜欢他。然而她们思想太混乱,并不曾觉察出这一点。她们惟一公开抱怨的是他这种笑法。

“护士没有教养,任何有教养的姑娘都不会去当护士。即使她们本人有教养,你也能肯定她们不是出身于有教养的家庭,否则她们会待在家里。”

“艾达,你上过几年学校?”哥哥一边斟酒一边问。

“我把上学叫做待在家里。”

他“咔嗒”一声将玻璃杯放下来,离开了她。克莱夫睁着眼睛,却没有说话,好像也不知道莫瑞斯已经回来了。甚至护士抵达,也没使他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