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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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在肉体上得到了快乐,莫瑞斯施行了坚振礼——最后的判决正是用此词来下的——他对精神施行坚振礼,让精神走入邪路,从而与正常人的集团断绝了关系。他气恼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知道的是——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能告诉我——像他那么个乡下小子怎么会对我了如指掌?为什么他在我最虚弱的那个特定的晚上进行突然袭击?倘若我的朋友在家,我决不让他碰我一个指头。因为,他妈的,我总还算是个绅士——公学、大学等等——甚至现在我都难以相信是跟他。”他懊悔自己在充满激情的时刻所委身的对象并不是克莱夫,于是告辞离开了他最后这座遇难所。大夫呢,敷衍塞责地说:“新鲜空气和运动依然能取得惊人的效果。”大夫只想去为下一个患者看病,他不喜欢莫瑞斯这种类型的。他并没有像巴里大夫那样为之震骇,然而他感到厌烦,从此再也不曾想起过这个反常的青年。

在门口,某种东西回到他身上来了——也许是昔日的他。因为当他一路走去的时候,从屈辱中发出了一个声音,那腔调使他回忆起剑桥。那个鲁莽、年轻的嗓音嘲笑他是个傻瓜。“这一次你可完蛋啦。”它好像这么说。由于国王和王后正从这里经过,莫瑞斯只得在公园外面停下脚步。脱帽的那一瞬间,他对他们产生了轻蔑之感。把他和同伴们隔开来的那道栅栏好像呈现出另一个局面。他再也不害怕,也不感到羞愧了。森林和夜晚毕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却并不支持他们。被圈在围墙里的是他们,而不是他。他行为不端,至今仍受着处罚——他的错误在于试图把两个世界的最好的东西都弄到手。“但是我必须属于自己的阶级,这是确定了的。”他固执地说。

“很好嘛,”昔日的他说,“现在就回家去吧。别忘了明天早晨乘八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到办公室去,因为你的假期已经结束了。记住,神决不要调过头看舍伍德[1],我呢,也许会这么做。”

“我不是诗人,我不是那样的傻瓜——”

国王和王后进入宫殿,无影无踪了。太阳落到公园的树丛后面。树木融合为有着无数手指与拳头的庞然大物。

“大地的生活如何,莫瑞斯?你是不是属于它?”

“啊,你所说的‘大地的生活’——应该跟我的日常生活毫无二致——跟社会毫无二致。正如有一次克莱夫说过的,日常生活应该建立在社会上。”

“正是这样。最大的遗憾是,这些事实却忽视了克莱夫。”

“不管怎样,我必须忠于自己的阶级。”

“夜幕快降临了——那么就抓紧时间——坐出租车——在没关门之前,像你父亲那样急如星火。”

莫瑞斯叫了一辆出租车,赶上了六点二十分的火车。斯卡德的另一封信在门厅里的皮托盘里等着他。他立即认出了笔迹,写的是“莫·霍尔先生”,而不是“大人”,邮票贴得歪歪扭扭。他感到害怕、烦恼,倘若今天早晨遇上这样的事,就越发难以承受。尽管科学认为他是无可救药的了,他对自己却还抱着一线希望。一座真正的地狱毕竟比虚构的天堂强。不是吗?他并不因摆脱了拉斯克·琼斯先生的控制而感到遗憾。他把信塞到无尾晚礼服的内兜里,当他玩纸牌的时候,那封未读过的信被拖来拖去。他听说司机要辞工。女人们抱怨着,这年头,仆人都怎么啦?他表态说,仆人也跟咱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他的姨妈大声抗议:“他们才不是呢。”到了就寝时间,他吻了母亲和吉蒂,却丝毫也没有玷污她们的感觉。他一度认为她们是圣洁的,转眼间这种看法就过去了。她们的一切言行重新变得毫无意义。当他锁上门的时候,完全没有背信弃义的感觉。他朝着伦敦郊外的夜晚出神地凝视了五分钟。他听见了猫头鹰的啼叫,远处电车铃铛丁零零地响着,他的心脏跳得比这两种声音还响。那封信长得要命,他推开信笺的时候,浑身的血沸腾起来了。但他依然保持头脑的冷静,不仅是一句句地读,还做到了一览无余。

霍尔先生,博雷尼乌斯先生刚刚跟我谈过话。先生,你待我不公正。下星期我就乘诺曼尼亚号轮船起航了。我写信告诉你我要走了,你呢,从来也不写信给我,这是不公正的。我出身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我不认为把我当作一条狗那样来对待是公正的。我爹是个体面的商人。我要到阿根廷去自立。你说:“阿列克,你是个好样儿的。”但是你不写信。我知道你和德拉姆先生的事。为什么你说:“管我叫莫瑞斯。”却这么不公正地对待我呢?霍尔先生,星期二我到伦敦来。要是你不愿意让我到你家去,就告诉我在伦敦的什么地方。你最好跟我见面——不然的话,我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先生,自从你离开彭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也没发生。板球赛似乎完了。有些大树开始掉叶子了,掉得非常早。博雷尼乌斯先生跟你讲过某些姑娘的事吗?我忍不住撒过野,这是某些男人的天性,可你不该把我当作一条狗那样来对待。在你来以前,想要个姑娘是很自然的事,你不能违反人的天性。博雷尼乌斯先生是通过新开的圣餐仪式学习班,才发现姑娘们的事的,他刚刚跟我谈过话。我从来也没像那样进过绅士的房间。你是不是因为大清早就被吵醒而对我烦透了呢?先生,那是你的过错,你把脑袋压在我身上了。我有活儿要干,我是德拉姆先生的仆人,不是你的。我不是你的仆人,我不愿意被当作你的仆人来对待。我不在乎把这个想法公之于世。我只尊重那些该尊重的人。也就是说,那些地地道道的绅士。西姆科克斯说:“霍尔先生说过,安排他当大约第八名击球手。”我安排你当了第五名。可我是队长呀,你没有权利由于这个缘故就不公正地对待我。 

尊重你的阿·斯卡德 

又及:我还知道一些事。 

最后的附言引人注目,然而莫瑞斯能够从整体上来焦急地考虑此信。关于他本人和克莱夫,仆人当中显然流传着声名狼藉的闲话。然而,事至如今又能怎样呢?就算他们在蓝屋或羊齿丛之间的行为被人窥视,引起了误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担心的是目前的事。斯卡德为什么偏偏提及这些流言蜚语?他安的是什么心?他为什么洋洋洒洒抛出这一大篇,有些词句是令人不快的,很多是傻话,还有几句比较亲切。读着这封信的时候,莫瑞斯觉得它像是一块腐肉,他必须把它赶紧交给律师。然而,及至他将信撂下,点燃烟斗,却认为这像是他本人也会写的信。昏头昏脑吗?昏头昏脑又怎么了?倘若是这样的话,也是符合他自己的行为准则的呀!他不稀罕这样一封信,他不清楚对方写此信的意图——也许有半打意图——然而他不愿意冷淡苛酷地对待它,犹如克莱夫在《会饮篇》原著这件事上对待他那样。克莱夫振振有词:“上面是这么写的,请你记在心里。”他写了回信:“阿·斯。行。星期二下午五点钟在大英博物馆门口跟我会面。博物馆是个巨大的建筑物,谁都会告诉你是哪一座。莫.C.霍。”他觉得这么写最好。他们两个人都是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人。要是争吵起来,最好也别惹世人注意。至于选这个地点来会见,因为不大可能在此撞见与他相识的人。可怜的大英博物馆,既庄严又纯洁!年轻人微笑了,脸上浮现出顽皮、幸福的神色。这微笑还有个原因:想到了克莱夫归根到底并未能完全不受毁谤。尽管这张脸现在绷起来了,露出没那么愉快的皱纹,却足以证明他是个强壮的运动员,丝毫没有受到损伤,终于摆脱了一年的苦难。

第二天早晨他回去工作了,新产生的活力一直持续着。在拉斯克·琼斯那儿一败涂地之前,他曾对这份工作满怀希望,认为这是自己几乎不配享受的殊荣,它将使他恢复正常生活,从而在家里也能抬起头来。然而如今连这个希望都破灭了。他又想大笑一场了,心里琢磨着自己为什么会被欺骗得这么久。希尔与霍尔证券公司的主顾们来自中产阶级的中间阶层,其最高的愿望好像就是确保一座避难所,而且还是一座持久的避难所。不是害怕的时候前往躲藏的黑暗中的隐匿处,而是遍地都是、时时刻刻都有的避难所,直到大地与天空的存在被抛到脑后。这座避难所保护人不受贫穷、疾病、暴力与无礼的侵犯,最后,就连快乐也被剥夺了,是神悄悄地让他们遭受这个惩罚的。莫瑞斯从他们脸上,正如从办事员以及合伙人脸上看出,他们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社会为他们提供得太齐全了,他们从未苦斗过。惟有苦斗才能把多情的心与肉欲融合起来,化为爱。莫瑞斯可以做一个出色的情人,他能够给予并接受真诚的爱。然而在这些人身上,那两样并没有融合,他们要么昏庸无能,要么荒淫无耻。眼下,在他的心目中,后者还没有前者可鄙。客户到他这儿来,要买既安全又有六分利息的证券。于是他回答:“高利息和安全不可兼得——你得舍弃一样儿。”最后他们就说:“要是我把大部分钱都投在四分利息的证券上,用剩下的一百英镑来玩儿,你看怎么样?”即使他们玩了股票,为了避免扰乱家庭生活,充其量也就是那么一点儿,但也足够显示他们的美德是虚伪的。直到昨天,他在他们面前总是卑躬屈膝。

他为什么为这帮人服务呢?他像一个锋芒毕露的本科学生那样议论起自己的职业道德来了。然而火车里的其他乘客没把他的话当真。“小霍尔是好样儿的。”这个评价依然没有变。“他决不会失掉一个客户,他才不会呢。”他们下结论说,对一位实业家而言,冷嘲热讽并非不相称。“口头上虽这么说,他一个劲儿地投资。还记得吗?春天的时候他还谈论贫民窟呢。”

[1] 指舍伍德森林,是英国英格兰诺丁汉郡林地和原皇家猎场,因侠盗罗宾汉曾出没于此而有名。以前森林几乎覆盖整个诺丁汉郡西部并延伸到德比郡,现面积已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