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由于《辞过》篇与《节用》上篇和中篇的内容较为接近,有研究者主张将此篇并入《节用》的下篇。本篇名为《辞过》,内容以立意为主,“过”非“错”,“错”是质的差别,而“过”只是量的方面超过了应有的限度,“辞过”就是要求把各项用度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为此,墨子从宫室、衣服、饮食、舟船和蓄私等与人类生活高度相关的五个方面来论证控制度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因为如果国君追求过度的奢华享受,那么臣子就会争相效仿,这样必将加重百姓的负担。墨子认为,当老百姓的生活还不能得到有效保障的时候,国家应该提倡“节俭”,国君和士大夫需要带头节制自己的欲望,否则“淫佚”必然导致亡国。
6.1 子墨子曰: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1],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2],边足以圉风寒[3],上足以待雪霜雨露[4],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5]。”凡费财劳力不加利者,不为也。役,修其城郭,则民劳而不伤;以其常正,收其租税,则民费而不病。民所苦者非此也,苦于厚作敛于百姓。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6]。故节于身,诲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财用可得而足。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7]、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8]。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9],故国贫而民难治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也,当为宫室不可不节[10]。
【注释】
[1] 就:依傍。
[2] 辟:通“避”,避开。
[3] 边:四周。圉:通“御”,抵御,阻挡。
[4] 待:抵御,承受。
[5] 谨:“仅”的假借字。
[6] 辟怪:特异的爱好。
[7] 望:景观。
[8] 法象:效法、模仿。
[9] 振:通“赈”,救济。
[10] 当:同“则”(王引之说)。
【译文】
墨子说:上古人民还不懂得建筑房屋的时候,依傍山陵而居,住在洞穴里。地上的湿气会损害人的身体,所以圣明的君王开始建造房子。建造房子的原则是:“地基的高度足以避免潮湿,墙壁足以抵挡风寒,屋顶足以抵挡雪霜雨露,房子的高度足以符合男女有别的礼节,仅仅如此就够了。”凡是劳民伤财又没有更多好处的事是不去做的。按照常规征发劳役,修筑城郭,那么百姓虽然劳累却不会伤及根本;按照常规征收租税,那么百姓虽然有所耗费却不会因此而困苦。人民感到困苦的不是这些,而是苦于横征暴敛。因此,圣王建造房屋,只是为了便于居住,不是为了观赏和玩乐。制作衣带鞋履,是为了保护身体,而不是用来满足特殊的癖好。所以圣明的君主自己很节俭,并且也这样教导人民,是为了治理好天下的百姓,财物用度丰裕充足。现在的君主,他们建造宫室和以前不同,必定要向百姓横征暴敛,强夺人民的衣食财用,来修建曲折回环的宫室和亭台楼阁景观,以及各种色彩的雕刻装饰。君王如此修建宫室,所以身边近臣都效法他。因此,国家的财物不够用来应付饥荒,救济孤儿寡妇,所以才会国家贫困而人民难以管理。如果国君真希望天下大治,而憎恶天下混乱,那么建造宫室就不能不节俭。
6.2 古之民未知为衣服时,衣皮带茭[1],冬则不轻而温,夏则不轻而凊[2]。圣王以为不中人之情,故作诲妇人治丝麻,棞布绢[3],以为民衣。为衣服之法:冬则练帛之中[4],足以为轻且暖;夏则絺绤之中[5],足以为轻且凊。谨此则止。故圣人之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非荣耳目而观愚民也[6]。当是之时,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何则?其所道之然。故民衣食之财,家足以待旱水凶饥者何也?得其所以自养之情,而不感于外也[7]。是以其民俭而易治,其君用财节而易赡也[8]。府库实满,足以待不然[9];兵革不顿[10],士民不劳,足以征不服。故霸王之业可行于天下矣。当今之主,其为衣服,则与此异矣。冬则轻暖,夏则轻凊,皆已具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11],铸金以为钩[12],珠玉以为珮[13],女工作文采[14],男工作刻镂[15],以为身服。此非云益煗之情也[16],单财劳力毕归之于无用也[17]。以此观之,其为衣服,非为身体,皆为观好[18]。是以其民淫僻而难治,其君奢侈而难谏也。夫以奢侈之君御好淫僻之民,欲国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衣服不可不节。
【注释】
[1] 茭:草绳。
[2] 凊:秋凉。
[3] 棞:当为稛(毕沅说),织。绢:当为绡(孙诒让说)。
[4] 练:白色的熟绢。中:中衣,贴身穿的衣服。
[5] 絺:细葛。绤:粗葛布。
[6] 荣耳目:指赏心悦目、满足虚荣心。观:被观看。
[7] 感:当为惑(孙诒让说)。
[8] 赡:富足,充足。
[9] 不然:这里指突发事件或无法预料的变故。
[10] 顿:损坏。
[11] 靡:纤细。曼:柔美。
[12] 钩:带钩。
[13] 珮:系在衣带上作装饰用的玉。
[14] 文采:这里指刺绣之类的女红。
[15] 刻镂:雕刻。
[16] 云:《尔雅·释诂》:“云,有也。”益:更加。煗:通“暖”。情:事实。
[17] 单:通“殚”,尽。毕:全。
[18] 观:外观。好:美好,漂亮。
【译文】
古时的人还不懂得做衣服的时候,穿兽皮系草绳,冬天既不轻便也不暖和,夏天既不轻便也不凉快。圣人认为这不符合人的本性,所以教妇女生产丝麻,纺织布帛,制成百姓穿的衣服。做衣服的原则为:冬天穿丝质的内衣,非常轻便暖和;夏天穿细葛布缝制的内衣,非常轻便凉快。谨守这个原则。所以圣人制定穿衣的原则,只是让身体舒适、肌肤暖和就足够了,并不是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展示给百姓们看的。在那个时候,人们不知道坚固的马车和驯良的马匹的珍贵,雕饰和文采也不懂得欣喜。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所受的教导就是如此。所以百姓的衣食财用,家家都足以应付水旱之灾和凶年饥荒,为什么呢?因为百姓懂得所以自给自足的道理,因而不受外物的困扰。所以当时的百姓节俭因而容易管理,君王的用度节俭因而容易富足。国库充实,足以应付非常的变故;兵甲没有损坏,士民不劳苦,足以征讨不顺从的国家。所以能够成就天下王霸之业。当今的君主,裁制衣服与此大不相同。冬天的衣服轻便暖和,夏天的衣服轻便凉快,这些都具备了。必定还要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强夺百姓用于衣食的财物,好用来缝制华美柔软的锦绣衣服,用贵重的金属铸造带钩,用珠宝玉器来做佩饰;让女工刺绣成文采,让男工雕刻做装饰,来做身上的衣服。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更加暖和。耗尽人力财力,全用在了毫无实际用处的事情上。照这样来看,他们裁制衣服,并非为了身体舒适,而是为了外观的华美。所以他的百姓邪僻而难以治理,国君奢侈而难以规谏。以这样奢侈的国君来管理这样邪僻的百姓,想要国家不发生混乱,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国君真的希望天下得到治理而厌恶混乱,那么裁制衣服就不能不节俭。
6.3 古之民未知为饮食时,素食而分处[1],故圣人作,诲男耕稼树艺,以为民食。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故其用财节,其自养俭,民富国治。今则不然,厚作敛于百姓,以为美食刍豢[2],蒸炙鱼鳖,大国累百器[3],小国累十器,前方丈,目不能徧视,手不能徧操[4],口不能徧味,冬则冻冰,夏则饰饐[5]。人君为饮食如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富贵者奢侈,孤寡者冻馁[6],虽欲无乱,不可得也。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食饮不可不节。
【注释】
[1] 素:疏的假借字,疏同蔬。素食即采摘草木果实为食。
[2] 刍豢:指牛羊猪狗等家畜。草食类家畜称刍,谷食类家畜称豢。
[3] 累:累计。器:盛食物的器皿。
[4] 操:持,拿在手中。
[5] 饰饐:指食物变质。饰,疑当为“餲”,《尔雅·释诂》:“食饐谓之餲。”饐,《说文》:“饭伤湿也。”
[6] 馁:饥。
【译文】
上古百姓还不懂得加工饮食的时候,采摘草木果实为食,分散于各处居住,所以圣人教导男子耕耘种植,作为百姓的食物。制作饮食的原则是:只要能够益气补虚,强身果腹就行了。所以国君节约财用,自我节俭,就会民富国治。现在却不是这样,国君对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用牛羊猪狗制作各种美食,蒸烤鱼鳖,大国之君面前盛食物的器皿多至上百,小国也有数十器,摆放在面前一丈见方的地方,眼睛不能都看遍,手不能都拿遍,嘴不能都尝遍。这么多美食冬天会结成冰,夏天会腐败变质。国君这样追求饮食,左右的人都模仿他,所以富贵的人奢侈,孤寡无依的人挨饿受冻。想要天下不混乱,这是不可能的。国君如果的确厌恶混乱而想要天下得到治理,那么饮食方面就不能不节制。
6.4 古之民未知为舟车时,重任不移,远道不至,故圣王作为舟车,以便民之事。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1],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法令不急而行,民不劳而上足用,故民归之。当今之主,其为舟车与此异矣。全固轻利皆已具,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女子废其纺织而修文采,故民寒。男子离其耕稼而修刻镂,故民饥。人君为舟车若此,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衺[2]。奸衺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注释】
[1] 全:同“完”,完整。
[2] 衺:通“邪”。
【译文】
上古百姓还不懂得制造车船的时候,沉重的东西无法搬运,遥远的地方不能到达,所以圣明的君王发明了车船,方便百姓做事。他们制造车船,完整坚固而且轻巧便利,可以用来搬运沉重的东西,到达遥远的地方。利用车船做事花费的财物少,而获得的利益多,所以百姓快乐并认为它们确实便利。君王制定的法令不急迫却顺利推行,百姓不辛劳而国君的财用充足,所以百姓都依附他。现在的君主,他们制造车船和上述情况不同。完整坚固轻巧便利都已经具备了,一定还要向百姓征收很重的赋税,用来装饰车船,用彩色纹饰装饰车子,用精美雕刻装饰船只。女子荒废纺织去描绘彩纹,所以人民寒冷;男子荒废耕作去雕刻修饰,所以百姓饥饿。国君像这样制造车船,所以左右的人都效法他,因此百姓才饥寒交迫,自然就会为非作歹。为非作歹的人多刑罚就会严苛,刑罚严苛国家就会混乱。国君如果厌恶混乱而想要天下得到治理,制造车船就不能不节制。
6.5 凡回于天地之间[1],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2],阴阳之和[3],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4]: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5],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牡牝雄雌也[6]。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虽上世至圣,必蓄私不以伤行[7],故民无怨;宫无拘女[8],故天下无寡夫[9]。内无拘女,外无寡夫,故天下之民众。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女失时[10],故民少。君实欲民之众而恶其寡,当蓄私不可不节。
【注释】
[1] 回:旋转,这里指活动。
[2] 天壤:天地。
[3] 阴阳:古代哲学中概括事物两个对立面的范畴。和:调和。
[4] 传:书传。
[5] 人情:这里指人的性别。
[6] 牡牝:兽类中公称“牡”,母称“牝”。雄雌:鸟类中公称“雄”,母称“雌”。
[7] 蓄私:指蓄养妾妇。行:品行。
[8] 拘女:指长期滞留宫中的宫女。
[9] 寡夫:指没有妻子的男子。
[10] 失时:指错过婚嫁时机。
【译文】
凡是活动在天地之间、包容于四海之内,天地万物的禀性,阴阳的调和,无不是自然而然,即使是最伟大的圣人也不能更改。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圣人有书传记载:天地,称之为上下;四时,称之为阴阳;人,称之为男女;禽兽,称之为牡牝、雄雌。天地间的真实情况的确如此,即使先王也不能改变。即使是前代最伟大的圣人,也会蓄养妻妾,但不会因此而损伤他们的品行,所以百姓没有怨言。宫中没有被长期滞留的宫女,所以天下没有娶不到妻子的男子。宫里没有被长期滞留的宫女,民间没有无妻的男子,所以天下的人口就多了。现在的国君,蓄养的妻妾,大国多至上千,小国也有上百,所以天下的男子很多没有妻子,女子多被长期滞留宫中而没有丈夫。男女错过婚嫁的时机,所以人口就减少了。国君实在想要人口多而厌恶人口少,蓄养妻妾就不能不节制。
6.6 凡此五者,圣人之所俭节也,小人之所淫佚也[1];俭节则昌,淫佚则亡,此五者不可不节。夫妇节而天地和,风雨节而五谷孰[2],衣服节而肌肤和。
【注释】
[1] 小人:指道德低下的人。淫:过度。佚:放荡。
[2] 孰:通“熟”。
【译文】
上述这五件事,是圣人注意节俭而小人容易奢侈放纵的。节俭就会兴盛,奢侈放纵就会灭亡,在这五件事上不可不进行节制。男女婚嫁调和则天地和泰,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衣服节俭则身体舒适。
【评析】
不少学者认为,《辞过》与《节用》主题高度一致,都是在强调节约用度,所以会把《辞过》看作已经亡佚的《节用》下篇。但细观两篇文章的主旨和论证方式,还是存在不小的差异的。《节用》的主旨在“去无用之费”,“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其论证也以正面立论为主。《节用上》云:“圣人为政一国,一国可倍也;大之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其倍之非外取地也,因其国家,去其无用之费,足以倍之。”开篇提出中心论点,然后从衣裳、宫室、甲盾、舟车、人民几个方面分而论之,指出“去无用之费”乃“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节用中》则是正面提出古时圣王制为“节用之法”、“饮食之法”、“衣服之法”、“剑甲舟车之法”、“节葬之法”、“为宫室之法”,逐一详为论说,并反复点名主旨:“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反观《辞过》,题目即主旨,文章通篇采用对比论证的方法,详细列举古今国君在对待宫室、衣服、饮食、舟车、男女等方面的态度异同,以古律今的用意十分明显,虽通篇无“辞过”的字眼,但要求国君“辞过”的用心充斥于字里行间。客观地说,《辞过》无论文章主旨还是论证方式都比较含蓄,像一位民间学者在著书立说,含蓄地指出统治者的过失,希望统治者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而《节用》更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重量级思想家在告诫统治者应该怎样治理国家。这其中的差别看似细微,却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可能,种种微妙,不容不辩。
墨子“辞过”的理论主张系针对上层统治者者而发,是建立在他的平民立场之上的。他认为的社会生产力范围内,社会的总资源十分有限,因而不论贵贱都只能以满足必要的社会需求为准,不奢侈浪费,这样才能保证社会成员都能得到自己分内的东西。从这种理论立场出发,墨子尤其反对统治阶级的奢华风气,包括厚葬风俗、礼乐文化等等,都一概之斥为徒耗钱财的无用之物。显然,墨子的理论主张有其合理性,但也存在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的弊病。荀子在《解蔽》中一语道破墨子的理论缺陷:“蔽于用而不知文。”人类社会必然需要用文化彰显自身的存在和特色,而文化又必须借助某些礼仪方能彰显,仅仅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于社会文化的发展是不利的。但我们若考虑到墨子生活时代的社会发展状况,我们便不得不承认墨子的理论主张无疑道出了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心声,有其出现的现实依据和合理诉求成分在内。当然,这样的思想立场和理论主张难以受到统治阶级的青睐,墨家思想在后世成为绝响自是不难想见。
总而言之,在我的印象中,《墨子》的文章风格有点类似鲁迅,冷言冷语但热血热肠,不追求华丽的文学色彩,却颇能切中时弊,一切以实用为主,一切以民生为念,生前富贵身后名,浮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