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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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本篇与前篇的主旨大致相同,内容既有所重叠又有所发展。前篇说到“天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所以仍然会遭受暑热严寒、风霜雨露的灾害,其理论范围主要在阐发人道。本篇在此基础上前进一步,对天道与人道的关系做了重点观照和阐述。由于在天子之上还有更权威的“天”的存在,因而真正能够同一人的思想,成为人类社会行为和评判标准的必然是“天”的意志及好恶。古代圣王明于此理,所以带领百姓敬天奉鬼,任用贤才,百姓也就能够以上之善恶为准绳,上天鬼神因而赐福于民,百姓也会更加顺服,从而使天下得以安宁。而当今君主不明就里,反其道而行之,故上下离心,天下混乱不堪。墨子因此得出结论,只有上同于“天”才是治国安邦的根本之道。

12.1 子墨子曰:方今之时,复古之民始生[1],未有正长之时,盖其语曰:“天下之人异义。”是以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其人数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故相交非也[2]。内之父子兄弟作怨仇,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至乎舍余力不以相劳[3],隐匿良道不以相教,腐㱙余财不以相分,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无君臣上下长幼之节,父子兄弟之礼,是以天下乱焉。

【注释】

[1] 复:回溯,回顾。

[2] 相交非也:即“交相非也”。

[3] 至乎:至于。

【译文】

墨子说:今天,回顾上古人类刚刚产生,还没有行政长官的时候,恐怕当时的言论是天下的人各有其不同的道理。所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道理,十个人有十个人的道理,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人的道理,人数越多,他们所谓的道理也就越多。所以每个人都肯定自己的道理,而非难别人的道理,所以大家互相非难。在家里,父子兄弟之间互相抱怨仇恨,都有离散的心思,不能和睦相处。以至于宁愿舍弃多余的力量也不愿意相互帮助,隐瞒治世良方而不愿教导别人,宁愿让多余的财物腐烂也不肯拿来分给别人,天下混乱,以至于像禽兽一样,没有君臣、上下、长幼之间的礼节,没有父子、兄弟之间的礼仪,所以天下乱象丛生。

12.2 明乎民之无正长以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天子既以立矣[1],以为唯其耳目之请[2],不能独一同天下之义,是故选择天下赞阅、贤良、圣知、辩慧之人[3],置以为三公,与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天子三公既已立矣,以为天下博大,山林远土之民,不可得而一也,是故靡分天下[4],设以为万诸侯国君,使从事乎一同其国之义。国君既已立矣,又以为唯其耳目之请,不能一同其国之义,是故择其国之贤者,置以为左右将军大夫[5],以远至乎乡里之长与从事乎一同其国之义[6]。

【注释】

[1] 以:通“已”。

[2] 请:当为“情”。

[3] 赞阅:二字疑为衍文(王焕镳说)。

[4] 靡分:分散。

[5] 将军大夫:即卿大夫。《周礼·夏官》:“军将皆命卿。”

[6] 远:繁体字为“遠”,与“逮”形似而误(孙诒让说)。

【译文】

明白了百姓如果没有行政长官的管理就无法天下一统的道理,天下就会大乱。所以选择天下贤良、圣明、能言善辩的人,拥立他做天子,让他从事于统一天下的道义。天子确立之后,认为仅凭他个人的耳目无法独自统一天下的道义,所以又选择天下贤良、圣明、能言善辩的人,设置三公,让他们参与统一天下道义的大业。天子三公都确立之后,因为天下的广阔博大,山林深处和远方人民的道义无法统一,所以分割天下,设立众多的诸侯国,让他们从事于统一自己国家中的道义。国君确立之后,又认为仅凭他个人的耳目,无法统一他的国家中的道义,所以选择国中的贤良之士,设立他们做左右将军和大夫,以至于乡里的长官,让他们参与到统一他们国家道义的事业中来。

12.3 天子诸侯之君,民之正长,既已定矣,天子为发政施教曰:“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己有善[1],傍荐之;上有过,规谏之。尚同义其上[2],而毋有下比之心。上得则赏之,万民闻则誉之。意若闻见善,不以告其上;闻见不善,亦不以告其上。上之所是不能是,上之所非不能非,己有善不能傍荐之,上有过不能规谏之。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则诛罚之,万民闻则非毁之。”故古者圣王之为刑政赏誉也,甚明察以审信。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欲得上之赏誉,而畏上之毁罚。

【注释】

[1] 己:指臣下。

[2] 义:当作“乎”(孙诒让说)。

【译文】

天子、诸侯国的国君,万民的各级行政长官,都已经确定之后,天子开始发布政令,施行教化,政令上说:“凡是听到、看到好的事情,一定要报告给上级;听到、看到不好的事情,也一定要报告给上级。上级认为是对的,也一定要加以肯定;上面认为是不对的,也一定要加以否定。自己有好的建议,就及时献给上级;上级有了过错,就加以规劝进谏。与上级保持一致,不要有勾结下级的想法。上级知道了就会赏赐他,百姓听到了就会称赞他。如果听到、看到好的事情,不报告给上级;听到、看到不好的事情,也不报告给上级。上级认为是对的不能认同,上面认为是不对的也不能否定。自己有好的建议不能及时献给上级,上级有了过错而不能加以规劝进谏。勾结下级去非难上级的人,上级知道了就会责罚诛灭他,百姓听说了就会非难诋毁他。”所以古代的圣王设立刑法赏誉,都是十分明察和确实可信的。所以全天下的人,都想要得到上级的奖赏赞誉,而害怕上级的惩罚和责难。

12.4 是故里长顺天子政,而一同其里之义。里长既同其里之义,率其里之万民,以尚同乎乡长,曰:“凡里之万民,皆尚同乎乡长,而不敢下比。乡长之所是,必亦是之;乡长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乡长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乡长之善行。”乡长固乡之贤者也,举乡人以法乡长,夫乡何说而不治哉?察乡长之所以治乡者,何故之以也?曰:唯以其能一同其乡之义,是以乡治。

【译文】

因此里长顺应天子的政令,去统一他里中的道义。里长统一了里中的道义之后,率领里中的百姓向乡长的道义看齐,说:“凡是里中的百姓,都要和乡长一致,而不敢勾结下面。乡长认为是对的,必定也认为是对的;乡长认为是不对的,也一定认为是不对的。改正你不好的言论,学习乡长好的言论;改正你不好的行为,学习乡长好的行为。”乡长本来就是乡里的贤人,全乡的人都效法乡长,乡里怎么会治理不好呢?’考察乡长之所以能治理好一乡,是什么缘故呢?答道:就是因为他能统一乡的道义,所以乡里得到治理。

12.5 乡长治其乡,而乡既已治矣,有率其乡万民[1],以尚同乎国君,曰:“凡乡之万民,皆上同乎国君,而不敢下比。国君之所是,必亦是之;国君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国君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国君之善行。”国君固国之贤者也,举国人以法国君,夫国何说而不治哉?察国君之所以治国,而国治者,何故之以也?曰唯以其能一同其国之义,是以国治。

【注释】

[1] 有:音义同“又”。

【译文】

乡长治理乡里,乡里已经治理好了,又率领他乡里的百姓向国君的道义看齐,说:“凡是乡里的百姓,都要和国君一致,而不敢勾结下面。国君认为是对的,必定也认为是对的;国君认为是不对的,必定也认为是不对的。改正你不好的言论,学习国君好的言论;改正你不好的行为,学习国君好的行为。”国君本来就是一国的贤人,全国的人都效法国君,国家怎么会治理不好呢?考察国君之所以能够把国家治理得好,是什么缘故呢?答道:只因为他能统一全国的道义,所以国家得到治理。

12.6 国君治其国,而国既已治矣,有率其国之万民,以尚同乎天子,曰:“凡国之万民上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天子之善行。”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举天下之万民以法天子,夫天下何说而不治哉?察天子之所以治天下者,何故之以也?曰:唯以其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夫既尚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者,则天菑将犹未止也。故当若天降寒热不节[1],雪霜雨露不时,五谷不孰,六畜不遂[2],疾菑戾疫,飘风苦雨,荐臻而至者[3],此天之降罚也,将以罚下人之不尚同乎天者也。

【注释】

[1] 当若:如果。

[2] 遂:顺利,这里指顺利成长。

[3] 荐臻:接二连三。

【译文】

国君治理国家,国家已经治理好了,又率领他国中的百姓向天子的道义看齐,说:“凡是国中的百姓,都要和天子一致,而不敢勾结下面。天子认为是对的,必定也认为是对的;天子认为是不对的,必定也认为是不对的。改正你们不好的言论,学习天子好的言论;改正你们不好的行为,学习天子好的行为。”天子本来就是天下的仁人,全天下的人都效法天子,天下怎么会得不到治理呢?’考察天子之所以能够把天下治理得好,是什么缘故呢?答道:只因为他能统一天下的道义,所以天下得到治理。天下的百姓的道义都统一于天子以后,却没有同一道理于上天,那么上天降下的灾难就不会停止。所以如果天下的寒冷和暑热不合时节,雪霜雨露不合时令,五谷不成熟,六畜不能顺利地生长,疾病瘟疫泛滥成灾,暴风霖雨频繁到来,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想要以此来惩罚不能同一道义于上天的人。

12.7 故古者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兴天下之害[1]。是以率天下之万民,齐戒沐浴[2],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其事鬼神也,酒醴粢盛不敢不蠲洁[3],牺牲不敢不腯肥[4],珪璧币帛不敢不中度量[5],春秋祭祀不敢失时几[6],听狱不敢不中,分财不敢不均,居处不敢怠慢。曰:其为正长若此,是故上者天鬼有厚乎其为政长也,下者万民有便利乎其为政长也。天鬼之所深厚而能强从事焉,则天鬼之福可得也。万民之所便利而能强从事焉,则万民之亲可得也。其为政若此,是以谋事得,举事成,入守固,出诛胜者,何故之以也?曰:唯以尚同为政者也。故古者圣王之为政若此。

【注释】

[1] 此句有误,当为“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2] 齐:同“斋”。

[3] 蠲:干净,清洁。

[4] 腯:肥。

[5] 珪:同“圭”,上尖下方的玉器。璧: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币:用作礼物的丝织品。

[6] 几:期(俞樾说)。

【译文】

因此古时的圣王,明白上天和鬼神所希望的事情,而避开上天和鬼神所憎恶的事情,以此来追求在天下范围内兴利除害。所以他们率领天下的百姓,斋戒沐浴,准备好洁净的酒食祭品,拿来祭祀天地鬼神。他们侍奉鬼神,酒食祭品不敢不洁净,牛羊牺牲不敢不肥硕,圭、璧、币、帛不敢不合标准,春秋两季的祭祀不敢错过日期,审查案情不敢不公正,分配财物不敢不平均,日常生活起居不敢有所怠慢。说道:做行政长官都像古圣王这样的话,上有天地鬼神厚待行政长官,下有万民因他做行政长官而得到便利。有天地鬼神的厚待而又能努力从事,那么天地鬼神的赐福就可以得到。万民皆受其便利而又能努力从事,那么百姓的亲近爱戴就可以得到。像他这样处理政务,所以谋事就能实现,行事就能成功,在内防守就会稳固,对外诛伐就能胜利,是什么缘故导致出现这种情况呢?答道:只是因为用尚同的方法去处理政务。所以古代圣王处理政务是这样的。

12.8 今天下之人曰:方今之时,天下之正长犹未废乎天下也,而天下之所以乱者,何故之以也?子墨子曰:方今之时之以正长[1],则本与古者异矣,譬之若有苗之以五刑然[2]。昔者圣王制为五刑,以治天下;逮至有苗之制五刑[3],以乱天下。则此岂刑不善哉?用刑则不善也。是以先王之书《吕刑》之道曰:“苗民否用练[4],折则刑[5],唯作五杀之刑,曰法。”则此言善用刑者以治民,不善用刑者以为五杀,则此岂刑不善哉?用刑则不善,故遂以为五杀。是以先王之书《术令》之道曰[6]:“唯口出好兴戎[7]。”则此言善用口者出好,不善用口者以为谗贼寇戎,则此岂口不善哉?用口则不善也,故遂以为谗贼寇戎。

【注释】

[1] 以:犹“为”。

[2] 以:这里指制定。

[3] 五刑:指墨、劓、剕、宫、大辟,五种刑法。

[4] 否用练:“练”通“令”(钱大昕说),否用令即不服从命令。

[5] 折:通“制”。

[6] 《术令》:完本《尚书》之篇名(吴汝纶说)。

[7] 出:产生,发生。

【译文】

现在天下的人都说:当今之世,天下的行政长官并没有放弃天下,而天下混乱又是什么原因呢?墨子说:如今的行政长官,和古代有很大差异,比如有苗制定了五种刑法。以前圣王制定五种刑法,用来治理天下;等到有苗制定五刑,反而使天下变得混乱。那么,这难道是刑法制定的不好吗?是刑法用得不好啊!所以先王之书《吕刑》中说道:“苗民不服从命令,擅自制定刑法,制定出五种杀人的刑法,称为法令。”那么这就是说善于用刑法可以治理百姓,不善于用刑法就变成了五种杀人的方法。这难道是刑法不好吗?是刑法用得不好,所以就成为五种杀人的方法。所以先王之书《术令》说道:“只有口舌既能产生好事,也会引起争斗。”这就是说善于运用口舌的会产生好事,不善于运用口舌的就会导致谗言、残杀、敌对和战争。这难道是口舌不好吗?是不善于运用口舌啊!所以导致了谗言、残杀、敌对和战争。

12.9 故古者之置正长也,将以治民也。譬之若丝缕之有纪,而罔罟之有纲也。将以运役天下淫暴,而一同其义也。是以先王之书《相年》之道曰[1]:“夫建国设都,乃作后王君公[2],否用泰也[3]。轻大夫师长[4],否用佚也[5]。维辩使治天均[6]。”则此语古者上帝鬼神之建设国都,立正长也,非高其爵,厚其禄,富贵佚而错之也[7]。将以为万民兴利除害,富贵贫寡,安危治乱也。故古者圣王之为若此。

【注释】

[1] 《相年》:古书名,不详。

[2] 作:设立。

[3] 否:非(王引之说)。泰:骄傲纵恣。

[4] 轻:当作“卿”(毕沅说)。

[5] 佚:放荡。

[6] 辩:通“辨”,分也。均:平也。

[7] 富贵佚:当为“富贵游佚”(王念孙说)。错:同“措”,安置。

【译文】

所以古时候设立行政长官,是用来治理百姓的。就好比丝线有头绪,渔网有总绳一样。准备用来约束天下荒淫残暴之人,并统一天下的道义。所以先王之书《相年》中说道:“建立国家设置都城,然后设立天子诸侯,这并非是让他们骄纵的;设立卿大夫和各级官长,并非是让他们放荡的。这是让他们去量才授职、公平治理天下。”这就是说古时上帝鬼神建立国家及都城,设立行政长官,不是为了提高他们的爵位,增加他们的俸禄,让他们过富贵游佚的生活,而是为了让他们为万民兴利除害,使贫寡者富贵,使危者安定,使乱者治理。所以古代圣王的作为都是这样的。

12.10 今王公大人之为刑政则反此。政以为便譬[1],宗于父兄故旧,以为左右,置以为正长。民知上置正长之非正以治民也,是以皆比周隐匿[2],而莫肯尚同其上。是故上下不同义。若苟上下不同义,赏誉不足以劝善,而刑罚不足以沮暴。何以知其然也?曰:上唯毋立而为政乎国家[3],为民正长,曰:“人可赏,吾将赏之。”若苟上下不同义,上之所赏,则众之所非。曰:人众与处,于众得非。则是虽使得上之赏,未足以劝乎!上唯毋立而为政乎国家,为民正长,曰:“人可罚,吾将罚之。”若苟上下不同义,上之所罚,则众之所誉。曰:人众与处,于众得誉。则是虽使得上之罚,未足以沮乎!若立而为政乎国家,为民正长,赏誉不足以劝善,而刑罚不沮暴,则是不与乡吾本言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同乎[4]?若有正长与无正长之时同,则此非所以治民一众之道。

【注释】

[1] 便譬:即“便辟”,逢迎谄媚。

[2] 比:结党营私。

[3] 毋:语气词(孙诒让说)。

[4] 乡:通“向”,从前。

【译文】

如今王公大人处理刑法政务却正好与此相反,为政喜欢任用善于逢迎的人,任用宗族、父兄和故人旧友为左右亲信,任命他们为行政长官。百姓知道上面设立行政长官并不是为了治理百姓,所以大家都纷纷结党营私、互相隐瞒,而没有人愿意与上面相一致,所以上下思想不统一。只要上下思想不统一,那么奖赏和荣誉就不足以劝人为善,而刑罚也不足以阻止暴乱。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答道:上面确立了政权而管理国家、做百姓的行政长官,发令说:“可以得到奖赏的人,我将奖赏他。”如果上下思想不统一,上面所给予赏赐的人,众人反而非议他。就是说:此人与众人相处,在众人中受到非议。那么即使此人得到上面的奖赏,也不足以起到鼓励众人的作用啊。上面确立了政权而管理国家、做百姓的行政长官,发令说:“应该得到惩罚的人,我将惩罚他。”如果上下思想不统一,上面所惩罚的人,反而受到众人称赞。就是说:此人与众人相处,在众人中受到称赞。那么即使此人得到上面的惩罚,也不足以起到阻止作用啊。如果确立政权管理国家,成为百姓的行政长官,奖赏荣誉不能劝人行善,刑罚无法阻止作恶,那不是和我刚才所说“人类刚刚产生还没有行政长官的时候”一样吗?如果有行政长官和没有行政长官的时候一样,那么这种为政的方法就不是用来治理百姓、统一民众的方法了。

12.11 故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1],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2]。上有隐事遗利,下得而利之;下有蓄怨积害,上得而除之。是以数千万里之外,有为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赏之。数千万里之外,有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罚之。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慄[3],不敢为淫暴,曰:“天子之视听也神!”先王之言曰:“非神也。夫唯能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使人之吻助己言谈,使人之心助己思虑,使人之股肱助己动作。”助之视听者众,则其所闻见者远矣;助之言谈者众,则其德音之所抚循者博矣[4];助之思虑者众,则其谈谋度速得矣;助之动作者众,即其举事速成矣。故古者圣人之所以济事成功,垂名于后世者,无他故异物焉,曰:唯能以尚同为政者也。

【注释】

[1] 而:当为“能”。

[2] 请,当为“诚”。

[3] 慄:同“栗”,(因恐惧)发抖。

[4] 德音:指善言善政。

【译文】

故而古代圣王正是能够审慎地任用尚同之人为行政长官,所以上下之间真实情况的传递才能保持畅通。上面有没有注意到的事和遗漏的利益,下面的人注意到并因而得到利益;下面有积蓄的怨恨和祸害,上面知道了就会将它除去。所以哪怕几千万里之外有人行善,他的家人还没有全都知道,他的乡人也没有全部听说,天子就知道并奖赏了他。几千万里之外有人做恶,他的家人还没有全都知道,他的乡人也还没有全部听说,天子就知道并惩罚了他。所以全天下的人都为之恐惧震动并惴惴不安,不敢做荒淫暴虐的事,都说:“天子的耳目真是神奇啊!”先王有言说:“不是神奇,不过是能让别人的耳目来帮助自己看和听,让别人的嘴巴帮助自己说话,让别人的心帮助自己思考,让别人的四肢帮助自己行动。”帮助自己听和看的人多,那么听到和看到的东西就远了;帮助自己说话的人多,那么善言善政所安抚的人就多了;帮助自己思考的人多,那么所做计划的速度就快了;帮助自己行动的人多,那么所做的事就成功得快了。所以古代圣王之所以做事成功并名垂于后世,没有其他什么特殊的原因,只不过能够以尚同处理政务罢了。

12.12 是以先王之书《周颂》之道之曰[1]:“载来见彼王[2],聿求厥章[3]。”则此语古者国君诸侯之以春秋来朝聘天子之廷[4],受天子之严教,退而治国,政之所加,莫敢不宾[5]。当此之时,本无有敢纷天子之教者[6]。《诗》曰:“我马维骆[7],六辔沃若[8]。载驰载驱[9],周爰咨度[10]。”又曰:“我马维骐,六辔若丝[11]。载驰载驱,周爰咨谋。”即此语也。古者国君诸侯之闻见善与不善也,皆驰驱以告天子,是以赏当贤,罚当暴,不杀不辜,不失有罪,则此尚同之功也。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请将欲富其国家[12],众其人民,治其刑政,定其社稷,当若尚同之不可不察,此之本也[13]。

【注释】

[1] 《周颂》:《诗经》“三颂”之一,共三十一篇,是西周统治者用于祭祀的诗歌。

[2] 载:开始,最初。

[3] 聿:通“曰”,句首语气词。

[4] 朝聘:古代诸侯定期朝见天子。

[5] 宾:服。

[6] 纷:乱。

[7] 骆:有黑色鬃毛的白马。

[8] 沃若:色泽鲜润的样子。

[9] 载:动词词头。

[10] 周:周遍,周及。爰:句首语气词。

[11] 骐:毛色青黑的马。若丝:毛传云:“言调忍也。”

[12] 请:即“诚”字(王念孙说),真心,的确。

[13] 之:通“其”(王焕镳说)。

【译文】

所以先王之书《周颂》上说:“初来见那君王,求取礼乐典章。”那么这句话是说古代的国君和诸侯,在春秋吉日到朝廷朝觐天子,受到天子的严正教导,回去后治理国家。政令所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人敢不服从。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人敢扰乱天子的教令。《诗》上说:“我的马毛白鬣黑,缰绳色泽柔润,驾着车四处奔走,广泛地把意见征求。”又说:“我的马毛色青黑,缰绳坚韧柔软,驾着车四处奔走,广泛地把谋略征求。”就是这样的话。古时候的国君诸侯听到好的或不好的事,都要驾着车告知天子,所以奖赏的一定是好人,惩罚的必定是坏人,不杀无辜的人,不让有罪的人逃脱。那么这就是尚同的功效啊!所以墨子说:“现在天下的王公大人士人君子,如果的确想要使他的国家富强,让他的人民众多,让刑法政治得到治理,让社稷安定,那么“尚同”不能不明察,这是为政的根本啊!

【评析】

荀子曾从孔子“正名”的理论角度批评墨子知“尚同”而“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荀子·非十二子》),这实在是有党同伐异的偏见在其中的。其实,墨子的“尚同”主张与儒家“春秋大一统”的思想观念实属异曲同工。当今之世天下大乱,是因为“一人一义”,“人是其义而非人之义”,没有圣人代表上天统一天下,设立正长以管理百姓。墨子指出:“明乎民之无正长以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今天下大乱的根源并不是各诸侯国无正长,而是周王室失去了管理天下的能力,导致诸侯国割裂天下。不难看出,墨子实际上是支持儒家“大一统”的思想理念的,而他提出的根本解决办法就是选择贤良圣知之人立为天子,以上天的名义选贤任能,建立各级管理机构。这种看法不仅与孔子“正名”理论不相违背,更暗合了儒家的“大一统”观念和“禅让”精神,只不过比起儒家的这些思想观念,墨子的理论更系统,更彻底,也更具可操作性。

从具体的社会实践来看,墨家“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的高度严密的组织制度有些极端;从理论基础看,墨子从小生产者的立场出发,要求以“兼爱”的精神打破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阶级壁垒,同样有些异端色彩;但他提出“尚同”的理论方案,其中却包含有民主和集中并行而不悖的意思,更何况他的出发点不仅是要推广自己的学说,还包括实现国家高度统一的目的。目的先不去说,且看民主集中:“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这是集中。“天子为发政施教曰:凡闻见善者,必以告其上;闻见不善者,亦必以告其上。”这是民主。为了保证“尚同”制度的有效运转,墨子还提出“尚贤”理论以弥补其不足。“是故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天子以自身为标准,选拔贤能之士担任三公、诸侯、正长,以管理天下,这是“尚同”不走向集权和独裁的必要条件。不仅如此,为了保证天子的理论权威,同时也是为了限制天子的权力,墨子又提出“天鬼”理论,“故古者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兴天下之害。”天子不能独裁,是因为在天子之上还有“天鬼”,这又与墨子“明鬼”思想互相牵涉。天子如果不能尚同乎天,不能令鬼神满意,也会受到天鬼的惩罚。而天的意志,在墨子的理论体系中,与人民的意志是毫无二致的。

然而,乱世浮沉,物论纷纭,尽管墨子“尚同”的理论主张不失为一种较为合理的思想主张,但由于这种理论过于理想化,对统一主张的前提要求过于严苛(择人严,要求高),致使这种理论只能令人心生感叹,哪怕在一个学派内部的实践都难以尽如人意,更遑论向天下诸侯国推广普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