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主旨仍是在谈要节约用度的道理,理论面有所扩展,但论述较为简略。首段总论圣王统治天下就是要尽职尽责地去做爱民利民的事情。接下来,墨子分别从器用、饮食、衣服、舟车、丧葬和宫室等几个方面展开论述,认为这些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东西足用就可以了,过度的贪占和奢华会损害人民的利益,圣明的君主从不做这样的事情。与前篇大谈圣人以“节用”为国之利相比,本篇则为统治者更加上了一道道德的防线,“忠信相连,又示之以利”,则天下望风而靡,统治者亦将无往而不利。
21.1 子墨子言曰:古者明王圣人,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彼其爱民谨忠[1],利民谨厚,忠信相连,又示之以利,是以终身不餍[2],殁世而不卷[3]。古者明王圣人,其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也。
【注释】
[1] 谨:当为“勤”,尽心(于省吾说)。
[2] 餍:通“厌”。
[3] 殁世:即“没世”,指终身。卷:当为“倦”(苏时学说),倦怠,厌倦。
【译文】
墨子说:古时的明王和圣人,之所以能够称王天下,匡正诸侯,是因为他们尽心竭力去爱护百姓,勤谨而宽厚地为百姓谋福利,忠诚和信义联系在一起,又使人民看到利益,所以人民对他们终身不厌弃,毕生不倦怠。古时的明王和圣人,他们之所以称王天下、匡正诸侯,正在于此。
21.2 是故古者圣王,制为节用之法曰[1]:“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2],陶冶梓匠[3],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
【注释】
[1] 节用:据下文例当为“器用”。
[2] 轮车:指造轮子和车子的工匠。鞼匏:指皮革匠。
[3] 陶冶:指制陶工和铁匠。梓匠:指木工。
【译文】
因此,古时的圣王制定下制造日用器物的法则,说:“凡是天下百工,造轮的、造车的、制皮革的、烧陶器的、铸五金的、做木器的工匠,让他们去从事各自的专长。”又说:“凡是足够供给百姓使用时,就停止。”各种只增加费用而不增加百姓利益的事情,圣王是不做的。
21.3 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气[1],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何以知其然?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阯[2],北降幽都[3],东西至日所出入,莫不宾服。逮至其厚爱[4],黍稷不二,羹胾不重[5],饭于土塯[6],啜于土形[7],斗以酌。俯仰周旋威仪之礼[8],圣王弗为。
【注释】
[1] 继:当为“增”(李笠说)。
[2] 交阯:即“交趾”,古地名,即今之越南。
[3] 降:当为“际”(王念孙说),接近。幽都:即幽州,今北京地区。
[4] 爱:当作“受”。厚受,指其身所受(曹耀湘说)。
[5] 胾:切成大块的肉。不重:指肉块或肉汤二者只吃一种。
[6] 土塯:盛饭的瓦器。
[7] 啜:饮。形:当作“铏”,羹器(毕沅说)。
[8] 周旋:指古代行礼时进退揖让的动作。威仪:指古代典礼中的容貌举止和仪式。
【译文】
古时圣王制定饮食的法则,说:“能够充实肠胃,增补血气,强健四肢,让耳聪目明,就停止。不刻意追求五味调和、气味芳香,不罗致远方国家的珍奇异品。”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古时尧治理天下,南面安抚交趾,北面连接幽都,东面和西面直到太阳升起和落下的地方,没有不臣服的。但说到他最大的享受,黍稷之中从不吃两种,肉块和肉汤也只吃一种,用瓦器盛饭,用瓦盆盛汤,用木勺喝酒。那些俯仰进退揖让的繁文缛节,圣王是不做的。
21.4 古者圣王制为衣服之法,曰:“冬服绀緅之衣[1],轻且暖;夏服絺绤之衣[2],轻且凊,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
【注释】
[1] 绀:深青带红的颜色。緅:红青色。
[2] 絺:细葛布。绤:粗葛布。
【译文】
古时圣王制定做衣服的法则,说:“冬天穿深青带红色的衣服,轻便而且暖和;夏天穿粗、细葛布的衣服,轻便而且凉爽,这样就可以了。”各种只增加费用而不增加百姓利益的事情,圣王是不做的。
21.5 古者圣人为猛禽狡兽[1],暴人害民,于是教民以兵行,日带剑,为刺则入,击则断,旁击而不折,此剑之利也。甲为衣则轻且利,动则兵且从[2],此甲之利也。车为服重致远,乘之则安,引之则利,安以不伤人,利以速至,此车之利也。古者圣王为大川广谷不可济,于是利为舟楫[3],足以将之,则止[4]。虽上者三公诸侯至,舟楫不易,津人不饰,此舟之利也。
【注释】
[1] 狡:健。
[2] 兵:疑当作“弁”(孙诒让说),便利。
[3] 利:当为“制”(王念孙说)。
[4] 将:行。
【译文】
古时圣人因为猛禽凶兽经常伤害百姓,所以教百姓走路随身带着兵器,白天带着剑,用剑刺能进入,用来劈斩能砍断,击打旁边也不会折断,这就是剑带来的好处。铠甲作军服轻巧而且便利,行动时方便自如,这就是铠甲带来的好处。车辆装能载重并到达远方,乘坐安稳,拉起来便利,安稳就不会伤害人,便利就可以快速到达,这就是车辆带来的好处。古时圣王因为河流宽阔不能渡过,所以制造船和桨,足以渡河就停止了。即便是三公、诸侯之尊前来,船和桨也不会更换,划船的人也不会加以修饰,这就是船带来的好处。
21.6 古者圣王制为节葬之法曰:“衣三领[1],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堀穴深不通于泉[2],流不发泄则止[3]。死者既葬,生者毋久丧用哀。”
【注释】
[1] 衣三领:即三套衣服。
[2] 堀:借为“窟”(孙诒让说)。
[3] 流:臭气。
【译文】
古时圣王制定了丧葬的法则,说:“衣服三套,足以穿到肉体腐烂。棺木三寸,足以用到尸骨腐烂。墓穴的深度不到地泉,不让腐烂的气味散发到地面上就可以了。死者被安葬以后,活着的人就不要长时间服丧致哀。”
21.7 古者人之始生,未有宫室之时,因陵丘堀穴而处焉。圣王虑之,以为堀穴,曰冬可以避风寒;逮夏,下润湿,上熏烝[1],恐伤民之气[2],于是作为宫室而利。然则为宫室之法将奈何哉?子墨子言曰:其旁可以圉风寒,上可以圉雪霜雨露,其中蠲洁[3],可以祭祀,宫墙足以为男女之别则止。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
【注释】
[1] 熏:温暖。烝:指热气盛。
[2] 气:指人的元气。
[3] 蠲:清洁,干净。
【译文】
古时人刚刚产生,还没有房子的时候,依傍丘陵挖洞穴居住。圣王考虑这件事,认为挖掘洞穴,冬天可以躲避风霜和寒冷;但等到夏天,下面潮湿,上面热气熏蒸,恐怕会伤害百姓的身体,所以建造宫室,给人民带来益处。既然如此,那么建造宫室的法则是怎样的呢?墨子说:它的四壁可以抵挡风寒,上面可以抵御雪霜雨露,里面很干净,可以祭祀,有围墙可以隔开男女,就可以了。各种增加费用而不增加人民利益的事情,圣王是不做的。
【评析】
墨子之学出自儒者之门,是一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人物。他的学术思想能够超脱儒家思想的局限,以大胆的怀疑精神和勇于开拓的创新精神另起炉灶,开百家争鸣之先河。墨家思想与儒家思想的理论分野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仁爱与兼爱之别,二是礼乐与节用之争。关于儒家仁爱思想与墨家兼爱思想的区分,前文已有详细阐述,此处重点谈谈儒家礼乐思想与墨家节用思想的争论。《淮南子·要略篇》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身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孔子认为,周礼“文质彬彬”,既能满足治国平天下的需要,也比质木无文的夏礼更富有人文色彩。墨子则恰恰相反,认为繁文缛节斯文有余,实用不足;厚葬久丧劳民伤财,都是十足的“无用之费”,实在不足为训,所以才会弃周礼而改尊夏礼,大力提倡“节用”。
从墨子的出身和立场来看,“节用”思想的提出的确在情理之中。但也正因为墨子的出身和立场,导致他的思想理论与绝大多数贵族出身的思想家之间的尖锐矛盾,因此他的学说一经提出便招来了种种责难和攻击。荀子站在儒家的立场上批评“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认为:“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嚽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既以伐其本,竭其原,而焦天下矣。”(《荀子·富国》)即便对墨子抱有“了解之同情”的庄子,也感慨:“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庄子·天下》)。正如荀子和庄子指出的那样,墨子的出发点、思想境界、自律精神和个人能力都没有问题,墨子的问题是以己度人,要求每个人都达到他的思想境界和自律能力。墨子的这种典型的中国家长式作风显然给予论敌以可乘之机,但这依然不是问题的实质。事实上,墨子和荀子在根本的思想理念上已经有所分别。墨子的救世理念主要集中在统治阶级本身,他希望通过统治者的道德自律和身体力行,自上而下地缓解社会矛盾,从而达到天下大治的梦想。而荀子却是借助“隆礼重法”约束和克制人性本身“恶”的欲望,从整体上实现国富民强的愿望。客观而言,墨子的平民立场并没有问题,问题的关键是墨子把解决问题的责任全部推到或者全部寄希望于统治者身上,这或许是墨家思想不受统治阶级青睐的根本原因。换句话说,墨子不是不好,而只是没有把事情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