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照在屋顶上,驱走了黑夜,使星辰黯然无光,这时候波瑞纳家已经有人起来做事了。
库巴已离开马厩。地上有白霜,天色还灰蒙蒙的,但是东方露出火红色,白霜罩顶的树梢也染成鲜红。他满足地伸伸腰,连续地打着呵欠,走到牛舍去叫怀特克,起床的时间到了。但是小伙子只抬起困倦的脑袋,低声说:“马上起来,库巴,马上起来。”说完又躺下去。
“好吧,再睡一会儿,可怜的家伙!再睡一会儿!”库巴替他盖上一件羊皮外套,一跛一跛走开了。他的膝盖曾经中枪,害他终身残废。他到井边洗漱,用手指顺顺晚上睡乱的发丝,然后跪在马厩的门槛上开始祈祷。
主人还没起床,窗子在早晨的红光下略呈紫色。库巴的念珠滑过指尖。他祷告好久,眼睛却不时浏览庭院、窗户、树干白霜还没有融掉的果园,以及果子大如拳头的苹果树。他对着附近狗舍中鼾眠的老狗拉帕头部扔一样东西,拉帕只低吼几声,蜷起身子,继续睡觉。
“什么,你这流氓!你要睡到太阳出来吗?”他一面叫,一面扔了好几样东西打它,老狗总算出来了,伸腰打呵欠,摇尾巴,向他走过来,开始抓痒,并用牙齿清理蓬松的狗毛。
“噢,主啊,向你所有的圣徒献上这篇祈祷。阿门。”
他捶胸好多次,站起来向拉帕嚷道:
“噢,你这条讲究的老狗,你猛抓跳蚤,活像要成亲的小姑娘!”
他天性勤劳,现在开始工作,把板车由棚屋拉出来,为轮子上油,让马儿喝水,填满饲料架的草料,马儿高兴得打着鼻响,用脚掌刨马厩的地面。接着他由谷仓里拿出一些拌好的燕麦的谷物渣,拿到母马的秣槽,因为它另外住一间畜舍。
“吃吧,老姑娘,尽管吃,你要生小马了,需要力气。吃吧!”他摸摸母马的鼻梁,母马将脑袋搁在他肩上,顽皮地用嘴巴拉他的乱发。
“中午以前我们要把马铃薯载进屋,傍晚再去搬草荐。别怕,一车草荐并不重,别担心。”阉马站在隔壁,脑袋从它和母马栏的隔板间伸过来,库巴对它说:“但是你啊!你等着挨皮鞭吧,你这懒畜生。”
“你这雇仆,你这犹太佬!一心想吃好燕麦,叫你动一步,除非用鞭子打——你根本不想动!”
他走过去,看看靠墙的那一个马栏,小母马的脑袋——板栗色,额头有个白箭花纹——一直盯着他,轻轻嘶叫一声。
“别急,小家伙,别急!吃个饱,你要载老爷进城哪……”它的身子沾了污泥,他用一撮茅草替它擦干净。“这么一头发育成熟的小母马,可以交配了……却这么脏!老像母猪在泥地里打滚!”
于是他继续走,一面说话,一面绕到猪栏,放出尖叫求食的猪仔。拉帕跟着他,默默观察他的脸色。
“想吃东西?喏——给你一大片面包!”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面包,高抛过去。拉帕接着了,忙跑回狗舍,怕猪仔来抢。
“哈!这些猪仔,就像某些人,老想抢别人的东西。”
进了谷仓,他细细端详梁上挂的肢解牛肉块。
“不解事的畜生。这回轮到它了。明天就要下锅。可怜的东西!到头来你成了我们的一顿星期日大菜。”
他渴望即将来临的盛餐,叹了一口气,跑去叫怀特克:“太阳眼看要出来了。来,赶牛去吃草。”
怀特克不想去,他披上羊皮袄,咕哝几句,最后还是起来了,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慢慢逛。
主人自己也睡过了头,太阳上升,使白霜化为一团红雾,每个玻璃窗都成了火镜,但是住屋还没有人出来。
怀特克坐在牛舍的门槛上,一面抓痒,一面大声打呵欠。麻雀由屋顶飞到井边,如今泡在水槽里。他搬出一架梯子,爬上去看屋檐下的燕子窝;里面静悄悄的,他怕燕子冻死,看到有几只燕子僵卧在那儿,他轻轻把它们抱出来,放在衬衫的胸部。
“看,库巴,看!它们死了!”他拿尸体给库巴看,又僵又冷。库巴一一接过来,放在他耳边,向它们的眼皮吹气,说出他的看法:
“它们只是昨天晚上冻麻了。蠢东西,还没飞到温暖的地方去避寒!啊,算了!”他又去干他的活儿。
怀特克坐在木屋前面,阳光照着白墙,苍蝇已经爬来爬去。他抓出胸前烘暖而复苏的燕子,向它们吹气,打开它们的尖喙,用自己热烘烘的嘴唇喂它们喝水,最后它们恢复了体力,睁开眼睛,拍拍翅膀想飞开。接着,他迅速抓起墙上的一只苍蝇,喂给小鸟吃,再放它走。
“走吧,去找你娘,飞走吧!”小燕子坐在牛舍的屋橡上,用嘴梳羽毛,叽叽喳喳仿佛向他道谢。
拉帕后腿蹲坐,兴致勃勃看看他,不时汪汪叫几声,每只小鸟飞起时,它都追着跑几步,想去抓,然后回来观望下一个过程。
怀特克说:“你还不如去抓风呢。”他一心一意救燕子,没发现波瑞纳绕过房子走来,站在他前面。
“哈‘!你这臭无赖!跟小鸟玩,是不是?”
小伙子跳起来逃走,但是农场老主人紧紧抓着他的外衣领子,用另外一只手去解他腰间的皮带。
“噢,别打我,别打我,拜托!”可怜的家伙只能哀求道。
“你是什么样的牧人,呃?你就这么看牛,呃?害我损失最好的母牛,呃?你这弃儿,你!你这华沙籍的白痴!”他怒气冲冲,找到地方就狠狠挥一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响,小伙子像鳝鱼般翻滚,大声求饶:
“不要!噢,主啊,他会打死我!老爷!噢,耶稣啊,发发慈悲!”
汉卡探身出来看怎么回事,库巴恶心地吐了一口唾沫,退入马厩里。
波瑞纳继续使全力打他,把财物损失记在小伙子的皮肉上出气,怀特克放大嗓门尖叫。最后可怜的家伙总算逃出主人的魔掌,双手托着臀部跑向围墙,边跑边叫:“他打死我了!上帝啊!他打死我了!”藏在他胸口的燕子掉出来,沿路撒了一地。
波瑞纳嘴里还出声威吓他,回到屋内,探头看安提克住的地方。
他看见儿子,嚷道:“什么!还赖在床上,太阳都出来好久了?”
“我需要休息,昨天累得要死。”
“我要上法庭。你把马铃薯运回家,这件事做完以后,派我们的人去搬草荐。你自己载些木骨胎,在屋子外面筑一层冬天的护板”
“你自己弄,我们这一边没有风。”
“随你便。我会弄我那一边,懒骨头先生,你只好冻死。”
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走进自己的住处。火已经点上了。幼姿卡要去挤牛奶。
“马上给我弄早餐,我得出去。”
“我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也不能同时做两件事。”
她走出门外。
“一分钟都不得清静!逼得我骂人,和每一个人冲突。”他自言自语,满心不高兴,动手换衣服。父子整天吵嘴,每说一句话,彼此就恨不得冲过去打对方——或者说出利刃般伤人的话!他默默思索,心情实在太坏了,忍不住低声诅咒,皮靴在地板上四处乱扔。
“他们应该听我的话,却硬是不听。为什么?”他自问。
“因为他们想要人狠狠揍一顿。我早就该用棍子了。但是我不想在村里惹人非议,所以拿不定主意。我不是乞丐庄稼汉,我的田地有三十英亩。我也不是微贱的家庭出身的,波瑞纳是有名的大姓——但是,对他们好简直白费工夫!”接着他想起铁匠女婿,他鼓动每个人反对岳父,而且一直催岳父给他六英亩麦田和一英亩林地,又说:“其他的——我愿意等。”
他凄然想道:“也就是等我死掉!噢,是的,你有的等呢,坏家伙!我活着一天,我的土地你闻都闻不到!你太聪明了!”
幼姿卡挤牛奶回来,马铃薯正在沸腾,早餐很快就好了。
“幼姿卡,你要自己卖肉!明天是星期日,大家知道我们有牛肉,会找上门来,不过你记住,不能赊账!牛腿和臀肉留着自己吃。你叫安布罗斯来腌。”
“铁匠姐夫也会弄。”
“他会拿走一份——豺狼分羊肉!”
“但是玛格达会伤心的。这是我们的母牛,她什么都分不到吗?”
“那就割一块,叫人送去给玛格达,但是别叫铁匠来这儿。”
“爹,你真好!”
“没关系,小宝贝。好好照顾这里的一切,我会由城内带个卷饼之类的东西给你。”
他大吃一餐,围上腰带抚平散乱的短发,拿起皮鞭,环顾屋里屋外。
“我有没有忘记什么?”
他本来想看看小凹室,但是幼姿卡的眼睛盯着他。所以他只在胸前画个十字就出门了。他坐上板车,手里抓着缰绳,又吩咐门廊上静坐的幼姿卡一句话:
“他俩掘完马铃薯,叫他们去耙蔫草。……还有,叫他们砍些小冷杉和铁树,迟早会崩得着。”
车子走到围墙那儿,怀特克出现在苹果树丛间。
“我忘了……怀特克!嘘,嘘!我说怀特克!你牵牛到草地……好好看着,不然你会挨一顿永远忘不了的皮鞭。”
“噢,你不妨——”小伙子大胆咒骂,消失在谷仓另一侧。
“别神气!我若下车,你看好了!”
他向右拐进教堂那条路。现在太阳高挂在屋顶上空,光线愈来愈强。迷雾从茅顶升起,水珠往下滴,但在树篱和沟渠的影子里,秋霜泛着白色。湖上稀疏的晨雾更薄了,塘水在阳光下翻腾和闪烁。
村子每天的劳务开始了。这种晴朗又凉快的清晨,大家比平时更活泼,更有朝气。有些人列队去挖田里的作物,扛着锄头和鹤嘴锹,手提一篮篮食品;有些人动手犁那些带着残梗的田地;有人车上载着犁田机和一袋袋谷种;另外有人去树林搬草荐,肩上耙子。池塘两边的声音愈来愈大,不久路面就挤满了要赶去吃草的牛群,家犬汪汪叫,村人大声喊,晚上因露水而凝在路面的厚灰尘如今又飞起来了。
波瑞纳小心翼翼在牛群间穿行,有绵羊或小牛挡了小母马的路,他不时挥挥鞭子。最后总算避开它们,来到教堂附近。教堂由繁密的莱姆树和法国梧桐当屏障,叶簇呈暗黄色。他由那边转往一条更宽的路,道路两侧种了巨大的白杨。
钟声已响,宣告弥撒开始了,里面传来闷闷的风琴声,他脱帽做了一个虔诚的祷告。
这条路很荒凉,撒满落叶,像一层死金色的地毯,罩住表面的一切深坑、车印和多节瘤的树根,阳光横照路面,这块地毯被白杨树的影子划出许多条纹。
“加油!小母马,加油!”他挥挥皮鞭,路面微微往上陡,通向远处黑黝黝的森林。
林间寂静无声,波瑞纳很想睡觉。他隔着一列白杨望着红光遍野的田地,尽量思索伊娃的指控和红白花的死因,但是睡意一直涌上来,他实在没有办法。小鸟在枝头轻唱,秋风透过树梢沙沙响,到处吹下一片小叶子,宛如金色的蝴蝶,转呀转地落在路上,或者掉在满是灰尘的蒺藜上,愤怒的眼睛勇敢盯着太阳。白杨树彼此交谈,摇摆的树枝喃喃低语,然后寂静无声。
走到森林,马儿停止不动,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这边的谷物长得真好!”他向阳凝视灰灰的田地,以及新萌芽的铁锈色黑麦。
“蛮好的一块地,而且和我的相连——仿佛故意摆在那儿似的!我想这片黑麦刚播下不久。“他以渴慕的心情望着最近刚犁过的土地,然后叹息一声走进森林。
到了这儿,一股萧瑟的寒风扑上面孔,他的幻想一扫而空。
森林很大,很古老。密密呈现着岁月和力量交集的英姿。几乎全是松树。但是常常有古老的大橡树或桦木出现,罩着白树皮,交叠的黄叶簇在空中摇摆。矮一点的植物——榛树、矮铁树和颤叶白杨——都挤在红色的大松树四周,离得很近,枝叶交缠,阳光几乎照不到地面,宛如浅色的昆虫爬在苔藓和泛红的枯羊齿上方。
“这都是我的。整整四英亩。”他痴痴望着这一片树林,为最好的林木而兴奋。
“啊!主不会让我们受委屈!也不容别人欺负我们!贵族领地那边的人觉得我们已拥有太多,而我们却觉得太少。我算算:我的四英亩,加上雅歌娜的一英亩,四加一……加油!傻畜生!怕鹊鸟啊?”他用力抽它一鞭。在悬着基督受难图的干树上,鹊鸟叽叽喳喳,小母马竖起耳朵,停下来不走。
他咕哝道:“‘喜鹊吵嘴,一定会下雨’。”并抽了几鞭,小母马终于改成小步跑。
现在已8点多了,他走到丁茂镇,田里的人正坐着吃早餐。那是一个小镇,空虚又窄小的街道旁有一排排破破烂烂的房屋,活像一列老女贩——路旁有满是垃圾的阴沟、脏兮兮的犹太小孩和猪仔。
他一走进去,成群的犹太男女就冲到他身边,急切切检视他的车子,在车上铺的草丛里乱摸——甚至摸座位底下——看他有什么东西要卖。
“走开,你们这些下流的老粗!”他一面咆哮,一面转进市场,几株衰萎的老栗树在方场中间慢慢枯死,树阴下停着二十辆篷车,马儿都没有上马具。
他把货车驶进车阵,拍拍外衣上的草屑,直接走到理发匠摩德可家去刮胡子。过了一会儿,他脸蛋光溜溜出来,只有下巴刮破一个地方,用小纸片贴着,血水徐徐向外渗。
法庭还没开。但是市场右边和一栋大教堂相对的法院楼房前面已经挤了很多人,他们坐在年久失修的台阶上,或者在窗户外边徘徊。女人蹲在白墙边聊天,她们来的时候头上包着红围中,现在滑落在肩上。
波瑞纳看见伊娃牵着她的儿子,四周围了一群证人。一阵愤怒涌上了心头。他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退到官吏私宅外的一条长廊里。审判厅在左侧,秘书在右边。
这时候,男仆亚瑟克端一个带炭炉的茶壶跨过住宅的门槛,用力吹,火烟像工厂的烟一样大。熏黑的走廊尽处不时传来尖锐的怒喝声:
“亚瑟克!小姐们的鞋子!”
“马上来,马上来。”
现在炭炉茶壶嘶嘶响,喷出浓焰,声势可比火山。
“亚瑟克!老爷的洗脸水!”
“是,是,来啦,来啦!”
他浑身汗淋淋,心烦意乱,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茶壶响了,他回来吹一吹,又匆匆跑开。现在女主人尖叫说:
“亚瑟克,你这浑球儿,我的丝袜呢?”
“他妈的这个鬼炭炉茶壶!”
此种场面延续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法院门开了,民众涌进去,刷过白灰泥的大厅挤得满满的。
亚瑟克又出现了,现在担任庭丁。他光着脚,但是穿深蓝色的袄子和同色系的长裤,钮扣是铜质的。他的红脸一直出汗,大厅以黑栅栏隔成两部分,他溜进栏杆后头,用袖子擦汗。他像一只被牛蝇攻击的马儿,猛甩脑袋,一头沙红色的头发掉在眼眉上,并刺进眼睛,先小心翼翼地偷看隔邻的房间,然后在一个绿色的荷兰瓷砖大灶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来的人真多,屋里塞满了民众。他们挤在栅栏边,栏杆摇摇摆摆,不久大家出声交谈,满屋子嗡嗡的人声。
外面的窗户下,犹太人大叫大嚷。女人在里面闹哄哄诉说她们的委屈,哭得更热闹。到底是什么委屈,谁也没听懂。人人紧挨着,像一片红罂粟或黑麦田,随风招展,发出沙沙的响声,全都挤在一块儿。
这时候伊娃瞥见波瑞纳直挺挺地站在栏杆边,连声辱骂他,最后他实在气不过,大声回骂:
“闭嘴,你这婊子,否则我痛揍你一顿,让你的亲娘都不认得你!”
伊娃气得伸出手,想挤过去抓他,但是她的围巾掉了,孩子摔在地上尖声哭嚷。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正好亚瑟克一跃而起,打开内门喝令道:
“安静,乡巴佬!开庭了。”
真的没错。又高又壮的拉西伯罗魏斯大地主老爷,后面跟着两名助理行政官和秘书。秘书坐在一张侧几前整理文件,望着官吏们,他们则将金链挂在脖子上,在一张铺红布的大桌前就位。
里面顿时鸦雀无声,窗外嘁嘁喳喳的人声听得很清楚。正式开庭了。
第一个案子是一位警官告一位小商人在他家院子里便溺——缺席审判。
接着是一位少年因为放马去吃苜蓿而挨揍的案子——和解:赔母亲五卢布,给少年买件新袄和长裤。
犁田侵害案——没有证据:判决取消。
法官的森林树木失窃案:原告是管理员;被告是罗基西尼的农民们——罚款或监禁两星期。他们声明要上诉,而且大吵大闹说审判不公,他们有权到森林砍柴,法官向庭丁亚瑟克做了一个手势,他连忙大吼:
“肃静!法庭要肃静!这不是酒馆!”
宛如一道又一道田畦,案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处理掉,大抵心平气和又安静,偶尔有人哀叹和呜咽,甚至咒骂,但是马上由亚瑟克遏止了。
有些人已经退下。但是连续涌来的更多,大家像同一束束的麦秸,挤得不能动弹,里面闷热极了,法官下令把窗户打开。
现在是丽卜卡村的巴特克·柯齐尔案,他被控偷安东尼之女马蒂安娜·帕奇斯的母猪。证人是上述马蒂安娜,其子西蒙,芭芭拉·拜瑟克……。
“证人有没有出庭?”一位助理行政官问道。
“我们在这儿。”他们齐声说。
波瑞纳老头本来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靠近栏杆。现在他走向帕奇斯太太,和她打招呼。她就是多明尼克的遗孀,亦即雅歌娜的母亲。
“让被告到栅栏这边来。”
一位矮个子的农夫往前挤。
“你是不是巴特克·柯齐尔?”
那个农夫有点困惑,猛抓他那头浓密的短发。刮过的脸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红眶的小眼睛像松鼠望着一个又一个法官的面孔打转。
他没答腔,所以法官再问一遍。
“是,是,他就是。报告可敬的法官们,他就是巴特克·柯齐尔!”一个笨重的女人叫着,在栏杆内往前闯。
“你有什么事?”
“您问我吗?我是这个可怜儿巴特克·柯齐尔的太太。”她伸出双手,手掌朝下,深深一鞠躬,滚边的帽子都碰到审判桌了。
“你是不是证人?”
“您说证人?不,但是拜托……”
“庭丁,把她赶到栏杆外。”
“出去,女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庭丁抓着她的肩膀,逼她在后退。
她嚷道:“报告可敬的法官们,我丈夫耳朵不灵光!”
“出去,否则我要动粗了!”亚瑟克大吼,并把她推向栏杆,她痛得哇哇叫。“乖乖出去,我们会大声说话,让你的柯齐尔听清楚。”质询开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已经叫过我了。你是不是问我的绰号?”
“傻瓜!说出你的姓名。”法官不为所动地说。
“巴特克·柯齐尔,可敬的法官们。”他太太代他回答。
“年龄多大?”
“我怎么记得?孩子他娘,我今年几岁?”
“明年春天就满52岁,我想。”
“是农地主人?”
“噢,是的。三亩沙地加一头牛。我真是好农主!”
“有没有判过刑?”
“判刑?”
“你有没有坐过牢?”
“你是指判罪呀?孩子他娘,我有没有坐过牢?”
“有,巴特克,你有——贵族领地那些混账害的,为了一只死羊。”
“啊,我坐过——我在草地上看见一只死羊。咦,难道等野狗来吃?所以我拿了。他们告我,硬说我偷了那畜生,还判我有罪。他们抓我去坐牢,我只得坐啦。但是真冤枉——冤枉!”他低声说着,斜睨了他太太一眼。
“你被控偷马蒂安娜·帕奇斯的一头母猪。由田里牵走,赶到你家,杀来吃掉了。你有什么反证?”
“我没吃。我若吃了,临死前愿上帝遗弃我!我吃?怪了!”
“你有没有反证?”
“噢……反证?孩子的娘,我有什么话可说没有?啊,现在我想起来了!是的,无罪。我没吃那头母猪,这位多明尼克的遗孀马蒂安娜简直是疯狗叫嘛!”
“噢,有些人真会扯谎!”多明尼克的遗孀叹息说。
“说明帕奇斯家的母猪怎么会在你家里。”
“在我家里——帕奇斯家的母猪?孩子的娘,可敬的大老爷说些什么?”
“咦,巴特克,他问起那头跟你回家的猪仔。”
“噢,我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请可敬的法官们原谅我,听我复述刚才说过的话——那是猪仔,不是母猪。一头白猪,尾巴附近有一片黑毛……也许位置更低一点。”
“好。它怎么会到你家呢?”
“到我家?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向可敬的法官们和这里的民众证明我是无辜的,多明尼克太太是撒谎专家,娇生惯养的坏泼妇。”
“扯谎的……愿圣母罚你死前不得忏悔获赦!”女人望着屋角悬挂的圣母像,深深叹息说。然后她握起骨瘦如柴的拳头,向他晃一晃,嘘道:
“噢,你这偷猪贼!你这无赖,你!”她张开手,似乎准备去抓他。
巴特克的太太插口大叫:
“你敢?你敢伤他,你这烂女人,你这巫婆,你这压制儿子的暴君!”
“安静!”法官下令说。
“法官说话,你们闭嘴,否则我把你们俩都赶出法庭!”亚瑟克拉拉裤子附和道——他的吊带松了。
现场恢复宁静,两个老太婆刚才差一点扑上去抓对方的喉咙,现在不声不响地站着,只是表情凶巴巴的,满怀恨意。
“说吧,巴特克,把真相一五一十说给我们听。”
“好,真相,真相本身,像水晶一样清明。我仿佛在向神父告解。就这样……”
他太太玛格达插嘴说:“仔细想想,忘掉什么细节。”
“我会的,玛格达。是这样,我正往前走(那时候是春天,我在波瑞纳家的苜蓿田附近,刚过“狼洞”)……我走着走着,口念祈祷文,因为天色渐渐黑了。喏,我在路上听见……是人声吧?我觉得奇怪。是不是咕噜咕噜响?……我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四处静悄悄的。是不是魔鬼跟踪我呢?我继续赶路,吓得全身打哆嗦,说了一句‘万福玛丽亚’……又来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所以我自忖道,只是母猪罢了,说不定是猪仔……但是我向旁边走几步,踏进苜蓿田,我看到什么?有东西跟在我后面。我停它也停。一个长长的白色物体,腿很短,眼睛像野猪或魔鬼发着凶光。……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浑身起鸡皮疙瘩,加快步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晚上在外面徘徊而且人人都知道,‘狼洞’是闹鬼的地方。”
他太太说:“对,是真的,去年席科拉夜里经过那儿,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他的喉咙,把他甩在地上痛打一顿,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星期。”
“玛格达,闭嘴——于是我继续走呀,走呀,那个玩意儿还在追我——而且咕噜咕噜叫!这时候月光照下来,我看见——哎呀,是猪仔,根本不是恶魔嘛!……我气得要命。蠢东两这样吓我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扔一根棍子打它,就沿着麦克的甜菜田和波瑞纳的小麦田之间的小路走回家,两旁再过去是汤玛士的谷物和亚什克(就是去年应征入伍的那一位,他太太昨天生了一个小娃娃)的燕麦……猪仔还在追我,像小狗似的,然后斜着走,跑进多明尼克的马铃薯田,一路咕噜咕噜叫,我转个弯,沿一条斜路穿过田野,它还跟在后面——我全身发热。上帝啊!好奇怪的母猪!也许不是母猪哩!我走到十字架附近,猪仔跟着我……我跳阴沟;它也跳!然后走到十字架那一边的小冈头……还跟着我!于是我跑到梨树边,它间到我两腿中央,把我撞倒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邪魔附体的猪!我刚起来,它就跑到我前而,尾巴翘得老高。我说:‘滚开,你这瘟猪!’但是它不离开我。直接跑到我家,跑到我家哩!可敬的法官们,它通过围墙,由围墙进了过道,由敞开的房门跑进房间。上帝保佑我,阿门!”
“于是你将它宰来吃了,是不是?”官吏笑眯眯地说。
“宰掉?吃了?……咦,怎么办呢?一天过去了……猪仔不肯走。一星期过去!还没有办法摆脱它,它老是尖叫着跑回来。我太太尽量找东西给它吃。我们能让它挨饿吗?它跟我们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呀……不过请可敬的法官们斟酌一下,我是个穷孤儿,我能拿它怎么办呢?没有人来认领这个畜生,我们是穷人。它猛吃猛吃……食量至少比得上别的两头猪仔。怎么办?过了一个月,我们会被吃垮,房子、家庭甚至皮肉都保不住……我们又能如何呢?这是吃它或被它吃的问题——所以我们宰来吃了,但是只吃掉一点,村里的人听到消息,多明尼克的遗孀向村长告状,带着他一起来,把猪肉全拿走了。”
多明尼克的遗孀怒气冲冲插嘴说:“全拿走了,当真!臀肉和后腿肉哪里去了?”
“去问克鲁契克和别的狗呀。我们把猪肉放在谷仓里过夜。喏,几只狗一直守着,门板有个洞;于是它们进去大吃——我被控偷来的猪肉。”
“母猪自己跟你走,真的?对白痴说这些话,别对法庭说!你这下流的小偷!是谁拿了磨坊主的公羊?谁偷了神父的鹅?说啊,是谁?”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你有没有看见?”柯齐尔太太冲过去用指甲抓人。但是对方毫不留情往下说:
“谁偷袭风琴师的马铃薯地窖?是谁摸走村人失窃的每一样东西——不管是小鹅,小鸡,耙子或锄头?”
“你这腐尸!你年轻时干的好事——现在你家的雅歌娜也跟田庄小伙子胡来——噢,现在没有人对你提起了,你曾经是下流的娼妇!”
听到这句话,多明尼克大妈再也忍不住了。她怒气冲冲大吼:“你敢提我家的雅歌娜!你敢!我要敲你的牙齿,让你吞下去!”
“肃静!不正经的女人,否则我就把你们赶出去。”亚瑟克一手提着裤子,出声制止她们。
接着传问证人。
原告多明尼克大妈先发言。她采取平和又虔诚的口气,不时叫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来做见证。她断言母猪是她的,柯齐尔从放牧的草地偷走。她不求可敬的法官们为此惩罚他——反之,愿吾主让他存炼狱呆久一点!——但是(至此她提高嗓门,以最大的音量说话)他说出这么恶劣的谎言,污蔑雅歌娜和她本人,应该判罪。
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双手合十贴在帽子下,宛如在教堂祈祷,眼睛一直盯着法官,接着用沉闷的控诉口吻作证,说那头母猪是他妈妈的,浑身雪白,尾巴附近有一块黑斑,一只耳朵今年春天被波瑞纳家的老狗拉帕咬掉,当时它叫得好厉害,他在谷仓都听见了。
接着其他证人上庭,他们都证实他的话,玛格达则在栏杆那一头否认和咒骂,多明尼克大妈眼睛一直盯着圣像或盯着柯齐尔,而柯齐尔他用心听,一会儿看证人,一会儿看他太太。
听众兴致勃勃地旁听,有时候呢喃一两句,讽刺性批评一番,或者哄堂大笑,亚瑟克厉声制止。
此案问得很彻底,法庭休会讨论以后才结案。休会期间,大家散到走廊和屋外透透气,吃点东西,跟证人说话,或者大谈他们的冤屈;有些人臭骂审判不公平,这种场合往往如此。
休息完了,案情判定以后,换上波瑞纳的案子。伊娃站在庭内摇婴儿。她泪流满面,叙述她怎么到他家,做工做得腿都快断了,从来没听过一句好话,也没有地方睡觉,没有充分的粮食,她只得向邻居讨东西吃,他没付她工钱,反而把她和他自己的亲骨肉赶出门——说到这儿,她痛哭失声,尖叫着倒在法官跟前。
“可敬的法官,他就这样欺负我——这是他的小孩!”
波瑞纳忿忿不平咕哝道:“她撒谎,她这个贱人!”
“撒谎?咦,全丽卜卡村的人都知道……”
“你是妓女和荡妇!”
“噢,可敬的法官们。他曾经叫我叶芙卡和更亲昵的小名。他进城回来,曾带珠子给我,更常带卷饼,并且说‘喏,叶芙卡,喏,小亲亲!现在……噢,耶稣啊!耶稣啊!”
说到这里,她低声怒号。
“你这吉卜赛娼妇!你何不说我还带了一床羽毛被给你,叫道:‘睡在底下,叶芙卡,睡啊!’”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什么,你没说吗?你什么事情没答应过我?”
波瑞纳老头困惑地说:“老天!真荒唐!闪电居然不打死她!”
“可敬的法官们,全世界都知道有这回事。整个丽卜卡村的人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实情。请证人发言作证!”她大哭大喊说。
事实上,他们说的话充其量只是闲言碎语和恶意的笑谈,于是她自己又着手提出证据。她出示手里的婴儿,叫法官们鉴定,当做她最后的法宝,小家伙乱蹬他裸露的双腿,拼命啼哭。
她嚷道:“可敬的法官们可以亲眼看看这是谁的小孩。这个马铃薯鼻子像谁?这双灰棕色的烂眼睛又像谁?波瑞纳和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法庭的尊严实在敌不过这一招。观众拿小家伙和波瑞纳相比,捧腹大笑。俏皮话纷纷出笼。
“这里有个漂亮的姑娘。无论怎么看都像一条剥皮的狗。”
“叫鳏夫波瑞纳娶她啊!小男孩可以当看猪童。”
“咦,她像春天的母牛,毛发光秃秃。”
“好个标致的姑娘!把她当做稻草人放在小米田里,鸟儿都会害怕哩。”
“她的脸沾满油垢和污斑。”
“因为她是节俭的女人——一年才洗一次脸,节省肥皂!”
“难怪嘛。她太忙了,得替犹太人点火炉。”
他们愈来愈刻薄和尖酸,伊娃傻愣愣站着,环顾四周的民众,目光呆滞,像一条被人追猎的老狗,脑子里模模糊糊想一两件事情,这时候多明尼克大妈高声叫道:“安静!辱骂她这么不幸的人未免罪过!”这一来大家突然安静多了,不止一个人表现出惭愧的迹象。
但是指控完全不成立。
波瑞纳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无辜,却很怕罪名成立,遭人议论,又怕法官叫他花钱养这个小男孩,增加负担。他认为法律在惩罚无辜而不惩罚有罪的人,这种事很难说。他知道不少误判的案例。
他径直走出法庭,等多明尼克大妈跟他一起走,一面等,一面再斟酌这件事。他想不通伊娃指控他是出于什么动机。
“不,不是她干的。她没有这种脑筋。另外有人怂恿她——会是谁呢?”
他跟多明尼克大妈和西蒙到酒店喝酒,吃点东西,晌午已经过了。多明尼克大妈暗示说,这件事是他的铁匠女婿一手安排的,但是他不相信。
“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存心折磨你,羞辱你,叫你成为笑柄呀。那个人恨不得活活剥人家的皮,只是为了好玩!”
“伊娃怨恨我——我实在想不通。任何方面我都没有损害过她。不,她的私生子受洗,我还送给神父一袋燕麦!”
“咦,她替磨坊主帮佣。磨坊主跟铁匠很要好——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说不出理由——要不要再喝一杯?”
“好的,请。不过你先来,马西亚斯。”
他们又喝了一杯,再喝第三杯,把另一磅腊肠和半条面包吃完,波瑞纳买了几个卷饼给幼姿卡,准备要走了。
“多明尼克大嫂,跟我来,我们聊聊天。一个人走太无聊。”
“好吧。不过我得先上教堂,做个祷告。”
她很快就回来,三个人上路了。
他们走到森林,太阳正慢慢往西移动。
他们不时交谈几句,但只是礼貌上的寒暄。总不能一起坐着自哀自怜嘛。他们说话只是免得打瞌睡,照俗谚的说法:“润一润舌头。”
波瑞纳抽小母马几鞭,它现在浑身汗水,又累又热,走得太慢了。他不时吹吹口哨,又沉默下来,脑子里反复思索一件事,计算几个数目,又常常偷看老太婆一眼,她的面孔干瘪瘪硬绷绷的,凹陷有皱纹,脸色像白蜡。缺牙的下巴微微嚅动,似乎正默念祈祷文。有时候她把系在脖子上的红围巾拉到眉毛顶,因为阳光直照在她脸上。她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有灰棕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们的马铃薯都掘出来没有?”他终于问道。
“掘好了。收成挺不错。”
“养猪容易多了。”
“我正在养一头。狂欢节(四旬节前三日或前六七日)期间随时用得着。”
“不错,不错——听说拉法尔的儿子瓦勒派求婚使者带伏特加酒到你家。”
“是啊,还有别人来过,不过他们是白花钱。不,我女儿雅歌娜不嫁他们这种角色。”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像老鹰似的。但是波瑞纳年纪一大把,不像小伙子那么心慌。他镇定又安详地迎接她的眼神。两个人好一阵子不说话,似乎比赛谁耐得久。
波瑞纳不适于先开口。他已过中年,是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之一,他怎能向她表示看上了她家的雅歌娜呢?然而,他天生热情,觉得胆气在心中升起,不得不旁敲侧击闲谈。
多明尼克大妈知道他有烦恼,也知道原因,但是她不肯说半句话帮他解围,倒一直默默望着他。最后,她勉强找话说:
“你好像很热,活像在收获时节。”
“我是觉得很热呀。”
当时的确很热。森林密密匝匝围在他们四周,大屏障似的渗不进一点风,太阳好烈,树顶被阳光晒焦了,垂在路面顶端,渐渐干涸的水塘和地上的干橡叶发出一股淡淡的蘑菇味儿,闻起来有些刺鼻。
老太婆说:“你可知道,我跟别人常常弄不懂你这么一位有名有钱又比大多数人能干的汉子——为什么没有做官的野心?”
“你说我没有野心,说得对极了。官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曾当过三年村长,耗掉我不少钱。亏累太多,我太太还生我的气哩。”
“她没有错。当官应该名利双收。”
“谢了!得向警官鞠躬,向法庭的每一个书记员和下人行礼,可真光荣……如果税金没缴,桥坏了,或者一条被车杠剐到的狗发疯了,该怪谁呢?咦,总是怪村长——至于利润!我不知送了多少鸡鸭鹅和蛋类给书记宫和区域官员!”
“你的话不假,但是这儿的社区长彼德可没有理由抱怨。他买了地,还建了一间谷仓。”
“是的,可是他不当社区长的时候,他怎么办呢?”
“那么你认为……”
“噢,我的眼睛雪亮,明白得很。”
“他很自负,又跟神父不和。”
“他若能撑下去,那是他太太的功劳。她才是真正的社区长,牌都抓在她手上。”
彼此又沉默了相当于一篇主祷文的时间。
最后她从容不迫地说:“你不派求婚代表送伏特加酒去看任何一位姑娘?”
“啊,我不再想女人,我老了。”
“别说空话。男人不能再四处走动,自己没办法用汤匙吃东西,只能坐在火炉旁,才算是老了。咦,我看过你扛一整袋黑麦哩!”
“就算我还健壮,谁肯嫁我呢?”
“等你试过才晓得。”
“何况我的子女都大了,我不能碰到姑娘就乱娶呀。”
“立个赠与契约,最好的姑娘也会毫不犹豫嫁给你。”
“赠与契约!为了得到一亩地,女孩子肯嫁给教堂门廊的乞丐。”
“男人呢?他们不娶有嫁奁的姑娘吗?”
他不答腔,挥鞭让小母马跑步。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等他们出了森林,来到白杨夹道的路面,波瑞纳才突然大声说:
“现在的世风真混账!样样都要钱,不,连句好话都要花钱!简直再坏不过了。连子女也反抗父母,没有人肯孝顺,人人都想吞掉别人,这些恶犬!”
“他们都是傻瓜,不想想有一天我们都要共同躺在墓地里。”
“小伙子还没成人,就公然反对父亲,开口要求他该分的田地;年轻人只会嘲笑老人家。无赖,村子在他们心目中只是一个小洞,他们看不起一切旧规则,他们——有些人——甚至不屑于穿农民装!”
“这都因为他们不怕上帝,才会如此。”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事情反正不对劲。”
“而且不可能改善。”
“非改善不行!但是谁能逼人行正道呢?”
“上帝的审判呀!看着,那一天会到来,它会惩罚他们!”
“但是,那天没到之前,多少人将会迷失!”
“时局这么坏,瘟疫都比现在还好些。”
“时局坏,但是人也坏。铁匠如何?社区长如何?我们跟神父吵架,他们叫大家反叛。他们引诱大家,傻子都相信他们。铁匠虽然是我的女婿,对我却有如毒药似的。”
他们隔着白杨眺望愈来愈近的村子,齐声抱怨世风。
远远的教堂墓场外有一排女人弯着身体,四周薄雾弥漫,所以看起来不太清晰,打禾器沉闷又单调的砰砰声由低洼的草地随风飘送,传进他们的耳膜。
“正是打亚麻的好天气,我要下去跟他们说话,雅歌娜也在那边。”
“我载你去找她。对我没什么差别。”
“马西亚斯,你今天真好心!”她露出狡猾的笑容说。
他们由白杨路转到田野通教堂墓地的偏道。矮矮的墓地灰石篱外边,在倚墙的桦树、枫树和几根十字架的阴影里,有二十个女人忙着打干亚麻。空中悬着一团线雾,有些细丝已经黏在黄黄的桦树叶上,或者悬在十字架的横杆上往下垂,再下去,一个个小坑点了火,上面立着秤柱,湿亚麻吊在上面烘干。
打禾器连连挥动,农妇们一起一落,动作快极了。不时有人站起身,打下木屑中的一撮亚麻,卷起来,抛到她面前铺的一块麻布上。
现在太阳高挂在森林上空,直接照着她们的面孔,但是她们不在乎,工作和谈笑声不曾间断片刻。
“上帝保佑你工作顺利。”波瑞纳对全力打麻丝的雅歌娜说。她全身只穿一件白罩衫,一条红衬裙,头上绑一条围巾挡灰沙。
她爽快回答说:“保佑你万事如意!”并抬起深蓝色的眸子来看他,晒黑的漂亮脸蛋儿浮出一抹笑容。
“是不是很干,宝贝儿?”她母亲边问边用手指去摸打过的亚麻。
“干得像胡椒籽,很脆。”
她又笑眯眯看了老头儿一眼,兴奋得他全身发麻。他啪一声挥鞭把车子开走,一再回头看她,其实她根本不在视线内,是他脑海中还留着她的影子。
他喃喃地说:“美得像雌鹿的姑娘!是的,的确如此!”